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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20余年的甲骨文研究史中,對甲骨文所見商代音樂制度和思想的研究仍是一個薄弱環節。對商代樂官體系、地位和音樂思想等方面的研究,學界多依據傳世文獻來論述,而對第一手資料的甲骨文尚未暇深掘。所以本文立足于甲骨文這一珍貴的文獻“資源”,從商代的音樂機構、音樂儀式種類、音樂思想等方面進行探討,以期推進商代樂制及其思想的研究。
不論是從殷墟甲骨文看,還是從傳世文獻看,樂官階層在商代的文化體系中都處在顯赫的地位。《禮記·效特牲》載:“殷人尚聲。臭味未成,滌蕩其聲,樂三闋,然后出迎牲。聲音之號,所以詔告于天地之間也。”①[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二十六,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952頁。即商人祭祀鬼神之時,先用樂降神,然后殺犧牲而奉獻。這是傳世文獻的看法。從甲骨文看,殷商的官方音樂機構已建立,維持它運轉的有“多瞽”“多”“多萬”等人。而“多”修飾作為樂官的“瞽”“萬”,表明商代的音樂機構里有多個樂官。這些樂官的一個主要職責是負責商王朝在祭祀場合的用樂需要,此正符合傳世文獻的 記載。
從甲骨文看,瞽的一個重要職能是主持制作樂器的工作。《合集》27740:“癸丑卜,惠瞽般監。惠瞽髭令監。”《合集》27742:“□□□令監。惠瞽□令。丁卯卜,惠瞽般……叀瞽髭令監。”目前,學界對“惠瞽般監”“惠瞽髭令監”的解說不一,裘錫圭、黃天樹讀為“惠瞽、般監凡”“惠瞽、髭令監凡”。②裘錫圭:《關于殷墟卜辭中的“瞽”》,第513—514頁;黃天樹:《甲骨拼合集》,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362頁。寇占民、王子楊先后比較了甲骨文、金文中“同”和“凡”的字形,并考察了卜辭中的文義,認為甲骨文中舊讀為“凡”的一些字當讀為“同”。③寇占民:《西周金文動詞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318—323頁;王子楊:《甲骨文舊釋“凡”之字絕大多數當釋為“同”——兼談“凡”、“同”之別》,載《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2013年卷。其說可從。但他們尚未將“同”與音樂聯系起來,寇先生認為“同應為國名或族名”,王先生則推測“‘監同’當讀為‘監興’,可能是監視敵方行動的軍事行為”。
其后,吳雪飛將“同”解為“同律”,“瞽某”之“某”為樂官之名,認為“‘瞽某監同’是樂官‘瞽’聽察‘同律’,聽察同律的含義可能是考察中聲以定同律,也可能是通過同律以平均音樂,更可能是通過同律聽察軍聲以詔吉兇。”④吳雪飛:《卜辭“瞽某監同”考》,《殷都學刊》2015年第3期。這是合理之說。但“同”是否指樂律,仍需作進一步討論。裘錫圭說:“讀為‘同’的‘’,大概本是筒、桶一類東西的象形字。”⑤裘錫圭:《甲骨文中的幾種樂器名稱——釋“庸”“豐”“鞀”附:釋“萬”》,《中華文史論叢》1980年第2輯。此可驗之于古文獻。《周禮·春官·典同》:“典同掌六律六同之和,以辨天地四方陰陽之聲,以為樂器。”⑥李學勤:《周禮注疏》卷二十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727頁。此說典同的職能是制作樂器。《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昔黃帝令伶倫作為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于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以為黃鐘之宮,吹曰舍少。次制十二筒,以之阮隃之下,聽鳳皇之鳴,以別十二律。”高誘注:“六律六呂各有管,故曰十二筒。”⑦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第120—122頁。由此而論,典同的職能與伶倫是相類的,所以甲骨文中“同”很有可能就是“筒”的初文。準此,則作為樂器的“筒”是用竹筒制作的,所以甲骨文中的“同”似可訓為筒管,是一種定律樂器,而非樂律本身。
那么,“監同”又是什么意思呢?筆者認為其義為“監管、掌管”。《國語·周語中》:“火師監燎,水師監濯。”杜預注“:火師司火。……師掌水。”⑧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第67頁。“瞽某監同”句式與“火師監燎,水師監濯”相同,所以“監”應取“掌管”之義。再聯系卜辭之義,它是卜問為王朝選擇哪位瞽負責制造“同”樂器,大意即是,癸丑和丁卯兩天都占卜了,我們是讓名為“般”的瞽,還是讓名為“髭令”的瞽來主持制造“同”的工作。所以,“監同”意即負責制造竹管樂器。
作為樂官的瞽在殷商時期享有尊貴的政治地位。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有的瞽人死后會成為商人的祭祀對象。《村中村南甲骨》238:“(1)戊子卜,其,洗、鼄以爵。(2)弜以爵。”,整理者認為“從老從必,義未明”,李霜潔讀“瞽”。①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74—675頁;李霜潔編著:《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刻辭類纂》,中華書局,2017年,第272頁。細察此字,它應是“瞽甲”的合文。“爵”是一種祭祀儀式,應具體到某人,應當不是泛稱,文例同“瞽丁”。《村中村南甲骨》472:“(1)戊寅卜,貞,御于瞽丁。茲用,允雨。”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第733頁;李霜潔編著:《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刻辭類纂》,第6頁。意即戊寅這天占卜,貞問侑祭,用雄豬御祭瞽丁。苗圃北地出土卜甲02APNH1:1:“帀,力瞽黑。”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第748頁;李霜潔編著:《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刻辭類纂》,第6頁。意即帀祭和力祭名字為“黑”的瞽人。④李孝定認為,“力”為祭名,這是正確的。此例卜辭“力”用為動詞,意為力祭;由力祭可推斷“帀”也是祭祀的動詞,意為帀祭。參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第3302頁。由此可知,瞽甲、瞽丁和瞽黑等人在商代是受人尊敬和死后享有祭祀的樂官。
瞽人所享有的社會地位也可以從商王親自祭祀瞽人體現出來。《甲拼》125:“……貞王奏茲瞽徝……”⑤陳年福撰:《殷墟甲骨文摹釋全編》,線裝書局,2010年,第5986頁。此言商王為名為“徝”的瞽人舉行演奏樂器和聚眾跳舞的奏祭儀式。⑥“奏”之義,參見趙誠《甲骨文行為動詞探索(一)》,《古文字研究》第17輯,中華書局,1989年。某些杰出的瞽人所享有的社會地位還可從其稱謂上找到證據,他們被稱為“上瞽”(《合集》13404)或“王瞽”(《合集》13405正)。《合集》13404:“……上(瞽)鼎……”此卜問為名叫“鼎”的上瞽舉行某種祭祀儀式。可見這些瞽人獲得了商王朝的祭祀。甲骨文的“上瞽”在傳世文獻也有對應,《周禮·春官宗伯第三》載:“瞽矇,上瞽四十人,中瞽百人,下瞽百有六十人,眡瞭三百人。”⑦《周禮注疏》卷17,第518頁。可見瞽人數量眾多,此就有助我們對“多瞽”一詞的理解。
此外,關于瞽人的來源,甲骨卜辭也有記載,《合集》2656正:“□午〔卜〕,□貞,〔婦〕好允見(獻)。”這是婦好貢獻地瞽人的例證。《合集》40784:“不其以瞽。”即貞問上不上貢瞽人之事。此表明商代存在方國向王朝上貢瞽人的制度。
對于萬的職能和作用,屈萬里、宋鎮豪、裘錫圭等先生已多有論述,今借鑒他們的研究成果,可從如下三個方面對多萬在商代的職官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加以概述:
其一,貴族關注萬的生活狀態,例如,占問他們是否有災禍。《合集》21052:“癸酉卜,貞萬叩肩凡又疾。十二月。”⑦陳年福撰:《殷墟甲骨文摹釋》,線裝書局,2010年,第1873頁。此卜問名為“叩”的樂官萬的疾病情況。《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206:“(1)丁 丑卜,在,子其惠舞戉,若?不用。(2)子弜惠舞戉于之,若?用。多萬有災,引。”⑧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41頁。此說貴族“子”使用舞具戉(鉞)舞蹈而意欲解除多萬災禍。商王還命令貞人卜問萬的健康狀況。《合集》13728正:“……貞,萬?……亡疒(疾)。”由此可知多萬在貴族心中占有重要地位。
其二,萬有承擔某項重要祭祀的職責。《小屯》662:“丁酉卜,今旦萬其學。吉。”⑨姚孝遂主編、肖丁副主編:《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第975頁。此貞問讓樂官萬舉行祭名為“學”的儀式為吉。⑩“學”為祭名,參見《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第6冊《釋文》,第1619頁。能夠分擔商王祭祀鬼神的工作,是享有政治實權的一個證明。
其三,萬是主持和表演樂舞活動的重要樂官。宋鎮豪指出,“商代的樂師,主要是由稱作‘萬’的人組成,群稱‘多萬’”?? 宋鎮豪:《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488頁。? 裘錫圭:《甲骨文中的幾種樂器名稱——釋“庸”“豐”“鞀”附:釋“萬”》,《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第49頁。。《合集》28461:“(1)今日辛王其田亡災。(2)呼萬舞。”意即,今日商王田獵沒有災禍,可以呼召萬舉行舞蹈儀式。《合集》30131:“萬其奏,不遘大雨。”意即,萬舉行奏祭的儀式,不會遇到大雨。由此兩例卜辭可知,多萬職能與以商王為中心的貴族的田獵、求雨儀式相聯系,特長于組織群體性的舞蹈表演。對于多萬從事舞樂工作的職能,裘錫圭提供了一個有說服力的實證,他說:“商器己酉戍彝器銘有‘萬豖(?)’,當是名豖的一個萬人。銘文記他因‘置鏞,舞(?)九律舞(?)’而受賞,也是萬與舞樂有關之證。”?? 宋鎮豪:《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488頁。? 裘錫圭:《甲骨文中的幾種樂器名稱——釋“庸”“豐”“鞀”附:釋“萬”》,《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第49頁。
甲骨文還有稱謂為“林”的樂官。《合集》31033載:“(1)惠萬舞。大吉。(2)惠林舞,有正。吉。”由“萬”為樂官名,可推知“林”也為樂官名。甲骨卜辭還記載了稱謂為“”的人,有學者認為也是樂官名,說這些樂官有使用舞蹈儀式止雨的職責,①參見孫亞冰《由一例合文談到卜辭中的“叀吉”》,載《甲骨文與殷商史》新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但目前尚缺乏足夠的甲骨文獻作為支撐,所以在此存而不論。
在商人信仰的知識結構中,鬼神決定著人間的幸福和禍亂。②郭沫若:《卜辭通纂》,大通書局,1976年,第400頁;載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第561—603頁。甲骨卜辭就是以商王為中心的貴族階層卜問鬼神意見的真實記錄。由此可見,鬼神幕后治理人間的觀念在商代是根深蒂固的,也即,鬼神所擁有的能力和特權是人間沒有的。所以為了獲得鬼神的保護和幫助,向鬼神奉獻高規格的音樂,此是形成商代“尚聲”的樂制思想的根本原因。
“殷人尚聲,名學以瞽宗”③[宋]衛湜:《禮記集說》卷五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第11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0—61頁。,樂官在殷商官學中地位顯赫,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尚聲”正是就殷商音樂助祭的思想而言。④甲骨文所見樂器助祭活動,可參考方建軍《甲骨文、金文所見樂器助祭試探》,《黃鐘》2006年第2期。在商人看來,向鬼神奉獻音樂,可以愉悅鬼神,獲得庇護。甲骨文有足夠的卜例可證商人表達對鬼神的敬意,時常以舉行音樂儀式為主。
樂官助祭常用儀式有“奏”“舞”“彡”“龠”等幾種。《屯南》4338:“……其奏商。”奏商,有學者認為,“有可能指祭祀時奏某種管樂而言”;⑤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骨考釋》,中華書局,1985年,第15頁。而更準確地說,它是指舉行一種聚眾演奏商地音樂的儀式。在卜辭中,我們看不到商人奉獻祭品的信息,而依據卜辭貢獻祭品經常反復卜問的慣例,筆者傾向相信這種儀式活動是以演奏音樂為主的。《屯南》4513:“(1)戊寅卜,于癸舞,雨不?三月。(2)乙酉卜,于丙奏岳,從用不?雨。(3)乙未卜,丙出舞。(4)乙未卜,于丁出舞。”⑥姚孝遂主編、肖丁副主編:《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第1046頁。此卜問何時適合舉行舞蹈儀式,而不見犧牲祭品。甲骨文還有舉行“彡”和“龠”的重要儀式。彡“重在鼓樂”⑦董作賓:《殷歷譜》上編卷三,載宋鎮豪、段志洪主編《甲骨文獻集成》第31冊,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51頁。,此可參證于《詩經·商頌·那》所見“奏鼓簡簡,衎我烈祖”。可見擊鼓起舞是商王朝崇尚的音樂活動。
龠是一種吹龠的音樂助祭活動。《合集》25749:“壬申卜,大,貞王賓龠亡尤。”此是卜問商王親自舉行賓、龠、儀式的記錄。商王親自吹龠以表示對鬼神的敬重。值得注意的是,殷商形成的周祭制度,五祀之首即翌祀,尾祀是彡祀,而翌祀是“持羽而舞之祭,即春秋時之‘佾’”。⑧常玉芝:《商代周祭制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191頁;《殷歷譜》上編卷三,第51頁。《合集》20979:“王舞,允雨。”即在求雨儀式上,商王跳舞,天果然下雨。《花園莊東地甲骨》305:“甲子卜,子其舞,永不?用。”⑨《甲骨文合集》,第7冊,第2705頁;《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第2冊,第641頁;《釋文》第6冊,第1687頁。即“子”親自舉行舞蹈儀式以求延長福佑。
從考古材料看,在商代,尤其是晚期,樂器使用地域大為擴大,樂器制造技術取得重大進展。⑩商代出土的樂器,可參考王秀萍《樂器學視域下的考古出土商代樂器研究》,南京藝術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不論是甲骨文所見的磬塤,?? 例如陶塤,從西安半坡出土的一音孔陶哨(約公元前6000年前)到殷代五音孔陶塤,七聲音階由此可以吹出。參見呂驥《從原始氏族社會到殷代的幾種陶塤探索我國五聲音階的形成年代》,《文物》1978年 第10期。還是青銅時代的鐃,其使用的地域范圍從中原到四方皆有分布,樂器制造技術在商代晚期有飛躍性發展(如從鈴器直接進化到編庸階段),其形制已經定型和規范化,達到了發展的鼎盛時期。①參見方建軍《河南出土殷商編鐃初論》,《中國音樂學》1990年第3期;陳荃有:《從出土樂器探索商代音樂文化的交流、演變與發展》,《中國音樂學》1999年第4期。這種創造力顯然是與王朝“尚樂”的音樂思想密切相關的,甚至可以說,用樂需求是推動青銅器技術進步的一個重要因素。
值得指出的是,傳世文獻記載的“殷人尚聲”應再作深入思考。為了突出鬼神所享有的特權和地位,一些音樂只能在祭神儀式上被使用,而被禁止用于人間享受。一方面,即使就鬼神享用音樂而言,也包含著謹慎而適當地用樂的思想;另一方面,對人間而言,享用音樂則采取節制的態度。從甲骨文看,商代節制音樂的思想可從四個方面揭示。
其一,王朝對儀式音樂的使用慎之又慎,形成了“用樂必卜”的原則。商王向鬼神奉獻什么音樂,都需要反復卜問是否妥當,不敢自作主張。《合集》30725:“(1)惠茲豐用。(2)弜用茲豐。(3)惠茲豐用,王……”此是使用樂器豐前,先舉行占卜儀式來決疑。又例如,《合集》31014:“(1)惠庸奏,又正。(2)于盂庭奏。(3)□室奏。大吉。”《合集》31022:“(1)萬惠美奏,又正。(2)惠庸奏,又正。(3)于盂庭奏。(4)于新室奏。”此卜問在何處用何樂來舉行音樂儀式是適當的。再例如,《合集》27310:“(1)惠父庚庸奏,王永。(2)惠祖丁庸奏。”《合集》30694:“丙辰卜,惠舊庸用,王受祐。”此卜問使用何種庸舉行儀式。這些卜例可證王朝用樂以“正(適當)”②“正”之含義,參見劉釗《卜辭“雨不正”考釋》,《殷都學刊》2001年第4期;張玉金:《殷墟甲骨文“正”字釋義》,《語言科學》2004年第4期。為判斷標準。如果使用不當的音樂,商王將會悔恨。《合集》31030 :“弜奏,王其每。大吉。”即卜問不宜采用這種樂器奏樂,因為王將會后悔。有時對祭祀時增不增加音樂規模,王朝也會反復卜問。《合集》18801:“(1)己巳卜,貞今日益不雨。(2)己巳卜,貞翌庚午,益。之日……”《合集》18803:“(1)貞,翌丁卯,益。(2)貞翌丁卯不其,止日允不□。”前者卜問“”祭時增加“”樂列數,后者卜問“”祭時增加“”樂的列數。
其二,樂官創制樂器或樂歌需要經過占卜程序,不敢隨意而為。《合集》29690:“……萬其作……吉。”此卜問萬創制某樂歌得吉。《合集》31018:“……萬其作庸《丩》,惠……吉。”此卜問萬創作以庸演奏的頌歌《丩》的吉兇情況。
其三,甲骨文所見方國和地名很多,但所采集或創作的樂歌數量不多,有同一首樂歌祭祀多位先人的現象。甲骨文所見樂歌的歌名有以地命名者,采集自商地的樂歌稱為“商”,自羊地的稱為“羊”(《合集》9792、20975),自丘地的稱為“丘”(《合集》20975),自美地的稱為“美”(《合集》33128),自地的稱為“”(《合集》33128);有以樂器或充當樂器的器物命名者,以庸演奏頌歌而稱為“奏庸”或“庸奏”,以可充當樂器的器物凡(槃)、、玉、演奏的稱為“凡奏”(《合集》3256)、“奏”(《合集》11978)、“奏玉”(《合集》6016、6653 正)、“奏”(《合集》31030),等等。這些樂歌在數量和風格上都算不上多樣和豐富,此與商人崇尚音樂的習俗形成鮮明的對比,眾多的樂官并非沒有能力創作很多樂歌,而是受到他們節制用樂的思想的影響,所以使用適可而止的“作樂”原則,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商人經常使用同一首樂歌祭祀多位祖先。《合集》23070:“庚寅卜,旅,貞翌辛卯其濩于丁。”《合集》35499:“乙亥卜,貞王賓大乙,《濩》,亡尤。”《合集》35516:“丁卯卜,貞王賓大丁,《濩》,亡尤。”即在舉行“濩”祭時,商人為這三位祖先演唱成湯時所作的《大濩》。③參見羅振玉《增訂殷虛書契考釋》卷中,載《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79頁;饒宗頤:《殷代貞卜人物通考》,中華書局(香港),2015年,第953頁。
其四,祭祀之外,商王享用音樂規格有限制,超常態用樂是備受批評的行為。《合集》13517:“(1)呼帚奏于宅。(2)勿呼帚奏于宅。”此卜問在地的住所商王是否可以召喚“婦”奏樂。在住所不可濫用音樂,否則會遭到賢臣的勸諫。這一點也可以在傳世文獻中找到印證。《尚書·商書·尹訓》載伊尹批評人間濫用音樂時,引用成湯之言“敢有恒舞于宮,酣歌于室,時謂巫風”,隨后又說“卿士有一于身,家必喪;邦君有一于身,國必亡”。①[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八,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44頁。意思是說,經常在宮室內舉行歌舞活動,這是巫人取悅鬼神的作風;如果這種作風用于取悅商王或卿士,就會帶來嚴重后果。可見成湯和伊尹都認為,鬼神才有經常享用歌舞的特權,人間如果越禮用樂就會喪身亡國。這種思想也可從《史記·殷本紀》中找到例證,它載:“帝紂……好酒淫樂,嬖于婦人。……于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慢于鬼神。”②《史記》卷三,中華書局,2013年,第135頁。帝紂不節制地享用歌舞,是他不敬鬼神的一種表現。還有一個重要證據是,“迄今所見大量的商鐃標本,如婦好墓編鐃、亞酗鐃、中鐃、史鐃等等,均未有調音銼磨遺痕。說明商鐃在鑄成后并不再作進一步的精確調音。顯然,商人對樂鐘的音準問題還不是非常講究”③王子初:《戎生編鐘的音樂學內涵》,《中國音樂學》1999年第4期。,不講究鐃 (即庸)的音準,并不是樂官階層沒有校準能力,而正是因為受到“節樂”思想的深刻影響。
甲骨文所見樂官體系自商王朝至各方國,有作為王朝樂官之長的上瞽和王瞽,他們地位崇高,有的死后獲得王朝的祭祀;有作為地方樂官兼任武將的多。樂官能擔任方國的長官,且具有指揮軍隊的權力,這是樂官階層在商代享有很高政治地位的一個顯證;作為表演舞蹈的樂官團體,多萬是集體性樂舞的導演和長官。在王朝權力體系中,教育和文化系統是“心臟”,商代學校的稱謂是“瞽宗”,是教官和主導者,這種教育體制勢必對周代的樂制有深刻的影響和作用。又從甲骨文看,商代貴族在祭祀儀式上大量用樂的需要,來源于他們敬畏鬼神的信仰和娛樂鬼神的用意。從甲骨文和傳世文獻《尚書》《史記·殷本紀》等的記載看,商代的樂官階層反對人間過分地享用音樂。所以“尚聲”多是對祭祀鬼神而言,“節樂”多是對人間享用音樂的要求而言,此兩者并不違和地構成了商代樂制思想的“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