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歐·亨利
自然界的事物是循圓周運動的,人為的事物則沿直線行進。孩子的圓眼睛象征天真,女人賣弄風情時瞇縫成一條線的眼睛就說明矯揉造作。
在大城市里,本性喪失得最快。大城市的街道和建筑的直線,法律和社會風俗的拘泥古板,人行道的循規蹈矩,城市生活方式的嚴格、冷酷和沉默,毫不通融的規則——這一切都冷漠而鄙夷地對自然界的弧線表示輕蔑。
這個數學氣十足的引子揭示了肯塔基州兩個家族之間的世仇的前因后果。
這個世仇是在坎伯蘭山嶺的福維爾和哈克尼斯兩個家族之間形成的。冤仇的第一個犧牲品是比爾·哈克尼斯的獵狗。哈克尼斯家立刻殺掉福維爾家族的頭兒作為賠償。福維爾的親屬急于報復,又讓比爾·哈克尼斯跟隨他的獵狗到了另一個國度。
四十年來,這兩個家族冤冤相報,沒完沒了。哈克尼斯家的人一個個被槍殺,福維爾家族的成員也給一枝一枝地被砍掉。兩個家系的樹枝經過這樣修剪之后,都只剩下一個成員。卡爾·哈克尼斯也許領悟到了什么,便突然離開了坎伯蘭山嶺,避開了福維爾家族最后一個后裔山姆。
一年后,山姆聽說那個冤家住在紐約市,于是整裝準備出發。他從梳妝臺抽屜里找出一把老式而可靠的科爾特左輪手槍。在城市里干冒險和復仇的勾當,這把手槍似乎是最好的武器了。山姆把它放在氈提包里,騎上騾子,向火車站進發。
山姆到紐約時天色已晚。他的行動和生活仍舊遵循著自然界自由的圓周運動,看不到大城市隱藏在黑暗里的可怕、無情、好動、兇惡的手段,準備向他圓形的心臟和頭顱包攏過來。一輛馬車飛快地把他送到一家同他的靴子和氈提包相稱的旅館。
第二天早晨,福維爾家碩果僅存的后代向那個掩護哈克尼斯家最后一個子弟的城市發起了突襲。他把科爾特手槍藏在上衣里面。他只知道這兩個情況:卡爾在這個城市里駕駛運貨馬車,而他自己,山姆,要來殺他。山姆踏上人行道時,眼珠變紅了,心頭升起一股世襲的仇恨。
但是一小時過去了,卡爾沒有出現。中午時分,山姆站在城市里兩條筆直的大動脈互相交叉的地方。人們形成直排熙來攘往,可怕的喧嚷和轟響把他嚇蒙了。
山姆靠在一座石頭建筑的尖角上。從他身邊經過的人何止千萬,可是沒有一個轉過臉來向他看看。
一個胖子從人流中滑了出來,站著等汽車,離他只有幾步遠。山姆挨到他身邊,在嘈雜聲中嚷著對他說:“蘭金斯家喂的豬比我們的肥多啦,不過他們那邊的豬草也比我們這邊的好——”
胖子神氣活現的樣子有所收斂,他走開去買炒栗子,以便掩飾自己的驚惶。
山姆感到需要喝一點山間露水。對街的人們在彈簧門里進進出出,隱約可以看到門里一個金光锃亮的酒吧和酒吧上面的裝飾。這個復仇者穿過街道,打算進去。人為的事物又在這里擠掉了熟悉的圓形。山姆找不到門的把手,連大頭針那樣小的捏手的東西都找不到。
他手足無措,羞紅著臉,傷心地從這扇沒有用的門前走開,坐到石階上。忽然,一根警棍戳了戳他的肋骨。
“另找個地方去遛遛吧。”警察說,“你在這里閑蕩得太久啦。”
在下一個拐角上,一聲銳厲的口哨直刺山姆的耳朵。他趕快轉過身去,只見一個滿面怒容的惡狠狠的家伙,在熱氣騰騰的堆著花生豆的機器后面朝他直瞪眼睛。他穿過街去。一輛龐大的、不用騾子拖的車輛,發著牛吼似的聲音和冒煙的煤油燈似的氣味,刷地擦過他的膝蓋。
一個馬車夫用車轂撞了他一下,還訓斥他;一個電車司機使勁踩鈴叫他閃開;一個穿著走樣的綢坎肩的胖太太用胳臂肘撞他的背脊;一個報童不慌不忙地朝他扔香蕉皮:“我不愿意這樣干,可是看到我的人得讓路!”
卡爾干完了一天的工作,存好運貨馬車,從一幢房屋旁邊拐出來。他在三碼開外的地方,在一群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間,發現了那個仍舊活著的、不共戴天的、世世代代的仇人。他猛地站住,猶豫了片刻,因為他身邊沒有武器,情況又那樣突然。山姆銳利的山地居民的眼睛也在人群中發現了他。
來往的人流中間突然跳動了一下,起了一個漩渦,山姆的聲音響了起來:“好啊,卡爾!我見到你真高興!”
在百老匯路、五馬路和第二十三號街的交叉口,坎伯蘭山嶺的世仇握手言歡了。
(來源:《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萬卷出版公司)
【閱讀導引】山姆本是去復仇的,卻在見到卡爾后表現得非常高興,這似乎不合情理,但是當人感到極度孤單和對城市極度失望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也就順理成章了,誰還會再提復仇。
【文本聚焦】請簡要分析山姆這一人物形象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