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

[英]凱瑟琳·曼斯菲爾德

下雨了，空氣里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剛亮起的路燈看上去陰森森的，對面屋子里的燈光也是陰森森的。路人躲在討厭的雨傘下，匆匆走過。羅斯瑪麗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也許應(yīng)該馬上回家去，吃一頓特備的茶點(diǎn)。正想到這里，一個又黑又瘦的年輕姑娘，幽靈般出現(xiàn)在她身旁。

“我可以跟您說句話嗎，夫人？”姑娘說。

羅斯瑪麗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人，長著大大的眼睛，和自己的年齡相仿，正用通紅的雙手捂著衣領(lǐng)，哆嗦著。

“夫——夫人。”她的聲音磕磕巴巴，“能給我買一杯茶的錢嗎？”

“一杯茶？”那聲音聽上去又單純又真誠，一點(diǎn)也不像叫花子的聲音。羅斯瑪麗問她：“你一點(diǎn)錢也沒有？”

“一點(diǎn)也沒有，夫人。”她答道。

“多奇怪！”羅斯瑪麗直盯著晦冥的暮色。姑娘也同樣盯著她看。其實(shí)何止是奇怪！可是，突然間她覺得這似乎就是一場奇遇。這薄暮之中的相遇有點(diǎn)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里的情節(jié)。假如她把這小姑娘帶回家會怎么樣呢？假如她真的做一件她總是在書里讀到或在舞臺上看到的那些事，結(jié)果會怎樣呢？那一定很刺激。她走上前，對身邊那個昏暗的人影說：“跟我回家喝茶吧。”

姑娘驚訝地往后退了退。羅斯瑪麗伸出一只手拉住姑娘的胳膊。“我不騙你。”她笑著說。她覺得，自己笑得是那么真誠、那么和藹。

羅斯瑪麗把姑娘帶回家，有一種凱旋的感覺。看著自己捕回來的小獵物，她很想說：“這下我可逮住你了。”她還想讓這個姑娘看看——生活中確實(shí)會發(fā)生一些奇事——神話中的仙女是有的，富人也有熱心腸，女人家都是姐妹。

姑娘一進(jìn)臥房門就愣住了，她看上去有些眩暈。可羅斯瑪麗對此并不介意。

“我?guī)湍惆淹馓酌摿税伞！绷_斯瑪麗說。

那姑娘站起身來，但她一只手扶著椅子，讓羅斯瑪麗拉。

她剛要從壁爐上拿支煙，姑娘開口說話：“對不起，夫人，不吃點(diǎn)東西，我就不行了。”

“天哪，瞧我多粗心！”羅斯瑪麗急忙去按鈴，讓人送來茶和白蘭酒。

姑娘滿眼淚水。羅斯瑪麗跪在她坐的椅子旁邊。

“別哭了，小可憐蟲。”她給姑娘遞過去一塊花邊手絹，自己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動。她用胳膊摟住姑娘那瘦得如同小鳥一樣的雙肩。

這時，門把手轉(zhuǎn)動了，菲利普回來了。

“來得正好。”羅斯瑪麗笑道，“這是我的朋友，叫——”

“史密斯，夫人。”那個倦怠的人說道。

羅斯瑪麗隨菲利普走進(jìn)他的書房。

菲利普說：“解釋一下吧，她是誰？這是怎么回事？”

羅斯瑪麗笑著說：“我在柯曾街碰到的。她向我討要一杯茶錢，我就把她帶回了家。”

“但是你把她帶回家到底要做什么？”菲利普嚷道。

“待她好點(diǎn)，”羅斯瑪麗迅速地答道，“要非常友好地對待她，照顧她。”

“我的寶貝兒，”菲利普說，“你是瘋了，你根本就不能這么做。”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羅斯瑪麗反駁道，“為什么不行？我就想這么做。還有，在書里總是能讀到這種事。我決定——”

“不過，”菲利普掐斷雪茄煙頭，慢條斯理地說，“她倒是美得驚人啊！”

“美？”羅斯瑪麗驚訝得臉都紅了，“你真的這么認(rèn)為？我——我倒沒有這么想。”

“天哪！”菲利普劃了一根火柴，“她的確可愛。你再好好看看，寶貝兒。我剛進(jìn)你房間就看得傻了眼。話又說回來，寶貝兒，要是我說話粗魯和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請別見怪。不過，你待會兒得趁早告訴我一聲，史密斯是否和我們一起用晚餐。”

“你這荒唐鬼！”羅斯瑪麗生氣地走出了書房。但她沒有去臥室，而是去了另—個房間，在寫字桌前坐下。美得驚人！的確可愛！看得傻了眼！她的心怦怦直跳，像口大鐘在敲。漂亮！可愛！她把自己的支票擺在面前。哦，不行，用不著支票。她打開抽屜，拿出五元現(xiàn)鈔，看—看，又把兩元放回去，攥著那三元去了臥室。

過了半個鐘頭，菲利普還待在書房里，羅斯瑪麗走了進(jìn)來。

“我只想告訴你，”她說，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外國派頭看著他，“史密斯小姐今晚不能和我們一起吃飯了。”

“哦，怎么啦？事先有了約會嗎？”

羅斯瑪麗坐在他的膝上。“她一定要走，”她說，“所以我給了那可憐蟲一點(diǎn)錢。她要走我也不能硬逼她留下不是？”她又柔聲地加了一句。

羅斯瑪麗剛剛做過頭發(fā)，畫了黑眼圈，戴上了珍珠項鏈。她伸出手來捧著菲利普的臉。

“你喜歡我嗎？”她說，柔聲柔氣的沙啞腔調(diào)，叫他聽了不安起來。

過了一會，羅斯瑪麗神情恍惚地說：“我今天看見一個迷人的小盒子，要賣二十八個金幣，我可以去買嗎？”

“可以，你這個亂花錢的小東西。”

不過這不是羅斯瑪麗真正想說的話。

“菲利普，”她把他的頭貼在自己胸前，悄悄問，“我漂亮嗎？”

（來源：《美國佬都是騙子》，譯林出版社，有刪節(jié)）

【閱讀導(dǎo)引】羅斯瑪麗注重自己的“感覺”，別看她好心把女乞丐帶回家，其實(shí)不過是請人證明她有一個“好心腸”，她此時真正關(guān)心的是她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而不是救助需要幫助的貧女。有錢人更多的是追求刺激，這正是空虛、無聊的反映。

【文本聚焦】賞析下面的句子，揭示其所蘊(yùn)含的心理實(shí)質(zhì)。

（1）羅斯瑪麗把姑娘帶回家，有一種凱旋的感覺。

（2）她給姑娘遞過去一塊花邊手絹，自己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