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邊緣化的體育教育，走向中心地帶

辛曉彤

起跳、飛躍、跨欄，完美落地。在北京馬術公開賽上，15歲的女選手“香香”騎著她的馬兒沖過終點，周圍響起了掌聲。

香香的母親王薔就在場邊，女兒每次比賽她都會陪伴，但跟單純觀看比賽的略有緊張不同，她更多的是操心這些馬術比賽能否順利進行以及馬場的運營。

王薔曾經是《時尚·伊人》雜志的編輯主任，1999年創建了天星調良國際馬術俱樂部，也就是北京馬術公開賽的比賽場地。作為馬術創業者談起自己的童年，她的描述有點慘：“小時候母親就把我鎖在屋里，也不讓我跟其他小朋友玩，就是學習。沒有任何體育運動?！?/p>

但兩個女兒就不同了，她們倆從小就在馬場邊長大。盡管香香有些靦腆，可那些馬兒都已經成為了她的玩伴——多數時間，王薔工作比較忙的時候，是這些馬兒陪伴了香香。香香給那匹比利時溫血馬取了一個名字叫“Caballero V'T”。

2019年香香在山西舉辦的二青會上獲得馬術盛裝舞步銀牌、障礙賽銅牌，但她仍然表示不會走職業化道路。

“雖然（我）不會走專業的道路，但是肯定不會放下了，（馬術）會跟我一輩子。”香香斬釘截鐵地說。這可能是馬術對香香的意義，它是陪伴、是生活、是跟世界對話的通道。

像香香這樣從小練習馬術或其他體育項目的孩子越來越多。調研中發現，一二線城市的家長都會讓孩子選擇一兩項體育項目，目的多數為健康、減肥、增加平衡性、提高意志力等。

與此同時，聰明的商業機構也乘勢而上。

根據家長的各種訴求，體育教育機構在最近5年～6年快速發展，以籃球培訓為例就有動因體育、東方啟明星、YBDL、華蒙星、蘭博文體育等多家知名機構誕生，并獲得投資機構的注資。而橄欖球、擊劍、棒球、巴西柔術、格斗等各種垂直類的項目也都誕生了一些頭部品牌機構。

顯然，體育教育之所以備受家長們的喜歡，還因為其在教育理念方面的特殊價值。以籃球為例，有帶球突破、投籃、團隊配合、傳球等技能，而每一項技能都需要專注與持之以恒的訓練才能達到一個比較高的水平。

在這個進化的過程中，孩子們也有獲得進步的成就感與目標感，當然在各種比賽與對抗中也會有失敗的“挫折感”，這些是其他素質教育不能替代的。

擊劍館里的童年：看似小眾項目的擊劍，卻成為很多小朋友快樂的“聚集地”。

盡管在疫情的沖擊下，這些快速發展的體育商業機構受到一些影響，但在推動“體育成為童年的一部分”這一過程中他們功不可沒——因為對很多家長來說體育教育還是一個“新鮮”事物，對這些商業機構來說怎么運營好也是一次新鮮嘗試，調整與周期循環都是必經過程。

需要調整的肯定不僅僅是那些商業機構，在我們的采訪中還發現一個現象，70、80后的家長們所處的時代，體育被邊緣化，家長更多只盯著分數，體育到底意味著什么從來沒有真正去思考過。多數時候，父母陪孩子參加體育運動，自己很少參與其中——他們自己很少運動，也沒有陪伴孩子一起運動的習慣，自然就沒有一起分享體育帶來的樂趣。

改變都在悄悄進行。盡管家長們并不認為相比學習體育運動有多么重要，但都知道“體育是個好東西”，而對這些孩子來說，體育就像他們父母們當初的“芭比娃娃、小汽車”一樣，成為他們童年的稀罕物，讓他們流汗、讓他們歡笑、讓他們玩?！劣诓糠旨议L們所期望的意義，可以暫時放一放。

談及體育在自己的童年扮演什么角色時，70、80后家長的回答都是“玩”，具體怎么玩也五花八門，大部分都是根據農村或城市的資源來，比如田間地頭的池塘釣魚、游泳;掏鳥窩、爬樹、打架與捉迷藏等——這跟我們理解的足球、籃球、橄欖球等不太一樣，與其說他們在參與“體育”，不如說在沒有父母的監管下自我放飛地玩耍。

來自高考大省的劉嫚正是如此。盡管她給兒子在家附近報名了籃球訓練，但對她自己的童年來說，體育并不在考慮和追求范圍內。劉嫚是80年代初生人，她要跟山東五六十萬人高考大軍競爭?！拔覀冞@種就屬于能考出來挺不容易的。那個時候，體育對我們來說有點太奢侈了?！眲牨硎尽?/p>

提到自己的童年回憶，龔蓓苾提到了四個字——爬上爬下?！绊樦鴺翘莘鍪峙赖蕉巧希缓笸绿??！?0、90后的童年，說是“撒野”并不為過，那時候 “體育”幾乎談不上“育”字。有心的家長可能會給孩子買個器械，再送一雙運動鞋，至于怎么用，就靠孩子自己摸索了。

的確如此，在特殊的年代，體育離我們確實很“遙遠”。1982年，計劃生育被定為基本國策，在那之前，家里有幾個孩子非常普遍，即便是80年代早期出生的孩子也大都有哥哥姐姐。孩子一多，家長分到每個孩子身上的關注度和耐心就會少一點。當時有兒童教育觀念的家長并不多。

在歷史的巨變中，童年也各不相同。隨著素質教育的不斷推進，學校設施也在翻新和完善，學生也有了更多的時間進行戶外體育鍛煉，1991年出生的劉可莉四年級進了?；@球隊，每天放學都會進行訓練，還會被老師帶著去區里市里打比賽。這樣的狀態差不多能維持到小學畢業，邁入初中，學生就不得不在課業壓力和體育運動面前二選一，而家長會主動讓孩子選擇前者。

“其實也想打球，但是周圍幾乎沒有女生會打籃球，男生又不愿意帶她一起玩……”劉可莉回憶道。劉可莉記得自己一上初中，籃球訓練就戛然而止，多數時間都是坐在教室里。鍛煉停止的反彈外加青春期發育，劉可莉迅速胖了起來，一時間自己也感覺難以接受。

中學之后能每天堅持體育鍛煉的學生就更少了，在家長和老師嘴里這些都是“浪費學習時間”。

不過體育依舊受到了不同于以往的重視，班級里會有從事專業體育培訓的一批學生，這個群體都被稱為“體育生”。體育生可以通過自己出色的運動能力得到中考或者高考的優待。那個時候，體育一定程度上被視作一條“出路”，但二十多年過去，現在的孩子童年時期卻在經歷完全不一樣的事情。體育與現在的孩子可以友好相處，去除曾經的誤讀，體育開始慢慢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第一財經周刊》曾做過一篇報道，大致是表達現在的孩子生活環境很好，2歲之前幾乎都是在商場里度過的，被各種機構消磨著時間。不過那篇文章的結尾落在，3歲之后，孩子說“出去玩”，已經指的是戶外的世界了。

在北京，如果問一個家長為什么從小帶著孩子練體育，家長一定會給你拋出一大堆原因，如數家珍，哪怕每個人說的各不相同。

龔蓓苾認為體育是陪伴孩子的最好方式。體育最初的形態是“玩”，因此也最容易走近孩子，“相當于陪孩子玩?！爆F在兒子正在練習打籃球，龔蓓苾和先生也時常會陪他打一場“小比賽”。

龔蓓苾覺得籃球讓他更了解兒子。“好勝心太強了，一輸就哭，也不知道隨了誰。”龔蓓苾和先生會注意孩子自信心的建立，但如果自信心爆棚，他們也會制造一些小挫折，不會光讓他贏，也要接受敗局。不知道是不是嘗過失敗的滋味，龔蓓苾偶然發現兒子非常有同情心，同情弱者，會主動安慰輸掉的一方，積極鼓勵他“下一次再努力一點就好了”。

籃球場的童年：龔蓓苾經常拍戲離家長達一個月之久，兒子也會時常想她，但至少現在還有籃球陪伴。

體育可能也是最容易讓孩子看到自身進步的。龔蓓苾表示，兒子剛剛拿起籃球的時候，由于個頭矮小、力量不夠，籃球很難碰到籃板。龔蓓苾就鼓勵他，碰到籃網就算進球?！耙簿褪且粋€暑假吧，他突然就能投進去了，現在投得還挺準。”在劉嫚看來，外化的技術提升和他內在的心理成長其實是一體的，“用心理學的術語就是獲得感、滿足感、成就感?！?/p>

現在的家長大都看到了體育對孩子健康成長的益處。00后、10后面對的教育環境和90后又有了差距，孩子的教學環境越來越好，反倒促使他們在其他本領的開發上越來越早。

在北上廣一線城市經常會聽到這樣的故事，某某小孩3歲學英語、4歲學鋼琴……孩子的課外班也映襯著家長的競爭焦慮。因此現在家長在引導孩子從事體育鍛煉，大都也是出于“減減負”的目的，并沒有培養成職業運動員的考慮。有些練習橄欖球、棒球等國外比較火熱的項目，可能會考慮為孩子出國多一塊敲門磚，但至少家長的初衷往往不會落在“多一條出路”。

劉嫚認為，現在的學校教育也在給孩子提供良好的體育鍛煉環境。劉嫚的兒子在學校里加入了籃球社團，放學后則去社區里的一個私人籃球機構，籃球教練服務的對象就是這個小區的住戶。

上海市長寧區體育局副局長夏俊祺表示，區內的很多學校都會把體育作為獨特的標簽?！坝信徘蛱厣珜W校、手球特色學校等，很多教練都是當年國家隊退下來的，這些學校往往和省專業隊甚至國家隊掛鉤?！?/p>

當然，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孩子周圍的誘惑越來越多，以前可能是電視電腦，現在的手機、iPad等都在搶孩子的時間和注意力，同時也導致近視率逐年攀升。而體育鍛煉除了強身健體，還能有效分散孩子沉溺在網絡世界的一部分時間。

不同年代的體育教育都帶著時代的烙印，但一個共同點是，他們普遍都落后于這個時代的教育體系。劉嫚之前從事互聯網教育。兩年前來到體育培訓機構，劉嫚還有些誠惶誠恐，因為她完全不懂體育。但進入這個行業，劉嫚才發現，不是她不懂體育，而是這個圈子懂體育教育的人太少了。

“我感覺體育教育行業和互聯網教育相比，至少落后10年，無論是技術、運營方式、從業人員的素質，甚至是盈利模式?！?劉嫚說。

劉嫚提到的問題是全方位的問題，商業機構需要更專業、細致、精準地運營體育教育，傳遞正確的體育觀念，讓孩子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但與此同時，這些機構最大的阻力也來自應試教育以及各個家長的不安全感。

根據相關調查，很多體育教育的收費一年一萬元左右，大家都會覺得“很貴”，但這個費用只有英語等費用的二分之一。顯然，在家長心目中體育的價值跟語、數、外等相比還是要弱一些，從內心里并不愿意付更高的費用?？墒牵虡I機構在場地資源有限、成效低以及體育認知還不到位的情況下，這終究是一個漫長且需要不斷修正的過程。

“給孩子報的家附近的英語班，疫情期間老板跑路了?，F在手里還有給孩子報的游泳課和網球課，希望趕快上完，別等著機構又跑路了?！庇屑议L無奈地說。

的確，相對教育領域，體育教育的公司抗擊打能力更弱。2020年3月，兒童體能培訓機構“趣動旅程”在微信公眾號發布了致學員和員工的一封信，提到門店全部關閉，現金流枯竭，成為今年第一家倒下的知名體育教育機構。9月，知名橄欖球培訓機構“巨石達陣”北京直營門店傳出停業消息，隨即陷入大范圍用戶信任危機，目前仍尚未營業。10月，綜合體育教育機構“咕嚕咕?！币渤霈F經營問題，旗下加盟門店均已各自改名、獨立運營，數家直營門店也已關停。

看上去，體育教育要經歷一次大調整，一些機構甚至是頭牌要退場，新的機構要成立，但不管怎樣，他們在推動“體育成為童年的一部分”確實都是“貢獻者”?；蛟S，疫情過去，新的消費與需求將會出現。

當然，政策方面也有跟上。2020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校體育工作的意見》，要求把學校體育工作擺在更加突出位置。10月28日，云南省公布體育中考方案征求稿，將中考體育從50分直接提升到100分。

環境不一樣，家長的心態又變了。

李君是北京一名國企員工，兒子從小踢足球，今年讀初一。原本李君計劃讀中學就不讓孩子踢球了，可是孩子喜歡，她就沒多阻攔。即使在體育教育觀念相對開放的今天，依舊擺脫不了傳統升學體系的束縛。但是李君還有另一個想法，三年后孩子將面臨中考體育，他不想因為孩子不踢球，體能掉下去，中考時候不過關。事實上，李君認識的不少初一學生家長，已經開始給孩子報名中考體育培訓了。

“兒子體育一直不好，中考怕是要拖后腿?！奔议L鐘燕的兒子去年小學升初中，暑假她只給兒子報了中考體育培訓班。三年后體育中考的壓力，已經落在了初一新生家長的肩頭。

可以想見，家長們對孩子來練體育的訴求各不相同，而當政策對其不斷調整時，他們的選擇又會跟著調整，在這個過程中商業機構們也自然會進行洗牌與淘汰。但不管怎樣，現在的孩子幾乎都擁有一項體育技能，體育會成為他們今后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像香香一樣，15歲的她可能已經習慣了體育帶給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