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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戲

2021-04-19 12:31:27黃清水
福建文學 2021年4期

作家簡介

黃清水,1990年生,福建莆田人。2014年開始創作小說、詩歌。作品見《福建文學》《延河》《散文詩世界》《莆田文學》《散文詩》等報刊。

1990年,一個午后,社里的戲就要開場了。

天鳴從一家食雜店走出來,他穿著肥大的紅色戲袍,黑色厚高跟朝靴,頭戴狀元帽,眉宇傳神。十二歲的丁丁打量著他,感覺他像極了那張照片里的爸爸,他們都穿著同樣的服裝戴著同樣的帽子,也都同樣上了妝,而且看起來眼神一模一樣。丁丁找爸爸找了好久,有時做夢也在找爸爸,現在,她想一探究竟,怯怯地跟上他。在他爬上戲臺幕后的一剎那,他回過頭來,沖她一笑,聲音清脆地傳過來,丁丁眨巴著眼定定地望著他,一臉懵懂。這個時候仿佛聽得他用細膩的聲音對她說:“叔叔演的這出劇目叫《王魁與桂英》,但叔叔不是王魁。”丁丁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見。

之后,丁丁兀自仰望木箱子上的他,咫尺之間就像隔了千山萬水。在他出場后,丁丁便站到了戲臺前,一場一場地看。當看到他的脖子被桂英系上白綾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缺氧,瞳孔逐漸放大,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這個時候,眼淚開始大顆往下掉落。直至那條白綾落地,她頓時有了失落的感覺,像是失去了什么。

她的母親——食雜店的老板娘,一個人拉扯著她,在村里經營著小賣部。丁丁偶爾也會羨慕別的小孩子有爸爸,她好幾次問爸爸去哪兒,媽媽都會迅速地甩出一句話說:你爸去西方了。她不知道西方是哪個地方,方向在哪里,如果她知道確切的地址,說不定就會去尋找他,看看他的真實面容。媽媽把爸爸的所有物件都鎖起來,所以她對爸爸的樣貌都是從舊書里的那張照片上來的,可現在不一樣,丁丁似乎以天鳴為參照物,他的眼神,他的聲音,他的舉手投足,應該就是爸爸的模樣,即便是涂上了一層油彩,她也能夠準確辨認出他的所有特征。

爸爸。這兩個字也像流動的莆仙戲,她時常在別人的口中聽說,自己想喊一聲,嗓子卻仿佛有東西堵住,喊不出來。

莆仙戲是流動的戲劇,一般在一個演出地點逗留一兩天,偶爾會三四天,但這種情況極少。天鳴在村子里演出了兩天之后,帷幕已經拆卸干凈,剩下空蕩蕩的戲臺架子,仿若家的骨架,快要分崩離析了。丁丁被媽媽逼著寫生字,一個個字越寫越散。媽媽看了看,罵道:“你這個笨妮子啊,你寫的字箍桶匠都箍不了。”丁丁卻一點心思也沒有,就感覺戲臺沒了,爸爸就沒了。

好不容易熬著把一張生字寫完,媽媽搖著頭,嘆了一口氣,臉色一半陰一半晴。丁丁小心翼翼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斜靠在墻壁上。戲臺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柱子,像荒蕪的沙漠中多出了幾根刺,她看著礙眼,又覺得有一種缺失的美。

早晨十點鐘左右的太陽,陽光正好打在她的臉上,使她的臉看起來無比緋紅。她像是抹上了胭脂油彩,要上戲臺似的。這個時候,媽媽從一個木窗探出頭來罵道:“傻妮子啊傻妮子,這么大的太陽,你也不知道避一下。你是不是曬傻了?曬傻了就跟你爸一根筋。”媽媽說完,喉嚨突然卡住了,剩下噓噓的聲音。丁丁扭過頭,看見媽媽的臉色有了驚懼,眼神像小鹿亂跳。她突然醒悟過來,她也是有爸的孩子,只是爸爸出門去遠行了。她慢慢把目光從空蕩蕩的戲臺那邊收回來,緩緩地移到那扇木窗上去。狹窄的木窗,在年前的時候,被盜賊光顧,盜賊撬開了其中的一扇,隨后潛進屋,盜走了幾條煙和幾瓶酒,抽屜里的錢被拿光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第一次看見坐在地上的媽媽滿臉淚花,她想過去擦干媽媽的淚花,但是媽媽一把抓著地上的草,一把拍著大腿,嘴里帶著血淋淋的惡毒的話:“哪個挨千刀的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我們開個小店營生,還來偷竊,你偷走的是我們的生活哪,偷走了我們的命,你偷了我們的東西要不得好死的,要下地獄的呀。”圍觀的鄰居中,一個小男孩戰戰兢兢地躲在一個男人的身后,丁丁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小男孩畏縮的眼神,她想為自己的媽媽出氣,氣沖沖地揪出了他。小男孩被拽了出來,打了寒戰尿了一褲子。丁丁指著他的鼻子說:“是不是你偷了我家的東西?”小男孩的父親護短,撇開丁丁的手,將他兒子摟到懷里,指著丁丁:“死妮子,胡說八道什么,小心我揍你。”丁丁的媽媽惡狠狠地逼走了他們父子,之后繼續坐在那里號哭,每哭一次都無比動容。后來看的人越來越少,她的淚也越來越少,聲音也越來越小,她坐了一早上之后,扶著一塊墻站起身,走進店里去。

自那次之后,那個小男孩見著丁丁總會撒丫子跑開,仿佛丁丁是一只狼。可丁丁已經忘記他了。丁丁時常想起那個臉上涂著油彩的男人,他的聲音咿咿呀呀在耳畔響起,唱的什么她不知道,就喜歡那個調,仿佛不是從嘴里發出的。而他的身影又不時地出現,仿佛爸爸每次都以這種方式造訪她,她喜歡這種方式,又厭惡這種疏離。可是爸爸虛空的臉,究竟何時才能變成現實?她不知道。她只是以這張臉為參照物,去老人協會打聽爸爸的消息,從每一次的社戲中去尋找爸爸。所以她不斷重復回憶天鳴的眼神、身影和聲音,似乎只有循環往復才能不至于忘記。

似乎一個父親的身影就該是那樣,聲音也應該是那樣的。可究竟具體是怎樣的呢?她不知道。只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她就有了要學唱戲的沖動。因為劇團每天都在流動,想找到天鳴無異于大海撈針,丁丁知道自己這樣尋找,也許一輩子也無法找到他。但是現在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讀書,什么也做不了。況且,媽媽每次都在她的耳邊絮叨著要好好讀書,好像讀好書了,就可以見到爸爸了。可是媽媽沒這么說。她的目的就是不讓丁丁有空閑的時間去想爸爸。

再后來,十六歲那年,她正在讀高一,算不上班級里的尖子,但也不靠后,在中等左右徘徊,偶爾中上。媽媽過于操勞,才四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卻像六七十歲,滿頭枯干的頭發灰白不明。就是這樣近乎一種瀕臨絕望的年紀,可她卻牢牢把控住丁丁的生活。她不允許丁丁跟別的男生接觸,她總認為這是一種侵犯,她反復告誡丁丁要遠離男人,男人是狼,會吃掉女人柔軟的肉和骨頭。可是她沒有告訴丁丁,該怎樣避免男人的諂媚。那年,她突然喜歡上一個男生,他的背影像極了那個戲子,她有一種錯覺,以為就是他。他們在一起時總是躲躲藏藏,瞞過了所有人,一段時間后,她卻發現瞞不了自己的心。和那個男生在一起,仿佛有了更多的落寞,現實的落差感使她逐漸感到疲倦,他們終于不歡而散。

十八歲那年,丁丁終于再一次見到天鳴的時候,天鳴的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抽煙,煙霧在他的頭頂逐漸飄散。丁丁覺得那就是他。她向天鳴走了過去。

“天鳴。”她帶著疑問地叫了他的名字,卻透露著一種莫名的堅定,隨即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天鳴瞇著眼脧視丁丁,隨后將口中的一陣煙霧噴出,“你認識我?”

“算是吧。”丁丁回答,“幾年前,你在這里演過戲。”

“你會不會認錯人了?”他異常鎮定地說。

“眼睛是欺騙不了人的。”

他笑了笑,問,“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這個重要嗎?”

“對我來說,是的。”他說。他又抽出了一根煙,點燃,嘬了兩口。

丁丁終于隔著煙霧問他:“你一直煙癮都這么大嗎?”他挑著眉頭,吐了一口煙霧,聲音被煙攪得渾濁:“偶爾吧。”

丁丁兀自說著:“你當時比現在年輕,眼角也描得靚。你跟我說話時,像極了照片上的我爸爸。”

他對這句話有了興趣,想了想說:“他跟我很像?”

“你跟我爸很像。”

“那不是一樣嗎?”他自己疑惑起來。

“不一樣的。”她忐忑地說,“爸爸肯定不會當著我的面抽煙。”

她重復了這句話,語氣在“肯定”兩個字上加重。

丁丁在他的身邊坐下。他妥協了,改口說:“是不一樣,是不一樣。”

她抿了抿嘴唇,早上剛涂的玫紅色的唇膏,這個時候卻莫名有些干燥。她從他的眼里看到了詫異,他習慣性地伸手去褲兜里摸煙。丁丁將鬢發向耳邊別去。他突然感覺到手生,向后縮了縮,無處安放。

丁丁側過臉去,看見他的胡須正在冒出頭來,玩笑似的說:“演戲肯定好玩吧?”他盤起腿,聲音從喉嚨里發出:“你看到的是戲。我不是。”她不解:“莆仙戲不是戲?”他一時沒聽懂,遲鈍地不知說什么。空氣在兩個不相熟的人中間凝固,丁丁尷尬地笑,卻發現他的眼有些木訥,一瞬間,覺得他不是幾年前的他。

她站了起來,因為她聽到從木窗那邊傳來了聲音。天鳴問她:“你是不是想學戲?”她踮著腳尖,無邪地笑。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出幾步,止住了腳步,回過頭去,拘謹地笑了笑,有一絲自卑地說:“聽說莆仙戲最大的特點,是包容。”丁丁幽幽地望著他,少頃,又溫潤起來。她從天鳴的眼前離開,回到那間小房子里去。

小房子里有中年女人發出老年人般的咳嗽。丁丁的目光從木窗探出去,不遠處的戲臺正有幾個人晃動著,是幾個小孩子在圍著戲臺游玩。她看見天鳴再次抽起煙來,但看不見煙霧,只有一個小小的紅點在燃燒。他的四周也是空蕩蕩的,顯得他形單影只。

他抽完一根煙后,跳到一塊青石條上,沿著一條簡陋的下水道走去,雙手像兩根支架一樣垂在兩側,不時地摩擦著雙腿。有兩個年輕的女人,手里捧著瓜子,在天鳴來的時候,好像將手里的瓜子殼扔向他,天鳴躲閃著,臉上笑嘻嘻地,似乎一點兒也不生她們的氣,還順手接過她們倒在他手上的瓜子,也靠在一旁的墻上,磕了起來。丁丁發呆似的看了許久,眼花了,頓時覺得他們的樣子是模糊且渙散的。再之后,天鳴身邊的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陽光落在他們的腳邊,像一棵樹有了自己的陰影。

丁丁看了許久,一水池的碗都洗完了。每逢社戲,店里的生意都會好一些,她照舊是要幫襯著。偶爾想起,那本舊書里的照片,爸爸的目光那么執著地望著一個地方,仿佛目光所及的地方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只是丁丁看久了照片,才發覺爸爸的目光中有孤獨的感覺。她本來想拿著這張照片去問媽媽,但是始終沒有問。丁丁把那張照片重新夾到一本新書里去,仿佛為此找到一個新家,合家團圓。

照片上的男人,目光和天鳴或多或少有些許相像,她不懂天鳴略帶滄桑的眼神,有時清冷,有時溫暖,是的,她總相信是溫暖的目光感動了自己。那夜,她跟他轉了一圈,戲還沒散,但是他已經退場了,戲中的他被流放,被流放的人都九死一生,也就沒有再入戲的必要。所以他們走到村委會的樓梯一角,對面公廁旁的夜來香味道濃郁,掩蓋住了所有晦澀陰暗的東西。他們爬上樓梯,坐在最高的一階,有一盞昏黃的燈光從身后打來,落在他們的影子上。她問天鳴:“演了這么些年的戲,有沒有感覺走不出來?”他默然了許久,在月光濕潤的照耀下,他臉上的油彩異常顯眼。他說:“偶爾活在世間。誰人不是呢?”她不解其意,也沒深究,有些話點到就好,深究會破壞其美感。他們聊到了戲,聊到了人生,最后聊到了自己。她自言自語般地說:“小的時候,我會問媽媽我爸去哪里了,她就會指著我家菜地上的幾塊大石頭說,喏,在那。她每次說完,都會釋然地笑,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有淚。再之后,長大了,她總是勸我,讀完大學就留在城市吧,不用回來了。”天鳴聽懂了什么似的,說:“為什么要你留在城市?”丁丁搖搖頭,說:“可能,是農村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吧。”他戲謔地點點頭,算是同意她的說法。他說:“你媽看起來很關心你。”她輕聲地回答:“我是她的命呀!”她繼而接著說:“她希望我永遠不要像她一樣。”他喃喃地說道:“所以她希望你替她留在城市里。”她無意中滑出一句話:“也許不是替她,是替我爸呢。”

坐了許久,他像一只蝦一樣,丁丁問他:“我以后可以跟你去學戲嗎?”他有些訝異,隨后又很平靜地說:“考一所好的大學,比走江湖強。”丁丁的目光很快黯然,支支吾吾地說:“我們家外面就是戲臺,我爸爸肯定帶我看過戲。”他咯噔一下,心頭隱隱作痛,勉強笑了笑,低下頭去,很快,他就站起來,要準備回戲班,身上嘩嘩地掉下了細碎的月光。他說:“所以你希望他看到最好的你。”丁丁的目光朝著影子看,沒有作聲。

回到家里的時候,有幾個戲子妝還沒卸,在門口支張桌子喝酒,戲臺上的榮耀與恥辱,瞬間化作一口濃濃的酒香。丁丁在很晚的時候,再次拿出那張照片,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她對著照片上的男人笑了笑,篤定地問他:“你還回來嗎?”薄薄的照片,沒有作聲。

天鳴的聲音卻從門外傳進來,他有些醉意,話里顛三倒四,他說:“喝下,喝下,你剩這么多是要養魚嗎?”丁丁撲哧一聲笑了,跟照片上的男人說:“你知道我想你,于是他來了。”

照片依舊是照片,薄薄的,被夾進書里。

一整個暑假,她常去村里的河邊。河的兩邊都是農田,早晨十點之后,兩片農田軟綿綿地趴在那里,風一吹,又懶洋洋地翻了翻身。有幾個垂釣的老者躲在柳樹的樹蔭下,以此躲避太陽的炙烤,他們握著魚竿等待著一種時機的成熟。丁丁在高考成績出來后,毅然報了外省的學校。很快,她被河邊的風吹醒,跑到鎮上的電話亭給天鳴打電話。

丁丁找到天鳴的時候,他已經沒在戲班了。什么原因他沒說。再次見到天鳴,他臉上的絡腮胡須參差不齊,臉頰凹陷,額前飄著幾根油膩的頭發。他撩開頭發,沖著丁丁微笑:“你想學戲,你媽媽同意了?”丁丁回他:“我們吵架了。現在無家可歸。”他臉色凝重起來,仰起頭說:“因為什么?”

“一張照片。”丁丁吞吞吐吐地說,“關于我記憶的。”

天鳴的眼里微微放光,猜測說:“一個你媽討厭的人?”

丁丁將鬢發往耳后捋去,說:“我爸。”

“你爸我沒見過。”

“我忘了自己見沒見過他。”丁丁把黏合好的照片遞給他看。天鳴從這張破碎的照片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便說:“這不是我的翻版嘛。”丁丁白了他一眼,他就不再笑了。丁丁說:“我媽把照片撕了。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這么多年,我其實挺恨他的。”

丁丁的肩膀垂了下來。天鳴站起身來,撣了撣屁股后的灰塵,說:“去我家坐坐吧。”

天鳴家的陽臺上栽種了幾株花,一株是桂花,一株是茉莉,還有一株是月季。她去的那天,天鳴老婆穿著淺褐色絲絨睡裙坐在沙發上,臉色有些發白,所以她在自己的嘴唇上抹了冶艷的紅唇膏,似乎想以此展示一種冰冷的美。丁丁以為是她化了妝,把臉色涂成近乎白紙的顏色,驚嚇地縮了縮腳步,之后囁嚅著向她打了招呼。天鳴老婆把臉轉向十九歲的丁丁,像一個母親看自己的女兒,眼里開始有了母愛。許久之后,她在天鳴的咳嗽聲中回過神來,頓感自己的失態,便喃喃地說:“快請坐!”目光仍舊盯著她的臉和一襲白色的裙子。

丁丁是在聊天中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袁雪芬,跟天鳴十年了。兩人領了證,沒辦酒席,蝸居在這一處小房子里。

丁丁夾緊雙腿,顯得拘謹,她掃視了一圈,陽臺上的防盜欄銹跡斑斑,年深日久,墻壁上有幾處脫落的白灰,露出黃褐的底色,整個房間倒也簡單干凈,沒有零零碎碎的東西。天鳴坐在角落,一會兒用眼睛觀察著袁雪芬,一會兒瞧瞧窗外。袁雪芬很久沒和人聊天了,見著丁丁異常親切,拉著手說了一堆。她們兀自聊著一些女人經常聊的事情。天鳴在一旁,準備伺機插話,終于,她們的話題在一個拐角處止住了,他很順利地插話說:“真正的角兒,都是從小兵丫鬟做起的。”她們的話題和他的話題一點也不搭界,他的話破壞了美感,使她們之間的對話啞然無趣起來。

袁雪芬咂咂嘴說:“我第一次上臺時,雙腿抖得很厲害。但是第二場后,我就不再抖得那么厲害了。”天鳴又接著話說道:“所以新人需要上臺練膽,不然話都說不利索,還怎么說臺詞?”丁丁一點也不懂,問道:“不怯臺了之后,臨時忘詞了,怎么辦?”袁雪芬笑了笑說:“在臺上,我們和角色是一個人,只不過替代了她說話。”

天鳴給丁丁她們倒了杯水,說:“小兵丫鬟是沒有什么臺詞的,有也是極簡單的一個字、兩個字。”丁丁似乎對他們說的產生了疑問,越是疑問她越想探尋其中的幽微。丁丁說:“我想跟你們學戲。”袁雪芬話說多了,聲音就變得沙啞,她捏了捏喉嚨,對丁丁說:“你喜歡演戲?”

“我想尋找他。”丁丁終于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她看見袁雪芬捂住自己的胸口,聲音很淺地說:“他是誰?”天鳴解釋著:“她的爸爸。”袁雪芬溫情脈脈地對丁丁說:“你確定了嗎?”

丁丁遲疑了一下。袁雪芬給她剝了一個橘子,說:“甜著呢。”丁丁咬了一口,微酸中透著甘甜味。她說:“我考上了大學,我媽希望我以后留在城市,不要回來了。但是我不想上了。我想認認真真去學唱戲。”袁雪芬聲音細細的:“你應該聽你媽的話。”

“我聽了她十八年。”

“學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讀書難多了。”

“會嗎?”丁丁說,“就是一些平常的唱腔啊。”

“你聽過十音八樂嗎?”

她點點頭,說:“我對里面的‘叮叮叮很感興趣,就是一個大爺敲打編排的小銅鑼。”

“那個叫云羅。敲起來可不簡單,幾個小銅鑼可是有分高低音的。”

“但是這個跟戲沒什么關系吧?”

“你聽過‘石獅壓鼓調節音色嗎?”

“你說的這些都是樂器啊,跟戲沒扯上什么關系吧?”

袁雪芬說:“莆仙戲傳承到今天,功勞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些樂器。像沙羅,別的戲劇沒有這種樂器啊,我們的鼓,石獅鎮音色,別的戲種也沒有啊。所以這個就是我們的特別之處。然后我們融合了十音八樂、民間俚歌,甚至以前唐王宮里的樂曲都融進去了。”袁雪芬喝了口水,繼續說,“木偶戲你知道吧?”

“我擺弄過,嘿嘿,線給打了結了。”

“我們的戲里借鑒了很多木偶戲的形態特征,行內人說‘傀儡戲,表演老百姓時,會半蹲曲以示命運窘迫,就是從木偶戲借鑒來的。”

“我不知道戲有這么多門道啊。”

“所以學戲不容易。你既然考上了大學,就去讀書。然后聽你媽說的,留在城市里,安個家。”

“我不想讀了。”她篤定地說,“被安排好的,我不想要。”

房間里沉默了下來。丁丁無辜地看著那株月季。天鳴這時走到陽臺邊,陽臺的一側放著一包煙,他從中取出一根來,摁動打火機點火,很快,煙霧繞著他的口腔噴出來。袁雪芬罵了句:“真是煙鬼。”他咧著嘴大笑。她話一說多,就容易咳嗽,發白的臉色會因為咳嗽而有些緋紅,這是她最好看的臉色,像少女般。

丁丁剎那間感覺袁雪芬的臉色愈發浮白,她不敢發問,只是不時瞥幾眼,心里嘀咕著她是不是生病了,然而沒有依據,再說她年紀輕輕的,四十多歲的女人,能有什么病啊。丁丁否決掉所有的猜測,和她再次攀談起來,可是她的語氣逐漸衰落,說出來的話也斷斷續續。天鳴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摁滅了煙蒂,緊張地走到她的面前,只見袁雪芬捂著胸口,似乎異常難受。天鳴給她倒了杯水,輕聲地問她:“要不要躺一會兒?”袁雪芬沒有回答,只是做了個不要的手勢。

丁丁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驚恐萬分地張望,兩只手突然僵硬起來,她等待著袁雪芬緩過來,果然,袁雪芬很快就緩過來,整個人塌在沙發上。丁丁問:“袁姐怎么了?”天鳴咽下一口口水,說:“犯病了,心臟的問題。”丁丁又再次拋出一個問題:“怎么不帶去醫院看一下醫生?”天鳴隔了許久才說:“她不想去看。”丁丁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含義,仍舊執拗地說:“生病了就得去看,早治療早康復。”袁雪芬勉強露出苦澀的笑,說:“唉,有什么可看的,看了也就那么一回事。”丁丁睜著大眼睛說:“現在的科學技術那么發達,有些心臟的問題,是可以治好的。你真的該去看看。”丁丁的焦急顯得有些唐突,但是袁雪芬還是輕輕地說:“不礙事的,不是大毛病。”丁丁這時想再說什么,突然覺得再多說也是無益,便不再作聲。

丁丁坐了一下午準備要離開,他家的門鈴響了起來,天鳴去開了門,站在門外的是一個燙著酒紅色頭發的女人,約莫有四十歲,身著大V領紅色襯衫,搭著一條寬松的黑色呢絨褲,細細的高跟敲著木質地板,發出一種輕快的鼓聲。門一打開,她的聲音就響起來,很尖銳地說:“嗨!想我了沒?”

這裝扮讓丁丁一陣羞臊。丁丁看看她,又看看天鳴和袁雪芬,天鳴側在一邊,有點頹廢般地覷視。袁雪芬臉色仍舊發白。女人進門后,和丁丁對視了一眼,發出綿軟的聲音,說:“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是誰家的呀?”她的動作過于浮夸,一屁股陷在沙發里,好像被沙發深深地吸住了。她自言自語地說:“不會是你們新收的徒弟吧?”之后哈哈地笑了幾聲。袁雪芬已經好一些了,話也利索順暢,解釋著說:“這是天鳴的朋友。”她夸張地發出“哇”,隨即不可置信地說:“天鳴,你這是燒什么高香了?”天鳴歪著嘴,不屑地說:“我認識你才是燒高香來的。”她嘟著嘴說:“別那么大火氣,對我意見不要那么大嘛。”

一來一往,丁丁便聽出了她的名字叫曾賽群。曾賽群說話時總一驚一乍,她聊著聊著,轉頭朝天鳴嚷嚷著:“天鳴哪,你天天買彩票,到底有沒有中過?”天鳴漫不經心地說:“中過。所以現在我不演戲了。”她“切”的一聲說:“去你的,就你那爛手,會中就有鬼了。”天鳴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后說:“真中了,前幾期,五千六百萬。”曾賽群輕佻地笑著說:“虧你還是玩彩票的人,一等獎不是五百萬嗎?扣稅后只有四百萬,五千六百萬得買多少注啊?”天鳴露出微妙的笑,調侃著她,說:“十四注。”曾賽群眼里閃過余光,嘴里念念有詞地算了算,她的眉毛挑直了,驚訝地說:“哇哈,那你不是發家了?”

天鳴投過一絲輕蔑的目光,說:“錢有什么用?”他拍了拍自己的褲兜,又伸手進去,將兜掏出來說:“你看,比我的臉還干凈,錢真是個沒用的東西。”天鳴調侃了一會兒,沉悶的袁雪芬撲哧地笑了笑說:“逗你玩兒呢,你還當真了呀?”

曾賽群琢磨著什么,隨手端起白開水喝了一口,頓感口舌苦澀起來,往一旁的垃圾桶吐了去。

“你又有了?”天鳴說。

曾賽群白了他一眼,說:“去你的。”

天鳴樂呵呵地說:“那就是嫌棄我家的水難喝。”

曾賽群臉上陰晴不定,仿佛錯過了什么。袁雪芬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神定定地看。袁雪芬的眼袋浮腫,整張臉有種像浸泡在水里的樣子。她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袁雪芬淡淡地說:“天鳴最近瘦了很多,只剩皮包骨了。”

曾賽群打量天鳴,說:“我覺得還不錯呀。”丁丁這時才注意到天鳴確實比上一次瘦了很多,他的顴骨因為臉頰消瘦而顯得有些凸出,近似被刀劍削掉了一個角一般。天鳴孤零零地站在陽臺的玻璃門旁,丁丁偷偷打量著他。坐了許久之后,她緩緩地站起身去,走到陽臺處,她說:“你看這株茉莉,太瘦了。”他驚訝地望著她,又突然微微一笑。丁丁立在那里,身上散發出一種植物的清香。

丁丁聽著天鳴發出“咚鏘咚鏘”的調子,慢慢合著他的拍子,右足腳尖向內微翹,足弓緊貼左足大腳趾旁,收腹,身體微側,肩膀漸漸放松。這是旦角繁多步法里的一種,叫寄足。莆仙戲的旦角分旦、貼旦和老旦,其中旦角的“雀鳥步”和“蹀步”、老旦的“三腳枝”都是一絕。丁丁學了幾天就有些厭煩,但還是反復練習,仿佛此刻放棄,就永遠沒有機會找到爸爸。

練習了一段時間后,曾賽群找到了他們練習的戲臺。在一個宮廟前,連續幾天,曾賽群站在臺下,拿著相機“咔嚓咔嚓”個不停。天鳴想探詢下她的意圖,她就只說喜歡丁丁,想多拍幾張她的照片。丁丁沒有反對,只是尷尬地笑,不好駁她的面,兀自練習自己的動作。

蹀步有三種,粗、中、細,對應不同身份的古代女人。丁丁左右足腳尖先后翹起蠕行,腳跟保持不動不離地,大腿夾緊,膝蓋并攏,上身保持平穩,這樣走起路來,可以更好地表現古代女子的溫婉賢惠。天鳴會站到她的身旁,糾正她的錯誤,曾賽群則在臺下順勢拍下照片,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效果。他們歇息的時候,曾賽群就站在臺下說:“丁丁,你進步太快了。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師了。”

丁丁不太愿意和她說話,聲音很輕地說:“差遠著呢。”

“我看是可以了。天鳴,你說是不是?”

“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少打擾丁丁學戲啊。”

“我呸。”曾賽群做了個惡俗的動作,說,“我就在這看了說了,你要怎么著我呀?”

天鳴剛想說什么,丁丁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的氣就消了一半了。

下午的時候,他們在家。丁丁每天下午都是在房間里兀自練習,沒有多余的雜聲吵鬧。袁雪芬偶爾會進房間去看,但是什么都不說,仿佛各人的修行需要靠自己悟到要領。丁丁也知道自己的拙處,特別是一些動作會生硬,不夠柔,細膩的部分還未熟練掌握。

一日,曾賽群忽然上門來了。丁丁在房間里面就聽到了她的大嗓門,吵吵嚷嚷,恨不得整棟樓的人都能聽到。曾賽群進了門,便把一沓照片拿出來,坐到了袁雪芬的身邊去,喊來天鳴和丁丁,將照片一張張擺開來。

曾賽群嘴里不輕不重地說:“這師徒倆,你看看,多上相啊。”袁雪芬瞄了她一眼,聽出她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仍舊不作聲。起了身,給她倒了一杯水,水杯上的熱氣似乎突然變得極薄。天鳴和丁丁看了看照片,臉上頓時滾燙起來,兩只眼睛直愣愣地順著袁雪芬而去。袁雪芬趿著拖鞋走到陽臺邊,看見茉莉花悄悄開了一朵小小的花苞,便將花苞掐掉,慢悠悠地說:“太瘦了,開出的花也不會好看。”曾賽群說:“丁丁是真有天分,天鳴一糾正她的錯誤,她立馬就領悟了。”袁雪芬將花苞捏碎了扔到桌上,頷首一笑,說:“你喝水呀,溫的,不燙舌。”曾賽群懨懨著說:“可惜你沒在現場看他們,甭提有多精彩啊。”袁雪芬坐回到沙發上,冷冷一笑,摁著遙控,頻道跳著跳著就出現了雪花片。她裹了裹開衫,像是要抵御寒冷。

丁丁想解釋什么,喉嚨忽然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袁雪芬的臉色瞬間硬邦邦的如同一塊生鐵,她明白了什么,忽然覺得該離開。她迅速逃回到房間里去,平靜了心情之后,雙手卻開始收拾起了衣物。她想著,就不學了,回家去看一看吧。

丁丁是在夜里離開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遠遠看著媽媽在自家菜地里,對著幾塊石頭說話,像是與一個很親的人攀談,有說有笑,還不時比畫著。丁丁遠遠看著,不知道她說了些什么。看久了,丁丁倒覺得坐在媽媽對面的是爸爸,爸爸安靜地聽她說話,仿佛很恩愛的樣子。

丁丁搖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再一看,媽媽已經站了起來,傾吐了一肚子的話之后,臨走了,還揮手向那堆石頭告別。而那堆石頭沒有一點動靜,就只是冷冰冰地擺在那,一動不動。

抄小路回家的丁丁,捂住撲通撲通的心臟,喘了幾口粗氣,媽媽見了她便說:“睡個覺怎么跟犁了一畝地似的?”丁丁只是嘻嘻地笑。

媽媽好久沒有和丁丁聊天了,拉著丁丁問長問短,問了一大堆之后,丁丁忽然反問她:“媽,爸是不是和你離婚了呀?”媽媽的臉色驟變,鼻息粗細不勻,這次卻忽然不逃避回答,反而在沉默了一陣后,說:“沒有離婚啊。”

“那他怎么不回家?”

媽媽長吁一口氣,雙手捏緊了衣角,聲音虛虛地說:“這么多年,沒他在,咱們母女倆不也生活得挺好的?”

丁丁試探性地說:“之前聽人說,爸爸是插隊來咱們村的,后來和你相愛了,就留下來和你成了家。我想聽聽你們的故事,是不是像電視上的那么浪漫呀?”

“哪有什么浪漫?你爸會說話,還有文化。我就是一農村的婦女,他常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我就覺得他比村子里的其他男人強,后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好上了。”她咽了咽口水,目光里有光,說,“再后來,他答應留在村里,我們就向生產隊申請結婚,扯了結婚證。婚后的日子倒也很和諧。到了1977年的時候,全國恢復了高考……”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眼神黯淡下來,就沒再說了。丁丁不知道1977年發生了什么。媽媽的沉默似乎讓她更想尋找出那個答案,可是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媽媽不想再談下去了,她站起身,背向丁丁走了出去。丁丁卻仿佛聽到了一聲冗長的嘆息聲。

關于爸爸的消息,再次石沉大海。丁丁有那么一瞬間,仿佛覺得爸爸死了。可是,在天鳴打來電話后,她又覺得爸爸還活著,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男人,怎么可能輕易沒了命?

在家待了有半個月后,丁丁又離開了。離開的那一天,媽媽送她到村小學,再次囑咐著她:“好好學習,以后就留在城市工作。”

這句話似乎是彌補著什么虧欠,但又不是。丁丁笑得很不自然,但也強擠出沒有違和的笑。

中午的時候,丁丁一個人過來。袁雪芬正在廚房下面條,聽見門口丁丁的聲音,手里的面條突然就滑向了鍋里,似乎瞬間抓空了。她的手被沸騰的水燙到,立馬火辣辣紅通通起來,她將手移到水龍頭下沖洗,似乎需要更多的冷水來紓解手的灼燒感。

很久才開了門。丁丁第一眼就瞄到她的手上去,看她左手捧著右手,一片殷紅。丁丁焦急地問:“手燙到了嗎?”袁雪芬的手縮了縮,仿佛不敢見人,說:“沒事啊。”丁丁看到廚房有煙霧,聞出了是面條的味道,徑自進廚房去,剛走兩步,袁雪芬便要上前來。丁丁說:“師娘,你就坐在那,我來就行了。我從小在家里就幫忙干家務活,煮東西我最在行了。”

袁雪芬坐下后,兩只眼睛瞥向廚房,搭著話說:“一會兒一起吃點面條,下午我教你旦角的基本動作。”

“好呀。”

丁丁盛好面,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臉上是緋紅的。袁雪芬突然感覺到暖和了一下。這時天鳴從外面回來,剛推開門,便嚷著說:“老彪不厚道啊,就只開四千五,這是一個生行的工資嗎?”丁丁抬頭看著他,袁雪芬似乎習慣了,細細地咽下一口面,說:“那就再換一家啊,你又不是只認識老彪一個。聽說文云最近在招聘,具體工資就不知道了。”天鳴這時才看見丁丁坐在她的身邊,隨口問她吃了沒有。丁丁說:“我就是吃完了才過來的。師傅,我給你盛一碗吧。”剛說完,抬起頭,不經意間,就覺得袁雪芬嘴里嚼動的聲音慢了幾分,之后便看到她將筷子放了下來。

丁丁剛進到廚房里,便聽到袁雪芬說:“丁丁呀,你師傅他不吃蟶和海蠣,你多盛一些菜。”“知道啦。”丁丁的聲音很清脆。

面端出來了,天鳴兩只眼珠子圓溜溜地轉,他的臉瞬間變成了苦瓜臉,忐忑地挪動屁股,好像下面有了火炭。手剛一碰到筷子,袁雪芬便拍了他手臂,說:“去洗手。什么臭毛病啊,吃飯還不洗手。”天鳴嘟著嘴,腳步變得別扭起來。

天鳴洗完了手,拿起筷子準備開吃,袁雪芬優雅地起身,走到丁丁身旁去,說:“你按照你師傅教的,轉一下身給我看。”丁丁雙腳并攏,左腳輕舉放下,身體向后側去,略顯僵硬、生澀。袁雪芬走到她的身邊去,給她做了個示范,嘴上說:“身體微曲,左手背后,右手提到胸下,然后你的左腳向前伸一小步,落地的時候腳跟先著地,身體隨即向右轉,右腳跟著轉過去。”

這是其中的一種。丁丁有模有樣地學著,但味道差了一點。袁雪芬說:“膝蓋要微曲,要輕要慢,要表現出古代女子的孱弱。但表現花木蘭她們的時候,就要有武生的果敢。”

丁丁練習了十來遍之后,天鳴一口面條還在嘴里,說出含糊的話,說:“挺不錯的,差不多可以了。”袁雪芬目光向后掃去,滑出一句話來,說:“我教還是你教啊?”天鳴立馬就住了嘴。

到午后的時候,兩個女人有說有笑,倒合得來。天鳴聽見有人敲門,放下了手里的遙控器,回道:“來啦。”

門外是曾賽群。她的口紅越來越艷麗,睫毛越來越翹。她笑嘻嘻地看著天鳴,天鳴就心慌慌。進了門,看見袁雪芬在教丁丁學戲,眨巴眨巴眼,感到驚訝。滿眼疑惑,可是轉瞬之間,她換上了笑臉,說道:“小姑娘戲學得不錯啊。你袁姨是旦行的行家啊,你找她學就對啦。”天鳴不待見她,心直口快地說:“你來我家有什么事?”她說:“我能有什么事?我來坐坐啊,看看我家妹子呀。”天鳴不屑一顧,繼續去看電視,將她冷落在那。

曾賽群兀自轉到袁雪芬她們身邊,上下打量著丁丁,不時地捧場,不時地夸獎。袁雪芬與她搭了幾句話,并未看出她的來意。到了晚飯時間,曾賽群沒有離去,只是在屋子里徘徊。丁丁已經停下了練習,正在廚房幫袁雪芬。天鳴仍舊躺在沙發上,一副病懨懨的姿態。

丁丁借著余光,看到曾賽群湊到天鳴的身邊去,先是嘿嘿笑,之后小聲說:“天鳴呀,我有一件事求你,你能不能答應我啊?”

“什么事?”

曾賽群支支吾吾著,說:“就是你能不能借我十萬塊錢?”

天鳴噌地坐了起來,臉色難看,兩只眼睛像電燈泡一樣,他說:“你當我家是開銀行的啊?”

“你不是中了獎嗎?那你借我十萬,還不是零頭?”

“我呸!”天鳴說,“誰告訴你我中獎了?”

“你自己說的啊,那天你就在那說的。”她指了指之前天鳴站立的位置,央求般地說,“別那么小氣啦,就十萬,等我股票漲了就還你。”

“你是我媽啊,拿錢還理直氣壯。再說,我自己都快餓死了,哪有錢借你?”天鳴手一揮,嘴巴一斜,歪坐在沙發上。

“天鳴啊天鳴,你是一點情面都不講,怎么說我們還有孩子這層關系在,你就狠心讓我被高利貸的抓走啊?”

“什么?”天鳴說,“曾賽群,你就是個笨蛋啊。那錢都敢碰,你不要命了?”

“你就不能看在孩子的面上,救我一命?”

“我怎么救?”他垂頭喪氣地說,“我能救啥呀?”

曾賽群看他說話沒了底氣,以為成功了一半,繼續哭喪著臉說:“就十萬,我擺脫了這些欠債,我就收手,我保證不再玩了。”

天鳴站起來,走到一個儲物柜前,從里頭拿出一個鐵匣子,一只手托著打開了,從里頭拾掇了一小沓鈔票,有五十有一百的,點好了錢,又將鐵匣子蓋好,歸放到原處。他轉身將錢拿給曾賽群的時候,她的兩眼狠狠瞪著,仿佛說:“你拿這么一點錢是要羞臊我嗎?”

曾賽群氣鼓鼓站了許久,兩只眼睛都要吃人了。天鳴懸著的手忽然被她“啪”的一聲打,響亮而又干脆,一沓錢掉落到地上去,像落葉躺在泥土里。

丁丁從廚房里看著散落一地的錢,仿佛見著一地的玻璃碴子。曾賽群卻不管不顧,跺著腳往門口走去,臨走的時候,還指著天鳴的鼻子說:“天鳴,算我看錯你了,你夠狠心!”天鳴剛想說什么,她就噔噔噔下樓去,留給他一個虛無的身影。天鳴愣在那,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慢慢彎下腰去,將錢一張一張撿起來,一沓捏在手里,拾好后,他將錢拍了拍,似乎是將上面的灰塵拍掉,然后又將這些錢裝進那個鐵匣子里去。袁雪芬站在廚房門口,喊了聲:“天鳴。”天鳴回過身來,臉上懨懨地笑著,像是疲憊之后泡在水里了一樣。

她們走了出來。天鳴說:“我想幫她,可是我沒有錢。”

“她以后會知道的。”袁雪芬說。

“你說她炒股,是不是我的錯啊?”

丁丁問:“為什么這么說?”

“她以為我真中了彩票,她知道我會借錢給她。”天鳴說。

袁雪芬走到天鳴的身邊去,安慰他:“不關你的事。”

天鳴自責了兩句,最后罵出一句:“管她的,她欠了錢,跟我有什么關系?”罵完后,只是身體忽然感覺到一陣沁涼,手心有汗。

丁丁學到旦角攢肩的時候,天鳴已經跳到另一個戲班去了。

每個早上丁丁做完了早餐,總會先喊天鳴,之后再備一份給袁雪芬,但不去吵醒她。偶爾和天鳴會在吃早餐的時候調侃幾句,房間里面便發出了咳嗽的聲音,異常準確地擊中了他們的對話。這個時候丁丁就會馬上閉嘴,抿著嘴偷偷地笑。

她喜歡天鳴這個滑稽的樣子、膽怯的樣子,像一只老鼠。

等到天鳴去戲班后,丁丁就用影碟機播放著莆仙戲,但不敢把聲音開得太大聲。等到袁雪芬從房間出來,吃過午飯后,她就又開始練習攢肩。她攢動肩膀時過于生硬,看起來很別扭。袁雪芬給她示范了一個動作,雙腿并攏,雙手交叉在前,肩膀一左一右向前攢動,幅度不宜過大,雙腿也跟著節奏抖動。丁丁太瘦弱,攢肩時像一副骨架在擺動,并沒有美感。袁雪芬說:“攢肩和踢步是一套動作,你要利用踢步的振幅來襯出你身段的美感,利用腳跟踢地讓自己顯得異常歡喜。”她又示范了一次,說,“你要放松一點,不要把我當師娘,要把我當媽媽。”

丁丁怔怔地看著她,袁雪芬打拍子的聲音停住的時候,丁丁的耳膜上仿佛又回響了一遍,不禁覺得歡喜起來,將這一套動作連貫下來。完成了一個動作后,袁雪芬又說:“莆仙戲重表情和心理,與京劇昆曲的瞪眼亮相不同。咱們的鑼鼓嚴謹,配合度極高,有別于其他戲劇的嘎調。”

丁丁跟著袁雪芬學了很多技巧性的東西。女人和女孩之間,似乎有共通的地方,可以在某個點上不謀而合,但又有某種疏離感,似乎是丁丁刻意為之。

在兩個月后的一天,端午過后,夜里的空氣燥熱,天鳴在近郊演戲,戲終了是在晚上十點,那時吹來的風是清爽的。丁丁一個人在公園的廣場上吹風。廣場是近兩年才建起來的,中間的青石板道將一個湖對半分開,兩個長方形的湖栽種了一些水生植物。夜里的燈光照到水面上,可以看見一些金魚是湖的宿主,它們似乎永遠不會累,不會停止游動,時而潛入水底,時而與水面保持平行,像水中有了軌道,它們慣性地沿著軌道而行。

早上她約了天鳴看星星,他沒有拒絕。只是這個時候的廣場,風吹起來黏黏的,她看著幾個玩滑板的小孩子滑著遠去,廣場上的人漸漸稀少了,似乎涼爽是一時的,燥熱是永恒的。

她很乖巧地坐著,雙手抱胸,身體微傾,壓著腿,被綰起來的頭發只剩幾根細細的鬢發隨風飄來飄去,還遺留著沐浴后的清香。天鳴很晚的時候才到,在離她一人的地方坐下。丁丁轉過頭去,抿著嘴說:“晚上演什么?”

他喃喃地說:“一出《狀元與乞丐》。”

她的目光直直注視著前方,仿佛前方有什么。她說:“說真的,你演了這么久的戲,戲對你意味著什么?”

“未必一定有意義吧。”他說,“我不能擺脫它,它也不能遺忘我。”

“師傅,你是不是很愛師娘?”

天鳴一只手撐著自己,將自己的頭放平了看她,質問著她:“你晚上怎么了?”

“你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的身上都有了彼此的影子了。”

丁丁埋下頭去,說:“真羨慕你們,可以一輩子。”

“我也羨慕你年輕的時光啊。可惜我再也沒有那樣的時光了。”天鳴說。

“有時感覺,我不是在尋找我的爸爸,我只是想尋找我心里的那個他。”丁丁側過臉去看他,“可是他跟我爸一樣,都不屬于我了。”

“有一天你會找到他的。”

“我可以叫你一聲嗎?”

“什么?”天鳴遲疑地問。

“爸爸。”丁丁說,“爸爸。我想你了。”

她的淚就從眼角落到雙臂上,目光依舊直視著前面,仿佛爸爸此刻就在面前。天鳴的心一揪,挪了一步,將她抱在懷里,安慰她道:“丁丁勇敢,不哭啊。以后就把我當爸爸,你可以跟其他孩子一樣任性,可以耍脾氣,可以向我要禮物。”

丁丁的眼淚被風吹干了,話說得斷斷續續,她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媽明明知道我爸在哪里,為什么她就不告訴我?”

丁丁長吁了一口氣,仿佛剛才哭了一場,心里一下子舒服了。天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說:“也許你媽有難言之隱吧。”

她微斜著臉看他,介懷地說:“如果是你,會因為什么瞞我?”

“死亡。”

“誰死?我爸嗎?”

“我是假設。你不要當真。”

丁丁陷入了深思。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沒有說。

他們聊了許久之后,丁丁突然問他:“曾賽群是你的什么人?”

天鳴雙手合十朝下,嘆了口氣說:“她是我的前妻。”

“然后你還養著她?”

“她沒錢了才會來。有錢的時候就不會出現。”天鳴說,“其實我也沒多少錢,每次一點一點拿,就覺得能彌補一點虧欠算一點。”

“什么虧欠?”

天鳴搖搖頭,呼出一口氣,說:“她為我生了兩個孩子,挨了兩刀。一個女人最大的善良,莫過于此。”

丁丁的臉上兀自悲憫起來,呆呆地仰望星空,仿佛那里的秘密頓時被解開,可是秘密之后還有一個隱晦的秘密,正在像潮水奔來。丁丁說:“那師娘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

廣場外的馬路上汽笛聲在追趕著路燈,穿過樹葉的影子。他的嘴唇微微抖動著說:“她是這個世上最懂我的女人。”

“你會不會害怕失去她?”丁丁說,“還是你覺得她會一直在你的身邊不會離去?”

他的目光注視著平靜的湖面,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冷冷清清起來,仿佛夜就是要把人交還給白晝,把睡眠交還給床。他停頓了許久,似乎在思索著什么,之后說:“怕!”

他吐了吐氣,說:“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秘密,我沒敢告訴她。”

“什么?”

“她一直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可我已經結扎了。”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輕松了許多。

“你還準備再瞞著她?”

“等合適的機會再說吧。”他說,“其實隱瞞一個秘密就跟在心里裝下一座大山一樣重,太累了,生怕這座大山隨時垮塌下來壓死自己。”

“那樣也好。”丁丁說。

“時候不早了,回去吧。”天鳴說著就要起身。丁丁的腿麻了,在用手敲打著雙腿。天鳴站了起來,伸出手去拉她。

丁丁的兩只眼睛帶著乖巧的光芒,朝向他張望,久久未伸出手去,臉頰上顯現出微酡的表情。她噌地站起來,小孩一樣調皮地說:“走吧!”

天鳴說:“你呀!真像個孩子。”

丁丁在房間躺下。房間的隔音效果差,能微弱聽到些許對話。丁丁睡不著了,支著耳朵聽。

“讓她去舞臺上鍛煉吧。”

“你是不是不喜歡她?”

“你是這么想的?”袁雪芬說,“想聽我的想法嗎?”

“行啊。”

“我覺得她像咱們的女兒。像我一樣執拗,總想一條道走到黑。”

“她說我的眼神像她爸爸。”

“可我覺得自己像極了她的媽媽。”袁雪芬說,“我教會了她一出戲,戲里的你拋棄了我。”

“那是王魁,不是我。”

“有十年了,我感覺快要結束了。最好的愛情,有時候是不是像我們這樣,十年都沒有爭吵過?”

“可是我們不應該還有另外一個兩個三個十年嗎?”

“你不累嗎?”她說,“可是我累了。”

“可是……”

“睡吧。”袁雪芬打斷了他的話。房間里開始靜悄悄了。他們兩個人忽然像兩片不同的葉子落到了各自的季節里。

一日下午,丁丁和袁雪芬逛街回家。在另一間房間里,傳來了兩個孩子的打鬧聲。袁雪芬隱約知道是天鳴的兩個孩子又來了。兩個孩子聽見外面有聲音,也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惡狠狠地盯著丁丁和袁雪芬看。

袁雪芬和孩子只見過兩次,前兩次他們還會叫一聲阿姨,臉上全是孩子氣,不像這次帶著戾氣。袁雪芬瞅了瞅他們,冷落著不予理睬。丁丁見著她兇巴巴的樣子,就知道不好惹。

天鳴的大女兒有十三歲了,站在那里不分青紅皂白地說:“你這個狐貍精,女騙子,你甭想騙走我爸的錢。”

袁雪芬說:“敏兒,誰教你這么說的呀?”

天鳴的小兒子頤指氣使地站了出來,說:“我媽說你們兩個都是騙子,要騙走我爸中獎的錢。她說你們是狐貍精,會害死我爸,所以我不喜歡你們,你們都給我滾出這個房子。”

丁丁驚詫于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但又無可奈何。袁雪芬忽然覺得可笑起來。她懶得和兩個孩子理論什么,只是給天鳴發了一條短信:速回。回來收拾殘局。

袁雪芬帶著丁丁進了自己的房間,進去之后,將門反鎖。兩個孩子在門口謾罵了一會兒,小男孩走了過去踢了幾下門,很響亮,似乎以同樣的力度踢在了袁雪芬的大腿上。

等到天鳴回來的時候,他的母親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戴著老花鏡。莆仙戲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她沒聽見天鳴的腳步聲,只顧盯著電視。天鳴湊近了,喊了聲:“媽,你來了!怎么不提前打聲招呼啊?”

“我來看你,還要向你申請啊?”

“媽,你說什么呢!”天鳴聲音小小的,像蚊子一樣。

“賽群不跟我說你中獎的事,你還打算蒙我到什么時候?到時候錢都被人騙走了,你還剩下什么?”

“哪有什么中獎的事啊,我純粹是胡謅的。你怎么也跟著她胡鬧啊?我要是有那個運氣,還用去演戲。”

天鳴的媽媽擺擺手說:“你少來誆我老人家。我自己生的兒子我知道,一說假話就手舞足蹈。”天鳴立馬放下雙手,說:“我是解釋給你聽,曾賽群胡說八道啊。”老太太就不再說話了,雙手抱胸,氣鼓鼓地坐著。

天鳴知道說不動自己的母親,就去敲袁雪芬的門。門沒開,緊緊閉著。天鳴站在門口,說了幾句話,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像是空氣保持了它最大的沉默。

天鳴面如土色,就跟老太太說要去戲班。老太太正在氣頭上,連著說了幾聲:“滾滾滾!”天鳴就像一個皮球一樣被踢出門外去了。

傍晚的時候,袁雪芬用行李箱收拾了衣物,和丁丁出門。老太太坐在沙發上,余光掃到了那個行李箱,像是發現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上前追著她,說:“你別走,你別想攜款私逃。”老太太去拉她的行李箱,她拽出幾步,老太太畢竟平時干農活,力氣還是大。僵持之下,袁雪芬無奈地央求著,“算我求你了,放我走吧。”

“要走可以,留下行李箱。”老太太蠻橫無理地說。

“這里面是我的衣物,我留下你也不能穿啊。”

“你里面裝了什么,別以為我不知道。”老太太咄咄逼人,說,“你甭覺得我好騙。”

丁丁趁著老太太一個不注意,扯住行李箱的箱桿子,提著就跑下樓去。袁雪芬穿著高跟鞋走不快,老太太惱火起來,小跑著去追,又號又哭的,生怕鄰居不知道這些事。追到了小區的門口,丁丁已經穿過了馬路,在馬路的對面停下了腳步,老太太則不追丁丁了,在小區門口,捂住肚子氣喘吁吁地等著袁雪芬,袁雪芬半是小跑半是走,被老太太拽住,她的力氣是從地上來的,拉扯了一把,袁雪芬就快要摔倒在地。之后,丁丁只聽得老太太吵吵嚷嚷起來,激動地向圍觀的人群哭訴,而袁雪芬卻不敢抬頭,軟綿綿地被她扯來扯去。圍觀的群眾不明所以,仿佛要代替法律嚴辦了她,人群將她圍在里面,之后就看不到袁雪芬了。

丁丁想著過去救袁雪芬,這時,天鳴的兩個孩子卻從小區里敏捷地跑了出來,扒開人群,擠了進去。丁丁站著干著急,盼著警察來。這個時候,一輛警車從不遠處駛來了,車停在小區門口,下來了幾個警察,人群便散開了。袁雪芬的頭發散了,衣服好像也被撕扯破了幾處,但隔了一條馬路,看不大清楚她的臉。只依稀看見她搖搖晃晃,快要虛脫的樣子。老太太卻仍舊在警察的面前號哭,就差坐地打滾了。

之后,警察現場了解了一些情況,便將她們都帶回了派出所。調查了原因之后,發現她們是一家人,純屬家庭矛盾,警察建議她們如果有爭議可以上法院打官司,但不能擾亂治安,口頭警告了她們婆媳,又勸告了天鳴,之后將她們放回家去。這一出鬧劇,以老太太的勝利告終。

丁丁的媽媽病了,住了院。丁丁在醫院照顧媽媽的時候,給她擦身體,擦著擦著就好像在擦一副骨架,丁丁這個時候突然明白了什么。

可是媽媽還是勸慰般地說:“讀完大學后,就留在城里,別回來啦。”

媽媽的聲音弱弱的,生病易累,再加上針水里嗜睡的藥,總是昏昏欲睡。丁丁幾次想再翻出那個舊的話題,話到嗓子口又吞下去,想到媽媽的病情還未穩定,就不想問了。

連續照顧了一個星期,病好了大半。醫生的建議是回家休養,媽媽巴不得回家,便催著丁丁去辦出院手續。

回到家的第二天,媽媽突然拿出一張照片來。照片上畫著油彩的男人是爸爸,小丁丁被他抱在手里,哭得稀里嘩啦。丁丁有點不懂媽媽了,之前她撕了那張照片,現在卻又拿出另外一張。媽媽指著照片說:“你當時以為你爸是陌生人。”

“我爸是戲子?”

“當時生產隊閑暇時的文藝隊,他是文藝骨干。這張照片就是在他演出的地方拍的。”

“我爸唱的戲好不好?”

“談不上好,就是把樣板戲改成了莆仙戲,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但是那時候看的人是真多啊。”

“他們常去表演嗎?”

“哪有那么多時間?是偶爾有節日才表演的。”

“我好想聽他唱一段。”

丁丁剛說完,媽媽就沉默了。媽媽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來,想說給丁丁聽,可是又害怕什么,把那些話又吞下去,仿佛不說是最好的。

這個時候,丁丁終于還是問她:“是不是我爸他后來不要你了?”

媽媽抬起頭,顯得驚訝,睜大了眼睛想爭辯什么,臉色瞬間變成了土色,好像被丁丁看穿了什么。

丁丁追問著:“我有一次看見你對著菜地的石頭說話。”

“我自言自語不行嗎?”她的身體瞬間抖動了下,臉上不安起來。

丁丁想再說什么,望著她干枯的頭發,好像知道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不想知道。

在家待了幾天,丁丁便又回到了袁雪芬的身邊去。那個時候,袁雪芬和天鳴已經離婚了。袁雪芬說得云淡風輕,像談起別人的婚姻似的。丁丁不明白,他們明明那么深愛對方,卻說離就離。她沒問袁雪芬為什么,只想知道天鳴是怎么想的。

在她找到天鳴的時候,天鳴像被重拳打倒了一樣,萎靡不振,邋里邋遢,胡須不剃,身上散發出味道來。丁丁突然有些不認識他,才幾天工夫,天鳴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在她的面前什么話也不說,只是頹廢地站著。

不多時,他轉身要離去,丁丁喊住了他:“你難道就這個出息嗎?”

他頓住了腳步,冷冷地說:“不用你管。”之后大步流星地回去。丁丁立在原地,揪下一片樹葉,又揪下另一片樹葉,手里的樹葉,仿佛一下子長成了一棵樹似的。

從天鳴的住處回去后,丁丁通過袁雪芬的介紹去了天鳴所在的戲班。她沒上過臺,只能從演丫鬟開始練膽量,在臺上久了就不會怯臺,就不會將一出戲演砸了。她在臺上時間久了,就知道怎么幫腔和滾唱,特別是小的時候經常聽到的“十音八樂”,被很好地融入進去,整個腔調顯得更有親和力。

一個月后的一天夜里,丁丁下了妝,順道去了天鳴的小區。三樓的燈還亮著,她站在路燈下,影子變成了模糊的一團。丁丁覺得一切都是假象,正準備離去,剛轉過身,便看見天鳴從花壇的拐角處過來。

夜里安靜,他走路都有了風聲。丁丁嘴角微翹,說:“我——嗯,你最近還好吧?”

天鳴搓了搓手說:“衣服穿這么單薄,小心著涼。”

丁丁就知道他已經從陰影里走出來了,說著:“哎,我現在上臺了。”

“我知道。”他說,“晚上你表現得不錯。特別是那些動作,活泛。”

“你去看我了?”丁丁問。

“你的方言不是很標準。”

“你還回戲班嗎?”

天鳴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取出一根放在嘴角,點上火,吸了兩口,說:“想好了就回。”丁丁反應遲鈍,撓了撓頭,之后像是聽懂了似的。他又說:“沒想好就不回。”

丁丁努努嘴說:“記得吃飯。幾十歲的人啦,不能像小孩子任性了。”天鳴睜圓了眼珠子,說:“鬼丫頭。”

丁丁回去的時候,袁雪芬正坐在沙發上織圍巾,電視聲成了另一種呼應。她細聲地對丁丁說:“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感覺圍巾在起球。”丁丁朝她的方向看了看,說:“我看著挺好的啊。”袁雪芬又織了幾針,說:“你摸一摸,我怎么覺得這毛線能扎人?”丁丁伸過手去摸了摸,又摸了另一面,說:“挺綿軟的啊,一點也不毛糙。”袁雪芬浮上一絲訝異的笑,說:“可能是我的感覺錯了吧。”丁丁這時進了衛生間洗澡,出來的時候換上了睡衣,幾根頭發被水打濕了,貼在她的脖子處。

袁雪芬把線圈挑了挑,熟練地穿插,捻著蘭花指,像還在舞臺上演著戲般流暢,兩眼偶爾跳到她的身上去。丁丁冷不丁地吐出一句話:“我晚上去看他了,他瘦了許多,兩頰都沒有什么肉了,看起來變老了。”袁雪芬聽完,只覺得手里織的圍巾像一塊洗衣板一樣硬邦邦的,硌得難受,她回道:“我有點困了。”隨后,走進房間里去,將門鎖死。丁丁摁了幾下遙控,沒翻到喜歡的臺,理了理頭發,打了個哈欠,像要把瞌睡還給睡眠。

戲班遇見淡季的時候,一個月只能出十幾天的戲,剩下的十來天其他人都在喝酒打牌,丁丁見不得煙熏火燎的場所,就躲回袁雪芬的身邊去。袁雪芬一個人在家無聊,就喜歡跟棒針較勁,一團一團毛茸茸的線,穿過來穿過去,仿佛一個人繞著一個洞來來回回許多次。一日午后,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笑得樂呵呵的時候,又有人急匆匆敲了門,像一陣急雨帶了冰雹。

丁丁趿著拖鞋,就去開了門。剛一打開,老太太就推門而入,一把將丁丁推出幾步,差點摔倒。丁丁嚷著:“你要干什么呀?”老太太白了她一眼,探頭探腦在房間里找什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袁雪芬的身上。老太太一下子變成了猛虎直撲過去,又是撕扯又是咬,袁雪芬一時被嚇得只有招架之力。丁丁過去將老太太拉開,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大聲吼叫著:“你要是再動她一下,我立馬報警,你私闖民宅打人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老太太臉上的怒氣未消,大逞口舌之快,不停地辱罵袁雪芬,不停地說:“你騙走天鳴的錢,喂了野男人,早晚會有報應的。”

她不停地攻訐袁雪芬,不停地侮辱,仿佛要罵個痛快,什么話難聽就說什么,什么話最能傷人她說什么。袁雪芬臉色發白,身體微微戰栗,不安地抓著衣服,眼角沒一滴淚,仿佛淚倒灌在心口上。

丁丁氣不過地說:“我就沒有見過你這么惡毒的老太婆。”

老太太瞅了瞅丁丁,說:“你想替她出頭啊,我告訴你,往后我就天天來,我天天鬧著你們,我看你們能搬到哪里去。”

“哼!你要是再不走,我就立馬報警。”丁丁拿起了電話,老太太愣了愣,仍舊不斷地罵著:“你們就是詐騙犯,就是小偷,就是……”在丁丁摁下電話的時候,她的腳后退了幾步,袁雪芬卻攔住丁丁說:“丁丁。”搖搖頭,似乎說不要。

丁丁叫了聲:“師娘。”

袁雪芬說:“不要。”她捂住自己的胸口,臉色變得慘白。丁丁緊張起來,快步走過去,捋順著她的胸口,輕聲地說:“不動氣不動氣。”

老太太見袁雪芬喘息困難,臉色變得難看,也怕了起來,便說:“少……少來嚇我,裝模……作樣……誰不會啊。”她灰溜溜地一步一步溜出門去,之后,就聽見樓梯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仿佛落荒而逃似的。

袁雪芬握住丁丁的手,說:“她是老人,讓她幾分。”

“可是她太欺負人了。”丁丁說。

丁丁喂袁雪芬吃了藥,她歇息了一會兒,臉色才微微舒緩。之后她躺在沙發上,說:“其實我跟天鳴離婚,不是因為老太太。”

“那是因為什么?”

此刻外面傍晚的晚霞,只有一個窗戶那么大。袁雪芬說:“他又像是十年前的天鳴了。”

丁丁一臉懵懂,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只是深情地望著她。

在家歇了兩天,班主打來電話說要出戲。

丁丁中午趕去戲班的時候,戲班房只有幾個人,她放下自己的東西,找了個位置,開始描眉畫眼起來。在她的身后,那個男人是誰,她一時竟不曾注意到。他嫻熟地涂上油彩,仿佛再畫最后一筆就完美了。涂完油彩的他,站了起來,中衣過于單薄,仿佛包著一具骨架。他漸漸靠近丁丁。丁丁盯著鏡子化妝,正投入呢,被這突如其來的陌生面孔嚇了一跳。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嚇道:“你是誰呀?”他只是嘿嘿地笑,笑聲讓丁丁又疑又喜。丁丁說:“是你嗎?”

“今天可有信心啊?”

丁丁大喜,果然是他。他怎么回來了?丁丁不去細問,只是回答說:“有點緊張,不過會演好的。”

“桂英這個人物要把握好情緒。特別是收到休書的那一刻,她要因愛生恨,還是因愛而悲?”天鳴說。

“如果是我,都不會。”

“為什么?”

“我會覺得是一種解脫。只有這樣,她最后的自盡才是理所當然。”

“也許。”天鳴說,“你先化妝,我去見一個老朋友。”

“你還有老朋友在這?”

天鳴只輕描淡寫一笑,出了門去。丁丁嘀咕了聲:“得意。”

丁丁化完妝,去門外透氣。戲班房里未曾住人,總覺得有一股霉味,空氣不易流動,坐久了就頭暈眼花起來。丁丁出了門外,一個人覺得無趣,便隨意走動。社前的一棵大榕樹,樹根粗壯,樹冠極大,看起來就跟一座老房子似的。社廟的一側是村里建的老人協會活動中心,里面有幾桌麻將在乒乒乓乓,嘈雜的聲音從里面一陣陣傳出。丁丁覺得無趣,又往村里轉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看見天鳴正和一個女人在攀談,那個女人身姿優雅,可惜隔得太遠看不清楚。丁丁一想,既然是天鳴的老朋友,也該過去打打招呼。走到榕樹下時,丁丁的腳被樹根磕碰了下,一只膝蓋跪到了地上,她感覺到一陣火辣辣的疼。

她看著天鳴樂呵呵地笑著,便一只手摁著自己的膝蓋,不再挪動一步了。過了許久,看戲的人越來越多,天鳴他們很快就被裹挾到人群中去,丁丁在人群中忽然很難將他們獨自剝離出來。她一下子像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順著人少的路回了戲班房。

坐在戲班房里換好了衣服,她的心里一下子空蕩蕩的,仿佛什么東西被挖走了似的,以至于天鳴站到她身邊的時候,她也沒有察覺。

戲的開場鼓敲起來了。丁丁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天鳴連續喊了幾聲,丁丁才回過神來,問他:“怎么了?”

“該你出場了。”他說。

丁丁提著裙裾,搖搖晃晃跑著去戲臺。站到戲臺后面的時候,她連著吐出三口長長的氣。天鳴站到她的身邊去,對她說:“放松點,你把自己當成是桂英。”

她沒看天鳴,上場的時候,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憑空消失不見,她的腦中完全只有戲,仿佛此刻戲就是她的一切,她的生命。等她退了場后,天鳴硬拉著她回戲班房去。

兩人前腳剛踏進戲班房,丁丁就有點想后縮。站在天鳴媽媽身邊的女人,有些蒼老,頭發灰白干枯如稻草,臉色蠟黃,整個人看起來營養不良似的。丁丁不敢直視,只是低下頭輕聲地喊:“媽,你怎么來了?”

她說:“跟我回去。”

丁丁怯怯地看著地上,雙手垂立。天鳴見狀,便說了聲:“伯母,丁丁的戲還沒完呢?”她惱羞成怒地說:“誰是你伯母,我有那么老嗎?”天鳴剛想說什么,又被自己的母親喝住,拉到了一旁去。

丁丁的媽媽再一次說:“現在,馬上,立刻,跟我回去。”

丁丁的牙關緊緊咬著,話中帶著戰栗,小聲地說:“演完這場戲。”

“什么?”她瞪圓了眼睛。

“媽,讓我演完這場戲,我就跟你回去。”

“我說了馬上。”

丁丁攥著衣角,僵持著。不多時,聽見有同事在喊:“該出場了。”

丁丁和天鳴仿佛收到了指令,扔下兩個老太太就狂奔去戲臺。兩個老太太緊追著,到了戲臺下,正喘著粗氣,卻看見他們已經站在了臺上。

丁丁穿著白色的戲服,在臺上形銷骨立,哭哭啼啼攢著肩踩著蹀步,念白道:“因王魁虧心薄幸,將奴半途而廢,后被金蕩羞辱一場,無顏自盡而死。”丁丁的媽媽在臺下看著女兒,看女兒哀憐地抖動著身體,聲音帶著顫音,像極了一個被丈夫拋棄又被人羞辱一番的弱小女子,無奈之下選擇了死。可是死了之后她不甘魂歸黃泉,誓要向王魁討回公道,遂去海神廟乞求報仇,得到了一紙公文,便下徐州,要找王魁報仇。她凄凄慘慘戚戚般唱道:

奴本是美貌多嬌,共王魁情誼相投;誰知他青云得路,將奴恩情辜負了。這怨恨如何消,如何消?

丁丁的媽媽眼淚忽然掉了幾顆,她感覺女兒長大了。她兩只手掌緊緊握著,像是兩塊正負極磁鐵相吸。身旁的天鳴媽媽不時地吹噓,說:“我看啊,丁丁都是被那袁雪芬蒙蔽,不然一個小姑娘怎么會做這些事呢?一定是這樣的。”她自言自語著,丁丁的媽媽一句也聽不進去。

丁丁下場后,又回了趟戲班房,媽媽也隨之跟著去。丁丁仍舊怯怯地說:“媽,等我這場戲演完了,我就跟你回家。之后我就不再出來,我聽你的安排。”丁丁的媽媽眼眶就開始濕潤了,話趕話地說:“我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不該把你爸留在農村啊?”“什么把我爸留在農村?”“這里不方便說。等你這次回家,我就帶你去看你爸。”

丁丁看著這張瘦削的臉,說:“好啊。”

丁丁的媽媽摸著她的臉,喃喃地說:“去吧。媽不攔你了。”

“媽——”

“你太像你爸了,但我不能再像對你爸那樣對你了。”

戲班的同事又在叫丁丁和天鳴,該他們上臺了。丁丁的媽媽握她的手松開了,說:“去吧。”丁丁看了看天鳴,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雞。丁丁則飛快地跑了出去。天鳴等緩過神來,也跟著跑了出去,天鳴的媽媽則在背后喊著,可天鳴似乎什么也聽不到了。

在臺上,天鳴飾演的王魁仿佛遇鬼了,在臺上一驚一乍,他似乎知道了桂英已經死了的事,一直對著金蕩說:“鬼,鬼!”金蕩四下尋遍,心里發慌。王魁咿咿嗚嗚,失魂落魄般唱道:“看見桂英。”金蕩再次回頭張望了幾次,話說不利索,心虛地念白:“伊分明自盡而死了。”王魁聽罷,猶如被人抽去了骨髓,步履無力綿軟,他拖著長腔唱道:“桂英身魂潑(附)在吾身。”金蕩聽完整個人發怵,口齒不清地說:“你說得我頭皮都麻起來了。”兩眼露出了驚懼狀。王魁自責又自哀自憐般哭訴著:

是我當初太不明,非是桂英伊不仁,罪惡滔天,只苦我單身,天遣兄到此,收骨在江邊,思量一起,兩眼淚漣漣。

他用方言咿咿嗚嗚哭訴,語句拖沓且悲傷,步履蹣跚,神情疲憊。丁丁飾演的桂英從屏風后飄了出來,金蕩為壯膽,偏說這世上沒鬼,不信,桂英便吹了一口陰風,他哆嗦著打了個噴嚏,身體顫抖著,接著桂英便用白綾將他套住,雙手緩緩把他拉向自己。王魁看著他被鬼提木偶一樣無形操控,目光緊盯著,投去了懷疑,但金蕩很快便被上了身,身段形態儼然有了桂英的影子,王魁開始覺得一陣恐懼,被逼退了幾步。桂英念白道:“哎呀,你個王魁呀王魁!當初你落難中途咧,無衣無食,是奴百樣計較,扶你成器。”說完便追著王魁轉了一圈,王魁不敢直視。

丁丁的媽媽喚醒了記憶,喋喋不休地說:“孩子的事由她做主吧,我老了,不能再錯了呀。”

天鳴的媽媽拉住她的手臂說:“妹子啊,你可不能不管呀。你女兒這樣,我兒子會被毀掉的啊。”

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丁丁已經下了臺,便接了話說:“我答應我媽媽了,演完這出戲,就跟我媽回家。”

丁丁的媽媽兩眼忽然睜大,身子好像軟了一截,滿是溫柔地看向丁丁,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囁嚅著說:“我女兒,我知道。”天鳴的媽媽臉上露出一絲難色,挑著眉毛回她:“誰知道呢?”

丁丁的媽媽雙手扶住丁丁,說:“其實你爸一直想回城里去。”

丁丁覺得喉嚨酸酸的,深吸一口氣,把淚咽回肚子里去。她驚訝地發現,天鳴媽媽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失敗的氣息。她好像一直念叨著:“難道我兒子也欺騙我?他明明中了彩票啊。”

丁丁的媽媽已經走遠了。丁丁又回到后臺,坐在一只大木箱上,臺下的一個小姑娘天真地望著丁丁,丁丁便沖著她笑,兩人仿佛一下子有了一種共同語言。

丁丁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天鳴,他正在安慰他的媽媽,他的媽媽像失去禮物的孩子般撒潑打滾,許多雙眼睛這時全聚焦在他們身上,天鳴覺得無地自容,羞愧萬分。丁丁坐在那里,兩眼黯淡,她看著天鳴左右為難,像只過街老鼠那樣畏縮著。她忽然想起了那張照片上的眼神,朝氣蓬勃,充滿了自信。丁丁像被桂英附體了一樣,轉身一跳,跳下戲臺去,小跑著過去,一把拉起天鳴的手腕就跑。天鳴搖搖晃晃跟著跑了一段,甩開了她的手,說:“那是我媽。”

丁丁回過身去,哭笑起來,恍然大悟般地說:“你不是他,你不再是他了。”天鳴問:“他是誰?”丁丁不再作答,只是喉嚨口有下咽的淚水。

她再次上場了,聲音因為淚水反流,唱得更加辛酸悲涼,仿佛丁丁就是桂英,桂英也就是丁丁,她們是同一個人。兩個人圍著一張桌子追趕,桂英雙手捧著三尺白綾,王魁落魄著逃命。王魁無處可逃,仿佛被桂英捆綁住了手腳,緩慢地倒走著,神情俱疲。桂英緊緊追趕,扭動著纖瘦的身子,高高舉起了白綾,又一個轉身過去,一揮白綾,天鳴甩下一件戲袍,脖子便被套住了。桂英右手一接白綾,雙手一拉,天鳴只覺得快要窒息,雙手要去解開白綾,卻被桂英越拽越緊,沒兩下便斷了氣。王魁跪倒在桂英面前。

丁丁一下子慌亂,拽著白綾披在肩上,滿目哀傷起來,她頓時覺得仿佛失去了一切。這時戲臺上的燈光忽地暗下來,帷幕緩緩合上。她扔下了白綾,焦急地詢問天鳴,說:“你沒事吧?”

天鳴露出驚詫的表情,仿佛她不是丁丁。

兩個人尷尬一笑,回到了后臺去。剛一進后臺,袁雪芬已經在等天鳴、丁丁了。袁雪芬對丁丁說:“你超過了我。”

丁丁說:“我把他還給你了。以后,還是你來演桂英。”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天鳴叫了幾聲,丁丁沒回。她要回去見她爸爸了。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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