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不要單打一

2021-04-19 12:31:27林峰
福建文學 2021年4期

林峰

我父親是否預見到這個結果,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看著女兒的背影,腦海里突然閃現他臨終前的反常。那時,女兒正準備報考研究生,她說想考回福建,因為家鄉有她合口的美味、慵懶的節奏。我瞧出了她的機智——丘比特愛神正眷顧著她。她的背影已經勾勒出一個成熟女性的精致:高挑的身材、彈性的肩胛、胯間的曲線和腳步交替之間的韻味。她是我這世界上最美的作品,是上蒼賜給我的恩典。我反倒覺得,自己的懦弱和膽怯都不足以勝任父親這個角色,但我知道,一種油然而生的呵護本能,是最純粹的父愛。

我自然想到我的父親,他無數次對我交代過要關心孩子的學習,詢問過她的衣食保暖。而今,他躺在病床上,對于曾是一名軍人的他來說,血栓如同一枚炮彈擊中他的頭部。醫生婉轉地說,希望會有奇跡。他用眼睛看著我,臉部僵硬一日復一日,囑咐的呢喃貼在唇角,無法化為聲音。直到那一天,他竟然露出一絲笑意,食指在病床安全護欄上點了三下,這一表情和動作逃過了前來看望他的戰友們。他們圍在床邊各自談笑,仿佛不日即可舉杯相聚——年終歲末茶話的約定。這一表情也逃過在一旁的姐姐,她正在逐個遞茶,喜悅掛在臉上又收起。孝順的贊美聲讓枯燥而生硬的病房平添了幾分生機。

這閃電般的笑,令我驚訝。

現在,我明白了。

1

姐姐與父親最后一次爭吵,發生在他第一次中風前。

那天我坐在藝術館的后幾排,看見他倆竟然站起來,似乎要動手的樣子,爭吵的聲音隱約傳來。好在是中場休息,觀眾用異樣的眼光目送他倆離開。猜得出他倆的關系,但猜不出事由。姐姐大踏步,父親跟在后面。那天是中央戲劇團下基層表演晚會,難得的機會。本來只有一張票,另外兩張是我特意求人的。他和母親都是票友,退休后兩人曾買一張折疊小凳子,為的是隨時出發。我這次是再三思考之下,安排父親和姐姐相鄰座位。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倆有多久沒說話了?原本借這個機會拉近他們之間的溫情,結果鬧成笑話。

那天誰先離開,我被攪糊了,居然想不起來。我當然關心禮節問題,這種場合,有什么話不能回家說?可是,姐姐已經失去了理智,鏡片中透出紅眼圈。她指著父親的鼻子說,你再怎么否認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評價,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呸,一口痰就這樣落在父親的腳邊。

父親怔住了一會兒,轉身朝劇場走去。

還沒從暈頭暈腦中醒悟過來的我,只得催姐姐先走。藝術館到城區,乘坐公交車需要半個多小時,況且這時候,要轉乘。

我走路!她保留著憤憤不平的樣子,甩手扔下一句話,我不屑跟這樣的男人走在一起。我轉頭示意父親,一同回城,還是各走各的?他揮了揮手說,我還要看戲呢。

這個場景來得太突然,像一把刀劃過我的記憶,所以這個場景或許是這樣的:父親緊繃太陽穴指著姐姐說,你現在牛了,但不要太放肆!話音未落,一口痰就吧嗒地落在他的腳邊。父親瞬間揮起手。

來??!你不是很喜歡打人嗎?姐姐迎上臉。

怎么能這樣?我對姐姐這種激怒行為表示了憤慨,順勢擋在兩人之間。

父親愣住,轉身向藝術館大門走去。我不知所措時,父親轉身說道,還呆著干嗎?送我回去。

我還要接著看戲,看大戲。姐姐順著他的話音,故意對我說,似乎贏得了這場勝利。不過,她還是無法保持冷靜,拋來一句狠話,她說,你總有那么一天。

我的車行駛在新區的路上,霓虹燈斜射入窗,不停地割過父親的臉。漲紅的臉頰,緊鎖的眉頭,他一聲不吭。看來,來藝術館之前,父親特意坐在副駕,是有意避開姐姐,但他沒有拒絕我去接姐姐的提議,說明他還是比較理性的,誰不愛自己的兒女?

現在干嗎不說話了?我有點氣他,畢竟他是長輩,而且他知道我姐自從母親走后,抑郁癥時好時壞。

他轉過頭,手顫抖著,像是做最后的交代。如果我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記住,房子沒她的份!

我差一點兒笑了起來,他居然真的被姐姐的最后一句話激怒了,無法釋懷。

到小區下車時,他弓著背,搖晃著腳步。八十二歲了,他不再是過去的他。都說,老人是孩子的心。姐姐也真是的,萬一有個閃失,她將如何面對?就像母親在世時,她也老是跟母親爭論,等世上一別,至今抱怨自己。

你先慢點走,我找個車位,大門的燈要開著。他老是把大門的燈關上,怕浪費電,巷弄黑乎乎的,害得有一次我扭了腳踝。

我姐也是氣話,你還當真?我不敢用恥笑的口吻說老頭子。他理都不理,徑直往前走。

2

翌日六點,我起床,噔噔地去對面窗戶瞧了瞧,故意敲了敲門,喊了幾聲,遲遲沒人應答,嚇得我趕緊掏出鑰匙。我現在住的房子與父親對門,這棟房子,是他從看守所崗位退休時買的,聯建模式,一溜三層半。我裝修成兩套商品房,各住一半。

會不會在小區庭院里?那是老人們閑聊攀談之地。早晨的庭院,像是一份剛出版的報紙的的新聞版面:誰家孩子結婚,誰家女兒出嫁,都在這里傳播開去。待在亭角的駝背阿明,是個修包補鞋的好把式。他說,如果你經過這里,老遠就能聽到一個人的聲音,那就是你的父親。我父親這種鑼鼓般的響聲,在很多年以后,導致駝背阿明都會張大嘴巴,模仿我父親說話。他說,難怪你爸的脾氣暴躁如雷。

那天,父親看見我,收住聲音,臉上掛著笑。昨晚的事,他一掃而光?他邊走邊示意我,有話對我說。他吞了一口水,用手在空中抖著,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地說話。我的腦海里閃過他年輕時干脆利索的樣子。歲月真能讓鋼鐵變成泥巴。

你晚上抽空去她那兒。他說。

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天他們為了什么爭吵,倒要問我姐一個究竟??此萄实膭幼鬟€在持續,知道他還有話要交代。他呆在那里,然后笑了起來,說,想了一晚的話,剛才竟然想不起來了。他嘴角邊的苦笑,顯露出窘相,這倒是真話,人老,記憶差。

等我走了幾步,想過些天再問問他要交代的事,也正好便于查一查他吃藥的事,轉頭時,他已背著手,駝著背,一顛一顛地走遠了。

傍晚飯后,我出門前,就看到客廳里準備了一袋蘋果。問妻子,才知道是老頭子剛剛送來的,這肯定是讓我順便送去給姐姐。非常好,我想給他一個表揚,但此刻他的廚房燈已經暗了下來。算了,等回來后再和他聊聊,不想讓他太擔心。

姐姐似乎知道我要來,泡了茶在客廳等我。既然這樣,我也開門見山,那天,大庭廣眾之下怎么能那樣?

不管他。她的氣未消。

不至于吧?難道跟父親較勁,一定要決出個勝負?

你不知道。她搖搖頭,昂頭看了看天花板,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喝了口茶,等著她的解釋。

誰叫他那樣對待老媽?

我被她的天真逗笑了。她不顧我對此話的體會,接著說,你知道老媽在腫瘤醫院時,他說了什么話?

母親轉院到腫瘤醫院之前,已經一周都不能進食。我和姐姐都知道是什么樣的結果。當時我們在醫生辦公室里,逼主治醫生的助理說實話,他在得到我們保證的前提下,才說,太遲了,腹水,癌細胞轉移。姐姐癱坐在長椅上抑制不住地抽搐。我指著她,說,你要是敢哭出聲音,信不信我扇你一巴掌。母親的監護室就在醫生辦公室的正對面。于是,瞞著她,不讓她看檢驗報告,說轉院去腫瘤醫院做進一步治療。母親還當真地問,要不要做手術?她是怕了,當年就是在腫瘤醫院做的乳腺癌手術。

姐姐在藥材站上班,檔案早早就申請掛在人才市場,在姐夫的藥店里做幫手,愛上班時就去上班。這不,時間屬于自己,正好可以待在母親身邊陪護。遺憾的是才兩周,一個傍晚,下午臨近五點,我記得,姐姐從醫院打來電話,悲痛欲絕。你快來啊,老媽不行了,我叫她的名字她不應我。

快摁呼叫器。我在原地里打轉,頭腦一片空白。

等到半個小時后,我回電話過去,一直沒人接。我不知道醫院那邊的情況。那天周末,父親正好也回來,說是要準備一些衣物。只有姐姐一個人,眼見母親撒手離去。

心理醫生分析,這或許是抑郁癥復發的誘因之一。這使得我一旦和她說話時,就小心翼翼,生怕掀開哪個令她不快的話題。我勸她,不要去在意某句話,在醫院時誰都不愿意最后一刻到來。

她絲毫不在意我的規勸,嘆著氣自言自語說,老媽對我說了很多,他酗酒也就罷了,還抱怨她不會帶孩子。其實她早懷疑自己的病,畢竟腹水,只是沒想到這么快。最怕的是發燒,意味著免疫系統崩潰。她走前,讓我原諒她。

說完,姐姐端起白開水,連著淚,一口喝下。

你看,老媽都說了,讓你原諒他。

不,是原諒老媽她自己。她怎么說這話?明明是我不爭氣,不聽話,給她添了那么多的麻煩。姐姐說這話時,我又仿佛看見她高中復讀時的畫面:登山、唱歌,創辦縱橫詩社。再一次落榜后,竟然離家出走,遠去北京,害得老媽那晚趕到福州火車站追她,空手回來后疲憊不堪,還被我爸臭罵一通。有本事你去找,干嗎讓我去?母親懟他一句,激怒了父親,他無法控制自己,隨手從墻上扯下一個袋子,結結實實地砸了過去。

“他竟然在醫院里,罵她,早一點去死?!?/p>

“什么?”這話好似針,刺了我一下,“不會吧,隔壁床病號不是還表揚咱爸,又是倒尿又是削水果,還忙著送飯?”

“我親耳聽見,他說,快點去死,不要連累孩子?!彼忉尩?,“所以,那天晚會上,我要與他對質。”

我渾身的血涌上頭。母親臨終那刻,醫院讓我們酌定,我們說希望能送她回家,于是醫院派了急救車,一路送到。車門開時,父親就站在家門口等我們。姐,你應該知道,就在那一刻,母親的監護儀屏幕上的心跳才橫成一條線。在房間里,父親說,你們不要來。他執意自己一個人完成。他拿著壽衣去穿我母親的手臂,可是左邊手臂剛套上,右邊就滑落下來。他一把抱起她,慟哭著,說著什么,咿咿呀呀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貼著我母親的臉頰,像是說著一段允諾的悄悄話。

說到這,姐姐稍稍緩了情緒?!耙补治?,那天下午,還告訴母親那些話。”

“發高燒是癌細胞轉移,怎么能怪你?”我答非所問。

她再一次昂頭,眼圈紅漲?!罢娌辉摪?,在那個時候,還讓她牽掛……”

世上親人,無非“牽掛”兩字。

3

我踩著怒氣回家,想質問那句話的來龍去脈。但從廚房窗戶看去,父親的客廳已經關燈了,隱約中臥室的門也關上了。他早睡早起,這些年一貫如此,好吧,明天再說。

半夜里,我難以入眠,睜著眼不敢輾轉,生怕攪動妻子的睡夢?;貞?,就像一輛綠皮火車正在穿越一道道生銹的鐵軌,迷糊中,不斷地震動。

我被震醒。是手機,是父親的電話。我的心,被一把揪住。

手機里盡是鼻音,像一個嬰兒剛驚醒時的幼嫩和脆弱。孩子哦,快來,我突然動不了。我的腦海里像爆炸似的。完了。

我沖進他的房間,摁開燈光,他半靠著床,眼睛腫大擠壓一側,嘴角歪斜一邊,雙手顫抖不已。中風,是中風。

“我要走了?!北且衾?,聽到他的絕望。

不要怕,不要怕。我撫摩著他的頭,他的頭發直挺挺地刺著我的手。我轉頭對跟隨來的妻子說,還愣在那里干嗎?快打電話給我姐夫。

濃重的尿臭味撲面而來,我掀開他的被子,他的褲子上已攤上一大塊尿液。我拎起對面箱子上的一床被子替換掉臟的被子。

他吐著顫抖的舌頭,示意箱子一角?!暗紫?!底下!”

“有東西,壓在箱底,是不是?”我用清晰的聲音,去鎮住他的恐懼,“你看,你這么清醒,沒事,救護車快到了?!?/p>

他的頭僵硬,堅持吐著舌頭。

一會兒,樓梯傳來我姐的喊聲:“爸喲,你不要走啊。”她一進門,弓著背,不停地發抖。

“別讓她進來?!蔽覍ζ拮哟舐暫霸挘屗龓Ы憬闳ノ覀兎块g,不讓她看到急救的場景。幾乎同步來的120醫生、護士沖進房間。我事后才知道,一旦中風,四個小時之內是搶救的黃金時間。醫生讓我和姐夫提擔架的后面,我下意識地從他的枕頭,摸出他的醫???、身份證、手機和充電器。在一圈圈鳴叫中,急救車直奔市醫院。

急救科登記后,立馬轉入住院部十二樓的神經內科。

問診、填表、繳費,下電梯,上電梯,走一個陀螺式的程序。沒有高血壓,沒有糖尿病,只是當年肺部長了個囊腫,也是在腫瘤醫院,切了出來,雖說良性,嚇得他停了三十六年的煙齡,不停的是仍喝酒,但一天一小杯。

入院沒幾天,他的手機開始響個不停,有票友約他,有戰友叫他。電話里,他不好意思說住院的事,說些謊話應答。才住了兩周,臉色紅潤多了,醫生讓他做握手、咬牙、點鼻子等測試,達到了標準,他便嚷著要出院。醫生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組織了一次會診,同意他出院,但必須長期服藥。主治醫院驚訝他的恢復之快。

老林,按你目前的狀況,我們建議用利伐沙班,雖然是進口藥,但不用每隔一段時間做血液檢測,比較安全。醫生叮囑他。

哈,醫生嚇唬人最專業。我父親對隔壁床病號調侃道,你看,進口藥。

醫生找過我,做了較為深入的談話。醫生的意思是,雖然恢復得快,但從CT看,畢竟腦干上還遺留著血栓,何況看出我父親的固執,所以特別交代要每隔兩周來做一次復查,評估一下藥物治療的階段效果。我怔怔地站住,不知所措,心想,該如何對付老頭子的固執?醫生不容我質疑,說,如果再梗一次,恐怕就沒第二次。

正如我所慮,兩周后,他果然不跟我去醫院做復檢。他那牛撞墻的脾氣,八個漢子都拉不回。不過這次,他倒是自己來我的客廳,似乎想說服我。他捏緊拳頭,頂了頂墻壁,說,你看。

看來,恢復的不僅是他的身體,也恢復了他的犟勁。

他反問,人,怎么可能會改掉自己的脾氣?跟你說,不要被醫生騙。何況,吃了這個進口藥,老是拉肚子。

我懵住了,那更要去復查了。我二話沒說,準備去他房間拿醫??ǎ瑳]想到他竟然瞪圓眼,堵住門。妻子連忙從廚房趕出來,看他站立在那兒,與那晚病發的嬰兒般模樣截然不同,倒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雞。我不敢再堅持,怕他的血栓涌上頭。

妻子笑了,說,不用去,沒醫生說的那么可怕,但醫??ㄒo我,我倒要去問問醫生,怎么吃了會拉肚子,還不如換個國產藥,比如阿司匹林,實用。

對。他哧哧地笑了起來。那一年他在腫瘤醫院,主治醫生曾對他說過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粒阿司匹林的話。得,他記得這事。果然,他從腰間挎包里拿出了醫保卡。

沒錢了。他做出一臉無辜狀。

沒事,我來存錢。我妻子說,現在醫院挺厲害的,不刷光你的卡才怪。妻子的解釋,正中他的靶心。

4

父親在平臺上整理花卉,見我來,就站著比試著,說,你看,頭不暈了。我瞧他的裝模作樣,不敢笑。老人與兒童同相。

比起固執,有什么樣的父親就有什么樣的兒子。我想,我一定會找到機會好好給他普及普及,關于腦梗的危險性有多大。

有一天,我推開他的門,看見我的師傅正端坐在木椅上——他教過我練南拳,一種地方拳種。那時我才上初一,正好是暑假。我現在還記得,最先是枯燥的馬步沖拳、弓步彈腿,類似詠春拳的木樁功。等我實在受不了如此單調時,他才拋下一句:“休息?!彼挷欢?,一整個夏季要結束時,才說:“峰兒,你過來。”他示范一個動作,嗖的一聲,瞬間我鼻尖前感覺帶過一陣風。這是一招反手肘擊,他讓我明白,翻肘的力量是在馬步結實的基礎上,才上得了速度。這一切歸功于他曾經當過偵察兵。當然,要我跟他學拳術,完全是父親的意愿。他說我,柔弱的身子不像個男人。

我師傅進牢房,源于一次阻截。他一個線索一個線索地找,終于在東湖塘橋頭邊認出四個痞子——正是調戲他女兒的那些家伙。聽說他女兒由此患上恐懼癥。我還聽說,那次,他一人干四個,最后把一個個癟三都趕進護城河的臭水溝里,在萬般求饒中,才讓他們上岸。不幸的事,那天是傍晚,其中一人在上岸后,說了一句,你那個寶貝太騷了。結果,一個近距離,只聽“咔嚓”一聲,觸電似的,奇了怪了,那家伙從三米多高的斜坡滾下,倒插入溝內,肋骨斷且不用說,還因窒息致腦震蕩。江湖就此傳開,說師傅是用了點穴功,傳得神乎其神,不一而足。法庭上,當法官問他,最后那刻是否存在攻擊行為,他只說了一句話,“罪有應得”。當然,師傅進牢房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家伙的父親很有來頭。

師傅還記得我的小名,見我走到跟前才起身。自從他刑滿釋放后,我極少見到他,很久之前他來拜訪過父親,像是一場告別,聽父親說,他女兒病逝走了,他妻子在他出獄后也走了。

他捏了捏我的臂膀,畢竟練過武,手勁在。我有點不好意思,少年時的南拳早已荒廢。他嘴角微微上翹,只說了一句,長大了。

突然之間,房間寂靜下來,我才意識到我剛才的出現打斷了他們之間的談話,便請安告退。

我姐夫的電話讓我猝不及防,他說,你快點來。我進他家門,姐夫搖著頭,指著客廳說,你姐成天自責,連澡都不洗,一會兒哭你母親,一會兒呆坐著。我知道姐夫又讓我來開導我姐。

姐姐照例坐在藤椅上,一個蘋果枯萎在桌面上。我說,不要去想太多,人的精力像泉水,會枯竭的。

你不想老媽?她一臉滿是疑問。

有時候會。我回答她,并告訴她昨晚突來的一個夢。是夜里,但不知道是什么時辰,老媽穿著花棉襖進門找東西。我問她,你半夜找什么?她說,我想吃燕窩。什么?整整一個大問號。我既驚訝又高興,說,媽,你想吃東西啦,那我給你去買。不過,奇怪的是,她怎么會突然想吃燕窩?節儉一輩子,居然想起這個滋補品?

姐驚奇地瞪大眼。后來呢?

后來,我想,半夜藥店也沒開。我問她,那湯圓,好不好?她也高興地點頭,說,要芝麻餡的。冰箱里正好有,我就去拿。

再后來呢?

再后來,她說,要去平臺上看看她種的花,然后又說了一句,外面好像下雨了,以后讓你爸照顧好我的花。我推門陪她去平臺,一股又冷又潮的氣息把我驚醒。夢,到這里就斷了。我醒來那刻,突然打了一個冷戰。第二天早上,我想,老媽骨灰還寄在老家的后山,會不會是提示要進地藏庵的塔林呢?按我們當地風俗習慣,要等男人骨灰入塔后,女人才可以隨之而入,留有封建遺風。

說完這話時,我冷不防又一個冷戰。姐姐的眼睛里冒出一種靈光,我們心有靈犀,一同說出“老頭子”。

快說,這幾天,他身體怎樣?我姐急促地問。

恢復得蠻快的,就是不肯去復查而已。我說,他吃了利伐沙班,老是鬧肚子。

一定要帶他去復查,我姐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藥,絕對不能停,還有,在他房間最顯眼的地方貼上你的手機號碼。最好呢,裝上監控。

監控視頻,他肯嗎?對了,我師傅來過,他估計也在勸他。

哦,你師傅?她遲疑了一會兒,說,媽在腫瘤醫院時,他也來過。老爸還問他,怎么找到的。姐稱贊道,他有心。

我想我的目的達到了,就是喚起她去關懷的動力,鼓起她生活的勇氣。這時,我才問她額頭出現的一塊瘀血。這,又怎么啦?

沒大礙。她說,前一天睡前已經吃了安眠藥,躺下后,腦袋瓜不停地掃過過去的畫面,翻來覆去,又起來吃了兩片,結果,早上起床時,一抖腳就磕到墻邊。她說完,嘲諷自己,苦笑起來。

腳沒扭吧?

還好,就是沒力氣。她說,你吃個水果吧,你姐夫都洗過了。

你也吃一個。

好。

她咬的速度很快,一下已經三四口。蘋果香,激發她的味蕾。姐夫放心地上樓去看他的醫學書了,這是他每晚的功課,雷打不動。

等了四五分鐘,姐放下蘋果,說,我現在和你說的話,你不要告訴他。她指了指樓上。

我的疑問,又重新回來了。我記得她說過在腫瘤醫院里的責備,是的,她要告訴我這來龍去脈。

姐說,我很傻,在母親要走的那天還給她添顧慮。你還記得不記得,當年我們在大院里捉迷藏,我跑到小柴樓里?對,就是那棟兩層樓的柴火房。樓梯已經塌陷了,一樓黑乎乎的,沒有燈,走道放的盡都是柴片。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自己感覺有點怕,準備出來時,突然有個手從背后蒙住我的嘴,連同鼻子。我沒有辦法轉身,看不見那人。另一只手……姐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屏住氣息說道,那手,就摸了過來。

她翻著眼,抽搐了起來。我趕緊一把抱緊她。

缺口的蘋果,滾到地面。

是墻上掛鐘秒針的聲音,嘀嗒、嘀嗒。一會兒,她發白的眼珠轉回黑色。

她時常會出現這種類似癲癇的癥狀。我準備給她遞一杯熱水,她卻拉著我,說,你坐下。

你,告訴了老媽?

她點了點頭,一副怕責怪的神情,說,不知道為什么,母親她忽然就發高燒。

不是你的錯,高燒是病毒轉移。

她搖著頭,說,不,不是這樣子的。她的淚水順著我的肩膀,流出一條痕跡。

我推開她,追問道,不哭!那個人,到底是誰?

是那麻臉。

我驚呆住,像一根柱子。

真的是他?我想再一次確認。

是他。因為我看見那手腕上有兩粒肉瘤。她語氣急促,在虎口與手腕之間比畫。

5

沒想到父親會主動來敲門,我想正是時候。

醫保卡拿回來沒?他帶著笑容。

在這。我趕緊回客廳古董架上取來,他還站在門口。我遞過醫保卡時說,進來坐一會兒,好嗎?當然,語氣輕緩。

他想了想,脫鞋進來,徑直坐在椅子上。

要督促薇薇讀書。他的第一句話自然是這樣的。

她會自覺的,前一段還在問你的病情,聽說你好多了,才跟我說,準備考研究生,考回福建,說,到時候,要和爺爺經常在一起。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頓時來了話語的興頭?,F在的孩子,不會吃苦,對了,薇薇大學那邊,吃得好不好,辣不辣?

現在的孩子吃慣了辣。我順著他的話題說了下去。我連自己都管不好,也幫不了孩子多大的忙,孩子要多靠自己。

不要給孩子添麻煩。他說。

我點了點頭,問,爸,換了阿司匹林,會不會好一點?

他停在那里,不回答,而是反切了一個話題。去你姐那兒了吧?

嗯,我點了點頭。那個埋在姐姐內心的創傷,像電一樣觸到我。

父親說,那天,你姐罵得也有道理,我如果到了走的那一天,房子你們一人一半。還有,她有事的話,多去幫忙。她脾氣像我,就是急。

我在猶豫,不知道該如何對他說起姐姐的事。

還有,房產證和一些重要的東西,我都放在箱底,老地方,你記住。

我點了點頭。

還有,一旦我走了,喪事簡辦,你的三個舅舅和姨姨都不要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話?讓我的戰友來送最后一程,來的禮都不要收,送了待后面全部退回。估計你師傅也會來。說完,他才喝了一口早倒在他面前的天山綠茶,像一件重要的事叮囑完畢。

是不是上次在小區庭院遇見他,他所說的忘記的事,都在這里了?

我苦笑,說,爸,薇薇考回來,你舍得先走?

他露齒,呵呵地笑了起來,有點甜。他指了指我,說,少給我?;^——這句話,似乎說明他在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果然,他剛起身,轉頭又一個交代。等我走后,你才能決定房子要不要賣掉。

我記得中風后四個小時內的黃金期,所以那次治療中,曾對他說過,賣掉房子足夠去新區搞一大套商品房,住在同一個小區里,好照料他。況且,這里有母親留下的傷心之事。這些事,他居然還記得。不錯。

他起身,緩緩地,用手撐了一下。我決定,等他恢復得足夠好之后,再告訴他姐姐的事。

父親難得有如此好脾氣。我記得,我們還是小屁孩時哪敢和他爭論?哪怕頂一句,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輕則被罵,重則一個耳光獎賞。記得一次,父親要求我和姐姐開始學習煮稀飯,因為母親要去金涵的毛紡廠上班。當年,還沒見過高壓鍋這蒸汽的怪物,等一鍋的稀飯煮好時,就必須要倒進另外一個盛飯的鋁鍋里。我和姐姐兩人各持一邊耳朵,結果,沒走幾步,她根本沒手勁,喊了一聲“我放下了”,斜側的稀粥潑在我的手臂上,燙得我哇哇大叫。嚇得母親說,以后再也不讓我們煮什么狗屁的稀飯。

父親卻大聲叱喝她,說,又不是造原子彈,煮飯都不會,以后怎么辦!

到我父親逼我練南拳時,僅有一次他站在我身旁,突然用腿掃了我一下,害得我一個趔趄,差一點來個狗爬式。

他不說話,目光對視著我的師傅。

我就想,他自己有多牛?敢指教我的師傅,還說什么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他有一次喝高時,要我用清涼油涂抹他額頭。他問我,你見過鷹爪功沒?我哈哈大笑,瞅準時機將清涼油亂涂在他的眉毛上,算是對他吹牛的懲罰。結果,他很鎮定,讓我去廚房拿一口碗來,隨著一個棒喝,五爪撲下,碗應聲而裂。他轉身說,記住,做什么事,一環扣一環,相互連環,練武如此,學習也如此,都不要單打一。然后說,再涂點,我以后會教你鷹爪功。我乖乖地趴在他的頭部一旁,按他的要求,用我的指甲掐他的額頭,從太陽穴到印堂,爾后來回揉搓。他的手指在床沿上敲出一聲聲節奏來。他在享受這一刻。

我搞不懂“不要單打一”這話的意思。在學習上,似乎是地理、歷史等科目都與寫作息息相關,可以相互借鑒。在做事情上,似乎又有未雨綢繆之意。不過,似乎還有一層意思是,決不能掉以輕心,輕言放棄。

但都不準,都無法直達他所說的“不要單打一”的本意。

現實,恰是一個諷刺。我父親的座右銘,卻讓他走到了人生的低谷。他在部隊待了二十多年,轉業分配到看守所。雖然都是在完整手續之內,但我父親掉以輕心的事終于發生了:那個掉進臭水溝的小太子的老爺子,抓住了這個機會,讓我父親調離了看守所的崗位。

6

比暴風雨更可怕的是暴風雨來臨之際。這話形容我姐在青春期與父親的僵局,再貼切不過了。那時候,姐正在渴望成長,而我還小,無法理解一個女性懵懵懂懂的內心世界。當高中復讀的結果出來后,姐決定出走,地點是北京。這個決定,結結實實讓我母親遭受了雙重打擊。一是北京對她一個婦人家來說,簡直是一個陌生世界;二是父親懷疑她當一個母親的資格,對她的責罵毫無顧忌。記得,我母親趕赴福州那晚,父親一個人坐在廚房喝著酒。他讓我坐在桌子一邊,指著我說,兒子,你要記住,養你們不是養小雞,沒有一個父母希望孩子將來一事無成,所以出去鍛煉未必是壞事,但一定要先學好本領。我在等著我母親回家,而他,語無倫次地說著。我知道,反正他順著話尾,都會結束在“不要單打一”上。

一年過去了,到了第二年臨近春節,聽說我姐回來了,只不過是,她租在外頭。大年初三那天,一個穿藍西裝的男人出現在我家。我父親親自下廚炒了一桌子的菜,還溫了一牙缸的米酒。

藍西裝一直保持微笑,不插嘴,這種畢恭畢敬讓我父親十分滿意。酒過三巡后,他如同審訊:怎么認識、家庭情況、出生年月、工作簡歷,特別是哪個大學、什么專業等,一一記錄在案。

藍西裝逐個回了話,說,哲學系。

哲學?我父親壓根兒沒聽說過,世間還有這等專業。

就是琢磨人生道理的。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立馬說,我懂,便滔滔不絕,竟然不知從哪兒說到人生哲理其實就是軍事打靶。他連長說的,他說,不要就懂得三點一線,千萬還要記得停止呼吸。什么叫停止呼吸?就是游泳時突然沒法呼吸的那樣。而且,更絕的是,他抹了一下嘴巴說,三點一線后,要稍稍偏下一點,為什么?因為五四手槍后坐力勁足。好吧,一堂結結實實的軍事課。他連長最后總結一句話,到現在令他記憶深刻,那就是“不要單打一”。他說時口沫橫飛。

不要單打一。他嘖了嘖嘴,哈哈大笑,感覺受益無窮。

藍西裝看似恭維不如說像是試探,他豎起拇指稱道,叔叔,不愧是參謀長。

我父親立馬打住,哈哈一笑,羞愧道,是參謀,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

我姐無地自容。

藍西裝離開我們這小地方時,父親執意不讓我姐送,而是吩咐我去。小城的北街,滿地都是一小堆煙花爆竹的殘余,藍西裝對我說,你父親的世界,既單純又復雜,不過他始終有個陰暗面,就是將我看成他的敵人。

我不懂,感覺這話怪怪的。

以后你就會知道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妄想帶走他的女兒。

這不是陰暗面吧,應該是警惕心。

對,警惕心。他高興地說,以后長大了來北京玩,就聯系我。他留下一張名片。那時候,聯系方式只有固定電話。我就要畢業了,北京,就這樣烙在我的夢想中。

7

我決定去大院走走。

黃昏之后,穿進北門街的老巷弄,才發現猶如闖進迷宮。一條巷,接著兩條弄口,向左還是向右?為什么當年沒有迷茫的感覺?

奶娘宮絲毫沒變,大殿上方的石梁已經被香火熏成黑條狀。一個人正頂禮膜拜,另外一人拿著香火凝目注視。從這往東走五十米就遠遠看見,大院石欄的墻已經拆除,早已變成了一排豆腐塊的店面。今晚,四五家店鋪已經合上卷簾門。在發黃路燈的影子中,一家占卜店門前,一位金光閃爍的女道士一手持著經幡一手搖著招魂鈴,站在卷簾門下,念念有詞。只聽“叮”的一聲鈴鐺響,她緩緩地轉身,由東轉南,再“叮”一聲,由南轉西。有一個女人匍匐在她的腳跟前。四方轉定,女道士低吟唱起一段咒語,頓時巷弄傳來共鳴聲。

我聽見這一段悲傷而縹緲的旋律,似乎看見一群孩子奔跑的畫面:絲毫不理睬成人的哀傷,嬉戲在圍墻內外,橫沖直撞,有的手中拿著木制手槍,有的擒著大一點孩子的衣角。這樣的幻影,時亮時暗,像一部黑白電影,交雜著一兩聲的吶喊聲。

兩個畫面,開始模糊、融合。我佇立不動,期待夜色再黑些。

大院內,已經見不到那座柴木房了,遺址上露著地基,連著花崗石房,連成一片空地。當年臨時搭蓋的廚房也拆了,廚房前的那棵龍眼樹,令人浮想聯翩,像可以從星空中摘到果實。如果順著夜空俯瞰,花崗巖房,更像一個掉了牙的老人。分配給麻臉伯伯的房子就靠在大樓最西側。沒有架空層。透出亮光,說明有人。我徑直走去。偶爾有人走出大樓,也不會瞥我一眼。走到陽臺那刻,里面傳來電視的播放聲。

門外,安裝了一個鐵柵欄。我決定從陽臺跳進去探個究竟。就在一只手搭在冰涼的水泥欄桿時,一個影子忽然從一側閃過,我嚇住了,裝作系鞋帶,順勢蹲了下來。而后,迅速抬頭一望,再回身,似乎有風穿過那棵龍眼樹,樹欲靜而風不止,只留三兩窸窣聲。

8

父親第二次中風,來得蹊蹺。

那天我睡到十點才出門,經過小區,庭院的小亭子總讓人習慣性地去瞧一瞧。咦,沒見到父親的影子?我放慢腳步,或許這樣,他就會出現。駝背阿明正抬頭瞅見我,便揮手讓我過去。沒等我走近,他便說,你父親沒來,這早上就有點冷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不過,他倒是好意提示我,昨天見你爹,坐在那,也不說話,徑直發呆,臉色不好看,很久了才起身,走得晃晃的。我就問,老林,沒事吧?他還笑著,用手指著我。

阿明問,你父親當過兵吧?

我納悶他怎么突然問這話。

阿明比畫給我看,原來,是手槍瞄準的姿勢。他續著話題,禁不住笑了起來。別看這么暴躁的人,其實心很細。他說,有一次下暴雨,在亭里看見我父親一手拿著折疊凳,一手撐著傘,傘全在我母親這邊,自己渾身上下沒見一塊干的。

會不會去市場買菜?他接著問。

他很少買,一個人吃。

突然,我腳發軟,開始打戰,我感覺我得打個電話。他的手機通了但一直沒接聽。不祥的預感讓我轉身立馬跑向家。父親整個人,趴在床邊的地板上,面朝下,枕頭的雜志已經被撕得支離破碎,有小片散在他的頭發上。老人機就握在他的手上,聽筒蓋已經打開,一頭的鏈子還系著床上的小腰包。

爸,爸,爸。他保持僵硬的身軀,沒有應答。

完了。一陣刺骨的冰冷再次襲遍我的全身,抑制不住的淚水,是唯一的溫度。120、姐夫、妻子,三個電話后,我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翻過他的肩膀,硬石塊般的重。他的鼻子尖帶著血跡,眼珠直盯著上空。

急救室的醫生,還是老樣子,白大褂、一副聽診器。

似乎只有病號服能讓他安靜下來。他的鼻子、嘴巴,還有臂膀上,全插滿管子。唯一能感覺到他體內脈動的,是床頭柜上的監護儀,血氧、心率,早已經熟悉不過了。

市醫院新區,條件不錯,陪護床和被子都很干凈。晚上,我就睡在他的床沿一側。從十二樓遠眺門診綜合大樓頂上,有一個巨大的滾球,不停地轉。他們說,那是因為手術室和ICU都在那里。

半夜,我被搖醒的時候,踢腳燈還亮著。值班醫生讓我快點起來,監護儀上已經亂碼。緊急情況!父親的心率在不斷降低。我幫助護士,在她需要插入吊瓶前,將父親翻身。也就在這時,才發現,他的后背已經濕透,黏糊著床單。醫生在打聯系電話,報著那些稀奇古怪的數據,似乎電話一頭有人在指揮著他。一會兒,父親的頭上、兩邊腳踝靜脈上也被插上吊瓶管。他的身軀像是巨大的海綿塊,不斷地吸收也不斷地滲漏。

病人脫水,請求轉移ICU。值班醫生通完電話后,扔給我一句話,說,你做好心理準備。

三天后,他被醫生送出來,在ICU電動門交接時,他竟然睜著眼睛,不停地轉動眼珠。對他來說,好像是一次戰前的演習。我按父親先前交代的旨意,通知了他的戰友們。

慶幸之余,醫生說,這樣的危險還會隨時發生。

9

我永遠忘不了父親臨終的那刻。

那天正午,醫生來病房兩次,等待著我們做決定。因為,父親開始從尿管里不停地滲出血。沒有藥物解決,只能不停輸入大袋的鹽水,用物理壓力止住內臟出血。

姐咬牙,說,好吧,沒有意義了,這樣下去,他很痛苦。

于是,拔掉監護儀,拔掉鹽水吊瓶,拔掉身上所有的器械。在護士拔針的瞬間,他還能感受到一絲的疼痛,手臂的皮膚已經起皺,連轉眼珠的力氣都沒了。姐備好溫水,把輪椅推了過來。我放下安全護欄,雙手插進父親的背后,將他托起來,擁進我的懷里,而后轉身將他放入輪椅。放平椅子,洗他的頭時,一縷縷白發飄在水面上。

姐在吹干他的頭發,而我開始擦他的身。等到擦洗那雙手時,手竟然曲握著,好像不輕易繳槍似的。此刻,手繭是皮膚上最富有力量的東西。鷹爪拳,鷹爪拳,你再也不能在我面前吹牛了。他的手腕上,不停地接納著我的淚珠。

姐事先準備好自動播放機,放在他的床頭上。誦經聲不停地在病房里回響著。他的頭,總是不自覺地側斜一邊,像是不愿屈服死神的召喚。

我說,姐,要不,我們再插上吊瓶吧?我悔恨的淚水滴在他的床單上。

還有什么辦法呢?姐無奈地搖著頭。

然后,換了件我從商場買的嶄新的睡衣。

然后,洗腳。

然后,換床單。

然后,抹上清涼油,在那已經不再潤滑的額頭上。

多么熟悉的動作,只是一切不再重來。我抱著他,讓他躺回全新的被單上。姐說,爸,睡吧,觀音菩薩來帶你走。

我知道他不甘心這么走。我撫摩著他的頭發,現在他的頭發開始卷曲,消退去幾多的不羈不屈。時光倒流,他像出生的嬰兒。

我說,爸,原諒我們吧。

當我說完,他縮小,再縮小,掌心般。

很多年以后,我寫下一份電子郵件,存在我的郵箱里,那是準備給我的女兒的,命名為《早來的遺言》。

薇薇,我親愛的孩子,反正遲早都要來這一天,我提前寫下這些,避免到時候的慌亂,因為我一直喜歡從容應對生活。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今生有許多話要對你說。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你不用害怕也不用詫異,如同小時候,你讀過的《小馬過河》,不輕信他人,唯有自我體會和實踐,一步一步,直到抵達你的目標。

我下面所說的話,你一一記住。

關于爺爺的房子。那是你從出生到大學的庇護所,也是我的。對了,也許將來也是結婚、工作所需要的。我走后,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你都不要賣掉它,要保持它的完整。因為那是爺爺、奶奶傾注生命換來的——為什么會用如此重的口吻——因為我親眼所見:預備鋼筋、搬運磚頭、備木料等,我所親眼見到的,都是他們辛勞的影子。甚至爺爺利用傍晚時間,在他事業最落寞之際,用自行車一點一點地運我的書。我看到他的背影,就像在負重著什么。

關于我的后事。我見過太多的人世間挽留不了的事,如同我救不回爺爺。每個人都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他的親人。為了不倉促,也為了不給你留下過于瑣碎的世俗羈絆,我決定,選擇遺體全部捐贈。這最后的囊中之物——廢物,就算是回收利用??鬃诱f,未知生,焉知死?過好每一天,特別是過好有價值的每一天,才是重要的。剩余的火化后,就埋在居士林后山的竹林里吧,作為肥料。如果我突發諸如爺爺那種腦溢血之類的,不能說話不能自主,請不要挽救我,讓我有尊嚴地走。我的所有一切都歸你,你要好好珍惜。

我也和你姑姑說過我的遺愿,她非常贊同我,也決定和我一樣。她希望一生的痛楚和遺憾都能化為安息。

對你的感情。真的感謝上蒼給了我最好的饋贈。小時候,你是我的鬧鐘,提醒我不敢懶惰;長大后,你是我的風箏,到底要放多高,取決于你的知識、技能和積累的經驗。我有點舍不得,但我自認為不是非常好的父親,只希望能做你的最好的朋友。你的弱點,是過于柔軟,勿要因小失大。在事業方面,希望在努力的基礎上,再加一把勁,你將會意識到,你會超過同齡人。機遇對每個人來說,都不會太多。機遇為有能力、有眼光的人而來。這方面,你既要不斷學習專業技術,又要冷靜思考,等待時機,勇敢地抓住它,在人生轉折點上,再上一個臺階。

這一方面,稍稍講得多一些。你在大學時期,應該會有許多的思考,走出校園后,你將真正面臨社會和你自身的困惑。這意味著,你的獨立才真正開始,因此,你必須要綜合地去尋找答案,不要單打一。學些佛學、道教等哲學知識,會有助于你的深入思考。這好比,你在開車,你知道你出發了,就意味著你需要打起精神,目的地是十分清晰和明確的,而且,你要知道你要去那兒干什么。你需要給自己列個計劃,沒有計劃的人生,簡直是荒唐的。你做好了決定,你將會大放光芒。

關于你的孩子。希望我能看到你的孩子——我的外甥、外甥女也一樣。慢慢地讓他們成長,選擇他們喜歡的,一直到有能力選擇謀生之道。我似乎看到一個規律,在他或她小的時候,讓體育運動鍛煉他們,讓他們選擇一項自己喜歡的體育項目。我個人認為,乒乓球和游泳,是不錯的選擇。武術更好,但很殘酷。當然,登山也不錯。你一定要懂得:健強的體魄和堅強是漫長人生的基石。再有,就是讓他們學會用準確的語言去表達,記住,準確是第一要義。他們一出世,就給他們買人壽與教育保險,讓他們生有保障。成人之后,就靠他們自己了。

關于你媽媽。我記得,你高考前,她半夜突然從床上驚坐而起,她說,萬一你考不上咋辦?世上最偉大的母愛,莫過于此。再追溯到你周歲還是三周歲時,為了理發,你一直哭,我一急,揮手拍你的臉,結果不小心弄出你的鼻血。她埋怨我的魯莽。男人帶孩子,永遠疏于細節。也正是因為母愛的耐心與慈祥,你要記得,當年你遲遲不肯降臨,你母親沒有一句怨言,她說,奇怪了,生命來得如此艱難。這或許也是命運安排,為了讓你記住一個深刻的回憶。這些,等你當了母親之后,會有更深的體會。所以,應該有另外一個世界或空間,來生希望再一次做爺爺奶奶的兒子,今生不能報答他們,來世再續。

關于你的事業。關于這一點,我需要說詳細點。其一,如果按你所學專業和你的性格——需要從內因與外因兩個因素去考慮:最適合的崗位,或許是當一名法官,或者檢察官。最佳的崗位,或許是你將來能做一名大律師??梢杂勺约哼x定事業的高度。最幸運的是,你可以有能力、有勇氣去選擇。你年輕,要有夢想。其二,不要虛度一生,切勿放任自由。有一個階段,也許你會處于焦慮狀態,毫無進展,或者你想,算了吧,這需要你去及時調整,去想一想你生來不是為了昏庸、碌碌無為而來的。

關于困難這一點,我又想多說幾句。挺起胸來,千萬不要塌陷了肩膀。你看,奧特曼有自己一套戰勝怪獸的辦法,海綿寶寶有他的醒悟、自覺。我最喜歡的作家海明威曾說,人,生來不是為了失敗。你一定行。小時候,你問我,為什么要喝牛奶?我告訴你說,喝牛奶就是補充能量。你轉著眼珠問,那不喝會怎么樣?我告訴你,以后會“沒救”的。你咯咯地笑。其實,就是擁有一個堅強的體魄,才能有資格擁有一個自由的身軀。

我在寫這些文字時,正好是2019年我的生日。巧合的日子,收到你發來的微信祝福,我想起生我養我的奶奶的笑容和爺爺的嚴厲。我很幸運,一直生活在爺爺奶奶身邊;我更幸運,與你度過這些日子。我之后會不斷地修改與補充這些文字,直到確定下來。比如,如果能重新再來,我一定要選擇學習植物學。我在一個早晨閱讀到“薊”——這個草本植物,當我看到它的圖片時才發現,很多年前我登白馬山時,野花開滿路旁,而我總想知道每朵花的名字。如果再有選擇的話,我希望去當兵,訓練,打靶,像爺爺那樣,做一名軍人。我愛你,你要懂得生命只屬于我們一次,你不能甘于平凡與昏庸。所以你毫無疑問,必須有所追求,不虛此行。認識這一點,就如同登山:越是爬山峰,越能磨礪。

最后,需要交代的是,你是我這一代林家的孩子,意味著你將承擔更多的責任。保管好爺爺、奶奶的牌位,記住在爺爺的牌位上,每年放一杯紅酒,他愛喝酒。

生命無法重來,但愛可以。

10

金庸說過,這一生應該這樣度過:大鬧一場,悄然離去。父親一生雖不同于金庸,卻幾近于他所希望的轟轟烈烈。夠了,足夠了。

父親的葬禮,安排在北山火葬場的松濤廳。他一貫喜歡熱鬧,自然不會喜歡觀音閣、青翠堂這樣的格調。時辰挑好,火化之日近在眼前。父親生前戰友都來了,都八十歲上下的人,我必須開車下山接他們。

我們都老了,你們年輕,要繼續走下去。他們臨走前對我說。對了,麻臉伯伯前一段也突然不行了。蒼天饒過誰。他們一一顯出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神態。

姐身體不好,夜里守靈自然由我來,姐夫飯后過來陪我,十點多返程下山。也就在這一刻,我師傅竟然從山下上來。

他也不接我的茶,徑直走進靈堂,點了一炷香,跪在遺像前,大聲說道:大哥,你可以安心啊。然后圍著靈柩走一圈,才步出靈堂,坐在接待亭里。

我遞茶,感恩師傅有心。

他抱拳說,應該的,師傅我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見。他一口喝下茶,說道,我有件事,要交代你,也是你父親生前交代的。

三十分鐘,是師傅跟我講最多話的時間。他執意不讓我送,消失在夜色之中。

殯儀館位于山頂,夜里有點冷。我絲毫沒有睡意,望著遠處的一顆星星。我才明白,那天我母親支開我姐,在病房中對我父親說起大院柴房的事。我父親不能自已,脫口大罵她。

母親一把拉過枕頭,摔了過去,再拿起床頭柜上的杯子,砸了過去。

母親罵道,你去死吧。

父親也罵,你才去死吧,不要連累孩子,不要連累大家。

就在這一刻,我姐推門進來。

我父親第二天就回老家了,師傅一路跟著,他不讓我父親做魯莽的行動。很長一段時間,我父親與麻臉伯伯的關系,不動聲色,沒有接近也沒有拒絕。難怪麻臉伯伯沒有來病房看望父親。我父親對我師傅說,事情過去那么多年,沒有證據,難以對質。

師傅臨走前,沒有回答我的提問,只是告訴我,一切罪有應得。你照顧好薇薇,不要溺愛她,生存與獨立最關鍵。對了,那天夜里,大院里出現的影子,是我師傅。

我和妻子開始收拾整理父親的臥室,簡直如同在收拾一個老舊的歲月。他的衣櫥里,一側全是夏天的衣服,另一側全是冬天的。厚的,薄的,一副副補丁和陳舊。床對面有兩個紅色木箱重疊著,最上方的箱子里,裝著五雙全新的解放鞋,還有一雙冬天的棉靴,鮮綠色。我把最下方的紅木箱移出來,里面全是棉被,純棉花的那種。壓箱底下,有一包塑料袋:一本房產證、一本定期存折。其中有兩張發黃的獎狀:全團軍事選拔手槍射擊第一名,全軍軍事比賽手槍射擊第二名。

在軍人證的照片里,他是那么的年輕,帽徽上的領章照亮他的夢想。證件上,還夾著一張方寸大的黑白照片,我父親和我母親站在一起,姐姐綁著一束頭發,高出他倆一頭。母親露出一個女人應有的甜美笑容。背后的墻壁是一塊土墻,應該是大院廚房水井旁的那塊土墻。那時候,我在哪里?他們竟然不等我。不過我找出照片的瑕疵了,我的父親,似乎有人在喊他,瞬間才回神過來,特別緊張地面對鏡頭,像在瞄準靶心,對,三點一線,稍稍向下——不要單打一!我差一點笑了起來,這就是我此刻腦海里閃過的。

現在,這一句話,讓我回味無窮。

責任編輯楊靜南

主站蜘蛛池模板: 精品国产黑色丝袜高跟鞋| 波多野结衣久久高清免费| 日韩麻豆小视频| 激情六月丁香婷婷| 国产成人免费高清AⅤ| 欧美激情综合| 蜜桃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国产精品不卡在线观看| a毛片基地免费大全| 无码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三区| 欧洲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99精品这里只有精品高清视频| 国产玖玖视频| 亚洲青涩在线| 日韩欧美国产中文| 精品在线免费播放| 黄片一区二区三区| 高潮毛片免费观看| 台湾AV国片精品女同性| 制服丝袜 91视频| 91精品国产自产在线老师啪l| 欧美精品成人| 免费不卡视频| 国产精品福利在线观看无码卡| 亚洲午夜综合网| 五月婷婷精品| 国产一级精品毛片基地| 日本在线视频免费| 亚洲天堂在线视频| 97综合久久| 国产精鲁鲁网在线视频|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鸭| 欧美色图久久| 亚洲人成网址| 伊人激情久久综合中文字幕| 天天综合网在线| 国产69囗曝护士吞精在线视频| 54pao国产成人免费视频| 日韩麻豆小视频| 日韩不卡免费视频| 狠狠五月天中文字幕| 91色国产在线| 2021无码专区人妻系列日韩| 国产人前露出系列视频| 亚洲a免费| 2020久久国产综合精品swag| 91久久精品日日躁夜夜躁欧美| 国产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免费无码网站| 992tv国产人成在线观看| 国产毛片久久国产| 2020国产免费久久精品99| 国产精品成人观看视频国产 | 国产美女在线观看| 亚洲av无码人妻| 欧美不卡视频在线| 欧美激情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五月天综合网亚洲综合天堂网| 国产99视频在线| 亚洲成a人片| 最新加勒比隔壁人妻| 国产欧美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视频|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精品| 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精| 国产激情在线视频| 亚洲欧洲自拍拍偷午夜色| 欧美另类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成人精品视频一区二区在线| 国产无码制服丝袜| 国产在线观看99| 国产在线视频自拍| 亚洲日韩精品欧美中文字幕| 亚洲伊人久久精品影院| 欧美精品亚洲二区| 在线中文字幕日韩| 国产视频只有无码精品| 55夜色66夜色国产精品视频| 亚洲欧美日韩成人在线| 丁香五月激情图片| 欧美日韩国产在线播放| 成年人视频一区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