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七十年前,多麗絲·萊辛就是個叛逆的現代女人。這樣的女人放在今天也并不會顯得落伍。她性格里和作品中的挑釁性與不妥協性,仍然激勵著千千萬萬的年輕女性,去尋找真正的自我,發現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房間和自己的世界。
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的短篇小說集《到十九號房間去》剛剛在中國出版。我們剛好借這個機會,回顧一下她的文學道路和男女觀念。
萊辛勤奮多產,生前出版著作達六七十部,而1950年代以后在中國出版的,少說也有三十種。她的短篇小說雖不像長篇那么有名,但也有很高的水準。收在《到十九號房間去》里、與書名同題的一篇便備受關注,譯本頗多。
小說描寫廣告畫師蘇珊嫁給報社編輯馬休,搬進大宅,不再工作,生下一兒一女,又添一對龍鳳胎,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兩口子小心呵護著婚姻,卻漸漸感到乏味。丈夫的一次外遇算是少有的微瀾。等到雙胞胎終于也上學去了,蘇珊總算有了屬于自己的幾個鐘頭。“首先,我花了我十二年成年的時光工作,過著我自己的生活。然后,我結婚了,從我懷孕的那一刻起,我就把自己,可以這么說,把自己簽給了別人。簽給了孩子們。十二年來沒有一刻我是獨自一人,沒有一刻屬于我自己。所以現在,我得學會重新做自己。就是這么回事。”
她在大房子的頂樓給自己爭取到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連保潔阿姨都不能入內,但她也很少進去,因為那里讓她感覺比待在臥室更像囚禁。即便如此,在孩子們接連不斷的入侵下,這里很快也變成全家人共用了。于是,她繼續“夢想著有一個房間,或者是一個地方,在哪兒都行,她可以到那兒去坐坐,獨自一人,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
她到鄰鎮找了一家小旅館,租了一個又舊又臟的房間,每周三次,朝十晚五,到這兒享受一番孤獨,盡管只是坐在扶手椅上,或是站起來看著窗外。十九號房在她心目中變得比家還要親近。可她沒有自己的收入,每個星期得跟丈夫討五英鎊,拿去作房錢。自己在外面本就有情人的丈夫,當然起了疑心,雇用偵探,到處打聽妻子并不存在的情夫。蘇珊感到靈魂失去了最后的庇護,只剩下一具無用的軀殼。她選擇了不活。
在弗吉尼婭·伍爾夫看來,知識女性的自由需要兩個必要條件,一個是五百英鎊的年收入,另一個就是一間自己的房間。這個房間在哪兒呢?想必是在這女人的家里。所以到了萊辛,家里的這個房間已經不夠了。因為雖然有了房間,可她還是沒能擺脫她的家庭。她必須要走出家門,到十九號房去。可這也是不夠的。至少她仍然缺少伍爾夫所說的另一個必要條件:獨立的、可以自行支配的收入。
對這個故事有多種解讀,但作者自己承認,她從來沒弄明白蘇珊想要什么。不過,“這個故事不僅僅是來自于我內心的某個隱秘之處,”萊辛說,“也來自于我們那個時代很多女性的隱秘之處,否則就不會受到她們的青睞。”

“兩個女人單獨待在倫敦的一套住宅里。”這便是《金色筆記》那個有名的開篇。
還是女人,還是房間。安娜和摩莉是新時代的“自由女性”,敢于拋棄反動、墮落和無能的男人,帶著孩子單身在外謀生,更敢于獨立思考,做出生活和政治上的決斷。倘若我們以60年前的標準來看,她們絕對稱得上站在時代前列,如摩莉所說:“我下過決心,要做一個完完全全的新女性。”
摩莉就像安娜的另一個自我,安娜才是這部厚達700頁小說的主人公。為了從混亂的狀態中理出頭緒,她記錄了四本筆記,以黑、紅、黃、藍四種顏色區別,分別涉及她在非洲的生活,參與共產主義活動的政治經歷,她為更好地理解自己而虛構出的另一個自我,以及記載夢想、日常生活和男女關系的個人日記,最后整合為“金色”的第五本筆記,其中充滿了文學女性在面對創作瓶頸時的內心苦斗,亦關乎愛情、性解放、母愛和政治。小說也以這四本筆記的反復出現和交疊結構全書,展現出安娜的內心沖突、思想痛苦和多重人格。她自視為“自由女性”,以此作為每一部分的開篇和結尾,指解放了的、對男性更多責備而不愿再容忍下去的新一代女性,盡管從她的言行來看,所謂的“自由女性”不無反諷。
《金色筆記》是萊辛最著名、也是最重要的作品。1962年在英國出版時,正值戰后西方女權運動的初潮,此書亦被視為女權運動的圣經。但萊辛本人卻不想被簡單定性,因而始終拒絕這一標簽。
一部《金色筆記》,有人看到女權,有人看到政治,有人看到月經。
萊辛說:“我認為,在《金色筆記》之前,月經從未在小說中出現過,而在《金色筆記》里,它吸引了評論家的不成比例的注意力。但隨后,‘月經喪失了沖擊力,這個詞(和這件事情)在紙上有了一席之地,而且不怎么引人注目。”
她在回憶錄里透露,這本書是在失落感和變遷感造成的高壓下完成的。“《金色筆記》在中國出版兩次,每次八萬冊。相對于中國的人口,這只是個小數目,對于我們卻是很大的印量。每次出版都在幾天之內銷售一空,都是女人在買,因為在中國,人們也把它看成一本給女人看的書。我很高興這本書能對她們有所幫助,并不介意她們是否知道這本書的‘真正意圖。”
真正的意圖是探索人怎樣走出自己的“思想包”——“它們廣泛流行,被普遍地接受。在我們的西方教育中成長起來的每個年輕人都被灌輸了這一整包東西,以為這是唯一可能的思想。”萊辛說,“《金色筆記》完成之際,我也通過寫作走出了我的思想包。”《金色筆記》的成功,奠定了萊辛此后的盛名。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提到過有四位美國總統頭像的那座山。“如果20世紀的作家有一座拉什摩爾山,那么多麗絲·萊辛必將刻在上面。像(美國詩人)阿德里安娜·里奇一樣,她至為關鍵,所處的那一時刻,正值性別差異堡壘的大門不斷潰決,而婦女面對著日益增加的自由和選擇,以及日益增加的挑戰。”她說。
1919年10月22日,多麗絲·梅·萊辛生于波斯,本姓泰勒,乃英國銀行職員阿爾弗雷德和埃米莉·泰勒夫婦(2008年,她為父母立傳《阿爾弗雷德與埃米莉》)的頭生女。1925年,全家遠赴南羅德西亞(今津巴布韋),經營農場,但從未成功。
小多麗絲厭惡母親,一心逃離家庭,早早進了索爾茲伯里(今哈拉雷)的一所天主教修女學校,但14歲便因眼疾輟學,從此再未回到課堂,而是進城務工。
1939年,她嫁給小科員魏斯德姆,生了一子一女,但很快感到,“沒有比一個聰明的女人整天跟一個很小的孩子待在一起更無聊的了”。四年后,她離了婚,參加共產黨領導的左翼書友會,開始政治覺醒,1945年再嫁德裔猶太難民和馬克思主義者戈特弗里德·萊辛,又生一子。第二次婚姻也只持續了四年。戈特弗里德日后做了民主德國駐烏干達的大使,而她帶著德國姓氏回到英國。次年出版小說處女作《野草在歌唱》,將個人觀察融入白人主婦與黑人男仆之間不可逾越的悲劇故事,寫盡非洲殖民統治和種族歧視之惡,五個月內重印七次,一舉成名。
1952年,她加入了英國共產黨,雖然于1956年那個多事之秋退了黨,但此后長期保持著政治熱情和左翼態度,不斷出現在反帝反核的街頭示威隊伍中。她的“西方進步作家”的身份從此被蘇聯和新中國的文學界認定。早在1950年代,她的長短篇小說便在中國出版,包括解步武譯《渴望》(1955)、王蕾譯《野草在歌唱》(1956)和董秋斯譯《高原牛的家》(1958)。
2015年,英國國家檔案館的解密文件顯示,別稱軍情五處的英國安全局曾對萊辛進行了長達二十年的秘密監控,竊聽她的電話,偷看她的信件,尾隨她的旅行,調查她的朋友。1952年的一份報告說:“她對共產黨的同情業已極度接近盲信點,概因在羅德西亞的成長經歷,已使她生出對種族隔離的深刻仇恨……”
“我討厭談什么男文學、女文學。一點用都沒有。”萊辛說。
曾有一個美國女人寫信給她:“你有沒有想過, 《金色筆記》釋放出多少女魔頭?她們恨男人,也恨愛男人的女人。”
她付之一笑。她并不恨男人,也不恨愛男人的女人。相反,她認為“英國男人是世界上最浪漫的男人”。他們不恨女人,也不是不喜歡女人。世人之所以認為英國是“腐國”,是因為英國男人在心理塑造期上了禁閉的男生學校,但正是這一點培養了他們的浪漫,“再沒有什么比早年的情感剝奪更能造就出這種類型的人(男人和女人):反復地、狂熱地愛上遙不可及的愛人”。
2007年出版的《裂隙》尤其引起女權陣營的爭議。小說借古羅馬歷史學家之口,講原初沒有男人的世界。那時的所有人類均為女性,以單性生殖成功繁育女嬰,而男嬰之所以出現,乃是畸形娃娃呱呱落了地。數代戰斗之后,女性終于接納男性,不僅從中發現性愛之美,亦退居二線,將領導權轉授男人,在純粹的動物式的性愛之外,兩性也滋生出友誼與愛情,進而發現男女相互需要的意義所在。
真正的女權主義者無法容忍這樣的“反動”作品,她們寧愿繼續斗爭而不要和諧。萊辛反擊說,《裂隙》根本無意做到“政治正確”。
從1952年到1969年,萊辛陸續出版了《暴力的孩子們》五部曲,描寫主人公瑪莎·奎斯特在政治與女性意識上的雙重覺醒。到了60年代后期,由于深受蘇菲主義影響,她閉門不出,修身養性,近20年時間不再拋頭露面,專寫褒貶不一的科幻小說(她自稱“太空小說”),直到1985年,才從外空回到地球,以一部《好恐怖分子》重歸現實主義。三年后出版的《第五個孩子》寫蠻暴巨嬰“本”,從娘胎到學校,毀壞家庭,為害社會,在傳統的哥特式英國恐怖小說的外衣下,甚至帶上了些魔幻色彩。此外,她偶爾還以化名“簡·薩默斯”出書,故意掩藏身份,考驗那些只認作家名氣,不關心作品質量的出版商。
1993年5月,她訪問了中國,她記述到:
我們仨,邁克爾·霍爾羅伊德、瑪格麗特·德拉布爾和我,代表英國文化協會,作為主要作家組織的客人,去了中國,為時兩周。我們每個人都被分別告知,我們將發現板著臉、不茍言笑的人海包圍我們,盯著我們,他們害怕和外國人講話,而且隨時隨地都在吐痰。
一位在北京工作了五年的美國記者說,這都是真的,直到三年前,人們還很害怕引起注意,就連自行車的鈴鐺都做了消音。
我們去了北京、上海、西安和廣州,到處都是歐洲來的游客,但是從日本、韓國和其他鄰國來的更多。我們發現了微笑的、大笑的、活潑而友善的人民,他們從不吐痰,從不盯著人看,接觸外國人只是為了幫忙,從我們身上掙錢,要不就是學著掙錢。
大學生們很了解英國文學和美國文學,至少懂的和美國學生一樣多。這是一個急于成功的國家,決心好好干事,充滿了能量、信心、能力。我們沒見到一個醉鬼。每個城市都用標語向你致意,比如“中國用十億個微笑歡迎你”。
2007年,萊辛以88歲高齡,成為有史以來最年長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授獎辭形容她為“女性經驗的敘事詩人,一直以懷疑精神,似火熱情,以及幻想的力量,詳細描寫一個分裂的文明”。
2013年11月17日晨,她在倫敦家中平靜過世,享耆壽94歲。
“不可思議的多麗絲·萊辛死了。”作家阿特伍德寫道,“你永遠不會想到,這樣一位在文學世界里堅如磐石的人物說走就走了。”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