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梁


在眾多鏡頭的注視下,西裝革履的潘濂在英國白金漢宮前,接過喬治六世授予的大英帝國勛章的那一刻,一定會想起爆炸聲從“貝洛蒙”號船底傳來的那一天。
輪船遇襲
1918年,潘濂出生在海南農家。那是一個連海島都不能免于革命紛爭的年代,云南土司出身的龍濟光與李烈鈞苦斗不休,令海南彌漫著不安氣息。幾乎不等到成年,父親就將潘濂托付給闖蕩南洋的哥哥。畢竟那時,下南洋已從走投無路的代名詞變成了出人頭地的時髦機遇。
在兄長的幫助下,潘濂成了一艘英國客輪的侍應生。他多年后回憶,那并不是美好的記憶,華人侍應生注定是一座海上城堡的最底層,繁重的勞動與無所不在的歧視令人窒息。稍有積蓄后,潘濂就辭職去了香港,做起了機械工學徒。他對海上生活并不熱衷,更不曾想過自己的一生會因海上歷險而被寫進歷史。但命運注定要將他帶回海洋,隨著日軍鐵蹄的逼近,香港也不再是避風港,為謀生計,他投靠了在英國武裝商船“貝洛蒙”號上任職的親戚,當上了二等侍應生。
對于潘濂而言,“貝洛蒙”號是一個絕佳的棲身之所,船工半數是華人,這令他倍感安慰。而此時,中英因在亞洲一致對日,華人船員的地位已今非昔比。潘濂對這里的待遇心滿意足,他的月薪是80美元,約為英國海員的2/3,還說得過去。侍應生的艙房也不擁擠,抽煙、打牌、看報和睡覺的時間也算充裕。
但這艘船卻同他一樣命途多舛,總共20年的服役歷程里,名字被改了幾次,還一度被轉賣給希臘人。正因如此,“貝洛蒙”號沒有補給停靠的母港,跨越重洋之時也無軍艦護航,這種落單的“流浪船只”成了德國潛艇的最佳獵物。當時,英國政府直接管控商船,根據盟軍要求確定出航時間與航線,商船需要運輸部分軍火,再運回軍隊急需的食品與原料。不過一旦遭遇潛艇襲擊,它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幾乎難逃葬身魚腹的命運。
1942年11月23日,潘濂永生難忘的爆炸聲傳來,此時,“貝洛蒙”號正從開普敦駛向蘇里南。蘇里南所在的拉丁美洲在世界大戰里保持了相對和平,是一塊理想的補給地。“貝洛蒙”號的船員沒有發現,一艘德國U型潛艇已悄然潛伏左右。它是王牌潛艇U172號,艇長卡爾·艾默曼是個經驗豐富的將官。U172號當天的日志記載道:
11月23日早上8時15分,U172號發現一艘非軍用輪船……航速為13海里。13時34分,潛艇)發出警報并往下沉。繼續觀察輪船的動向。14時10分,從一號和二號管發射兩炮。第一枚用了20秒擊中目標。兩聲巨響相繼傳來,大概是鍋爐爆炸……第二枚用了22秒擊中目標。輪船尾部傳來爆炸聲……兩分鐘后輪船下沉……14時15分,沉船短暫浮出水面,發現船名為“貝洛蒙”號……U172號于14時44分離開該海域,前往新作業區。
20分鐘內,在不時傳來的爆炸聲中,“貝洛蒙”號被海水吞沒,成了大西洋底的一縷游魂。
海上求生
在“貝洛蒙”號上,戰斗演習是家常便飯,但潘濂大多時候只是聽從命令進行疏散與行動,并沒有積攢多少求生經驗。此刻,他只是條件反射一般,沖進艙房找出救生衣,跌跌撞撞地跑向甲板上的扶梯。他看到水手們正在放下救生筏,但自己卻無從幫忙,即便是在演習里,他也不曾親手碰過它。
在驚慌中套上救生衣的潘濂,最終成了這次船難中唯一的幸運兒。上天對他很眷顧,不久又讓一只8英尺見方的救生筏從他眼前漂過,這成了他接下來3000余小時的“諾亞方舟”。據他回憶,德國潛艇發現了他,但不愿再為這樣一個小角色浪費彈藥。
簡易的救生筏是海難中的救命稻草。它的結構并不復雜:6個巨大的圓形防漏桶構成筏身主體,桶上是左右兩個簡陋的甲板。甲板由狹窄的木條釘制而成,木條之間留有縫隙。兩塊甲板中間是一個凹槽,那里是潘濂的“臥室”,至少能提供些許安全感,不必擔心在睡夢之中滾落入海。
救生筏里通常會配備一些必要的食物和用具,貯存在若干個金屬箱子中。潘濂俯下身,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它們。他得抓緊時間,盤點一下這些救命物資。最顯眼的是10加侖(大約45升)淡水和供取水所用的長柄金屬勺,這個堅硬的家伙日后沒少派上用場。
隨后他還發現了六七個用防水紙包裹完好的圓筒,船員們對此物并不陌生,那是航海遇險時最重要的信號彈,有了它,就有了被附近船只發現的可能,也就有了一線生機。不用說,在日常演習中,信號彈是“老朋友”了,但問題在于,潘濂也不曾親手擺弄,對于如何發射更是一頭霧水。信號彈旁邊還有兩個煙罐,它們都是求生的信使,但他恐怕需要費些時間琢磨使用方法。潘濂很快又摸到一個又長又重的物件,那是一個老式電筒,總算找到一件自己會用并且可以日常使用的工具了。一個人在海上漂流,漆黑寂靜的長夜是難以忍受的煎熬和恐懼。有了電筒,即便照不見什么東西,也算是一種心靈慰藉。
甲板之下還有一小卷白色帆布,用救生筏的纜繩系住帆布,恰好可以當作風帆,可惜潘濂關于風向和洋流的知識匱乏,風帆也不足以幫他航向陸地。他曾希望學習追蹤水流、辨別風向,以及根據太陽、星辰判斷航向,這些都是高級船員的必備技能。然而,中國人不被允許扮演航程里的重要角色,他們只能是廚師、司爐工與侍應生,至多擔任輔機操作員。不過,帆布至少能用來遮陽和擋風,讓他少經受一些風吹日曬。
摸索了一番工具后,饑餓感猛烈襲來,盡管胃里泛起的酸水讓潘濂沒什么胃口,他還是翻找著救生筏里的食物。金屬箱子里貯存了不少罐頭,他粗略地讀著包裝上的英文,迅速搞清了一些存貨的底細:兩磅巧克力糖、五罐煉乳、一袋大麥糖和一瓶檸檬汁。還有幾個橢圓形的扁罐頭,字跡沒那么清晰,他日后逐一品嘗,分辨出那是干肉餅、牛肉干、蜜糖、面粉與板油。還有一個小瓶子,里面裝的似乎是些藥片,他取出一顆放在嘴里咀嚼,奶香味頓時充滿口腔。后來,他也顧不得那是藥片還是奶片了,隔三差五地嚼上幾顆。嘴里有了甜味和奶味,潘濂才咽得下作為主食的硬餅干。坦率而言,硬餅干可能是飽腹感最強的食物了,但它實在太難下咽了,讓人感到充饑也是一種折磨。
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船只被突襲后無聲無息地沉沒,是一件恐怖卻又不算罕見的事情。只有當港口發現船只嚴重誤期后,官方才會予以重視。然而,在局勢瞬息萬變的戰爭年代,延誤十天半個月是家常便飯,待到港口意識到船只可能遭遇了不測,再派出飛機和航船搜救,可能已是1個月后的事了。那時,即便有人能活下來,也早已被洋流帶離沉船區域,只能聽天由命了。
讓潘濂的求生欲大受打擊的是兩次與獲救機會擦肩而過。一次是有商船駛過,他急忙拿出信號彈和煙罐,一邊高呼,一邊手忙腳亂地引燃了它們。橙色煙霧籠罩救生筏的那一刻,潘濂相信上天眷顧了他,因為自己根本沒看懂操作指南,只是走運般無師自通地把它們發射了出去。商船發現了他,并緩緩地開了過來,就在他幾乎能看見甲板上來來往往的人時,商船又忽然棄他而去。潘濂多年后仍對這一幕耿耿于懷,他固執地認為,商船上的人看清了他的黃皮膚,于是毫不猶豫地棄他于不顧。另一次是兩架飛機低空掠過,發現了他的身影。只是天公不作美,當時下著暴雨,飛機幾度盤旋,嘗試施救未果,最終只能作罷。據《芝加哥論壇報》1943年的采訪,那位好心的飛行員事后還曾去醫院看望潘濂。
海上“魯濱遜”
在海上獲救的希望逐漸渺茫,潘濂只能祈禱洋流將自己帶向岸邊。接下來的挑戰一個接一個,最要命的是,潘濂生于海南島,又在船上工作了數年,竟依舊不諳水性。為了防止滑入大洋,他用繩子把自己與救生筏捆在一起,不敢遠離半步。
起初,他掙扎在生死邊緣,無暇注意時間流逝。但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日出日落,潘濂意識到,自己需要拾起對時間的感知。潘濂自然而然地想到在繩子上打結,以記錄日期更迭。對于海上漂流者而言,時間既是朋友,也是敵人。作為常年在海上奔波的人,潘濂深知,記錄時間是一種自我安慰,可以帶來鼓舞和勇氣。但另一方面,時間又令人恐懼,尤其是在給養有限的救生筏上,隨著時間一同流逝的,還有生還機遇。
在繩子上打第9個結的時候,潘濂猛然想到,是時候盤點一下剩余物資了,如果失去對危機的警惕性,死神也就近在咫尺了。現代營養學表明,糖分可以促進大腦分泌多巴胺,從而在短時間內提振情緒。潘濂大概沒有這些知識,但他知道,偶爾吃一塊巧克力糖,可以讓自己暫時走出絕望。落難的前幾天,他為了讓身體保持興奮,不時吃點糖。不久他就發現,所有帶甜味的東西都見底了。又過了一陣,連令人生厭的硬餅干也不多了。他日后回憶,差不多在第55天,食物徹底耗盡。
眼見物資告罄,他沒有坐以待斃,而是決心用盡辦法生存下去。首先面臨的是缺水,他想起不分晝夜時常落下的雨水。于是,他將雨水收集在罐頭盒里,再注入此前的貯水桶中,就可解除后顧之憂。但用小盒盛接雨水,效率終究不高,潘濂又利用起了帆布,將它綁在救生筏的木桅上,搭起一個斜面,雨水順著一定坡度流進盒子里,為他帶來生命之源。
有了淡水后,要發愁的就是食物,在茫茫大海里,也只有魚可以充饑了。潘濂盤算著釣魚——魚餌,就用粘在救生筏邊緣的藤壺。用長柄水勺敲碎藤壺,里面的嫩肉就能引來小魚。魚線,沒有合適的繩索,只能解開記事的繩結,將它拆成幾股,捻出一條麻線。不過,麻線有了,計算時間的工具又沒了,他又得數著日出日落和月圓月缺生活了。魚鉤是個大麻煩,他猛然間有了主意,老式電筒里的彈簧可以一用,不過把它掰成所需的形狀,著實費了一番工夫。還需要一把刀,一旦捉到了魚,刮鱗剔骨都少不了它。罐頭的堅硬盒蓋正好用得上,潘濂用長柄水勺和彈簧一起打磨,勉強磨出了一把稱手的小刀。
雖說不熟練,但總有小魚上鉤。釣上來的魚怎么吃,又成了擺在眼前的難題。潘濂試著用刀子割下魚頭,又清出內臟,這些都可以當作下次垂釣的魚餌。不過當他割下一塊魚肉放進嘴里時,口中頓時充滿了又咸又腥的氣味,讓人立馬失去胃口。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把它們曬成魚干,就可以下咽了。說做就做,潘濂在兩根木桅之間系了一根細繩,又將纜繩解散成許多小股麻線,穿過用刀子在魚尾戳出的小洞。在太陽的曝曬和海風的吹拂下,只需幾天時間,小魚就能失掉大部分水分,魚肉腐爛的臭味也變成了咸魚特有的香氣。魚干還帶來了意外收獲,吸引來了海鷗的光臨。半是出于護食,半是出于無聊,潘濂試著徒手捉海鷗,還成功了幾次,只不過捉到手的海鷗也只能生吃,他竟一天天適應了茹毛飲血的生活。
這時候的潘濂愈發像是20世紀的魯濱遜了。盡管他或許未曾讀過丹尼爾·笛福的名著,并不知道魯濱遜是何方神圣。相較而言,魯濱遜的足跡可以遍布荒島,他有取之不盡的淡水和獵之不竭的野味,可以憑借自己的雙手搭建一個文明世界。潘濂則不同,他只有一個挪不開身的救生筏,食物與淡水隨時可能用盡,還時刻面臨著海上難測的災難。
劫后余生
海上漂泊,就算不會聽到塞壬(古希臘神話中的海妖,她用自己的歌喉使過往的水手傾聽失神,航船觸礁沉沒——編者注)的歌聲,也可能出現幻覺。在潘濂的眼里,救生筏有時會幻化為一個牢籠,將自己困在當中。為了不讓肌肉萎縮,他只能每天在甲板上緩慢踱步,一個大浪就可能把他掀進無垠的大洋里,最令他不安的是暴風雨和鯊魚。
暴風雨可能隨時打翻他的救生筏,更不用說將他的魚干一并卷走。激蕩的海水涌進救生筏時,辛苦收集的淡水也會毀于一旦。每每在暴風雨過后,他都要抓只海鳥來解饑渴。憑借觀察,他開始總結海浪的規律,一般來說,海風吹過,就有海浪襲來,每隔五六個波浪,就會出現一個水花四濺的大浪。海風強勁時,潘濂把纜繩系在手腕上,讓肚皮緊貼木板,趴下身來,用手牢牢抓住不算堅固的甲板。海浪撞擊救生筏,他的手腕被磨得生疼,木板上的毛刺扎進肉里,但他依然不敢隨意扭動身軀,害怕一個閃失就會葬身海底。
海上釣魚也是危機四伏,魚餌的血腥味容易招來鯊魚,海上航行者對三角鰭有著難以名狀的恐懼。鯊魚撞擊救生筏的巨響,令潘濂心驚膽戰。既然鯊魚這個敵人已經“宣戰”,他也就無路可退了。這一幕,像是海明威筆下的圣地亞哥老人。1952年,海明威方才發表激勵了幾代人的《老人與海》,但早在1936年,他就讀到了那位古巴漁夫的故事。不同的是,老人手邊有魚叉、木槳和舵柄,潘濂手里連一件像樣的武器都沒有。潘濂觀察了一番,認定甲板中間的一顆釘子是“可塑之才”。他動用了身邊所有的金屬制品,殺魚的刀子、盛水的罐頭盒和長柄水勺,都被用來撬動那顆釘子。不過,船上的釘子跟常見的木匠釘子不太一樣,像一個拉長的六邊體,十分堅固。急火攻心的潘濂甚至用起了牙齒,他一口咬住釘子,手掌撐住甲板,用盡全身力氣向外硬拔,終于讓釘子有所松動。待到拔下釘子,他把這來之不易的“武器”綁在繩索的一端,在鯊魚靠近之際猛擲過去,就像老練的漁夫投出致命的魚叉一般。雖然這不足以擊退鯊魚,但代表了人類的尊嚴和勇氣。
在他幾乎習慣了海上流浪漢的生活時,陸地終于出現了!在孤筏漂流了133天后,潘濂的救生筏抵達了巴西沿岸。或許是過于興奮,又或許是如釋重負后的疲憊感作祟,他居然昏睡了過去。再醒來時,3個巴西漁民圍在他的身邊。好心的漁民將他送往貝侖城,在那里他得到了良好的治療,傳奇求生的故事也由此天下盡知。貝倫市民贈予他一塊表,稱他為“勇者之中的勇者”。消息傳出,英國媒體不敢相信“貝洛蒙”號居然有生還者,紛紛涌來采訪,他們向全世界通報他的狀況:133天瘦了8公斤,幸運的是還能走路,吃到獲救后第一頓巴西烤魚時興奮地又笑又唱……饑餓、干渴、狂風與烈日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由于長期食用野生食物,腸胃有些不適,多少影響了食欲。
等到身體恢復之時,潘濂的奇遇已傳遍世界。英王喬治六世向他頒發大英帝國勛章,以表彰他在蒙難之際展現出的“罕見勇氣、剛毅精神和克服困難的應變能力”。他還應美國海軍之邀,還原了漂流133天的求生之術,以豐富美軍作戰手冊上的求生指南。根據潘濂回憶的細節,海軍仿制了一只一模一樣的救生筏,讓他示范如何制作工具與釣魚。他的求生片段被攝錄下來,至今仍有照片存世。
鎂光燈散去,渴望安定生活的潘濂申請移居美國,卻遭到了歧視。1949年,在曾邀他傳授求生之術的海軍少校的斡旋下,國會才批準了他的永久居留權。在此后的歲月里,他在美國輪船公司上班,迎娶了一位同事的女兒,他們養育了3個女兒和1個兒子。潘濂后來以侍應生領班的身份退休,在紐約頤養天年,直至1991年離世。
潘濂曾將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了一位撰稿人聽,卻從不愿在鏡頭前吹噓。當無數次被問及孤身在大洋漂流133天的人類極限記錄時,他通常只淡淡地回應一句:這種悲慘的記錄,以后還是不要被人打破了吧!”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