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西之水



讀過中學課文《藤野先生》,一定會記得魯迅的兩番描寫,一是“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jié)”,二是“明的遺民朱舜水(朱之瑜)客死”。
時至今日,這篇文章所寫的大多數(shù)情景已物是人非,然而,上述兩句話卻依舊能在東京找到對應情景:上野的櫻花每年依然如期開放;而在東京大學農(nóng)學部附近,也有一塊一人高的石碑,上書“朱舜水先生終焉之地”。這意味著,在朱之瑜去世300多年后,日本的文化體系中仍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東京大學農(nóng)學部一帶正是朱之瑜當年居住的水戶藩邸所在地。在日本,朱之瑜長期被奉作儒學“實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擔任水戶藩主德川光圀(讀guó,古同“國”——編者注)的御用顧問長達17年,為儒學學派“水戶學”奠定基礎(chǔ),進而影響到200多年后的明治維新。及至近代,許多清朝留學生求學日本,才發(fā)現(xiàn)原來早在數(shù)百年前就有這樣一位前人東渡,還創(chuàng)下如此成就,這才讓朱之瑜重新為知識界所知。
東渡日本
朱之瑜的思想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和明末清初的動亂時局有著密切關(guān)系。
1644年,清兵入關(guān)后,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先后擊潰了華北的李自成大順政權(quán)和南京的南明弘光政權(quán),朱之瑜離開家鄉(xiāng)浙江余姚,來到舟山群島居住。在這里,他接受舟山守將的請求,第一次東渡日本長崎,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希望仿照“申包胥借兵復楚”之舉,借日本武士抵抗清軍入侵。
明朝中后期,東南沿海與日本九州島之間的貿(mào)易往來密切,也孕育了許多具有海軍作戰(zhàn)能力的商業(yè)集團,形成被明廷稱為“海盜”的地方勢力。海盜勢力慣于在東亞各國招募兵勇,而明朝中后期又對應于日本戰(zhàn)國時代的亂世,許多日本流浪武士因而加入到海盜隊伍中。
不過,當朱之瑜滿懷招募兵勇的希望來到日本時,卻發(fā)現(xiàn)時過境遷。日本在1615年大阪之戰(zhàn)結(jié)束后,戰(zhàn)國亂世塵埃落定,各地散居的流浪武士回歸農(nóng)田,缺乏招兵買馬的基礎(chǔ)。更重要的是,當時執(zhí)政的江戶幕府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實行鎖國政策,只留下長崎一個港口對外貿(mào)易,不允許外國人居住在日本內(nèi)地。朱之瑜4次來到日本,都只能通過貿(mào)易獲取軍餉,無法實現(xiàn)借兵回國的愿望。
于是,朱之瑜又3次南渡安南(越國,即今越南)借兵,安南當時正處于南北內(nèi)戰(zhàn)(鄭阮之爭)中,不愿與清軍正面對抗。據(jù)朱之瑜晚年的回憶錄《安南供役紀事》記載,安南國王有意留他做官,但他一心希望借兵回國,不愿留下,因而反遭囚禁50多天,甚至一度面臨死亡威脅。這段經(jīng)歷只有朱之瑜本人的回憶為證,實際情況可能有所夸張,但起碼可以反映出,他在海外借兵的舉動已引起當?shù)卣?quán)的反感,這也讓他最終放棄向外國借兵的打算。
1659年五月,魯監(jiān)國水軍沿長江逆流而上,三度逼近南京,卻因福建鄭成功、西南孫可望兩股反清勢力未加配合而失敗,朱之瑜隨軍經(jīng)歷全過程,不由得對“反清復明”事業(yè)心灰意冷。戰(zhàn)役失敗后,年過花甲的朱之瑜決定離開故土,人生中最后一次乘船來到日本,準備依靠講學度過余生。
朱之瑜為什么一定要東渡日本?重要原因之一是清廷實行“剃發(fā)易服”政策,要求治下漢人改與滿人相同的發(fā)式、衣式,“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激起社會反抗。許多漢人為求“保全衣冠”,要么跟隨南明各政權(quán)逃往云南、臺灣等清廷尚未建立統(tǒng)治的地區(qū),要么前往朝鮮、琉球、日本等使用漢字的東亞文化圈國家。
但也要注意,與朱之瑜同時代的鴻儒,如余姚同鄉(xiāng)黃宗羲雖然也曾積極參與反清斗爭,甚至也曾前往日本求兵,但在時局穩(wěn)定后,還是接受了新政策,繼續(xù)留在家鄉(xiāng)從事學術(shù)研究。到了康熙年間,清廷對明朝遺民開始實行懷柔政策,黃宗羲甚至允許弟子萬斯同接受清廷征召,進京參與《明史稿》的編纂工作,說明部分明朝遺民已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清朝統(tǒng)治的事實。
朱之瑜之所以一定要離開,除了朝代變革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他對明清一直延續(xù)的科舉制度,尤其是對官方推崇的理學持否定態(tài)度。“理學”是漢代儒學結(jié)合魏晉玄學、隋唐佛學而形成的一套嶄新的儒學體系,形式上以注釋儒學經(jīng)典為主,但其探討的主題卻已從單純的治國理政,延伸至“天理”氣”人欲”等哲學思辨問題上,衍生出朱子理學、陽明心學、氣學等觀點彼此對立的學派。明朝皇帝以南宋鴻儒朱熹為家祖,其創(chuàng)立的朱子理學成為官定學問,更是科舉考試的參考書目以及各類社會問題的解決方案。
到了明末清初,圍繞理學的討論已嚴重脫離現(xiàn)實,理學各學派不再以解決現(xiàn)實問題為目標,而是互相攻訐,形成空談的風氣。來到日本、脫離原有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后的朱之瑜,更能解放手腳,通過自己多年的實踐經(jīng)驗反思明亡的原因,提出與理學不盡相同的儒學發(fā)展新方向。他主張“經(jīng)世致用之學”,希望學問能回歸于實實在在的事務,具體來說分為四個層面:
一是哲學層面,他主張“道在彝倫日用”,即探究自然規(guī)律要基于實踐認知,而不是空談心性;
二是政治層面,他在儒學“民本”思想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事功論”,即一切政治的出發(fā)點要取決于能否有利于民眾;
三是經(jīng)濟層面,他強烈批判理學“重義輕利”的思想,認為“喻于義”的“君子”和“喻于利”的“小人”都是社會經(jīng)濟的組成部分,逐利之人也能讓經(jīng)濟進一步發(fā)展;
四是教育層面,他主張“通經(jīng)致用”,學習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寫出漂亮的八股文,而是要鞏固“尊王愛國”之心,學到“治國安邦”之道,亦即教育應為國家發(fā)展貢獻力量。
朱之瑜的主張具有啟蒙思想元素,即不再把政治、經(jīng)濟、教育等國家職能與某種形而上的理念掛上鉤,而是要求這些職能考慮到實際情況、能起到實際作用,以是否利民作為唯一評價標準。雖然這些思想尚屬粗淺,但如果后來者分類耕耘,不排除能形成政治學、經(jīng)濟學、教育學等學科的可能。
然而,日本人對朱之瑜思想的關(guān)注卻遠遠少于對他本人經(jīng)歷的關(guān)注。
“舜水先生”
朱之瑜的思想體系雖然別具一格,但在客居日本的23年中,他始終沒有寫出大部頭的儒學作品。相比之下,黃宗羲已寫下《明夷待訪錄》《明儒學案》,顧炎武寫下《天下郡國利病書》等傳世經(jīng)典,而朱之瑜的學術(shù)思想?yún)s多以問答形式體現(xiàn),缺乏結(jié)構(gòu)性的長篇論述。如果僅對比學術(shù)成就,朱之瑜難以與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同席而坐。那日本人為何會如此推崇“舜水先生”呢?應該說,這是因為當時的水戶藩有著特殊的政治需求。
水戶藩位于江戶(東京)東北的水運要道,由江戶幕府創(chuàng)建者德川家康的第十一子德川賴房擔任初代藩主。雖然血統(tǒng)高貴,但水戶藩在江戶幕府草創(chuàng)時期并不是幕府體系中地位最高的“御三家”(尾張藩、紀州藩、駿河藩)之一,直到1634年,駿河藩斷嗣滅絕,水戶藩才被納入“御三家”的范疇。但由于歷史原因,水戶藩的領(lǐng)國規(guī)模(28萬石)只是尾張(62萬石)、紀州(56萬石)兩藩的一半,經(jīng)濟條件差了不少,但又要維護“御三家”的儀仗和氣派,于是,為了維護表面開支而不得不削減家臣的俸祿,使家臣們普遍生活艱苦。
到了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圀時期,水戶藩財政緊張問題已非常嚴重,家臣離心離德。既然沒辦法提升物質(zhì)待遇,就只能從精神層面建功立業(yè),為水戶藩在幕府體系中確立一個不同尋常的地位。但江戶時代承平日久,無武功可建,于是,德川光圀便選擇追求“文功”:仿照中國《史記》體例編修一套《大日本史》。
早在繼任藩主之前的1657年,德川光圀就在江戶城水戶藩邸內(nèi)成立“史局”,邀請幕府御用儒學家——林羅山麾下的知識分子組成修史團隊。林羅山重視朱熹提出的名分與等級觀念,先后服侍德川家四代將軍,以朱熹注解的儒學經(jīng)典規(guī)范起草幕府各項典章制度,形成以幕府官定的日本朱子學。水戶藩啟用林羅山的門人編修《大日本史》,當然也是要用朱子學的“正名”思想梳理日本歷史,確立德川家與江戶幕府統(tǒng)治日本的歷史合法性。這份合法性既然是由水戶藩爭來的,那么它在幕府內(nèi)的地位自然就會提升。
但林羅山畢竟是幕府御用人士,如果只用他的門生,那么水戶藩就無法掌控這份“文功”。恰在1659年,朱之瑜衣冠東渡,他前半生不畏強權(quán)、四方借兵的經(jīng)歷與獨具特色的儒學主張在日本儒學界引起了不小震動。德川光圀如獲至寶,在1665年秋,以“賓師”之禮將朱之瑜請至水戶藩邸,行弟子禮,這也是兩人首次相會。
彼時,朱之瑜在日本雖已小有名氣,但以其著作論,還不足以成為大儒,更難說指導修史。然而。在德川光圀看來,修史必然繁重,水戶藩又難以提供足額的報酬,尋求一位擁有忠君愛國形象的儒家學者來指導,無論是對修史本身,還是對穩(wěn)固家臣團乃至于建構(gòu)德川光圀不恥下問的“賢君”形象,都是有益無害的。朱之瑜的人生經(jīng)歷和人格魅力本身就是一面無可替代的旗幟,其堅毅、隱忍的性格更能為水戶藩培養(yǎng)人才。于是,雙方一拍即合,德川光圀為朱之瑜提供生計與傳道機會,朱之瑜則以個人魅力凝聚與培養(yǎng)水戶藩的家臣,雙方協(xié)作,共同建立“文功”,以提升水戶藩的地位。
翻開水戶藩編纂的《舜水先生文集》,會發(fā)現(xiàn)“舜水先生”經(jīng)常給德川光圀寫信,勸諫德川光圀成為“賢君”,德川光圀發(fā)表一番感慨,接受他的建議。這種行文方式很容易讓人想到《貞觀政要》,本質(zhì)上都是描寫臣子直諫,塑造出良好的君臣互動關(guān)系,進而凸顯君王之賢。時至今日,德川光圀在日本依然是“賢君”的代名詞,到了現(xiàn)代,甚至還有德川光圀四處巡游、除暴安良的微服私訪電視劇《水戶黃門》。
從存世記載看,朱之瑜在水戶藩留下的更多是政治理念顧問與教育導師的形象,他并沒有親身參與政治事務或修史工作。畢竟政務涉及海量的文案工作,不熟悉日語行文的朱之瑜不太可能深度參與;而修史涉及大量文獻搜尋、典章查閱,甚至還要四方巡游收集各地傳說,朱之瑜這位年逾古稀之人不可能親力親為。
不過,正由于朱之瑜的聲名感召,水戶藩的史局從最早的4人擴充到20人的規(guī)模,修史速度也迅猛推進,到1671年已編完26卷天皇本紀草稿。1672年,德川光圀取《左傳》“彰往考來”一句,將“史局”更名為“彰考館”。又經(jīng)過10多年的編修,彰考館在朱之瑜去世后的1683年完成了104卷史料的編纂工作,以當時的物質(zhì)條件而言,實屬難能可貴。德川光圀去世后,水戶藩的修史工作因缺乏人才與資金支持,開始時斷時續(xù),直至江戶幕府滅亡都沒有修完,最終在1906年才由水戶德川家后人完成。
朱之瑜的后半生固然輝煌,但由于江戶幕府的官定學問是朱熹的朱子學,朱之瑜不但無法實踐反對朱熹的理想,反而用自身“魯仲連不事秦”的人生經(jīng)歷,給日本朱子學的“尊王愛國”論調(diào)添磚加瓦,讓“尊王”成為水戶
藩學問的核心價值觀,繼而影響到200年后的明治維新。
后續(xù)影響
如今,在東京中央線飯?zhí)飿蛘靖浇幸蛔c水戶藩、朱之瑜都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日本國家級名勝景點,即“小石川后樂園”。這里原本是水戶藩庭園,在德川光圀時代進行了較大規(guī)模的改建,朱之瑜也參與了設計,在園林中融入了江南園林建筑的元素,并以“西湖”“廬山”“蓬萊島”為泉水、假山、湖中小島命名,最終還以《岳陽樓記》的經(jīng)典名句“先憂后樂”,將整座園林命名為“后樂園”。若不明言,游客可能會以為這是另一座別具特色的中國江南園林。
朱之瑜在古典建筑設計方面造詣很深。為了響應德川光圀修建學校的請求,朱之瑜特地在1671年繪制《學宮圖說》,隨后與工匠一同制作了比例為1∶30的建筑模型。朱之瑜的到來為日本帶來一股“中華風”,許多日式庭園都開始以中國山川命名,成為一時風雅。這也是朱之瑜東渡給日本帶來的另一大遺產(chǎn):“小中華”情結(jié)。
明清易代雖是自然的朝代更替,但時代變遷和個人經(jīng)歷讓朱之瑜的后半生無時無刻不在感嘆清朝暴虐,也讓身邊的日本人認為“中華已亡”,后世的日本儒學者也逐漸認為,承襲朱之瑜的道統(tǒng),延續(xù)“中華”儒學,才是真正的“中華”。
應該看到,由于明清易代的特殊性,“小中華”思想在明朝原藩屬國朝鮮、琉球、安南等地區(qū)都多少存在。但這些思想在上述國家都沒有廣泛傳播開來,反而在日本,由于德川光圀與朱之瑜的君臣故事而進一步深化,以至于深遠影響了后來的明治維新。
進入19世紀初,日本各地頻繁出現(xiàn)西洋船只,這讓日本知識界開始思考如何凝聚國民。于是,1824年,水戶藩著名的儒學者會澤安向當時的藩主德川齊昭獻上一部重要著作《新論》。雖然全由漢文寫就,但《新論》不再以中國儒學為基礎(chǔ),而是融合一些神道思想,認為日本本身就是“皇祖神”天照大神)締造的“神州”,忠孝仁義、倫理綱常不再是東亞大陸的舶來品,而是“皇祖神”建立“神州”日本的遺留品。換言之,在會澤安的理論中,日本已不是延續(xù)中國道統(tǒng)的“小中華”,日本本身才是“中華”的始源。
《新論》雖然只有寥寥2000多字,也因為幕府的限制而未能正式出版,但會澤安的門人卻手抄散發(fā),影響甚大。長州藩的維新志士吉田松陰在游歷四方時讀到這本書,進而開始關(guān)注國外事物與日本歷史。回歸后,吉田松陰接管了老家的一座私塾,并向下級武士乃至百姓教授西方學問與日本歷史。在這些弟子中,就有后來明治憲法的制定者伊藤博文、外務大臣井上馨、近代日本軍隊創(chuàng)始人山縣有朋等。《新論》的價值觀體系也隨著明治時代的建政元老崛起而逐步傳播。
正因為水戶藩在倒幕運動過程中具有思想策源之功,明治維新后,日本政府加封水戶德川家為侯爵,將其地位與尾張、紀州兩家拉平;而在《大日本史》正式編撰完畢后,1929年水戶德川家又升一格,成為公爵,地位與德川將軍家對等。
借助水戶德川家地位的提升,德川光圀與朱舜水的故事進一步為人熟知,甚至引起了因維新變法失敗而逃亡日本的梁啟超的注意,他的事跡與生平又反向傳回中國。在民國時期修編的《清史稿》中,朱舜水已赫然在列,成為與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并列的鴻儒。
(作者系日本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