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曄旻

女醫學博士第一人
在北京東城區鬧市的燈市口大街,坐落著一所重點中學——一六六中學。它的前身是蜚聲海內外的貝滿女中。解放初期曾任國家衛生部部長的李德全、作家冰心與復旦大學原校長謝希德等諸多名人都曾在這所學校就讀。在貝滿女中人才濟濟的校友名錄里,還有一個不應被忘卻的名字——楊崇瑞。
楊崇瑞,1891年出生于距離北京通州區不遠的小鄉村:燕郊鎮與都莊(今屬河北省三河市)。她的家庭雖然并不富裕,倒是名副其實的書香門第——從高曾祖到父親都是讀書人。其父楊云階人稱“少年才子”,一位富宦家庭的大小姐,竟因為仰慕楊云階的才華而情愿下嫁做“續弦”——她就是楊崇瑞的母親。
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對楊崇瑞而言的確是件幸事。古時迂腐的“女子無才便是德”乃至“未嫁從父”的道德約束,是不被楊家放在眼里的。楊崇瑞從小勤奮好學,4歲開始讀書認字,8歲(1899年)時更是對家長提出要求:上學、放足、解除6歲時家庭包辦的婚約。難能可貴的是,楊云階滿足了女兒的全部要求。尤其是她放足的時間,比清政府厲行“新政”、于1902年下令禁止纏足還要早3年。
楊崇瑞13歲進入北京城里的貝滿女中(時稱貝滿書院)求學,成為1912屆的學生。貝滿女中的校訓是出自《禮記·學記篇》的“敬業樂群”。冰心回憶,當時這所學校的學生“衣著都是藍衣青裙,十分樸素”。謝希德則說:短短的四年中,伴隨著緊張學習的,是豐富多彩的業余生活。歌詠隊和年級之間的各種球賽、演講比賽、話劇表演賽等等,陶冶著青年的身心。”既有如此良好的學習氛圍,無怪乎貝滿女中能成為女界翹楚的淵藪了。楊崇瑞在此度過了青少年時光,中學畢業后順利考入了協和醫學堂。
協和醫學堂是至今依然代表中國醫學界最高水準的協和醫學院的前身。在楊崇瑞的年代,要想進入這所學校,要經過國文、西文、動物、植物、格物、化學各學科的嚴格考試,擇優錄取,寧缺毋濫。入學后“最初兩年教授英語、普通學及醫學大要,后兩年教授內科、外科,最后一年可根據自己的志愿專修某科”。考核合格才準畢業,予以文憑。沒能通過者,再展年限,繼續學習,直至合格。楊崇瑞學習非常用功,雖然北京距離家鄉燕郊不遠,但求學期間,她只在寒暑假時返家。1917年,26歲的楊崇瑞以全班第一的成績拿到醫學博士學位,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醫學博士。
按說,以楊崇瑞在協和的優異成績,留在北京工作是沒有問題的,楊崇瑞的父母也是這樣期待的。然而,這年正值黃河發大水,地處黃河下游的山東災情深重。心系天下的楊崇瑞畢業后束裝就道,與學校師友一一告別,登上火車,奔向德州。到了目的地,她才給父母寄信,說自己在條件最為艱苦的山東德州博濟醫院做醫師。她在自傳中回憶道:“我整天跟他們(指災民)在一道,生了一身虱子,一天忙到晚,精神上卻感到非常的愉快。因為我覺得對于那些最需要我幫忙的人,我獻了一份力量?!毖劭茨疽殉芍?,父親楊云階回信,支持女兒的志向。
經過幾年的工作實踐,楊崇瑞感到,醫學發展日新月異,必須進一步學習,提高醫療水平。所以,她在1921年末又回到北京,進入協和醫學院進修。她原計劃在外科、婦產科和眼科各學習一年,后在婦產科僅做了6個月的研究,就因醫術高超而被聘為婦產科專任醫師,這在當時是不多見的。
“婦幼衛生是造福大眾的事業”
在協和婦產科工作期間,楊崇瑞深得婦產科主任、英國醫生馬士敦的賞識,被其稱贊為“充滿力量、遠超常人的婦女”。1925年,她獲得獎學金,被選送到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進修。這也彌補了她早年的一個遺憾:早在準備離開博濟醫院、前往天津工作之時,美籍院長為了挽留她,希望她再工作一年,然后保送她到美國深造??上畛缛鹨雅c天津方面說好,因而只能辭掉第一次去美國學習的機會。
當時在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任教的國際婦產科權威威廉教授非常看重楊崇瑞的才能,將其視為自己最優秀的兩名學生之一。然而,雖然楊崇瑞十分熱愛臨床工作,可是當她于1927年學成歸國后,卻毅然放棄了已從事了10年的婦產科臨床工作,而堅決要求轉到公共衛生科,立志從事婦幼衛生工作。一年后,楊崇瑞在中華醫學會第七次大會上做了題為“我國助產教育”的報告。近現代公共衛生專家畢汝剛曾指出,國家之強盛,基于民族之健康;民族之健康,則又基于婦嬰衛生”。而真正在近代中國推進婦嬰衛生事業者,以楊崇瑞為第一人。
這是楊崇瑞人生的轉折點。為什么會有如此之大的轉變呢?加拿大籍蘭安生教授的影響是一方面。作為協和醫學院的公共衛生學教授,蘭安生發現了楊崇瑞的才能,力勸她擴大服務范圍,從為個體病人服務轉變為社會大眾服務。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在1925年9月初開學,蘭安生建議楊崇瑞在開學前先到加拿大參觀考察公共衛生和婦產科。她也非常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便利用兩個月的時間到加拿大考察。后來,楊崇瑞還花了半年時間參觀美國東北部及英國、德國、法國、丹麥、奧地利等國家的公共衛生情況。正是在考察的過程中,楊崇瑞受到啟發,使她“恍然了解到公共衛生實是一條保障民族健康的捷徑,比醫療機關更具建設性和積極性”,對于貧弱的近代中國而言,“這是一個最節約而最易生效的預防疾病、保障健康的方法”。
另一方面,當時中國產婦的現實處境也觸動了楊崇瑞的心緒。在當時的社會,只有極少數婦女會主動到醫院分娩。傳統上不愿到醫院分娩的習慣,加上住院分娩所需的經濟花銷等問題,導致城市里的產科病床大量閑置。廣大婦女往往把自己與胎兒的性命交予那些接生婆(即穩婆)之手。這些人往往目不識丁,只是憑借經驗接生,一般沒有經過嚴格的醫學訓練,有的甚至連最起碼的洗手清潔習慣也沒有,以至于產婦的產褥熱、產婦與嬰兒的破傷風時有發生;更有甚者,一些接生婆求神弄鬼,借助巫術,更容易造成產婦和嬰兒的死亡……這一切竟使得生育成了婦女的“鬼門關”。
在1924年時,楊崇瑞故鄉三河縣的鄉民曾寫信詢問協和醫院:“你們外科治得好,如使生產安全,孩子不死,該吃什么藥?”楊崇瑞為此專門與兩名醫務人員一齊到冀東三河、遵化一帶的農村進行調查,赫然發現當時產婦的死亡率竟高達1.5%,嬰兒死亡率更是達到20%。冰冷數字的背后是一條條鮮活生命的逝去,這讓楊崇瑞深感震驚和不安。她感到,自己作為醫生,對改變這種狀況是責無旁貸的。日后楊崇瑞被問及為何選擇助產事業時,曾一語道破:“我是一個女人,我最關切的當然也是女人的安危疾苦,這是最基本的一點?!?/p>
正因如此,楊崇瑞在返國途中就已下定決心。她乘郵輪到達上海,接受《新聞報》特派記者采訪時表示,今后她要為祖國的婦幼衛生及助產教育事業奮斗終生。就當時而言,婦產科醫師待遇豐厚,而婦幼衛生則是不被人重視的工作,因此,許多人為她感到大材小用,前來相勸。然而,她卻堅定地說:“搞婦幼衛生是造福大眾的事業,我一定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p>
“犧牲自己、服務群體”
當然,楊崇瑞也很清楚,自己雖然是一個合格的婦產科專科醫師,但在全國具備她這樣水平的婦產科醫師屈指可數,而且都集中在大城市、大醫院。全國有醫學知識的助產士不過500人。而像中國這樣的泱泱大國,每年都有1000多萬嬰兒出生。怎么樣才能填補這一鴻溝呢?答案還是接生婆。當時全國約有舊式接生婆20萬人。楊崇瑞首先承認,“以其人數之多,人民習慣之深,一時萬難消滅”。當然,這些人也絕非“無可救藥”,若是經過醫學訓練,就能“增高其程度,使明產科之大意”,以解燃眉之急。
出于這樣的考慮,1928年時,37歲的楊崇瑞在北平開辦了中國第一個接生婆講習所,招收了30名平均年齡54歲且目不識丁的接生婆,教她們“正常產的消毒”“臍帶的正確處理”以及“如何識別分娩過程中的危險現象”等。曾為末代皇帝溥儀接生的產婆也在學員之列。這個培訓班,第一次教給了這些舊式接生婆們如何消毒和臍帶處理的科學方法,以避免造成產婦死亡與新生兒夭折的兩大病因——產褥熱與新生兒破傷風。這是一個成功的案例,以至于60多年后,聯合國在墨西哥引進了楊崇瑞創立的傳統接生員培訓制度——墨西哥當時30%的接生工作仍由傳統的接生婆承擔,但她們尚未受過正規訓練。
與此同時,要想從根本上改變婦幼衛生的落后狀況,還需要培訓大量具備現代科學知識并經過嚴格訓練的助產士。這也就是楊崇瑞所說的“孕婦應由經過充分訓練的、合格的助產士接生”。1929年11月,楊崇瑞在北平開始主持中國第一所現代化的助產學?!敖逃俊⑿l生部合組助產教育委員會附設第一助產學?!?,后改為“國立第一助產學?!薄?/p>
這所學校起初設在燈市口。1930年,楊崇瑞購買了交道口南大街84號一個王府宅第的全部房屋,同時購買了相臨的麒麟碑胡同6號民房。第二年,這里成為第一助產學校和附屬產院的新址。之所以選在麒麟碑胡同邊開辦助產學校,也是楊崇瑞精心考慮的結果:這里是當時北京穩婆的集中地,也是所謂“麒麟送子”傳說的發源地。
今天,第一助產學校的舊址已成為東城區婦幼保健院暨北京市東四婦產醫院。但第一助產學校曾經的榮光,遠非今日這個看似平常的院名所能概括的:宋美齡是這所學校的顧問之一,教務主任曾憲章是協和醫院護校的第一屆畢業生,林巧稚在這里講授過產科學,社會學家潘光旦為學生講授優生學原理。中國以前沒有助產教育,自然也沒有助產教材可資參考。該校聘請專家、教授講課,把他們的講稿匯集成冊,編輯成教材,為后來各省市相繼舉辦的助產學校提供了藍本。
第一助產學校招收怎樣的學生呢?楊崇瑞曾與在中國從事醫療傳教工作達41年之久的馬士敦醫生有過討論。按后者的想法,招收小學程度的女子訓練至多半年即可分派到城鄉去代替接生婆,成效可謂立竿見影。但楊崇瑞到底比這位老外諳熟國情:“中國舊社會對于女人生產一向看得卑污低下,我們招收一批教育不高的人,給她們的訓練又短……我很怕在社會不斷的發展中,這批人很快地便被淘汰……”最終,第一助產學校以招收高中畢業生、學制兩年(后改為三年)的本科班為主,就當時的標準而言,培養的已是精英人才了。
作為校長,楊崇瑞所要做的不僅是主持校務,還包括破除社會的成見。在當時固有的觀念里,由生育經驗豐富的穩婆接生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楊崇瑞自己一生未婚,她也與學員一樣輪流在學校所在地段的服務區服務,進行健康指導或親自接生。有一次,一個助產士電話報告說有一家產婦難產,要請校長親自處理。楊崇瑞聽說后立即前往,經她詳細檢查,診斷出胎兒是雙頭異常兒,經過楊崇瑞精心的手術,總算保住了產婦的性命。
諸如此類的實踐經驗很快幫助第一助產學校確立起聲譽,而被稱為“北平八大學府之一”。但與西方的同類學校不同,第一助產學校不是教育學生坐在診所或產院里等待產婦前來,再幫她們接生,而是要求女學生們學會騎自行車甚至驢子,主動下鄉工作。這就是楊崇瑞為第一助產學校制定的校訓內涵所在——“犧牲自己、服務群體”。
時代先驅
到抗戰爆發前,第一助產學校已為中國各地培養了第一批婦幼衛生工作者和新法接生人員。光是從學校教職員中派往各省助產學校任校長、附屬產院院長或教導主任者就有20多人。據1936年統計,當時從這個學校畢業的189名學員中,87.3%在全國16個省44個地區分別擔任公共衛生或助產學校的教師以及教務長職務。第一助產學校實際上是一家“高級助產師范學?!?。與此同時,第一助產學校附設產院也日益發展壯大,據后來統計,該院開業后的10年間,總計門診次數超過13萬次,接生3.3萬次,到產婦家里接生近1.4萬次。
對于這一切,楊崇瑞無疑居功至偉。馮玉祥曾稱頌她的功績:“她的功勞真不小,不是圖吃和圖穿,圖的是樹人強種大事業,圖的是百年大計,造育英才?!钡拇_如此,楊崇瑞有著一個遠大的目標:在50年內,培養出15萬高質量的助產士,建立一個全國性的婦幼衛生保健網,使中國每一位婦女和嬰兒都得到必需的保健。盡管她為此竭盡全力,但在舊中國人力、財力兩缺的情況下,完全實現這一宏愿談何容易。比如,當時被派去籌建陜西省立助產學校的學生,就因地方政府人事關系復雜、房屋簡陋等原因,難以開展工作;而接踵而來的抗日戰爭則更令這美好的愿景雪上加霜。
當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楊崇瑞正作為國際婦嬰衛生專家擔任世界衛生組織婦嬰衛生組副組長,在瑞士日內瓦工作。她懷著對新中國的向往,毅然辭去了這份待遇優厚的工作,于當年11月回國,擔任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第一任婦幼衛生局局長(后改為司長),并在這個崗位上工作至1957年。
就像楊崇瑞自己所說的,“舊社會辦不到的事,新中國能辦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通過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第48條規定:“推廣衛生醫藥事業,并注意保護母親、嬰兒和兒童的健康。”這意味著婦幼保健成為人民衛生事業的重要一環。在政策的鼓舞下,當時已年過花甲的楊崇瑞不知疲倦地工作著。在她的組織和領導下,全國建立起省有婦幼保健院、地區有婦幼保健所、縣有婦幼保健站的婦幼三級保健網。新法接生、新法育兒由此深入人心。短短幾年內,多年來威脅母嬰生命的產褥熱和新生兒破傷風發病率大幅下降,北京地區的孕產婦死亡率從1949年的0.7%下降到1954年的0.04%,同期的嬰兒死亡率則從11.7%下降到4.5%。
1983年,楊崇瑞以92歲高齡離世。她在遺囑中將畢生積蓄的6.9萬元人民幣悉數捐出,把積攢了數十年的外文書籍贈給研究單位,用于發展婦幼衛生事業。楊崇瑞的墓碑背面刻著:“在我國第一位把現代科學的婦幼衛生知識從城市大醫院送到農村;第一位提倡新法接生,是全世界率先培訓接生婆的人;第一位在我國創辦助產教育,辦起了示范性的助產學校及附屬產院,并把培養的骨干分派到邊遠落后地區;第一位在(20世紀)30年代即提倡并辦起節制生育指導所;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第一任婦幼衛生司司長?!?/p>
就在楊崇瑞去世的同一年,被譽為“萬嬰之母”的林巧稚也去世了。兩人雖然年齡相差10歲,并在協和醫學院有著一段師生之誼,卻有著相似的精神氣質:都是醫學博士,都終生未婚,都是婦產科專家,只是一個專注于婦幼保健,一個專注于婦產科臨床。兩人都為中國婦幼衛生事業耗盡了心血,獻出了一切。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