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

在中國幾千年的文言小說史上,《聊齋志異》的地位就如同《紅樓夢》在中國通俗小說史上一樣,是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此書刊行后,風行海內,膾炙人口,人們公認“小說家談狐說鬼之書,以《聊齋》為第一”。及至當代,根據該書改編的影視劇更是推陳出新、數不勝數,《倩女幽魂》《畫皮》《捉妖記》皆耳熟能詳,證明《聊齋志異》至今仍有旺盛的生命力。
但在璀璨奪目的光環下,蒲松齡本人的形象卻遠不如他筆下的狐女鬼仙、書生道士那般深入人心。蒲松齡生活在清初,人生經歷平淡無奇,除了短期到南方為朋友做幕賓外,終生鄉居,做寄人籬下的家庭教師。他沒有王維式優哉游哉山居寫詩的閑適,也沒有蘇東坡屢被貶官、縱覽山川的豐富閱歷,更不像曹雪芹從鐘鳴鼎食到賣畫為生……蒲松齡是個普通讀書人,“讀書、教書、寫書”六字基本可概括他的一生。
【半世科場總蹉跎】
淄博,南依泰沂山麓,北瀕九曲黃河,是山東重要的交通樞紐。從火車站一出來,就能看到一座蒲松齡的雕像向人們致意。這座城市處處都有這位作家的痕跡:市中心的干道叫“松齡路”“柳泉路”(蒲松齡號柳泉居士),市里有“留仙湖”(蒲松齡字留仙),市郊有“蒲家莊”,莊里有座“聊齋城”,瓊樓橫空,碧湖青山,如天上宮闕。
這座美輪美奐的建筑決非蒲松齡本人所能擁有。當年蒲松齡可沒有這么大的地盤,他跟兄弟分家時,只分到“場屋三間”,“曠無四壁,蓬蒿滿之”。家境窘迫,他蓋幾間草房簡直難于起百丈樓。即使是聞名后世的“聊齋”,也就是他的書房,也小到僅可容膝,是土坯建成的茅草房。
如今的“聊齋城”復原了當年蒲松齡住過的小草房。游客來到磚地竹頂的“聊齋”,迎門可見郭沫若的著名對聯:“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對聯中間,是清代畫家朱湘鱗所作的蒲松齡畫像,下邊有蒲松齡的親筆題詞:
爾貌則寢,爾軀則修。行年七十有四,此兩萬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頭,奕世對爾孫子,亦孔之羞。康熙癸巳自題。
癸巳九月,筠囑江南朱湘鱗為余肖此像,作世俗裝,實非本意,恐為百世后所怪笑也。松齡又志。
所謂的“世俗裝”就是貢生裝。蒲松齡終生在科舉路上拼搏,最后得到的“功名”就是給白頭讀書人的“安慰獎”貢生。他的兒子蒲筠堅持要老父親身穿貢生服畫像,肯定認為這最能說明老父親的人生價值,蒲松齡卻擔心這“世俗裝”會為后世所笑。
“淄博”的名稱源于淄川和博山兩縣。明崇禎十三年(1640),住在淄川城東七里之遙滿井莊的商人蒲槃得了第三個兒子,取名為“松齡”。不同于其他文學大家誕生時富有浪漫主義氣息的描繪,蒲松齡的故事從出生開始就蒙上了一層凄涼落寞的色彩:按他自己的記載,他是在父親夢到病和尚后出生的,小時候經常生病,大人本來就擔心他不能長命;長大后,門庭冷落得像座和尚廟,冷冷清清地靠筆墨耕耘,也真好比托缽求化的僧人。所以蒲留仙常常琢磨:莫非我真的是面壁人再生嗎?
順治元年(1644),蒲松齡4歲,明清易代,江山鼎革,時代的風雨也波及了小小的淄川。蒲槃因為家中人口越來越多,無力聘請教師,就親自教兒子們讀書,蒲松齡由于體弱,直到10歲才由父親親自“開蒙”。
順治十五年(1658),蒲松齡參加秀才考試,這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學政施閏章欣賞他的“觀書如月,運筆如風”,取為頭名,淄川縣志留下了這樣的記載:蒲松齡縣府道三試第一,“文名籍甚”。蒲松齡終生感念這位伯樂的知遇之恩并對他深懷依戀之情,《聊齋志異》中的《胭脂》就是這位學政大人“風雅之一斑,憐才之一事也”。
19歲的“三公子”旗開得勝,興高采烈地進入了科舉的征途。雄心勃勃的他此時當然不會知道,“秀才”將是他未來50年里唯一的功名,為了能再前進一步,他吃盡苦頭,費盡心力,到70歲為止,卻始終未能有所改變。
【游幕維揚求衣食】
成為秀才后,蒲松齡入住淄川山中的青云寺,聽晨鐘暮鼓,對黃卷青燈,胼手胝足地苦讀,還與幾位好友,如張篤慶兄弟,還有李希梅、王鹿瞻等組成“郢中詩社”。這些少年得志的秀才以“山左風流客”自居,互相以高山流水的知音相許,偶爾也發些懷才不遇的牢騷,卻做夢也想不到一時的“不遇”是終生不遇的開始。
厄運接踵而至。蒲家兄弟四人,兩個哥哥一心讀書應舉,兩個嫂嫂卻工于心計、抓尖要強,攪得家族無一日太平,蒲槃怒而給兄弟四人分了家。寬敞向陽的好屋分給哥哥,蒲松齡夫婦只能默默帶著5歲的兒子蒲箬住進了村西頭的場屋中。一家三口分得八斗糧食和二十畝薄地,糧不足半年之用,田地因天災幾近荒廢,卻要按規定納稅。柴米油鹽全要自己操持,哪里還有可能再潛心讀書?功名沒有到手,又不想走父親的老路棄儒經商,青年蒲松齡感到了生活的艱難。
為謀衣食,蒲松齡先是替鄉親寫應酬文章,繼而“我為糊口耘人田”,過起了私塾教師的“舌耕生涯”,一“耕”就是50年。從20余歲開始,蒲松齡就到離家40里的王村教童蒙館,以后歲歲外出“游學”,今年到這家,明年到那家,年年過了元宵節便出門,直到臘月二十三“小年”才回家跟妻兒團聚。劉氏帶著兒子獨守空屋,節衣縮食,豐收歲月都是半年糠菜半年糧。蒲槃于康熙八年(1669)病故,蒲松齡身上又多了一份贍養老母親的擔子。
父親去世次年,蒲松齡告別老母妻兒,南下江南寶應縣,到朋友孫蕙的任上做幕賓。這段短暫的官場生活對蒲松齡畢生的思考和寫作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這是蒲松齡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混跡于官場,這里的生活是窮教師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他親眼目睹了既強大又腐朽的封建官場的黑暗,看清了達官貴人的醉生夢死和強盜嘴臉,也看盡了老百姓的啼饑號寒。
作為寶應縣令,孫蕙很想做個好官,但畢竟舉世皆濁,自難獨清。加之寶應地處水陸交通要道,南北差使的公人勢若云集,迎來送往、敬獻燕賀,無一不需銀兩。蒲松齡代孫蕙撰寫的一副對聯就寫道:
為諸生時,動思立名當世,誰意一身而集萬苦,可惜肺腑空存,銷盡雄心羞鬢發!
讀循吏傳,深恨不見古人,試看隔年而告三災,不知龔黃再起,用何長策計安全。
蒲松齡深刻認識到官場大人如何口頭上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官僚之間爾虞我詐,地方豪強也橫行不法,道貌岸然的官吏豪紳在金錢面前,無一不是分毫必爭、無孔不入。這類活生生的見聞日后都成了《聊齋志異》中故事、人物和情節的原型。
值得一提的是,在《聊齋志異》中,愛情故事占據大半篇幅,對于人物的刻畫更是入木三分。然而,蒲松齡是個窮苦的秀才,一生與發妻聚少離多,怎么能寫出如此百轉千回的愛情故事?這也與他游幕時的經歷有關。風流的公子哥孫蕙身旁最不缺花紅柳綠,其中一位名叫顧青霞的小妾引起了蒲松齡的關注。蒲松齡給她選了百首唐詩香奩絕句以供吟誦,在她香消玉殞后更是傷情地寫下《傷顧青霞》:“吟聲仿佛耳中存,無復笙歌望墓門。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對于顧青霞的感情影響到《聊齋志異》多篇名作的誕生,如《連城》《宦娘》《綠衣女》《連瑣》等。《聊齋志異》中的佳人所仰慕的,幾乎無一不是窮苦書生,這多少有蒲松齡的自我投射。
【“蕭條無成,熬場半生”】
盡管暫時衣食無憂,蒲松齡卻一直心情苦悶。他已年過而立卻仍舊一事無成,萬般焦慮無從排遣。游幕第二年正月,他寫下《十九日得家書感賦,即呈孫樹百、劉孔集》:
漫向風塵試壯游,天涯浪跡一孤舟。
新聞總入狐鬼史,斗酒難消磊塊愁。
尚有孫陽憐瘦骨,欲從玄石葬荒丘。
北邙芳草年年綠,碧血青磷恨不休。
這種懷才不遇的苦悶,在《聊齋志異》的《葉生》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康熙十一年(1672)是三年一次的“大比之年”。南游一年后,康熙十年(1671)秋,蒲松齡啟程回鄉,繼續趕考之路。康熙十一年秋闈,蒲松齡再上科場,“騷客由來惜今日,才子何必怨東風”?他對這次金榜題名十拿九穩,沒想到再次遭受慘敗,情緒一落千丈。本來,他攜有孫蕙為他大書特書的舉薦信,孰知山東學官只認孔方君(代指錢),不認孔夫子。“飽學的秀才不中舉,市買的文章中魁元”(蒲立德《問天詞》),士子把科舉看作“華山一條道”,主考則視為生財之道,就像蒲松齡的俚曲《禳妒咒》所諷刺的:
點著名學道笑也么開,喜的原不是求真才。心暗猜,必定大包封進來。只求(銀子)成色正,不嫌文字歪,把天理丟靠九霄外,那管老童苦死捱,到老胡須白滿腮。
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之亂,朝廷財政吃緊,任由科場舞弊,甚至允許童生捐錢成為秀才。金錢當道,任蒲松齡才華橫溢、心血熬盡也無濟于事。他對科場的黑暗充滿深切的怨憤,《聊齋志異》中的《王子安》《考弊司》《司文郎》《三生》幾篇就是典型。蒲松齡也因此成為后世心目中批判和針砭科舉時弊的代表性人物乃至反科舉斗士。
這多少是過分解讀了蒲松齡。考中舉人對于這位天才作家來說是件天大的事,即使日后坐館教書、在寫作《聊齋志異》之余,他仍因為青云無路而苦惱,總是不斷磨礪技藝,以搏一第。康熙二十六年(1687),蒲松齡參加山東鄉試,因為“闈中越幅”(超過規定字數),被取消考試資格。他被失敗折磨得如癡如夢,卻馬上重拾斗志,為康熙二十九年(1690)的鄉試再做沖刺。孰知這次又突然中途病倒,未得終試,懊惱之極的蒲松齡在《醉太平·庚午秋闈,二場再黜》中寫道:
風檐寒燈,譙樓短更。呻吟到天明,伴倔強老兵。
蕭條無成,熬場半生。回首自笑蒙騰,將孩兒倒繃。
五十而知天命后的蒲松齡仍在跟鄉試較勁,他的老伴勸他“君勿復爾,倘命應通達,今已臺閣矣。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以肉鼓吹為快哉”,也無法令他罷手。康熙三十九年(1700),他在一封信中說:“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輸璧,不能自達于圣明。真令人憤氣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
康熙四十一年(1702),已逾耳順之年的蒲秀才終于考不動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到子孫身上。康熙四十四年(1705),蒲松齡的兩個兒子同時考上秀才,他有詩記其事說:小慚小好且勿歡,無底愁囊今始入。”社會黑白顛倒,考中秀才是好事嗎?真正的愁事現在才剛剛開始呢。
康熙四十七年(1708),69歲的蒲松齡到濟南,剛好遇到秀才考試的最后一關院試。他觸景生情,寫下敘事長詩《歷下吟》五首,終于對科舉取士制度提出了一生中最嚴厲的抨擊:“此中求伊周,亦復可惻愴!”
【“《志異》書成共笑之”】
蒲松齡舉業無成,前途渺茫,家境越來越窮。到康熙十二年,他已有三子一女。南游歸來,仍要到鄉紳家坐館以維持六口之家,一遇災年便難以糊口。而尤讓他頭痛的,是賦稅一加再加。朝廷為了平三藩,在正常的徭役外,還增收供兵、供馬等各類雜稅,縣衙里催科之聲不絕于耳,因為欠稅而被抓的百姓絡繹不絕。困守窮廬的秀才跟普通百姓命運相同,因為交不上稅而愁腸百結、心力交瘁。
蒲松齡于康熙十年從南方返回,到康熙十八年,度過了8年艱難困苦的日子。雖然他想盡辦法讓家人溫飽,卻始終未能如愿。他絞盡腦汁賣文鬻字,為此油盡燈枯,甚至到了寫作《戒應酬文》自警的地步。同時,繼續“設帳于縉紳之家”,為此寫《鬧館》以自嘲,說自己樂意像雇工一樣替東家服務。
康熙十九年(1680),淄川又是少見的災荒年,蒲松齡的母親董氏與世長辭。蒲松齡甚至沒錢置辦喪事,幸好好友王如水解囊相助。可是,這些借款過了6年后蒲松齡都沒能還上——6年后,王如水家中急需用錢,蒲松齡卻因家貧而無計可施,悔恨不已。
在老母親去世的前一年,蒲松齡總算獲得了一個比較優渥的教書環境,到西鋪顯宦畢際有家教書。畢家對蒲松齡禮遇有加,東家與西席漸漸成為金蘭之交。畢家的萬卷藏書開拓了蒲松齡的眼界,相對優裕的生活也為他的創作提供了方便。畢際有尊重蒲松齡,對他的志怪小說創作亦給予支持,甚至親自捉刀代筆把自己知道的故事寫進《聊齋志異》,《鴝鵒》即出自他的手。連畢府的幫傭都樂意把自己的見聞告訴蒲先生,豐富書中的故事情節,如《祝翁》。蒲松齡在畢家一住就是30年,甚至“誤將子弟當兒孫”。
畢府為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創造了必不可少的條件。30年彈指一揮間,因為東家的引薦,蒲松齡在山東逐漸聲名鵲起,他的家境也漸漸由貧困轉入小康。蒲松齡一邊繼續在科舉路上掙扎,直至白發蒼蒼、看透科場;一
邊矢志不移地寫作、修改,并最終完成《聊齋志異》。
康熙二十六年,蒲松齡在畢家結識了丁憂在家的王士禎,二人一見如故,王士禎對《聊齋志異》尤為贊賞。一個小小的秀才塾師竟能得到文壇領袖、臺閣重臣的唱和,蒲松齡喜不自勝,寫了《次韻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見贈》:
《志異》書成共笑之,布袍蕭索鬢如絲。
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
蒲松齡委婉地寫出了創作的辛苦:他“布袍蕭索”地寫《聊齋志異》,不是為了獵奇,而是借談鬼說狐寄托憂憤和磊塊。恰如他在《聊齋志異·自志》中所述:“集腋成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共作白頭會上人”】
蒲松齡垂垂老矣。人過七十古來稀,他以七十高齡猶奔波在外,“馬上行人無興寄,斜風冷雨過花村”。年年挽留蒲先生的畢家大約也覺得再留下去就不近人情了,于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底,蒲松齡終于撤帳回家,結束了50年的舌耕生涯,回到了“余室大如拳”的聊齋。
“聊齋”自然非“聊天之齋”,它更是終生困頓的窮秀才聊以存身、聊以明志之所在。蹉跎大半生的蒲松齡如今早已看淡名利,生活已經說得過去了,有田可以躬耕,有書可以吟誦,有酒可以陶然一醉。康熙四十九年(1710),因為年高德劭,蒲松齡與當年的郢中社友張篤慶、李希梅一起,被鄉民推舉為鄉飲酒禮的賓介,他感慨頗多: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龍津。誰知一事無成就,共作白頭會上人。”
就在這一年,蒲松齡總算拿到了一個“歲貢生”的頭銜,它帶來唯一實際的意義就是一點點的貢銀。彼時的蒲松齡已齒牙搖落,耳朵重聽,“經年不履城市,蓋以數里之奔馳為勞;生平未入公門,更以片言之顛倒是懼”。
壞消息漸漸多了。幾個稚孫同時病重,其中兩個夭亡,讓這位“久絕世俗念”的老人又“忽懷兒女憂”。更令蒲松齡痛不欲生的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秋,共患難的老伴劉氏離他而去,他飽含深情地寫下《悼內》詩和1300余言的《述劉氏行實》,“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圖此夕頓離分”,“酸心刺骨情難忍,不憶生時憶病時”。次年,他又有兩稚孫被天花奪去生命,一門之中,哭聲滿耳,更讓他了無生趣。
康熙五十四年(1715)元旦,邃于易理的蒲松齡自課一卦,不吉,神情黯然。正月初五,他率兒孫為父親上忌日墳,歸覺不適,似冒風寒,繼以肋痛,微嗽而喘。至上元節,他把弟弟鶴齡請來,兄弟連榻,聲息相聞。正月二十二日,鶴齡卒于朝。至暮,蒲松齡倚窗危坐,溘然而逝。中華文壇一顆璀璨的明星,就此隕落。
(作者系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