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大家討論劉姥姥的事,并不是進大觀園里參觀的劉姥姥的趣事,而是大觀園建立之前,劉姥姥第一次到賈府的故事——她來“打抽豐”,也叫“打秋風”。《紅樓夢語言詞典》中對“打抽豐”的解釋是:“利用各種關系假借名義向有錢的人索取財物。”明代郎瑛《七修類稿》中寫道:“米芾札中有‘抽豐’二字,即世云‘秋風’之義,蓋彼處豐稔,往抽分之耳。”古代有種說法:秋風起時,官府向富貴人家以征收棉衣的名義,討要金錢,也稱“打秋風”。大家熟知的劉姥姥逛大觀園則是她第二次來賈府。第二次來賈府的原因,其實很感人,是劉姥姥第一次“打抽豐”得了鳳姐所說的原本預備給丫頭們做衣服的二十兩銀子,回家之后日子過得好起來,于是,第二次來是帶著一些農(nóng)家特產(chǎn)來謝恩的。
劉姥姥第二次來賈府,是《紅樓夢》第四十回前后的故事,而第一次來賈府,是《紅樓夢》第六回的故事。正是這第一次,展開了《紅樓夢》的另一個現(xiàn)實世界,且提及這個故事的回目次序很有意味。

圖/視覺中國
第三回主要寫林黛玉進賈府。黛玉入賈府,自然會有對賈府內部人和事的描寫。從一個貴族小姐的視角,并且讓一個以后住在府中的人來述說賈府內部的故事,這是曹雪芹的局內意識。
第四回寫了一個發(fā)生在賈府外面的社會事件,該事件看似與賈雨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卻由此引出了“護官符”: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
“賈王史薛”所代表的四大家族,被門子稱為:“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最后,賈雨村也是根據(jù)這“護官符”胡亂判了小英蓮案子,所以“葫蘆”除了賈雨村曾經(jīng)住過葫蘆廟,就是“稀里糊涂”的意思。作者為什么不順著黛玉進賈府繼續(xù)說賈府中的事情,而是寫這樣一個社會事件?這大概是作者想要揭示當時的社會背景,這是作者的社會背景意識。
第五回最讓人意外,因為向讀者展示了結局,曹雪芹“劇透”了,這其實是作者的悲憫意識。作者用寶玉夢中游覽太虛幻境,看到主要角色的命運讖語來寫這一回,人物命運讖語有三種——畫卷、判詞、曲子。作者寫到的讖語都值得詳細解讀,但是我最想說的是,為什么要在第五回暗示結局呢?明明可以往后一點,先讓人跟著黛玉進賈府體會貴族們富麗的生活一段時間,先讓人感受青春少男少女們日常的友愛一段時間,哪怕放在第十七、十八回,感受大觀園美景之后再說悲劇意味,也不是不可以,為何偏偏是在第五回?其實從黛玉進賈府,悲劇故事就已經(jīng)開始了。黛玉一進賈府,遇到她命中注定之人,就開始走向流淚之局。那里面有王熙鳳的花枝招展,有眾姐妹的相互簇擁,也有大家對于寶黛相見的激動。第五回,有必要提醒你這是個大悲劇了。因為看書的心態(tài),可以從熱鬧上看,那是我們能獲得讀書之樂的重要原因,但是若從悲憫上看呢?
寶寶患了風熱感冒時,可以吃辛涼清淡的食品,如菊花、茶葉、白菜、白蘿卜、甜梨、甜橙等,同時這些食物還有很好的清熱作用,媽媽們可以制作一些飲料給孩子喝,幫助孩子康復。
當你知道悲劇結局,那每一段歡樂都有了不同的意味,一眾紅樓夢中人的當下有多快樂,以后就有多悲哀,于是,看《紅樓夢》值得看出大悲憫。可以說,《紅樓夢》的前五回,提綱挈領,從神話、局外、局內、社會、共情等角度展現(xiàn)了作品之美,也是作者多種意識的體現(xiàn)。
好不容易從種種層面鋪設好了構架,第六回開始說賈府的故事了,卻從一個遠在鄉(xiāng)下、日子過不下去的劉姥姥說起,而不是從黛玉在賈府的日常生活說起,這里面又有什么意味呢?
連作者自己都說:
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并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這一家說起,倒還是個頭緒。
這是作者“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表現(xiàn),用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人,串聯(lián)起整個賈府的故事,并在前后的文本中不斷照應。大家感興趣可以去看劉姥姥進賈府之后,遇見賈府仆人和主人的一系列表現(xiàn),都很傳神。“草蛇灰線”已經(jīng)成為一個成語,比喻事物留下隱約可尋的線索和跡象。并且,作為明清小說常用的技法,金圣嘆、張竹坡等評家都有提及。紅學家梁歸智認為“草蛇”是指從草叢中躥過去的蛇不會留下腳印,但會留下不明顯的痕跡,比如草會歪倒;“灰線”是縫衣服的線在爐灰中拖一下,線輕,痕跡也恍惚。而“伏脈千里”指的是在后文有伏筆、暗示。小說從一個“芥荳之微”的人家說起,而劉姥姥跟賈府的淵源頗深,后文中多有照應。遠的不說,近處就有一處照應。
劉姥姥因一家“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窮得過不去年,準備“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碰”,要去求賈府“只要他發(fā)點好心,拔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呢”。于是文中交代: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那板兒才五六歲的孩子,一無所知,聽見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于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寧榮街。
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后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劉姥姥天不亮就出發(fā)了,一路辛苦,很可能沒吃早飯也不舍得雇車,是走過來的。她不斷地教板兒,更像是掩飾自己內心的緊張。更關鍵的是,當她來到賈府門口,面對的是“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這是從劉姥姥眼中看過去的門口的小廝,其實早在黛玉進賈府的第三回,這些人就出現(xiàn)過。
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
黛玉作為一個貴族小姐,不可能和門口的小廝有聊天的機會,并且她剛來賈府,得知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所以只關注怎么不同,比如如何富麗堂皇,自然對小廝有“華冠麗服”的印象。她是小姐,這些小廝穿得再好也是下人,其他印象不明顯。而劉姥姥作為一個“打抽豐”的,內心十分忐忑,面對豪門,她已經(jīng)預料到很可能不好打交道,至少“閻王好見小鬼難搪”。于是,在她眼里,這幾個人穿什么不重要,“挺胸疊肚”“指手畫腳”一副不怎么好惹的樣子是劉姥姥的心象。果然,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蹭上去”問,這幾個人卻不說真話“耍了她”,還是一個老人家給她指了一條能見到“真神”的路。
上段文字中還包含劉姥姥的一系列動作描寫,極為傳神,都為了塑造她“打抽豐”的心理——“梳洗”“教訓”“找”“只見”“不敢”“撣了撣”“教了”“蹭”,幾乎沒有重復的動詞,可見想要塑造豐富的內心,可以通過變換動詞來達到目的。同時,想要寫好不同人物的內心,就要從不同角度書寫,比如同樣面對賈府門口的小廝,林黛玉和劉姥姥的身份不同,自然寫出來的樣貌就不同,這樣的寫法,不但有了第三回和第六回前后的照應,還將小說中的世界一層一層揭示給我們看,實在巧妙得很。
也就是說,《紅樓夢》中的“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不但是從結構、情節(jié)上去照應,而且人物內心的不同變化,也被作者寫得精細傳神,甚至巧妙到一個小人物的出場,足以四處勾連。

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