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恩?斯坦布福德 崔龔榮秀

自從1965 年將自己第一部小說賣給《科學幻想》雜志后,布萊恩·斯坦布福德(1948-? ? ?)幾十年來一直在撰寫各類作品,包括50 部小說及25 本其他書籍。他的小說包括11 部長篇和7 部“生物技術革命傳記”短篇小說集, 探討生物技術潛在的創新可能給社會和個人帶來的后果。1999 年,他因在科幻小說方面的貢獻而獲得了科幻小說研究協會的朝圣獎,另獲得過SFRA? 先鋒獎(1996? 年),國際藝術奇幻協會的杰出學者獎(1987? 年)和J.勞埃德·伊頓獎(1987? 年)。老先生還從事著與科普相關的工作,閑暇時還會翻譯一些19 世紀法國的晦澀難懂的奇幻小說。
老鰥夫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是一位紅酒商,家住 多爾多涅①河谷塞拉小鎮。老婆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兩 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兒子。小兒子本尼迪克特是全天下 老父親心中期待的完美兒子,盡職盡責、老實本分、友善 溫和,愿意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受人尊敬的酒水商人。大兒子吉爾伯特卻截然不同:他乖戾叛逆,為了不走上 父親的老路,寧愿付出一切代價。
既然不愿意繼承家業,被問及自己的打算,吉爾伯 特宣布了自己的壯志雄心:他要成為一名光榮的騎士, 在羅馬寧公爵麾下效力。除了塞拉鎮外,羅馬寧公爵的 領地還包括另外三座小鎮、三十個農場、十二座葡萄園, 還有阿基塔尼亞南部最適宜狩獵的一片森林。聽到這 話,弗雷德里克忍俊不禁,說吉爾伯特最多也就當個公 爵的小卒子,如果自己去求情,恐怕連他的這份“殊榮” 也會泡湯——畢竟羅馬寧公爵是酒莊最大的顧客之一。
聽了這話,吉爾伯特暴跳如雷,說如果父親使卑鄙手段阻撓自己傳承騎士光榮傳統的光明前途,他就要遠走高飛;他要去阿拉伯半島,或是黑暗的非洲腹地尋寶。聽了這番豪言壯語,弗雷德里克笑得更大聲了。結果,吉爾伯特在十七歲生日當天離家出走,賭咒在獲得潑天富貴之前絕不回家,到那時候,就算他弗雷德里克· 帕斯卡爾再有錢,也會被襯得像個老叫花子。
倏然十年過去,塞拉小鎮從未收到過吉爾伯特·帕斯卡爾的一絲消息。弗雷德里克的生意欣欣向榮,不過財富增長并不顯眼。他手底下雇工裝滿的酒桶一年比一年多,但每一桶的獲利卻沒有增長。他的財富增速緩慢,又被雇工越來越高的薪水抵消了一些,好在小兒子本尼迪克特年歲漸長、日益強壯,也能在勞力上節約一些開支。
只可惜,父親為了在雇工身上少花些錢,只有讓本尼迪克特一年比一年更賣力地干活。天長日久,他開始變得滿心憤懣。一旦葡萄到了收獲期,他必得披星戴月地勞作,泡在釀酒廠里耗數個小時把葡萄踩碎,讓酒發酵。他的輪值次數也遠比雇工多得多——他得守著盛① 多爾多涅:法國西南部河流。
葡萄的大缸,直到葡萄酒可以裝桶為止。等裝滿葡萄酒桶,他又得把它們搬上馬車,送到附近鎮上弗雷德里克的顧客家。有時父親也準許他一起為重要客戶送貨,其中就包括羅馬寧公爵,但在這些短途中,他駕馬車的時間總是比父親更久。不僅如此,他還得苦兮兮地把酒桶搬到酒窖,而這種時候,弗雷德里克卻在美滋滋地享受客戶的熱情款待。
“ 您把我當驢子一樣使喚,這樣就能省下雇工的錢。”一次送貨回家途中,本尼迪克特抱怨道“,但您省的錢我卻一分都沒見著。按理說,大頭應該是我的。”
“ 我從報酬上省下的錢都拿來買葡萄、更新設備了,”老父親解釋道“,? 又投進了生意里,所以生意才能越做越大。總有一天,這些都是你的,現在你沒收到的錢都是未來的收益。”
“那倒是不錯,”本尼迪克特說,“可是,我現在穿得和普通勞工一樣寒酸,干活卻比他們時間更長、更賣 力。我寧愿現在就有錢,這樣我就可以穿著得體,有個 阿基塔尼亞鄉紳的模樣,像其他鄉紳一樣哄自己開心, 而不是每天一大早忙到半夜。”
“那種行為太愚蠢了,兒子,”弗雷德里克嚴肅地說, “投資的錢才能帶來更豐厚的回報,花掉的錢永遠也回 不來。你還年輕,日子還長,別羨慕那些在城堡和花園? ?里趾高氣揚的年輕花花公子,也別嫉妒那些在酒館里鬼? ?混的敗家玩意兒。花花公子繼承的家產很快就會被敗? ?光,敗家子最后還是得去給勛貴人家看家護院,但你會? ?有舒適的家庭和閑適的生活。”
“我還年輕,我想為自己多做打算,”本尼迪克特頂嘴道“,等我老到食不甘味的時候,還談什么享受生活?”
“我也在變老。”弗雷德里克說道。
“可不就是嘛。”本尼迪克特嘟囔著,直到父親走遠了他才開口——他可是盡職盡責、老實本分的兒子,早就習慣了順從弗雷德里克的意愿。
本尼迪克特的職責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泛。除了裝木桶和搬木桶,他又被派了些精細活兒:讓葡萄酒在大缸中充分發酵,直到可以裝桶為止——正因如此,看守大缸的漫長輪值變得越發艱巨。夜以繼日地連軸轉成了家常便飯,他無暇回家,只能在酒莊的閣樓里稍做休整,而他父親怡然自得地待在家的時間卻越來越長。“我老了,”當本尼迪克特再次訴苦時,弗雷德里克對他說“,比起年輕的時候,現在更需要休息。你馬上就能自己安排時間,還能雇人替你工作,到時候你應該滿意了吧?”
“有時候我想,”本尼迪克特還嘴道“,要是當初跟我哥一起去異國尋寶就好了,他過的日子一定比我有意思得多。”
“哈!”弗雷德里克嗤之以鼻“,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可能早死了。就算他沒死,也是窮困潦倒。那些旅行之人說得再天花亂墜,阿拉伯半島和撒哈拉沙漠以南也根本沒有寶藏。所有旅人都是騙子。”
然而,吉爾伯特并沒有死——盡管他突然出現時, 的確看起來窮困潦倒。那一天,已是夜深人靜,本尼迪 克特仍然耐著性子在酒莊看守那些大缸,馥郁的葡萄酒 就快可以裝桶了。
“你好啊,小弟,”吉爾伯特放下干癟的行囊,在小凳?子上坐下,脫下磨得破破爛爛的便鞋檢查腳上的瘡口, “我說,還是那么盡職盡責啊,替咱們父親大人賣力。”
“大哥,見到你真好。”本尼迪克特答道——十分禮貌客氣,盡管路人也許會想:十年不見,他居然沒有沖上去給大哥一個擁抱,實在奇怪。“看你這行李,我猜,你沒尋到寶。”
“恰恰相反,”吉爾伯特說“,我找到了。”
“那是鉆石寶石咯,”本尼迪克特語帶諷刺“,我看你放行李的架勢,里面裝的可不像是金子。”
“我擁有的東西,遠比鉆石寶石珍貴得多。”吉爾伯特道。
“如果真是這樣,也許你應該先賣掉一點,給自己搞雙好鞋、買條褲子,好歹穿件布比線頭多的衣服。”本尼迪克特打量著他。
“那只怕有點難,”吉爾伯特說“,因為我擁有的東西只能分一次,分成兩份。劑量分得再小就沒有效用了。” “劑量?”本尼德克特重復了一遍,“除了藥,你沒帶
回來點別的?在外漂泊整整十年,值得你帶回家的就是江湖騙子治瘊子或者禿頭的方子?”
“是用青春泉水配置的長生不老藥,”吉爾伯特答道。他打開包裹,拿出一個小石瓶,瓶身約莫只盛得下一大口白蘭地。盡管在本尼迪克特看來,里面更像是放著毒藥。
“長生不老藥?”本尼迪克特嘲諷道“,那你是不死之身咯?”
“我還沒有喝,”大哥耐心解釋,“它也不會讓我永生。但它能重塑我的肉身,讓我百分百健康,只要我人活著,就能保持最佳狀態。它既不能讓我永生,也不能防止我遇害暴斃,但它能讓人延年益壽,也許可以讓我活出個樣子。如果我小心謹慎又足夠走運,活一百年不在話下。一旦我喝下它,我就不會再變老,我就能永遠生龍活虎、龍馬精神。據說,我擁有的劑量還能讓另一個人同樣受益。”
“所以,你是出于兄弟之情,才回來讓我分享你的好運?”本尼迪克特此刻猶猶豫豫,語氣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冷嘲熱諷。
16? ? ? ? ? “完全正確,親愛的弟弟,”吉爾伯特說“,但是,恐怕我要先跟你開個價。”
“開個價?”本尼迪克特問,“這不太合理吧,我們還是兄弟呢。為了這不一定神奇的藥水,你想開什么價?”
“我要你繼承的遺產,”吉爾伯特直截了當“,我要全部:酒莊,還有所有附屬的東西。所有的馬車、馬匹、酒桶、設備、供應商和顧客。”
“你是說,你要你的那一半,”本尼迪克特問,“你離家出走時放棄的那一半?”
“不,”吉爾伯特答道“,我要的是全部。只身犯險的是我,為了尋寶賭上身家性命的也是我。如果我喝下一劑萬靈藥,我就能享受永葆青春帶來的一切好處,只除了一點:讓我能大展宏圖的財富。只有用第二劑換到了這筆財富,我才算真正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因此,親愛的弟弟,我給你這個選擇:你會失去財富,但將永葆青春,想活多久活多久;又或者,有錢賺沒命花。這價格很公平。”
“價格公平!”本尼迪克特瞠目結舌,“簡直是強盜!賭上我繼承的遺產換瓶子里的一口水,里面還不知道摻了什么玩意兒,或者根本什么都沒摻,你當我傻嗎?”
“如果你拒絕,小弟,我就去跟別人做交易了。”
片刻之后,雖然本尼迪克特不知道吉爾伯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他意識到,就算不賣掉遺產,自己最后可能還是兩手空空——另一個人也許會動心,然后賣掉遺產:他的父親。“但我們的父親已經老了!”本尼迪克特抗拒道。
“沒錯,”吉爾伯特說“,所以他才懂得不老神水的真正價值。他已經年華不再,自然無法獲得和你一樣的好處。但我敢打包票,他這樣的狀態能再維持個六七十年,而且不老神水還能讓他無比幸福。我呢,不管怎么說,是他的大兒子。他呢,也許會像我一樣接受這個事實,到那時候,我可以順理成章地繼承遺產。”
“死都別想!”本尼迪克特怒道。
“死倒是沒必要,兄弟,”吉爾伯特不緊不慢道,“恰恰相反,我給你帶來的是生門:青春、健康,想活多久活多久。你能有什么損失?就算你不接受我出的價,酒莊也落不到你手上。我們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你我心知肚明。我不會要求他把財產都轉在我名下,我只要生意——他可以留著自己的小金庫,隨心所欲,盡情浪蕩。但我不會忘記年少時他是如何對我的,所以我才先來找 你,這樣你就能優先考慮我的提議。難道這還不夠仗義嗎,兄弟?”
“仗義得很,大哥。”本尼迪克特的聲音中滿是錯愕, 聽起來心痛無比。那口氣聽起來情真意切,他抄起大缸 里攪拌葡萄酒的木板,猛地沖吉爾伯特揮去。要不是吉 爾伯特慌忙側身躲避,只怕腦袋已經開花了。
如果大哥的行囊里有武器,他必然會把它使出來; 如果他手邊有棍棒之類的物什,自然也會派上用場—— 但他沒有,附近也沒有能用來自衛的東西。
情急之下,吉爾伯特一把扯掉瓶塞,把石瓶舉在唇邊,說:“有種再來打我啊,小弟。我會把它一口咽下——兩劑一起,那你可就徹底沒機會了!”
然而,吉爾伯特低估了他小弟的心狠手辣。本尼迪克特本就不完全相信石瓶里是不老神水,但他卻堅信父親會輕易上鉤,并為此剝奪自己的繼承權。于是,本尼迪克特又揮了一板——慌亂之中,吉爾伯特兌現了剛才的威脅。
吉爾伯特把瓶里的液體一股腦倒進口中,含在嘴里,也許是賭本尼迪克特眼看著威脅即將兌現,會投鼠忌器——但本尼迪克特卻趁這個空隙打量著眼前人,下了第三次手。
這一次吉爾伯特躲閃不及,木板劈頭蓋下,一擊致命。他唯一來得及做的,就是趁倒地之前把口里的東西咽下了肚。
……
本尼迪克特馬上后悔了,像是只熱鍋上的螞蟻一 般,慌忙掩蓋自己的犯罪痕跡。夜幕已降臨數個小時, 塞拉小鎮上一盞亮燈都沒有了。就算三更半夜還有人 出了門,就算有人看到了吉爾伯特,他們也認不出他是 誰。
“終究還是應該感謝我大哥,”本尼迪克特一邊思考該如何處理尸體,一邊喃喃自語道“,要是他先去了我爹那兒,我肯定會被剝奪繼承權。”
本尼迪克特抱起尸體掂了掂。盡管長期奔波在外, 吉爾伯特沒長多少脂肪,但這副軀體也絕對不輕。本尼 迪克特怕被人看到他肩頭扛著個死人,他冒不起這個風 險——作為法官,羅馬寧公爵之嚴厲人盡皆知。他對殺? 人行為毫不留情,除非是他本人下的令。
顯而易見,現成的最佳藏尸地點就是準備裝葡萄酒的木桶,本尼迪克特當機立斷,把大哥的尸體裝進了空桶。他考慮了一種可能性:蓋上桶蓋,直接搬到儲藏室。但他心里也清楚,只要有人敲一敲桶身,馬上就會知道里面沒有酒。正因如此,他先在桶里灌滿了葡萄酒,然后才把酒桶密封起來。
本尼迪克特放倒酒桶,想把它滾進儲藏室。這時, 他欣喜地發現這桶只比裝滿葡萄酒的木桶稍微重了一 點點。他把木桶安置在一個黑暗的角落,想等合適的時 機再把它永遠處理掉。他又滾出一個空桶放在葡萄缸 邊,裝作無事發生一樣繼續工作起來。
三天后,大缸里的葡萄酒被倒進木桶,新一波葡萄運進來,等著被踩碎釀酒。剛過晌午,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陪同羅馬寧公爵的總管科朗坦來到了酒莊。
“好消息,兒子!”葡萄酒商喜形于色,“梅爾德利德公爵的大兒子布萊茲爵士——全省最優秀的騎士—— 最近和吉萊納·德·泰瑞斯小姐訂婚了,三天后城堡里要
舉行盛大的宴會,到時候會有馬背長矛比武和馬戲雜耍。所以我的老朋友科朗坦想替公爵大人把今年的葡萄酒全買下來,還有我們去年和前年存的上等好酒。”
聽到這話,本尼迪克特猶如五雷轟頂。“可是父親!”他試圖反對“,今年的葡萄酒滋味不夠醇厚,沒法取悅大家,不值得品鑒。羅馬寧公爵最好拿我們存的其他酒, 讓今年的再放一放,直到風味醇熟。”
“別傻了,本尼迪克特,”弗雷德里克沒好氣地說, “公爵的所有臣屬,不論官階大小,都會來參加慶典。今 年的葡萄酒對于那些低階臣屬而言已經算是好酒了。”
“盡管如此,”本尼迪克特分辯道“,我們還是應該留下幾桶,以備來年的不時之需啊。”
弗雷德里克氣得直罵他蠢貨,“羅馬寧公爵愿意補償我們因賣出的葡萄酒不夠醇熟而帶來的任何損失。這是天賜良機,你這豬腦子!快去拿二十個接頭來,把 它們接在桶上,我和科朗坦要驗貨,給每一桶都定個好價。”
本尼迪克特沒得選,只得照辦。他自告奮勇提出幫忙嘗酒,但弗雷德里克又說他是蠢蛋,他那舌頭沒見過大天,居然自以為能跟經驗老到的成功酒商和吃多見多的貴族總管一較高下。本尼迪克特心里再清楚不過,父親是葡萄酒品鑒的行家,科朗坦也是遠近聞名的品酒師,所以他不得不退讓——但讓他欣慰的是,這兩位聰明人放心地把搬酒桶和裝酒龍頭的差事完全丟給了他。一桶又一桶,本尼迪克特連搬出八桶美酒,為了使口味更加醇熟,它們已經在酒莊貯藏了多年。每一杯酒都引得他父親驚嘆不已,但公爵大人的總管卻對每一杯都不滿意,二人討價還價、你來我往,定價的過程艱難且漫長。由于總管堅持要品嘗當季的葡萄酒,因此本尼迪克特不得不把另外七桶酒也滾出來、裝上了酒龍頭。和之前一樣,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仍然對自家的葡萄酒贊不絕口,但科朗坦是個固執己見的人。經過漫長又炎熱的整個下午,二人肚子里灌滿了葡萄酒,都累得口干舌燥。
第十五桶驗完后,本尼迪克特告訴總管沒有別的酒 了,但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在討價還價時沒占到便宜, 因此并不滿足。他大聲嚷嚷著抗議,說自己明明親眼看到還剩一桶今年的新酒,也不知道是哪個笨蛋誤把它搡到了陰暗的犄角旮旯里。
“那桶肯定壞了。”本尼迪克特說。
“胡說八道!”他父親道“,它都沒接龍頭。把它搬出來,孩子,搬出來!”
本尼迪克特沒得選,只好把那木桶滾出來,在桶身安了酒龍頭。他第十六次為總管的木酒杯斟滿酒,顫巍巍地遞過去。
酒杯還沒遞到嘴邊,科朗坦就皺起了眉頭,新一輪討價還價蓄勢待發。然而呷了一口酒后,他的表情變了。之前他都會小心地把酒吐出一大半,免得醉酒后味覺失了水準,這次他卻咽了下去,緊接著又喝了滿滿一大口。隨即,他盯著見了底的杯子,神情失落。
“這,”他忘記了早就準備好的話,“才是真正的美酒。”
“是嗎?”弗雷德里克疑惑道,事態變化讓他猝不及防。商人把自己的酒杯遞給本尼迪克特,但他還沒來得及為父親斟酒,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總管。
“不,不,”他遺憾地說“,這酒太美了,我們喝它恐怕是暴殄天物。這酒絕對配得上我主人的餐桌,以饗他的至交好友。”接著,他又開出了比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的最高酒價更高一半的價格。
弗雷德里克有些許失望,顯然很后悔沒能把握機會品嘗這份美妙滋味。不過他可是生意人,于是風度翩翩地接受了這個價格。
“其他十五桶等閑暇時再送,帕斯卡爾先生,”總管說“,讓您家孩子先把這一桶搬上我的馬車吧,我今天就要把它呈給羅馬寧公爵。”
本尼迪克特張張嘴試圖拒絕,又意識到自己根本沒 有理由這么做。雖然科朗坦的馬車是為貴賓們量身打 造,而不是為了拉貨,但要是他坐在司機旁邊,放一桶葡 萄酒還是綽綽有余。本尼迪克特沒得選,只好給酒桶套 上繩索,用絞車拉起來。接下來的事就更難了——盡管吉爾伯特的尸體只比同體積的酒重一點點,他仍然使了 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木桶一寸一寸挪進車廂。總管駕車 走遠以后,他緩了口氣,向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保證,一旦葡萄酒送到,他就立刻把賬結清。
“真是美妙的一天,兒子,”那葡萄酒商說,“你要繼承的遺產數量更可觀了——從你抬酒桶那費勁的模樣來看,羅馬寧大人可以敞開肚皮好好喝一頓了。你要是沒養成往桶里加太多葡萄酒的習慣可多好!”
“不,父親,”本尼迪克特心事重重地說,“您放心。就算里面有什么額外的東西,那也是獨一無二的。”
……
當天夜里,本尼迪克特來到父親面前,說:“我已經受夠葡萄酒生意了,父親。我決定追隨大哥的腳步,去國外碰碰運氣。要是您能把過去十年在酒莊辛苦勞作的薪水付給我,我會對您感激不盡。”
聽到這項提議,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大為震驚,臉憋成了豬肝色,火氣冒得三丈高。“你這個狼心狗肺的雜碎!”他大吼,“簡直是癡心妄想!過去這十年酒莊賺的每一分錢都又投進了生意,為的就是讓你繼承遺產,我這輩子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你!”
“好吧,”本尼迪克特說,“我就猜到您可能會這么說,但我不這么想。在我看來,我這輩子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為了您。我每天累死累活,您每天優哉游哉。我晚上點燈熬油的時候,您躺在舒適的床上呼呼大睡。至于您說的什么再投資……我親手數遍了每一串放進酒缸的葡萄、每一只酒桶,甚至我們買的每一個酒龍頭,隨便一算就知道您肯定私存了大量金銀,而它們也是我的所謂‘遺產。我不圖您全部給我,但我要應得的那一份。”
要不是本尼迪克特數年搬運酒桶練了一身精壯的肌肉,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早就要把他一腳踹翻,狠揍一頓了——但當他父親憤怒地把他從頭到腳趾頭打量了一番后,本尼迪克特看得出來,自己父親打了退堂鼓。“別傻了,我的孩子,”酒商的語氣柔和了不少,“你已經付出太多了,怎么能在這時候放棄屬于你的遺產呢?來吧,我會給你一點錢——但如果你拿了,它很快就會被花光,酒莊也就離敗落破產不遠了,因為我心都要死了,哪里還有心力繼續經營啊。要是你不管它,我只好把它賣掉。那多可惜呀,我們才釀出有史以來最美味的葡萄酒……我是說了‘我們嗎?當然了,其實是說你。在我心里,你毫無疑問極有做葡萄酒商的天賦,只是需要勤加實踐,讓它發揮效用。我已經退居幕后,讓你放手實踐了。我的孩子,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你不用離家出走也能發財——在這里就可以實現。”
本尼迪克特對這種態度轉變感到微微吃驚,但他清楚自己不能妥協,他在塞拉一天也不敢多待了。確實如此,他不該待這么久,因為他還沒來得及再次張口,門口便傳來了“哐“”哐”的捶門聲。他開了門,發現羅馬寧大人的一支小隊正站在門外,奉命前來逮捕賣葡萄酒時缺斤少兩的父子二人。
“缺斤少兩!”聽到這個消息,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不由得重復了一遍,“不可能!我親眼看著那木桶裝上了車,我還責備我兒子把它裝得太滿了。如果到城堡的時候里面的葡萄酒少了,肯定是總管那個壞胎私藏了一半。”
然而那些士兵只管奉命行事,領頭軍士又向商人確認他可以在羅馬寧大人面前為自己辯護。就這樣,本尼迪克特和父親雙雙被套上鐵索、押去了城堡。
到了城堡,他們被直接帶到了梅爾德利德公爵面前。他正和自己的兒子布萊茲爵士、總管科朗坦在宴會廳,那酒桶就放在桌子的首位旁邊。兩名囚犯被押著跪倒在地。
“如果酒桶輕了,大人……”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說,他匍匐在地,頭低得幾乎碰到地板。
“酒桶不輕,帕斯卡爾先生,”公爵道“,不過,這就是奇怪之處。我忠誠的管家說他找到了瓊漿玉液,于是我迫不及待,等不到宴會開始就想親自一試,發現這酒果然和他保證的一樣美妙。于是我為我兒斟了一杯,又邀請了德·泰瑞斯伯爵、我未來兒媳的父親共同品鑒。我們品鑒了第二輪,接著第三輪……每一口酒都讓我們愈發興致高昂。因此,當酒龍頭不再有美酒流出以后,我們感到十分掃興。酒桶依舊很有分量,因此水位不可能在酒龍頭以下。”
“也許,大人,”葡萄酒商答道,“您也許可以把酒桶斜一下……”
“我們當然試過了,”羅馬寧大人道“,滿心期待著更多美酒流出來——但是沒有。顯而易見,除了葡萄酒以外,桶里還有別的東西:某種固體移位,堵塞了出口。所以,你認為它會是什么呢?”
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于是看著自己的兒子,滿眼責備:“本尼迪克特?”他聲音顫抖,“是你裝的桶吧,是嗎?”
“所有酒桶都是我裝的,”本尼迪克特語氣苦澀“,不管這酒桶里有什么,都是我的責任——我承認,因為我無法否認。不管用什么方法,打開蓋子吧。大人,你們一看便知……我隨您處置。至少,我為這一毛不拔的老公雞灌滿了最后一桶酒。”他沒有試圖站起來,卻高昂著頭,盯著主君的雙眼。
羅馬寧大人好奇地看著本尼迪克特,吩咐他的總管遞過來一把他特意帶來宴會廳的羊角錘。本尼迪克特畏畏縮縮地接過工具,只花了一分鐘就拔出了封蓋的釘子。當他推開蓋子時,羅馬寧公爵和布萊茲爵士一齊好奇地盯著。
“誰能想到,”布萊茲爵士道“,里邊是個死人。看樣子,我們喝的是混著血水的葡萄酒呢。”
“沒錯,”羅馬寧大人若有所思“,我們是喝了。”
本尼迪克特以為他們會面色慘白,惡心得想吐,但阿基塔尼亞的貴族顯然骨骼清奇,思維異于常人。
“但這可真是極好的酒啊,”布萊茲爵士補上一句, “就算我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還是不要讓我未來 的岳丈大人知道我們給他喝了什么才好。”
“我真驕傲,能有你這么聰慧的兒子,”羅馬寧大人道,“對外交禮節的極度敏感是阿基塔尼亞未來領主無與倫比的天賦——是啊,你說得對,它可真是美酒。只要我們把這死人的背挪一挪,還能再痛飲一場。或許您可以解釋一下,帕斯卡爾先生,通常腌泡了尸體的酒會發臭,但為何這桶葡萄酒品質反而如此之高?”
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一臉錯愕地看著領主和少領主——但本尼迪克特卻迅速把握住了機遇。“大人,”他說,“我父親對這葡萄酒的奇佳風味一無所知——但我卻知道它的秘密。”
羅馬寧大人挑挑眉,一副勛爵人家的優雅派頭。“是什么?”他問道。
“天機不可泄露,”本尼迪克特壯著膽子“,但我可以向您保證,這葡萄酒有駐顏的功效,而且滋味絕妙,堅持飲用一定對您大有助益。不過,希望您不要太過慷慨地與他人分享——只有我知道制作的秘方,所以您還得保證我的安全。”
羅馬寧公爵凝視本尼迪克特良久,終于開口了。他彬彬有禮地問“:您還需要更多死人嗎?”
“不用,大人,”本尼迪克特答道,“那一具尸體獨一無二,而且它的功效足夠再做幾桶葡萄酒了——也許還能更多,如果方式得當的話。”當然,這只不過是猜測
——本尼迪克特推斷,一定是不老神水從尸體緩緩滲出,更為這桶葡萄酒增添了辛香滋味。
羅馬寧大人沒有馬上回應,布萊茲爵士卻開口了: “如果只是倒更多酒的問題,我們自己也辦得到。”
“釀酒是技術活,”本尼迪克特一針見血“,美酒離不開技藝高超的釀酒師。我想,您大可親自試試,自己去種植葡萄……只是一旦失敗,您可就沒其他機會了。所以您還是相信我吧。”
面對這種質疑,布萊茲爵士似乎有點惱火,但羅馬寧大人很快開口了“:那您呢,帕斯卡爾先生?”他問弗雷德里克“,您難道不是技藝高超的釀酒師嗎?”
“我不是殺人犯,”跪在地的酒商很快答道“,也不是什么術士。我裝酒的桶里從來沒有裝過死人。”
“您父親說得對,”羅馬寧大人對本尼迪克特說“,酒桶里的死尸的確代表犯罪行為,而且不止一種。正義主張處謀殺犯以絞刑,處術士以火刑。如果我把味覺之歡看得比正義更重,豈不是要被人說昏聵不明了?美酒到底只是美酒,犯罪卻要付出代價。”
“您說得在理,大人。”本尼迪克特一邊答話一邊想: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美酒只是美酒而已,如果用公正 的天秤衡量,拿它與正義相比較,它的確不值一提。可 是,您喝了那桶里的酒,不是嗎?您覺得,它只是神仙美酒,還是真正的不老神水呢?”
梅爾德利德·羅馬寧公爵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高貴的頭顱:“但您曾對我的管家說,那桶酒壞了。”他繼續追問,“您不想讓您父親賣掉它——但他對桶里有什么一無所知……”
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痛苦的嚎叫突然打斷了公爵。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本尼迪克特身上時,那老商人忍不住好奇,踮著腳尖悄悄摸去了酒桶邊,俯身去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吉爾伯特!”他哀號著,“我親愛的吉爾伯特!”
羅馬寧大人沒有看那商人一眼,問本尼迪克特道: “吉爾伯特是誰?”
“我大哥。”本尼迪克特回答。
“您殺了您的兄長?”羅馬寧大人說著,又挑起了眉頭“,請問這是為什么,煉金術士先生?”
本尼德克特絞盡腦汁,又一次堅定不移地把握住了機會“:這是配方必需的,大人,”他說“,這就是為什么別的尸體不管用——即便如此,也需要十年光陰精心準備。”
“術士!主人!”管家大喊道,似乎為自己喝了桶里的酒而悔恨不已“,得把他燒死!”
“安靜,科朗坦。”羅馬寧大人說,接著又對本尼迪克特道:“帕斯卡爾先生,那么我們喝了您的酒,豈不是有下地獄的危險?”
“不會的,大人。”本尼迪克特毫不猶豫,“我也許要冒點風險,但您和您的兒子——還有德·泰瑞斯伯爵——都是阿基塔尼亞的騎士,是道德的完美典范,騎士精神的最佳代表。您的心靈如此純潔,怎么會有任何危險呢?我敢保證,像您這樣的人,就算一桶一桶地喝,也不會玷污您的靈魂一分一毫。但如果您不愿意……”他故意拖長音調,頗帶了幾分挑釁。
“我之前總想著,我們城堡里應該有自己的酒莊。” 羅馬寧大人思忖片刻,緩緩道,“當然,我們得找個靠得住的人打理。您的父親已經年老,不過他似乎把一身技 藝都傳授給了您。而您,毫無疑問自己又做了些研究。如果這個職責給您,您準備好接受它了嗎?”
“要離開敬愛的老父親,我可真是難過,”本尼迪克特道,“但如果尊貴的主君您需要我,我自然當仁不讓。能有這份工作,小人不勝歡欣。”
“聽到這話,我也很開心。”羅馬寧公爵回答,又轉身向管家吩咐道,“一定要好好安頓帕斯卡爾先生和他的父親。”
……
聽到公爵的指令,本尼迪克特喜不自勝。只可惜, 這喜悅沒能維持多久。他沒有被帶去城堡寬敞庭院里 的釀酒作坊,而是去了塔下的監獄——一間寒冷、陰郁? 的密室,只有一扇帶鐵柵欄的小窗,牢門上掛著著沉甸 甸的鐵鎖。監牢里沒有任何擺設,只有角落里連通城堡 臭水溝的小洞是現成的,可以供住這兒的人使用。
“這是地牢!”他大聲抗議。
“哦不,”科朗坦說,“我們的地牢可比這兒窄得多,而且根本沒有窗戶。你父親的新房間才是地牢,這兒是 酒莊。至少,等公爵的人把酒桶從你們之前的酒莊搬過 來之后,這兒不就是酒莊了嗎。”
本尼迪克特第一眼見到這個房間就覺得它并不寬敞,如果再放一個葡萄酒大缸、十二個酒桶——這還不到現在他父親酒莊里裝備的一半——他發覺自己甚至都沒法伸展身子睡覺。
“這種條件怎么釀得出好酒,”他抱怨道“,我需要光照,需要空氣,還要……”
“那些得靠你自己爭取,”管家打斷他的話“,好好表現吧。”說罷便走出監牢,鎖上了牢門。
本尼迪克特想得沒錯,盡管羅馬寧公爵的人只挪來了一個酒缸,堆了十個酒桶——不包括盛放吉爾伯特尸體的那一個——地板上就幾乎沒有能讓本尼迪克特這樣身形的人躺倒的地方了。
只花了幾分鐘,本尼迪克特就用別的葡萄酒灌滿了 盛放吉爾伯特尸體的這只酒桶,所以他有大把的時間來 考慮自己現在的處境。他不知道大哥尸體內的不老神 水對葡萄酒的功效能維持多久,也不知道神水從死尸中 滲出來要花多久。他沒法保證從酒龍頭流出的下一杯 葡萄酒和上一杯同樣美味,更沒法計算還能再盛幾杯。他只能通過反復嘗試來總結最佳制作方案,而他唯一能 確定的事就是神水的功效并不永久。
最終,那不老神水會耗光,葡萄酒再也無法從尸體獲得神奇功效。到那時,梅爾德利德·羅馬寧公爵和他兒子喝下的葡萄酒足以讓他們長生不老——盡管科朗坦和德·泰瑞斯伯爵也都喝了一些,但考慮到本尼迪克特為了檢查葡萄酒是否有效,得把每一桶都嘗一嘗,這可能會導致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完全受益于不老神水。本尼迪克特也不知道這會帶給自己什么樣的下場。考慮到吉爾伯特聲稱的神效也只是道聽途說,本尼迪克特不敢百分百確認那石瓶里的不老神水足夠讓兩 個人永葆青春。劑量可能不夠,但也許還很充裕。可 是,本尼迪克特轉念一想,自己對神水最初的配方一無 所知,但至少可以說,自己似乎意外發現了一種讓神水 變得源源不斷的法門。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倒是能繼續 為羅馬寧公爵鞍前馬后幾個月,或者幾年……再或許, 如果他愿意以身試酒,一個世紀甚至更久,也不是不可 能。
可惜,只要他還住在現在這個鬼地方,那些暢想就沒一個能讓他覺得舒坦。
太陽落山以后,本尼迪克特發現自己的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糕,因為那通往下水道的洞口是進口也是出口:方便了他把自己的排泄物從牢房弄出去;而代價則是,那些四處探索的老鼠也會不請自來。好在,被囚禁第一晚出現的幾只老鼠沒發現什么值得它們逗留的東西,很快就被他趕跑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把三只酒桶并排放著組成了一個可以睡覺的木臺,免得老鼠趁機在他身上跑來跑去,也不用擔心它們啃咬自己的皮鞋底。讓本尼迪克特覺得欣慰的是,第二天一早送來的早餐讓人胃口大開,而且十分豐盛,雖然每塊掉下的面包屑可能都會引來老鼠。羅馬寧公爵來看他,看起來和善又仁慈,這也讓他覺得寬慰。
“還要多久能喝到新酒,帕斯卡爾先生?”羅馬寧大人問。
“大概……十天吧。”本尼迪克特猜測。
“哦不,”領主答道,“那可不行。后天,宴會那天早上我就要喝到它。不過,不得不說,我一直在認真思考您昨天跟我說的話,我認為您兄弟的尸體的確有一點奇效。但我不禁好奇,這是本著虛心求知的精神,它的作用會不會只能管一兩次?”
“您想說什么,大人?”本尼迪克特問,雖然他心里對公爵的意思一清二楚。
“發生了一件事,釀酒大師,我忠誠的總管科朗坦昨天夜里出了點意外。他從一段石階上摔下來,摔斷了脖子。真是太不幸了——那可憐人侍奉我多年,之前還服侍過我父親。現在,我也很明白一般的死人對您的魔法不起作用,但我還是忍不住好奇那管家——畢竟,他在驗酒的時候也喝了一杯——所以說,也許,他能派上用場。您覺得呢?”
本尼迪克特馬上意識到,如果他不配合這項實驗, 羅馬寧大人一定會親自嘗試——如果他碰巧成功,自己就成了一枚棄子。于是他趕緊說:“雖然我自己的技藝相當高明,但我不太確定,這具匆忙得來的尸體能不能 充分發揮功效——但我愿意一試,大人,如果這是您的? 意愿。”
“太好了,”公爵道“,我會讓人把尸體帶來給您。” 待到總管的尸體被塞進桶里,桶里又被灌滿了酒,本尼迪克特又開始思考,如果羅馬寧大人的實驗奏效, 結果會是怎樣。這總管嘗酒的時候,毫無疑問是喝得稍 微多了些;在運酒回城堡的路上,說不定還又偷偷喝了幾口,雖然他也不可能喝太多。他體內的不老仙水可能 在溶進酒里的時候就稀釋得差不多了——但也有可能, 即便如此,它還是能讓葡萄酒更加美味。本尼迪克特還沒有親口嘗試,但他知道等酒被調到最佳品質的時候, 自己必須得試一試。那時候,他獲得的健康和快樂能讓 他在監獄的日子過得容易些。不過隨著他對神水的攝 入與日俱增,他會漸漸成為公爵的眼中釘肉中刺——因此,如何找到從這里脫困的方式才是更艱巨、更緊迫的 問題。
這件事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哪怕老鼠不來侵擾,本尼迪克特晚上也有些難以入眠。就在這天,地上世界的新鮮趣聞在地下世界不脛而走。第二天夜里,他發現監牢地面上毛茸茸的訪客顯然比第一晚多得多。到了第三晚,如果不是他幻聽,當他躺在三只酒桶搭的睡臺上睡覺時,總有幾百只老鼠在牢房地面上涌動。
羅馬寧大人說話算數,本尼迪克特幾乎才吃完早餐,他就再次出現在了陰暗的牢房。
“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公爵興高采烈“,要在一份婚姻合同上簽字和加簽,教堂會舉行莊嚴的彌撒,婚禮由波爾多大教主主持,要舉辦盛大的筵席和精彩的比賽。誰還能挑三揀四不成?我只是感到遺憾,親愛的帕斯卡爾先生,您太過繁忙,不得不缺席這場慶典——但我知道,您這樣的大師不屑于凡人的歡樂,更愿意把所有時間投入偉大事業。您嘗過續裝的那桶酒了嗎,或是安葬我老管家的那一桶?”
“還沒有,大人。”本尼迪克特實話實說,“肯定都還沒釀好……”
“也許您說得在理,”公爵點頭道“,只是我忍不住想知道咱們的實驗進程,迫不及待地想嘗一口這兩桶酒。” 本尼迪克特還沒給盛著總管尸體的酒桶安上龍頭,
但是現在不得不照做。不過,羅馬寧大人還是先從吉爾伯特的酒桶接了一滿杯。
“真不錯!”他贊道,“味道極美!如果多給點時間,也許還能更好。我覺得您低估了自己的才能,帕斯卡爾 大人。當然了,身為大師,您只關心品質……不過,既然 您服侍我,我必須盡到好主人的職責,考慮數量就是我 的本分。讓我嘗嘗另一桶。”
本尼迪克特從總管的酒桶接了一滿杯,暗暗希望是壞酒——或者,至少還沒法喝。
“不怎么好,”羅馬寧大人判定道“,差得遠……但是比起臟桶里玷污的酒還是強一些。我認為實驗沒有完全成功,但也沒有徹底失敗。您愿意講講對這兩桶酒的看法嗎,釀酒大師?”
本尼迪克特聽得出來,這看似禮貌的問詢其實不可 違抗,便自己呷了一口。他先嘗了嘗吉爾伯特尸體泡的 酒,馬上明白了為何公爵和布萊茲爵士覺得相比這件 事,將殺人兇手繩之以法根本就無關緊要。那滋味太奇 妙了,能讓人欣喜若狂,效果之神奇宛如神跡——不過, 他越發堅信這溶液比起之前公爵和他兒子喝的時候,一 定稀釋了不少。
“還需要些時間。”他不露痕跡地試圖保持理智,然后又喝了一口科朗坦泡的酒。
老管家的泡尸酒倒也沒有本尼迪克特預想的那么 糟糕,但也絕對好不到讓他擔憂的地步。他心里竊喜, 道“:這還差得遠,大人。之前我說需要十年的確保守了些,但花個一兩年……總是難免的。”
“也許您說得對,”羅馬寧大人十分審慎“,您才是專家,畢竟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好在我們還有另一桶,它準備起來要快得多,也許還能支撐個把月,或者幾年
……不過我得走了,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不過您放心,我還會再來的。”
“不用著急,大人。”本尼迪克特向他保證。
“完全不急。”公爵贊同道——然而日落之前,他又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本尼迪克特面前。
“又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帕斯卡爾先生。”羅馬寧大人道。
“不是我父親吧!”本尼迪克特憤然。
“哦不是,”主人否定道“,您父親在舒適的地牢里待得好好的。是馬背長矛比賽時出的意外,我兒子訂婚宴上……”
“不是您兒子吧!”本尼迪克特大驚失色。
“請您不要總是打斷我,”羅馬寧大人說“,我兒子也毫發無損,是德·泰瑞斯伯爵——新郎的準岳丈遭遇了? 慘禍。他女兒央求他不要參加比賽,我也親自勸他,說 他年事已高,這決定不明智,但他偏說三天前覺得自己 仿佛年輕了十歲,因此堅持要佩上盔甲。用他自己的話 說,最后的狂歡。一語成讖!他刺翻了我兩位優秀的騎 士,又非要我派冠軍和他對陣。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許 是搞錯了,冠軍本該提的那支鈍頭長矛被丟在了一邊, 有人遞給了他一支開了鋒的——他出手穩準狠,正好擊穿了我親家哥的護胸甲,還有他的心臟。真是慘劇啊!”
“真是悲劇,”本尼迪克特附和道,盡管自己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我想伯爵的人會把他帶回泰瑞斯家中安葬。”
“按照風俗禮制,”羅馬寧大人點頭道“,尸體要著全副盔甲抬在盾牌上,由他最心愛的戰馬拉著。不過最近天氣炎熱,他又大老遠過來,所以我與他的遺孀和女兒商量好了,到時把盔甲帶回去舉行葬禮儀式,但尸體會在這里妥善安葬。自然,我們必須得萬分謹慎。這也是出于外交禮節,您明白的。”
“是的,大人,”本尼迪克特連忙道,“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他還記得,羅馬寧公爵和他兒子與這位貴賓一起分享過那美酒,盡管他們沒有一起分享美酒的秘密。那天夜里,本尼迪克特躺在三個酒桶上搖搖欲墜。另外三個酒桶中,三具喝過不老神水的尸體正緩緩滲出溶液,為葡萄酒增添神奇功效。他想,按權勢劃分,最新釀的葡萄酒應該是最寶貴的——但他懷疑權力在這件事里是否真的管用,也懷疑不老神水是否會受阿基塔尼亞森嚴的社會等級左右。
自那以后,羅馬寧大人每周都要來視察兩次他這間新酒莊,親口品嘗實驗中的三桶葡萄酒,然后咨詢本尼迪克特對釀酒進展的專業意見。公爵和本尼迪克特都默契地再沒提起過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倒是花了許多時間討論彼此的健康狀況。公爵大人坦言自己感到狀態極佳,而且越來越好,不過他也對自己忠誠的仆人表示了些許擔心。
“您的面色十分蒼白,帕斯卡爾先生。我希望您不要沉溺于創作,但我覺得您可能太忙于控制飲食了。我真切期待和您長久合作,如果咱們的實驗能使我如愿的話。我最近一直在認真考慮這件事:如果您兄長尸體的奇效只能保存,那么或許悉心經營謀劃才能長久使用……但如果這奇效能轉移到其他尸體,就能增加我們的存量……到那時候,不得不說,我會認為您的技藝真是出神入化。”
“大人,我面色蒼白不是因為釀不出酒,”本尼迪克特對公爵說“,而是缺少日光。要是我能住得好一點,就能更盡心、更長久地服侍您。這里陰冷、漆黑又潮濕,讓人很不適。”
“是嗎?”羅馬寧大人反問道,似乎他從來沒意識到過這個問題——本尼迪克特也不得不承認,公爵從沒在晚上來過地牢,因此可能的確對這里夜間的惡劣條件沒有概念。公爵自己的住所當然是在高高的塔樓上,他連一只老鼠都沒見過,更別提老鼠在牢房和臭水溝里夯夯擠擠的陣仗了。
思忖片刻,梅爾德利德公爵繼續道“:好吧,那么,我得認真考慮能不能把您挪到更舒適的地方——當然了, 地方總是有的,如果我們的事業一切順利的話。三桶酒 的品質都越來越好了,是吧?的確,用您兄弟釀的那一 桶已經幾乎恢復到最初的極佳風味了——您不覺得嗎?”
“您說得對,大人,”本尼迪克特道,“名副其實的鑒賞家。我想那一桶大概一周之后就能釀好,供另一場晚宴享用……盡管謹慎低調也許更為明智。另外兩桶的最終滋味肯定不會讓人難以下咽,雖然它們恐怕始終沒法和最初那一桶比。”
“夠好了,”羅馬寧大人審慎地點點頭,“再等一周,那么……如果那一晚我真的得償所愿,您就可以擁有自 己心心念念的酒莊,只要不老神水不斷,酒莊就是您 的。我們在有生之年都會成為傳奇,帕斯卡爾先生—— 如果您這位大師名副其實,那有生之年會相當長久。”
……
當天夜里,本尼迪克特躺在自己臨時搭的睡臺上思 慮紛飛:再過一周……只要再等一周,他堅信這個信念 足以讓他撐到那時候。他還是不知道這葡萄酒的效用 能讓他撐多久,但在過去幾周,公爵的老管家和布萊茲 伯爵的老岳父釀出的葡萄酒品質確實在漸入佳境。盡 管,就像他告訴梅爾德利德公爵的那樣,它們的風味和 振奮人心的功效遠遠無法和吉爾伯特泡的那桶相媲美,總還是有些效用——但誰又能說得準會不會有意外收獲呢?
本尼迪克特又一次情不自禁開始好奇,自己是不是 瞎貓碰上死耗子——碰巧發現了制造青春神水的秘 密。又或許,吉爾伯特的回歸是受到冥冥中某種神力的 引領。吉爾伯特肯定是為某種慷慨的靈力所用,受它支 配,把不老神水帶到了不僅能讓它煥然一新,還能讓它 更豐沛的地方——如果真是這樣,那個恐怖的夜晚在酒莊發生的事就不是自己的過錯,因為那只是順應靈力的 發展。所以說,他此刻沒必要為自己的罪行感到愧疚, 而是應該把自己當作命運之杖,把奇跡之源引入阿基塔 尼亞——隨著公爵的野心日益膨脹,這源泉的神效當然會惠及更多地區。
本尼迪克特忖度著,在充分滿足自己需求的條件下,羅馬寧公爵必然會考慮貿易。身為貴族,他對貿易的看法不會像弗雷德里克·帕斯卡爾那般粗鄙。絕對不會——羅馬寧公爵會籌謀著借機平步青云,進朝廷為國王效力……如果公爵要去往遙遠的首都亞琛①,毫無疑問得把自己這位忠誠的釀酒師帶在身邊,把他從釀酒師提拔成煉金術士,甚至尊為魔法仙師……
本尼迪克特沉溺在縹緲的幻夢中,甚至忘記了酒桶腳邊洶涌的鼠群,它們正風卷殘云般吞噬著他吃飯時掉落的面包屑,舔舐著杯子和長勺中的湯水。
第二日清晨,他有了一位新訪客:公爵家的少主。 “見到我您仿佛并不開心,帕斯卡爾先生。”來者打量著本尼迪克特。
“絕無此事,閣下,”本尼迪克特答道,“只是有點驚訝——我以為是公爵大人。”
“啊,”前布萊茲爵士答道“,我就是公爵。發生了可怕的意外。昨天晚上,父親和我去森林里獵野豬,他的 馬絆了一跤,他被摔了出去。幸也不幸,他直接摔斷了 脖子——要不然,他死之前還得受一番磨難:要么被獵? 物的獠牙刺傷,要么在野獸利齒下被大卸八塊。他面目 全非,我都不敢讓我母親和夫人瞻仰遺容。不過尸體已 經妥善安置起來了,以便安葬。我們必須得舉行葬禮, 不過用一副盔甲舉行儀式足夠了。這可真是讓人心有 余悸啊。畢竟最近他看起來狀態很好,從來沒有這么神 采奕奕過。作為孝子,總會情不自禁地認為自己深愛的 父母是無堅不摧的。當然,以我父親的情況,他本來真 的可以長生不老。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過繼承遺產的心 思了——總有幾十年吧——可惜天意弄人,只得順應天命做些調整……”
“總而言之,釀酒大師,您現在有新的效忠對象了。別擔心,我會像我父親一般優待您,只要您釀出的成果 和他當初期待的一樣好。我父親似乎對他的實驗結果 很滿意,但是我想親自把它們都試一試——我想知道他? 是死得其所,曾為人類的知識寶庫做出貢獻,這對我來 說至關重要。”
“好的,閣下——大人。”本尼迪克特只能答應,然后從每個酒桶中各斟一杯,一杯接一杯地遞給他的新主人。“風味絕妙,”新主人對用吉爾伯特泡的酒贊不絕口,“這酒拿來祭奠我剛過世的父親也能配得上——當然啦,私下祭奠。身為貴族,在公眾面前表現自己的悲 痛是不得體的行為。其他兩桶永遠無法相媲美,甚至還 沒到它們應有的標準,但它們也不是全無效用,對吧? 請您嘗一嘗,然后給我您的專業意見。”
“您說得對,大人,”本尼迪克特只得服從命令,“另外兩桶永遠沒法和第一桶相比較,但它們也不至于全無① 亞琛:又名艾克斯拉沙佩勒(Aix-la-Chapelle),今德國西部城市,曾為法蘭克王國首都。滋味。”
“老管家和我已故的岳父大人飲用的量太少,”新公爵若有所思“,我們不能對它們抱太大期望,但是前幾周我父親可是痛飲了許多。用他釀出的成果就算不能比 肩您的親兄弟,但我想我們最好物盡其用——您說呢? 畢竟這也是他生前夙愿。”
“當然,”本尼迪克特附和道,“我可以理解為,我還是可以搬去老公爵為我準備的住處嗎?要是住在那兒, 我肯定會比在這兒做得好,而且我現在還要再照顧一個 新桶,任務比之前難多了。”
“自然,我會遵守我父親的所有承諾,”布萊茲公爵道,“但接下來幾天,每個人都要花大量時間籌備葬禮。追悼彌撒周四才可以舉行,因為我們得把大主教從波爾 多接過來主持儀式,之后一段時間還要服喪,所以您得 多點耐心。半個月后您的新住處就能準備好——最多? 二十天——您也不必擔心中間我們會招待不周。我會? 再來拜訪您,就像我父親那樣來跟進我們的實驗進程。我真希望您還有一個空桶,能把它也灌滿。”
“我的存量所剩無幾了,”本尼迪克猶豫不決“,如果我不再做什么,本來還能再撐七天,但現在要我再釀一桶,謄新住處的安排也推遲了……哎,主人,葡萄缸還空著,里面都是些殘渣,得清理掉才行。我得再踩碎些葡萄,還需要促進葡萄發酵的原料。您能否準我坐馬車去那座老酒莊,然后再去葡萄園摘些葡萄……”
“那不行,”新羅馬寧大人拒絕了這個提議“,這兒的足夠您施展了。盡管吩咐我的人,不管要什么,他們都能給您弄來。”
“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大人,”本尼迪克特說,“專業的眼光才能選出優質的葡萄,那些物質也得知道配方的行家調制才行。恐怕我之前沒有仔細給它們貼標簽
——就算是要我之前的雇工按配方調制,也無異于叫他們大海撈針。”
“我明白,您有所保留,”年輕的羅馬寧公爵說道, “但我相信事情總是能辦妥。所幸還有個折中的辦法: 我會讓您父親去多買些葡萄,收拾需要的器具和材料。 很明顯,這也是我父親把他留在身邊的原因。”
本尼迪克特當然不信這法子能解決他的問題,但他想不出反對的理由,只好恭恭敬敬地點頭答應。
不出一小時,老公爵的尸體就被帶到了牢房,本尼迪克特也已經想好了排布這四座實驗容器的方法,好讓自己充分看顧到每一個。然而新布局也有缺憾:三只木桶被打亂,沒法再當睡臺用了。要效仿之前的設計,他只能把三只空桶摞在三只滿桶上,在四個實驗桶后一字排開。這樣一來,他睡覺的地方離天花板只有幾寸。衡量再三之后,他覺得離天花板太近總比離地面太近強得多。
剩的酒只夠剛剛沒過公爵的尸體——不過這是必需的,因為就算是陰冷的監牢也關不住蔓延的尸臭。
第二天,年輕公爵又來看望本尼迪克特,臉上卻是雷霆萬鈞:“您父親真是個臭無賴,”他說,“心中沒有一絲父愛。我是個體面人,理所應當地認為既然您在我的庇護下安全無虞,他也不會激怒我。然而我疏忽了,貴族恪守的責任在底層社會沒有絲毫體現。看樣子,那老頭在屋里藏了不少金銀細軟——不管怎么說,足夠讓他賄賂我的手下人,逃離這片領地。他得一路跑去卡斯提爾或者諾曼底才能尋求庇護,不過他顯然自以為能夠辦到。您真是可憐,帕斯卡爾先生——被這么個不仁不慈的老頭子奴役這么久,而且您常年勞作的財富居然被用作背叛您的手段。”
這可能是這位年輕公爵說過為數不多的幾句真話——本尼迪克特沒有懷疑,發出一聲哀戚的長嘆。
“不過您不必擔心自己未來的境遇,”布萊茲·德·羅馬寧繼續道,“我會盡我所能保護您并確保您的安全。我會把您舊倉庫里的所有物件都打包帶來城堡,也會吩 咐新管家在一天之內把能買到的葡萄全買回來,供您挑 選。明年也是一樣。無須擔憂,我忠誠的仆人——我不會因您父親的背叛遷怒于您,反而會更小心謹慎地護您 周全。現在,我們能不能看一看用我父親泡的酒怎么樣 了?我得承認,我還是按捺不住,想知道里面情況如何, 就算它還有一陣子才能釀好。”
當然,最后這一句也是大實話——但本尼迪克特被要求嘗一小口來試探其中玄妙。不老神水真是烈性藥水,就算飲下它的人遭遇不幸、暴斃身亡,功效也不會輕易消退。就算這四具尸體中最后存留的神水劑量減少到不足以讓兩人長生不老,本尼迪克特猜想,這四桶也足夠讓一個年輕人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保持青春。
既然如此,本尼迪克特思量著,自己的前途命運似乎已經決定了:大半個月以后,我至少能得到一座新酒莊。酒莊門上肯定會掛一把結實的大鎖,不過我再也不用擔心老鼠了。
雖然本尼迪克特也不清楚自己慶幸的到底是小命 得保還是從此將高枕無憂,他還是決定斟一杯酒聊以自 慰。要喝就一定要喝最美的酒,而且對自己的父親——? 咒罵也好祝福也罷,都該和自己的兄長一同舉杯——于? 是他從吉爾伯特泡著的酒桶舀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爬上自己的新床之前,他甚至 忘了要把酒桶添滿。
至少,他想,我不用被那些老鼠騷擾了。
可嘆,他對整件事的判斷過于樂觀。他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像往常一樣酣眠,免受老鼠的侵擾。可天花板是蜘蛛的老巢,它們會在夜間傾巢而出。好巧不巧,有一只蜘蛛爪底一滑,在本尼迪克特打鼾時掉進了他的喉嚨。
本尼迪克特遽然坐起,腦袋撞在石頭天花板上,他腦袋吃痛,一縮身子,便從高高的睡臺上滾了下來,正掉在幾英尺下緊挨著的四個并排酒桶上。要是這四只木桶被妥善維護、及時裝滿,那倒也安然無恙,可惜本尼迪克特已經很久沒有用器具維護桶箍了,也沒有把盛放他兄長尸體的酒桶裝滿。那只桶開了裂縫,兩個桶箍崩壞——結果是液體噴濺,灑了一地。
六只老鼠瞬間被淹死,然而還剩幾百只在瘋狂舔食灑出的紅酒。
老鼠算不得品酒師,但就算這酒里只有葡萄渣滓和死人肉,它們還是能大快朵頤。神酒發揮效力,老鼠們精神振奮、狼吞虎咽,只消半小時就把吉爾伯特啃得只剩下了骨頭架。
不僅如此,老鼠狂性大發,開始打不省人事的本尼迪克特的主意——他感到疼痛方才轉醒,但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且不論耗子算不算品酒師,它們倒是品肉師,不管是腌肉還是鮮肉。它們顯然認為舌頭的肉質最味美,遠勝過肉質鮮嫩的心臟和多汁的肝臟。
本尼迪克特的骨架已經被啃得干干凈凈,但仍有五千多只老鼠爭先恐后地涌上來想分一杯羹。一般情況下,到這個地步總該停了。可惜許多老鼠早就喝飽了不老神水,別提還有葡萄渣飽肚,不消片刻,又把另外三只裝滿的木桶啃了個精光。
近乎癲狂的老鼠已經磨斷了牙齒和嘴巴,鮮血淋漓,但就算是羅馬寧森林里最粗壯的木材也架不住這樣大規模的啃咬。天還沒亮,老鼠就把另外三具尸體啃得一絲肉渣也無,當然,尸體上掛的每一滴紅酒也都被舔了個一干二凈。
第二天一早,年輕公爵的仆人來送早餐,老鼠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地上零散的六具骨架述說著昨夜發生的一切。然而,那天也是羅馬寧城堡最后一天過著正常生活。第二天夜里,老鼠卷土重來。這次它們不再滿足于待在牢房,而是在整個城堡中東奔西竄,啃噬吞咽一切無法及時逃跑的東西——人類、狗、馬,統統一視同仁,吉萊納小姐和年輕公爵的母親也沒能幸免于難。次日,布萊茲·德·羅馬寧公爵帶著一大隊人馬和三群獵犬返回城堡。他們四處設置陷阱,全區武裝,等待夜幕降臨。老鼠再次傾巢而出,這場人鼠之戰漫長而血腥——最終,這些人撤退了,再也沒有回來。
……
不出一年,羅馬寧的領地也不復存在了。查理大帝 取締了這個稱號——這是自然,據說這個家族滅亡了, 是因為被魔鬼的魔藥奪了魂魄。波多爾大主教稟告國 王,他已經向羅馬寧地區的老鼠下了詛咒,把圣水灑在 了荒涼的城堡四周,但也是白費功夫——顯而易見,這? 更說明這個地方有邪魔作祟。
曾經屬于羅馬寧家族的城鎮、農莊和森林都被重新分配給了鄰近的領地——除了那座城堡和附近的房產。那里成了禁地,逐漸荒廢了。
沒人住在城堡或它的庭院里,也許里面從來都不曾有人住過——但很久以后,也許一百年或者更久,每逢暴雨之夜,附近其他領地的居民總要圍著壁爐講述這個傳說:羅馬寧家族的廢墟邊總有個瘦骨嶙峋、兇神惡煞的人形生物出沒。
在講故事的人口中,這個瘋子聲稱自己是“長生的布萊茲”,還說自己是公爵——但按照阿基塔尼亞的社會構成來看,他顯然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身體健壯卻衣不蔽體,只嚼老鼠的血肉為生。
責任編輯:龍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