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夫《四川峨嵋》創作時間考

黃蔚

摘 要：李鐵夫先生是目前所知中國直接到西方學習美術的第一人，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中國式油畫的樊籠，被譽為“中國油畫之父”。可他的生平與事跡有爭議之處頗多，其作品款識內容的真實性也有待考證。《四川峨嵋》是李鐵夫的水彩寫生作品，其款識中有“1947”的字樣，但當時與李鐵夫同游峨眉（嵋）山的學生溫少曼與陳海鷹對此畫的創作時間卻另有說法，而如果從峨眉游的組織者李濟深入手，則很快能還原出事情的真相。

關鍵詞：李鐵夫;溫少曼;陳海鷹;峨眉山;李濟深

但凡涉及西畫東漸這個話題，必定繞不開廣東。傳教士美術、廣州十三行外銷畫、嶺南畫派等均與廣東息息相關。廣東江門市新會區博物館更藏有兩幅佚名的明代《木美人圖》，這是中國迄今發現最早的油畫。李鐵夫（1869—1952，其生年有很大爭議）先生就生于江門市鶴山縣（1993年后改為鶴山市）雅瑤鎮陳山村。江門市被稱為中國第一僑鄉，李鐵夫少時便隨族人前往加拿大謀生，進而迷戀上了西方繪畫，前后就讀、進修于加拿大、英國、美國數個藝術院校，并參加相關學術團體，孜孜不倦地研習西畫數十年。他尤其崇拜美國畫家約翰·辛格·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1856—1925）與威廉·梅里特·切斯（William Merritt Chase，1849—1916）兩位大師，李鐵夫的名片上注有“1905～1925”字樣，并自稱是這兩位大師的“門人（追隨者）”，1905年應當是他開始向約翰·薩金特學習繪畫的時間，1925年應當是威廉·切斯逝世的時間。他不同于明末的游文輝（1575—1633），游文輝只是在中國與日本學過西畫，而李鐵夫才是目前所知中國直接到西方學習美術的第一人，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中國式油畫的樊籠，被譽為“中國油畫之父”，連日本人亦承認其是“東亞油畫第一人”。并且，他的水彩、國畫、書法等作品皆有很高造詣。

李鐵夫長期生活在加拿大、美國，20世紀30年代初期從美國回國，曾經輾轉生活于全國各地多年。1950年8月30日，李鐵夫應新成立的人民政府邀請，從香港回到廣州，同年9月2日，就任華南文聯副主席，并被聘為華南人民文藝學院（廣州美術學院前身之一）名譽教授。李鐵夫1952年6月16日病逝于廣州，享年83歲，因無家屬繼承遺產，其生前又已明確表示將所有畫作捐獻給祖國與人民，故他的遺物多被華南人民文藝學院收藏。

1 《四川峨嵋》當為真跡無疑

1953年華南人民文藝學院、中原大學文藝學院、廣西藝術專科學校相關系科合并，組建成校址在武漢的中南美術專科學校。1958年中南美術專科學校遷往廣州，改名為廣州美術學院。于是，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自然就成為收藏李鐵夫作品與其他資料最全的機構，收藏了李鐵夫的油畫、水彩、國畫、書法、手稿、漫畫等作品共計203件，還有李鐵夫的各種照片、單據以及平時的各種用具等。①雖然廣州美術學院藝術史專家遲軻（1925—2012）先生等一直對李鐵夫有所關注，但由于種種原因，對李鐵夫的系統研究起步時間很晚，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才正式展開，1980年才出版了第一本《李鐵夫畫集》。要深入研究李鐵夫的難度不小，李鐵夫不少作品散軼在外，既沒有著述存世，也沒有日記可供參考，與其相識的人不少已經過世，在世者好多記憶也已模糊。有些學者嘗試從李鐵夫遺物中找尋信息，如從廣州美術學院收藏的李鐵夫作品的款識入手尋找線索，不久就有學者發現，李鐵夫有些作品的款識字跡、格式雖較統一，但所署時間卻問題多多，有筆誤亦有記憶錯誤。油畫作品55件，多數沒標注創作時間;水彩作品57件，53件標注了創作時間。李鐵夫曾在20世紀40年代畫過一幅水彩寫生作品《四川峨嵋》（57厘米×38厘米）（圖1），廣州美術學院藏（編號086），此畫傳承清晰，當為真跡無疑，可創作時間卻有待考證。

2 《四川峨嵋》三個創作時間說

2.1 1947年說

1980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廣州美術學院編《李鐵夫畫集》第53頁，1985年嶺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遲軻主編的《李鐵夫》第83頁，2014年嶺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王見主編的《李鐵夫研究》第35頁，均刊印有這幅作品，其款識為“四川峨嵋玉田李鐵夫1947 LY.TEIN”。李鐵夫原名李玉田，從款識格式、字體上看，是其本人所題。那么，照理《四川峨嵋》應該創作于1947年。

可事實并沒有如此簡單，李鐵夫游覽峨眉（嵋）山時，除李濟深（1885—1959）及其眷屬，同行的還有李鐵夫的兩個學生—溫少曼與陳海鷹，他們兩人對《四川峨嵋》的創作時間另有說法。

2.2 1945年說

溫少曼（1919—），字啟廉，順德人，水彩畫家。20世紀40年代初拜李鐵夫為師，是李鐵夫唯一健在的學生，任江門李鐵夫美術館名譽館長，經常組織與參加李鐵夫的各項紀念活動。溫少曼曾在2002年發表《陪同李鐵夫先生游覽峨嵋山》，詳細介紹了李鐵夫一行從重慶出發游覽峨眉山的整個過程，并言：“我是第一次親眼目睹老師寫水彩畫……從開始構圖到完成大約只用了半個多小時。”雖然這篇文章發表于李鐵夫逝世半世紀后，但由于溫少曼是親歷者之一，而且文章描述得極具真實感，如“要我一同到夫子池‘精神堡壘”，“我們一行分乘兩輛專車（李將軍及其夫人子女乘轎車，隨行人員十余人乘一輛大客車）”，“早餐后，我們在寺內攤亭購買到登山指南地圖（木板刻制）”，“先生邊點煙邊指著這幅《四川峨嵋》水彩畫說：‘寫畫要快，落筆要準”，等等。這樣的細節比比皆是，給人感覺往事并不如煙。

在時間上，溫少曼在文中還特別指出：“此作見于《李鐵夫畫集》……原作于1945年7月，畫集所注1947年是誤注。”①種種跡象顯示，這是一篇特別紀實的文章，很難讓人相信時間上會出差錯。

2.3 1946年說

陳海鷹（1918—2010），廣東新會人。他是另一位親歷者，陳海鷹自言從民國二十一年（1932）就開始跟隨李鐵夫學藝，時間長達18年，對李鐵夫更熟悉。1949年曾任香港美術界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節籌委會主席。為完成李鐵夫辦學的夙愿，1952年還創辦了香港美術專科學校。1994年陳海鷹獲得美國肖像畫家協會主辦的肖像油畫大賽的獎項。

1948年《上海洪聲》雜志發表了一篇《名畫家陳海鷹先生傳略》：“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抗戰勝利后，應粵行營主任張發奎將軍及省主席羅卓英將軍等之邀請，與其師李公鐵夫，開聯合畫展，震動一時，后偕李將軍漫游巴蜀……”②李將軍指的就是李濟深。這篇文章作者雖署名為單字“詹”，但實際這種傳略類型的文章，內容一般是由被介紹者自己提供的，或者就是自己寫的。這篇文章發表時間離《四川峨嵋》的創作時間很近，明確是抗戰勝利后，還標明是1946年漫游了巴蜀，可靠性應該很強。

3 1945年說、1947年說不成立

三位親歷者對《四川峨嵋》創作時間各執一詞，導致很難在李鐵夫年表（譜）上收錄此畫。最終要解決這一問題，只能從峨眉游的組織者李濟深入手。李濟深（原名李濟琛），字任潮，廣西梧州市人，畢業于北京陸軍大學，曾留學日本。國民黨高級將領，黃埔軍校教練部主任、副校長，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主要創始人和領導人之一，后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香港淪陷后，李鐵夫轉道澳門回到內地，受李濟深邀請，追隨李濟深輾轉于桂林、重慶、南京和上海等地。如果結合李鐵夫年譜，并確認李濟深在哪年游巴蜀，《四川峨嵋》就畫于此年。

3.1 1945年說不成立

遲軻版李鐵夫年譜：“1943—1945，1943年元旦在桂林寫感懷詩二首……湘桂撤退時，李濟深安頓李鐵夫于自己故鄉容縣家中，直至日本投降。”③換言之，1944年9月11日，自從展開桂柳大撤退后，直至1945年8月，李鐵夫一直處于蟄居狀態，不可能出現在峨眉山上。④

值得一提的是，1945年1月，蔣介石派彭澤湘到蒼梧，希望接李濟深去重慶而被拒。同年5月，重慶召開“中國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1945年5月5日—5月21日），李濟深（缺席）被選為中央監察委員會委員，即便如此，李濟深此年依然沒入川。

3.2 1946年李鐵夫曾赴重慶

遲軻版李鐵夫年譜：“1946—1947，日本投降后歸廣州……1946年春，曾歸故鄉鶴山縣……并作畫數幅留村。1946年4月，隨李濟深到重慶，并曾同訪郭沫若。5月24日舉行畫展，李濟深為題字，到會留名者有徐悲鴻……等數十位文化界知名人士。1946年9月，隨李濟深到南京，于9月10日舉行畫展……1947年初到上海……”

李鐵夫年譜中沒有提及任何游峨眉山的事情，但提及1946年4月李鐵夫與李濟深曾同訪過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卷14》之《南京印象·十二 慰問人民代表》描述了郭沫若在南京回拜李濟深的事情，《慰問人民代表》記載：“在（1946年）四月尾上我離開重慶之前，任公（李濟深）同一位老畫家李鐵夫到我寓里來訪問過，今天要算是到南京來回拜……他們兩人曾經去游過峨眉山和青城山……。”這從側面說明1946年4月末之前的2個月時間李鐵夫與李濟深游過峨眉山的概率極高。按照常理推斷，這種游山玩水的事情只會在短期內作為禮節性的話題。

李鐵夫年譜中某些重要時間節點并不太準確，李濟深為了參加“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1946年3月1日—3月17日）才來到重慶，李鐵夫當時基本屬于李濟深門客性質的人物，沒有什么特殊原因，應該是“1946年3月，隨李濟深到重慶”。由于六屆二中全會是3月1日就開始的，也不排除2月底就到達重慶。另外，李濟深對自己出川亦有記述：“出川時，我和馮玉祥、徐悲鴻、王寵惠等許多民主人士，同坐一船，那船名正好叫作‘民聯……”①1946年5月30日，國民政府專為馮玉祥和李濟深調撥的民聯號輪船起航，從重慶赴南京，不少民主人士也搭船同往，6月6日上午民聯號到達南京，所以李鐵夫到達南京的時間是1946年6月，而不是9月。關于這次航行基本情況因有太多同船者的記述無任何爭議。

3.3 1947年說不成立

李濟深出川后，從南京又輾轉上海，1947年2月，抵達香港，與何香凝等人會合。同年3月，發表了《對時局意見》，公開反對蔣介石，在香港成立“民聯南方執行部”，被推選為主席，譴責美國政府干涉中國內政。同年4月，被國民黨中央以“詆毀蔣主席及政府罪”開除黨籍，并被特務暗殺（未遂）。這種情況下李濟深怎么可能離開香港，其后數月，李濟深一直在香港從事民主運動。直至1948年12月方才秘密離港，到解放區籌備新政協。整個在港期間，李濟深絕無可能帶眾人再入川游峨眉。《四川峨嵋》畫于1946年無疑，至于為什么畫上署“1947”，則只可能是補款時出錯或重畫了此作。

4 結語

因李鐵夫的生平、求學經歷和主要事跡多有模糊及自相矛盾之處，遲軻先生當初沒能厘清某些問題，如李鐵夫的生年問題，即使放到現在，眾多學者依然顯得有些束手無策。②可是，有些能通過多方考證確認的不實信息則應該盡可能去偽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