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熊艷妮

2021年4月13日,東京民眾在首相官邸外集會,抗議將福島核污水排入大海。新華社 ?圖
★上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反核力量以政黨的新形式走進政府和議會,游說、辯論和選票逐漸取代了激烈的街頭抗議,反核運動變得越來越溫和。
應對能源不足、有利于減少碳排放、更加安全的核電技術,則成為擁核主義者的三大辯護理由。近年來,擁核主義還開始向議會、政府、傳媒和國際組織滲透。
2021年4月13日,日本政府作出決定,未來兩年內陸續將福島第一核電站的一百多萬噸核污水排進大海。
“這是一個讓我們的生活回到10年前的決定,我們10年的努力白費了。”得知排污入海的消息后,79歲的青木考(Kao Aoki)說。
老人的家鄉是距離福島核電站數十公里的雙葉町。2011年3月11日,大地震導致福島核電站出現核泄漏事故,青木考和家人一直在福島縣伊達市避難。
盛況不再
青木考也是日本反核運動“再見核電站”的成員。“再見核電站”由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等人發起。在2012年7月的東京大游行中,該組織一度動員了6萬多人參與游行,32萬人參加反核簽名。
“如今,日本的反核運動盛況不再。”2021年4月17日星期六,青木考在伊達市參加的抗議活動只吸引了五十多人參加。
打電話動員時,不少老人說要照顧孫輩的生活,一些年輕人則表示要加班。連一名昔日堅定的反核人士也婉言拒絕,“草莓已經熟透了,再不收就會爛在土地里。”
2012年以來,日本政府派出大型拖拉機對農田翻土,還撒上了沸石粒等吸收核輻射物。但是,福島縣生產的大米和蔬菜依舊不受歡迎,附近海域所捕撈的海產品更是長期滯銷。由于利益直接受損,只有漁民是日本社會最堅定的反核群體。
“如果將核泄漏處理水排入大海,我們的年輕人將更加看不到未來,福島的漁業將會徹底衰退。”一名年過八旬的磐城漁民對“漁業后繼無人”憂心忡忡。
當地漁民更關心的是,福島核泄漏帶來的“風評傷害”:不論核污染是否真實存在,它帶來的質疑、擔憂和傳聞都會讓消費者對當地海產品和農產品望而卻步。
十年來,韓國等周邊國家一直禁止從日本福島進口食品。
“如果執意將核污水排入大海,消費者就會認為海水受到了污染,稍有復蘇跡象的水產業將再次受到打擊。”2021年4月7日,日本全國漁業聯合工會聯合會會長岸宏向首相菅義偉表達了擔憂。
執政的自民黨也存在內部分歧,一些人擔心將核污水排入大海,可能會影響下屆眾議員選舉。2020年12月,《朝日新聞》發布的民意調查顯示,55%的受訪者“反對福島污水排入大海”,表示贊成者僅占32%。
立憲民主黨等多個在野黨也表達了對菅義偉政府的不滿。不過,它們批評的焦點在于日本政府“沒有盡到向漁民和外界說明情況的責任”。
讓環保人士失望的是,日本“綠黨”也沒有在抗議浪潮中發揮更多作用。2012年7月28日,福島核事故一年半之時,由70名地方議員組成的政治團體“綠色未來”宣布改為“綠黨”,并以“立刻廢除全國的核電站”為行動綱領。
日本“綠黨”的成立,標志著日本民間反核運動從街頭運動走進議會政治,卻又迅速在政壇上銷聲匿跡。
“政客們組織的反核運動,只不過是為了拉攏選票,不是誠心保護我們的家園。”青木考認為,3·11大地震后,大學生和退休人員是反核運動的主力,經過一年多的發展壯大迅速擴大到整個市民群體。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不少人對于福島核事故帶來的危害、憤怒和恐懼逐漸消弭,反核主張已不能為政客帶來更多的選票。
多數民眾更關心的是就業、教育和養老,核電越來越被政府和電力公司描繪為事關經濟和民生大局的事業。在日本,反核運動的主力也只剩下農民、漁民等少數利益攸關的群體。
從街頭抗議到“綠黨政治”
二戰中,日本曾兩度遭受核打擊,也是較早出現反核運動的國家。不過,真正將反核思潮轉變為社會運動的是“第五福龍丸”事件。
1954年3月1日,美軍在太平洋比基尼島爆炸了一枚氫彈,其輻射范圍超出了試驗前公告的危險區,一艘日本漁船“第五福龍丸”毫不知情地經過了輻射海域。
當時,40歲的船員久保山愛吉還捏起灑落在甲板上的核塵埃,放在嘴里嘗了嘗味道。6個月后,他因受到核輻射致病死亡。截至2004年底,在23名船員中已有12人因輻射致癌死去。
“第五福龍丸”事件后的一年時間里,日本的反核團體征集到了2200萬人的簽名,相當于當時該國總人口的四分之一。
從此,“無核化”逐漸成為日本社會的共識。但是,上世紀70年代初的能源危機還是迫使日本走上了核電的道路。1971年3月,在反核組織的抗議聲中,福島第一核電站1號機組開始投入運營。
40年后的3·11大地震,導致福島第一核電站出現核泄漏,這也刺激國際社會迎來繼1954年“第五福龍丸”事件、1979年美國三英里島核泄漏、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事故之后的第四波反核浪潮。
在新一波反核浪潮中,希臘、冰島、意大利、澳大利亞等至少14個國家繼續堅持原定的棄核政策,甚至核電已占能源供給至少70%的法國決定不再擴建核電站,德國、荷蘭、西班牙、比利時等國則開始逐步淘汰現有核電站。
德國走在新一輪棄核運動的前列。作為萊比錫大學的物理學博士,德國總理默克爾在福島核事故前一直支持和平利用核能。
“我始終認為,關閉技術安全、不排放二氧化碳的核電站是無稽之談……施羅德領導的社會民主黨人遲早也會意識到這一點。”2006年春天,默克爾還曾抨擊“紅綠”聯合政府放棄核電的主張。
福島核事故的第3天,默克爾宣布,“鑒于福島發生難以想象的災難,我們將不再延長德國核電站運行的期限。”
默克爾的改弦更張,被認為是審時度勢之舉。大約兩周后,她的黨內同僚斯特芬·馬普斯(Stefan Map-pus)因為堅定地支持發展核電而失去了巴登-符騰堡州州長選舉,獲勝者正是溫弗里德·克雷奇曼(Win-fried Kretschmann)領導的綠黨。
2011年福島核泄漏后,一種全球反核力量大聯合的新趨勢也開始呈現,包括德國、日本在內的90個國家的綠黨組成了新的國際組織——“全球綠黨”。
反核運動越來越溫和
上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反核力量以政黨的新形式走進政府和議會,游說、辯論和選票逐漸取代了激烈的街頭抗議,流血沖突也變得更加稀少,反核運動越來越溫和。
“自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事故以來,幾乎在所有的選票中,都有一個穩定的多數投票贊成放棄核技術。”德國社會主義革命聯盟(RSB)領導人回憶說。
那是反核與擁核極端對立的年代。1977年2月22日,下薩克森州州長厄恩斯特·阿爾布萊希特(Ernst Albrecht)宣布,將在該州文特蘭地區哥雷本鎮修建一個核廢料最終存放和再處理設施。
大約半個月后,來自西德各地數千名反核人士齊聚小鎮哥雷本。這場持續數年的抗議中,反核主義者在馬路上靜坐、爬上因鉆井施工即將要被砍伐的樹木,一些憤怒的農民還將數千升糞便灑在鉆井旁。
1980年5月3日,數千名反核人士進入哥雷本鎮的樹林,占領了鉆井地點,并宣布成立“文特蘭自由共和國”。
“每逢周末,都會有五六千名來自德國各地的警察。抗議者則在地上鋪上鐵蒺藜,大量警車就爆了胎。”時任縣長漢斯·舒耶(Hans Schui-erer)向《南德意志報》回憶說。
激烈的對抗持續了33天后,西德政府派出數千名警察以及坦克、直升機、推土機等才徹底驅散了反核主義者。
如今,隨著持反核立場的綠黨在歐洲多國登堂入室,激烈的對抗只有印度等少數國家才會出現。2012年7月,印度政府啟用了位于南部庫丹古蘭(Koodankulam)的一座新建核電廠,引發當地漁民激烈抗爭,警方開槍射殺了多名抗議者。
長期受電力不足制約的印度,還計劃在2030年之前將國內核電反應爐數量提高一倍。
“擁核”主義者更加多元化的反擊
應對能源不足、有利于減少碳排放、更加安全的核電技術,則成為擁核主義者的三大辯護理由。
“如果沒有核電世界將熄燈,這種說法純屬無稽之談。”德國聯邦環境部國務秘書弗拉斯巴爾特(Jo-chen Flasbarth)認為,核電在全球能源供應中只占5%左右,棄核不足以讓世界“熄燈”,而核電可阻止氣候變暖更是一種“幻想”。
從2000年以來,一些核能產業就開始創建國際游說團體支持核能,他們聲稱可以減少碳排放和溫室效應。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環境學教授馬克·迪森多夫(Mark Diesendorf)認為,核電站本身產生的碳排放的確微乎其微,但采礦、運輸、精煉、反應堆建造、廢物處理等環節仍需要化石燃料。
一些核能游說團體還信誓旦旦地向公眾保證:主動性安全裝置、小型模塊化核反應堆等新技術可以讓核電更安全可靠。
“這些說法可能會獲得一定的支持,但它們又使公眾產生那些老核電站、老反應堆因缺少這些新設施而不安全的擔憂。”哥倫比亞大學公共政策與全球事務學院教授M.V.Ramana撰文說。
多年來,核電的支持者頻繁作出“萬無一失”的承諾。
“如果古埃及的法老沒有建造金字塔,而是修建了150座像施塔德這樣的核電站,那么到目前為止只會出現一次管道破裂的情況。”1972年,一名德國施塔德核電站發言人說。
在此后31年的運行時間里,施塔德核電站多次發生冷卻循環系統故障,并在2003年被拆除。同樣,建成于1971年能源危機時期的日本福島第一核電站也曾作出“萬無一失”的承諾。
但在投產后的第7年,福島第一核電站發生了嚴重的“臨界事故”,直到2007年才公之于眾。在2011年3·11大地震之前,福島第一和第二核電站至少發生了三次嚴重的核泄漏以及一百多起其它事故。
其間,東京電力公司還多次篡改安全數據,這起丑聞導致該公司董事長引咎辭職。多名“吹哨人”和反核運動者還受到財閥勢力的打壓。
“如果大地震來襲……日本承包商焊接的配管會墜落,原子爐會失去控制……天知道會發生多么恐怖的事情。”1996年,福島核電站員工平井憲夫就在《核電員工最后的遺言》中發出警告。
但是迫于財閥的壓力,多數日本媒體不敢將平井憲夫的“哨聲”公之于眾。直到福島核泄漏后,《周刊現代》才發布了平井憲夫的手稿。
當時,距平井憲夫去世已過去了15年。1996年的最后一天,平井憲夫在貧窮、疾病和孤獨中去世。直到死亡一周后,他已經腐臭的尸體才被友人發現。
生前,為了躲避財閥利益集團的打壓報復、不禍及家人,平井憲夫選擇了獨居,他還把積蓄都花在了反核運動上,到處演說揭露福島核電站的真相,組建“被核電輻射勞動者中心”幫助受到輻射的核電站員工。
相比龐大的財閥勢力,日本的反核運動顯得勢單力孤。多年來,三菱、三井、住友等六大財閥把持了至少60%的社會財富,還有五分之一的人口都在其旗下企業工作,甚至一些政客也深受財閥影響。
“那些水(核污染處理水)喝了也沒什么事。”2021年4月13日,日本財務相麻生太郎公開表示。
麻生太郎出身政治世家,其本人也是一名企業家,被認為是財閥的政治代理人之一。當天的新聞發布會上,麻生太郎并沒有當眾表演喝下核污染處理水。
十年前,一名受到記者言語相激的內閣官員園田康博,當眾喝下了一杯核處理水。據日本媒體報道,現年54歲的園田康博身體大不如前,這可能與核輻射有關。
國際組織的變化
日本的排核污入海政策,也得到了美國和國際原子能機構等少數勢力的支持。2021年4月13日,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內德·普萊斯公開發表聲明支持日本政府排污入海的決定。
不過,這名新聞發言人沒有使用“核污水”,而是使用了“處理水”(treated water)一詞。此前,對于日本政府的排污入海問題,美國政府一直保持緘默。
“對氣候變化等環境問題非常關切的拜登政府,卻支持可能給海洋生態界和周邊國家造成巨大損失的核污水排海計劃。這令人感到意外。”韓國《韓民族日報》援引外交人士的話:美國的異常舉動可能是為了拉攏日本牽制中國。
實際上,在境外進行核試驗、向海洋排放核污染物也一直是美國政府的一貫做法。1945年7月以來,美軍在馬紹爾群島進行了至少67次核試驗,所遺留的“核墳墓”至今仍有大量核污染物流向太平洋。其間,美軍還將內華達州核試驗場的130多噸放射性土壤悄悄運到遙遠的馬紹爾群島上。
至今,馬紹爾群島民眾和國際環保組織已對美國發起多輪政治抗議和法律訴訟。
對于福島核泄漏問題,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政策也沒有呈現立場的一致性。2011年3月核泄漏后,該機構曾在離核電站40公里遠的飯館村測得輻射強度為200萬貝克勒爾,并建議日本政府擴大疏散區域。
在2015年5月發布的福島核事故報告中,國際原子能機構再一次表示“強烈的危機感”,并嚴厲批評了東京電力與日本政府監管部門未采取足夠的安全措施。
時過境遷。在2021年3月23日的視頻會議上,國際原子能機構卻開始表揚“日本政府處理污水的努力”。4月13日,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拉斐爾·馬里亞諾·格羅西發表聲明,“歡迎日本政府的決定。”
國際原子能機構成立于1957年,對外聲稱以“加速擴大原子能對全世界和平、健康和繁榮的貢獻”為宗旨。但國際環保主義者多次批評說,國際原子能機構已經將重點放在了擴大核電事業上。
近年來,日本也加大了對國際原子能機構等聯合國機構的參與。按照安倍晉三政府制定的《2015年日本復興戰略》,到2025年,要確保聯合國的日本籍正式職員人數從800人達到1000人。
在福島核危機期間,擔任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一職者正是日本人天野之彌。作為“核電強國”,日本還加大了對國際原子能機構的資金支持。韓國外交部公布的數據顯示,來自日本的會費占國際原子能機構預算的8.2%,僅次于中國的11.6%、美國的25%。
日本的會費與支持排污入海的美國相加占33.2%。當前,國際原子能機構有大約300名監查員,負責監督全球大約1100座核設施。
“大家都在抱怨監查員隊伍后繼乏人,因為年輕的核物理學家在工業界能掙更多的錢。”《德國之聲》援引國際原子能機構內部人士的話。對于“缺金少員”的國際原子能機構來說,來自日美兩國的會費難免成為其決策時不可回避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