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發自長沙

長沙市圖書館建于1960年,2018年被評為國家一級圖書館,目前規劃館藏200萬冊圖書,目前已經飽和,每年新進大約15萬冊新書。
長沙市圖書館供圖
★在信息爆炸時代,一些有價值的音視頻資料可能會在幾年內淹沒甚至消失,而這些文獻也記錄著當今的歷史。收集這些文獻比較容易,成本也不高。圖書館能建立完備的文獻資源保障體系,給當代提供有保障的系統的文獻服務,也幫助后世留存一份相對完整的、全面的文化遺產。
★“教育是圖書館的核心價值之一,而且是終身教育。”
65后王自洋童年時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書,但她生活在農村沒有多少課外書可看。初中時,她的一個同學的父親以前是當老師的,家里訂了《兒童文學》《小溪流》《故事會》,“我小時候哪看過那個,就像牛進到菜園子一樣的,”王自洋回憶,“我一背就背一摞回去,看完又還。他們家孩子沒讀完的書,我都借來讀了,所以要借來的書才會讀。”大約十年后,王自洋進入圖書館工作,2009年起擔任長沙市圖書館館長,她所在的圖書館里,如今藏書兩百多萬冊。
1904年,湖南圖書館在長沙建成,這是中國近代第一個省立公共圖書館。中國古代的藏書樓歷史悠久,老子所執掌的周王室藏書室,是文獻記載中最古老的正式的藏書機構,老子相當于周王朝的國家圖書館館長。中國的現代圖書館肇始于清末,這個詞首次出現在1896年梁啟超主編的《時務報》上。從藏書樓到圖書館,天下好書正被越來越多的人讀到。
8:00您已進入一級防火單位
2021年4月10日,長沙的雨已連綿下了兩周。早上八點,依然有許多讀者等在長沙市圖書館門口。圖書館對外開放時間是上午九點,但因讀者需要如今八點就會開門讓讀者進館。
讀者入館安檢時,攜帶槍支彈藥管制刀具等危險物品都會被攔下——當然,安保隊長曾巍巍在工作中沒有碰到這些情況,他攔下最危險也最常見的就是打火機。圖書館是一級防火單位,配備了消防栓、滅火器、消防噴淋、自動水炮、防火卷簾、煙感器等各式滅火設備。入館讀者攜帶的打火機會被截留,截下的打火機會放到出口處的筐里,由讀者出館時從里面拿一個。
一些老人家會帶一些熟食過來,安保會勸這些讀者把這些美食存進門口的存包柜,中午可以去旁邊食堂加熱享用。在圖書館里,讀者脫鞋、吃東西、打鬧、大聲喧嘩、躺下睡覺都會被安保人員勸阻。圖書館內還裝有一百多個監控,做到無死角覆蓋。“白天有一些讀者心大,中午把電腦放在桌上,就跑到我們食堂去吃飯,回來的時候電腦沒看見了。”曾巍巍回憶一年里偶爾遇到的這種情況,“他們報完警之后,我們就會協助把監控調出來。我們能做的就是維持現場秩序,盡量去巡視,加強管控,看到行為詭異的人會特別留意,但是我們不可能火眼金睛到每一個(行為異常的)人都辨別得出來。”
圖書館安保和前臺還會遇到一些找孩子/找家長的讀者。“有一個小孩找爸爸,我們給他爸打電話,他爸說,我把小孩扔那兒我去洗頭了。”一名館員回憶。曾巍巍說:“這一塊我們每個同事每年要新增好多(手機)話費的。”
安保人員在工作中也有空閑時間,主要出現在每周二到周五,這些天來圖書館的讀者相對少些(每天三四千人)。一些復習考研的年輕人因此來長沙市圖書館做安保。“去年就有三四個考研的。”曾巍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借助我們館里的平臺,邊上班邊復習。”
9:00每本書都有KPI
上午九點,圖書館正式開放,燈火通明,所有儀器設備也運轉起來。長沙市圖書館正常運行一天需要消耗一萬元水電費。
圖書分揀室里,兩條墨綠色的傳送帶將讀者還的書源源不斷送進來。4月10日這天,這里累計分揀了7219本書,由于周末是還書高峰期,圖書館通常會請三四名大學生志愿者來幫忙,其中一名來自中南大學材料專業,參加這個志愿活動是因為她還沒來過長沙市圖書館,想來看看。還回圖書通過RFID工作站感應館藏信息,然后被工作人員按館藏地點分堆擺放:自科借閱室、社科借閱室、青少年借閱室、兒童借閱室、24小時自助借閱室,其中兒童圖書還分為有色標的和無色標的兩類。這些大學生志愿者幾乎以這樣的節奏忙碌了一整天。經過他們初分的圖書被裝在平板車上,送到各個借閱室,由那里的工作人員上架到正確的書架上。
長沙市圖書館的社科和自科借閱室,有自動盤點機器人協助點檢圖書,幫助館員檢查放錯的圖書。這些書架上布有點位,每本書的芯片對應一個點位,盤點機器人掃描核對點位和芯片,發現對應錯誤的就會通知館員來糾正。
每本書都有“KPI(關鍵績效指標)”,“我們會定期跟蹤圖書的借閱情況——一本書如果在一定時間內借閱率為零,就要考慮從書架上下架。”魏海燕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作為補充工作,圖書館員也會定期推薦一些借閱量不高但頗有閱讀價值的書,提高它們的關注度,“推完以后要跟蹤,如果推完這本書一個月以后還是沒有(人讀),說明這個書不符合大眾的閱讀需求,下次這一類的書就會推薦得少一些。”
長沙市圖書館規劃館藏200萬冊圖書,目前已經飽和,每年新進大約15萬冊新書,就意味著下架相應數量的圖書。館員會制定一個算法,“把這幾年的借閱情況來作對比,這幾年都沒有借過,或者借得太少的,都要考慮逐步下架。”
一些受傷的書則會送到朱鵬春的辦公室。朱鵬春是長沙市圖書館的“圖書醫生”,他辦公室的桌上、地上、書架上堆滿了這樣的書,最常見的是書脊裂了、書頁散了、封面破了,這些書在系統中的狀態被更改為“修補”,相當于在醫院掛號。朱鵬春每天能救活八九十本書,切割墊板就是他的手術臺,手術工具包括醫治膠裝書的膠槍和吹風機、縫合線裝書的針線、固定書頁的訂書機和方錘。修好的書,在系統中的狀態又會改回“在館(可外借)”。如今,朱鵬春會在每本修過的書的扉頁前裝訂一張讀者交流卡,告訴讀者這本書“重獲新生”,提醒大家愛護它,尤其是“不要扔書”。
朱鵬春每周大約會收到150本受傷的書,占借閱總數的近6‰,其中少數圖書已經書頁殘缺、被水泡皺,相當于得了絕癥,無藥可救。讀者無法再檢索到這些書,它們的系統狀態將被更改為“剔除”,暫時打包存放于圖書館倉庫。“這個書出版出來就是給讀者看的,書越壞,就證明翻閱的人越多。”見慣圖書生死的朱鵬春頗為豁達。經過專業培訓且具有多年古籍修復經驗的他想到成語“韋編三絕”——《史記》用把書翻壞來比喻讀書勤奮。
德國數學家、哲學家萊布尼茨先后在兩所圖書館擔任館長,他認為圖書館的價值只取決于所含藏書的質以及讀者利用的頻密與否,而非在于藏書量或者罕有珍本的多寡。按照這個邏輯,他認為小開本書比大開本好,因為前者省地方,且可以避免華而不實的裝飾。
新中國成立前的出版物由于大多使用酸性劣質紙,現在已經進入泛黃發脆甚至嚴重破損狀態,文化部于1980年代初組織全國大中型公共圖書館聯合實施文獻搶救計劃,相關文獻保護工作延續至今。
9:00-12:00收入的不止是書
圖書館采編部的奉永桃,所做的幾乎是全館“看書”數量最多的工作——每天為圖書館選入四百余種新書。為了選出市面上的好書,奉永桃和同事們以2009年評選的全國百佳圖書出版單位為基礎,去掉其中的專業類出版社,補充近年壯大的新經典、博集天卷、讀客、童趣等新興出版單位,優先選購它們出的新書。
傳統的圖書館采購并非如此。“以前我們的采購面臨一個困境——有錢卻買不到好書。為什么?一些好書因為利潤不高可能就沒有提供。”館員奉永桃說,“如今長沙市圖書館將政府采購中文圖書經費分成兩半,前50%的經費專門選購自選優秀出版社書目,這部分書目需要館員與每家出版社單獨聯系取得。這種模式保障了絕大部分優質好書優先入藏。”
公共圖書館的書籍要平衡圖書本身的價值和讀者的需要。英國圖書館學家麥考文在1925年的《公共圖書館選書理論》中提出一套圖書選擇的評分模型,即一本書的入選價值=知識價值×社會需求量。
從2011年開始,長沙市圖書館每年推出“你的book我買單”活動,讀者在指定書店里挑選符合圖書館入藏要求的書,將由圖書館付錢,讀者看完后歸還到圖書館或指定書店即可。2020年,這項活動擴展到線上,讀者可以在網上買書,同樣由圖書館付錢。如今,長沙市圖書館每年預算160萬元為讀者自選圖書買單。一名館員覺得這很值得:“這批書的借閱率是百分之百,全部被借過。”
除此之外,長沙市圖書館每年約有30萬元中文圖書自主采購經費,每周收集讀者薦購信息,直接在網店下單,購買讀者急需或者前兩種渠道遺漏的圖書。
每當看到讀者如果來借書,抱走一大堆書,奉永桃就會覺得很開心:“覺得自己部門買的書還是得到了認可。”
當今圖書館收入的早已不只是書。據上海圖書館前館長吳建中介紹,公共圖書館還收藏和出借各種實物資源,比如地圖、工程圖、照片、廣告、明信片、月份牌、書畫、年畫、掛歷、香煙牌子、郵票、錢幣、獎章、手工藝品、模型、玩具、地球儀、樂譜、服裝、玻璃器皿、陶瓷,以及語音圖書、電子圖書、計算機游戲等。美國加州列治文市公共圖書館里有一個種子圖書館,該館收藏有大量的當地種子,并做成目錄和展柜,讀者可以外借。香港中央圖書館從2003年起推出了“藝術品外借計劃”,市民可以憑讀者證將館藏的國畫、西洋畫、版畫、攝影和混合媒體作品借回家。
長沙市圖書館收入的地方文獻也有許多不是“書”,比如一些未公開出版的手稿、文件,這些文獻沒法在固定渠道批量購買,每一種都是通過不同的渠道來的,有的從舊書網、書店和專門收書的人手里購置,有的是去各個街道、檔案館走訪征集的,還有的是某些讀者捐贈的。
經過圖書館員整理,一座城市里每個街道的“微歷史”越發翔實,民間傳說、地圖手稿、建筑圖紙。地方文獻中的家譜也是借閱熱門,“現在又到了一個修譜的年代,會有很多讀者過來尋關于家譜的東西,我們會請一些專家來告訴大家怎么樣修譜,我們圖書館有哪些資源,哪些姓氏的一些家譜在我們這里讀者可以用得到。”魏海燕總會提醒讀者,他們修完家譜以后放一本到圖書館來,留給后來人。
在信息爆炸時代,一些有價值的音視頻資料可能會在幾年內淹沒甚至消失,而這些文獻也記錄著當今的歷史。收集這些文獻比較容易,成本也不高。圖書館能建立完備的文獻資源保障體系,給當代提供有保障的系統的文獻服務,也幫助后世留存一份相對完整的、全面的文化遺產。
英國哲學家卡爾·波普爾曾提出著名的“世界三”理論。他界定的“世界一”是客觀的世界,“世界二”是人們頭腦中的精神世界,“世界三”是文獻的世界。波普爾認為:如果世界毀滅了,只要圖書館收藏的客觀知識和人類的學習能力還在,人類社會仍然可以再次運轉;但如果圖書館也被毀滅,人類恐怕就要回到洪荒時期了。
11:30“永遠依偎著圖書館”
中午十二點前和下午五點前的半小時,是讀者咨詢的高峰期——許多讀者又回到圖書館開始“下午場”。
“我們希望每個讀者都能夠在圖書館找到待上一整天的地方。”王自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13年,杭州圖書館推出“圖書館內拍婚紗照”活動,每逢周一閉館,圖書館就會把場地留給讀者免費拍婚紗照。此外,該館還請西點師教讀者烘焙糕點,請生活達人傳授養花經驗。
這些都是最近十幾年的新常態。據中國圖書館學會編的《中國圖書館的歷史與發展》記載,1992-2005年是中國公共圖書館發展的異變時期,公共圖書館大搞“有償服務”和“區別服務”。截至1993年,全國公共圖書館中開展有償服務的占43%,其中江蘇、湖南、上海、北京等省市占總數的70%以上,湖北省則高達88.1%,“這些短期求利的行為,不僅在經濟效益上得不償失,而且大大損害了圖書館的公益形象,直接影響了社會信任和政府投資,使圖書館在社會上被日益邊緣化”。2011年,文化部、財政部頒發《關于推進全國美術館、公共圖書館、文化館(站)免費開放工作的意見》,全國公共圖書館進入全面免費時代。
在此之前,少數城市圖書館率先提出“開放、平等、免費”的辦館方針并付諸實踐,最終正式成為國家政策。2011年1月,一條關于杭州圖書館2009年舊聞的微博在半天內轉發過萬:“杭州圖書館對所有讀者免費開放,因此也有了乞丐和拾荒者進門閱覽。圖書館對他們的唯一要求就是把手洗干凈再閱讀。有讀者無法接受,于是找到(館長)褚樹青,說允許乞丐和拾荒者進圖書館是對其他讀者的不尊重。褚樹青回答,我無權拒絕他們入內讀書,但您有權利選擇離開。”
圖書館管理日趨智能化,將更多的館內空間留給了讀者。長沙市圖書館的技術部“隱藏”在四樓的一間辦公室里,該部門的日常工作繁瑣而忙碌,技術部的大屏幕上滾動著這些設備密密麻麻的實時數據,小到一臺自助辦證終端里還有多少讀者證卡片。
技術部六年來只遇到過一次大的故障,大約是在開館兩年后,隨著總分館的服務規模不斷擴大,作為圖書館的核心業務系統——圖書館集群管理系統負載越來越高,比如新館一個月的借閱量超過老館一年的量,同時不斷的有各類子業務系統上線,并需要與它對接。終于,唯一一臺跑核心業務的服務器宕機了,整個總分館系統都用不了了。這次故障后,技術部給服務器做了升級和雙機熱備,就算一臺出了問題,“替補”服務器還能立刻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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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發自長沙

1986年2月9日(農歷正月初一),上海圖書館自修室里座無虛席。視覺中國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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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陳洪聲原為一名記者,退休后經常參加長沙市圖書館的活動,為圖書館寫詩、捐贈書籍。2020年6月,陳洪聲突發疾病過世,遵照他的遺囑,家人將他的骨灰撒在圖書館邊的江水里,“永遠依偎著圖書館”。正如他生前在詩歌《長圖,你是我心靈的曙光》中所寫的:
告別洞庭湖北邊的故鄉,來到山水洲城的畫廊。呼吸著芙蓉花的芬芳,仰望著西湖公園白鷺飛翔。
12:00知識信息的公平分配
長沙市圖書館的地面上有盲道,從正門通往一樓的視障借閱室。
圖書館與盲人頗有淵源,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從22歲起進入圖書館工作,56歲時已經雙目失明,仍受邀出任國家圖書館館長——巧合的是,他的兩位前任館長也是失明的。接到館長聘書后,博爾赫斯寫詩慶祝上帝同時賜給他“書籍與黑夜”。博爾赫斯在國家圖書館一直工作到退休,幾乎年年生日都在圖書館慶祝。在擔任館長的十八年里,博爾赫斯把行政工作交給助理,自己則口述創作詩和小說,會見朋友、學生、記者和學術團體。在他的名作《巴別塔圖書館》中想象宇宙是由“六角形閱覽室”相連、“格局恢弘”的圖書館。
接受采訪時,長沙市圖書館視障借閱室館員王岳平正在給聽書機充電,這些長得像老年手機的機器,能夠聯網收聽盲人圖書館的資源和電臺直播。2018年長沙市圖書館采購了八百臺聽書機,提供給視力障礙讀者使用。視障借閱室的電腦配有語音讀屏軟件和盲文讀屏器,將電腦上的內容變得既可以聽又可以摸。書桌上裝有遠近助視器和智能閱讀器。王岳平打開一本《三字經》放到智能閱讀器里,掃描片刻后,閱讀器音箱用標準的普通話念起了“周武王,始伐紂。八百載,最長久……”
視障借閱室里的盲文書主要是中學課本、醫學教材和文學作品,前兩者是盲人用于準備復習考試和推拿工作的,書中有大量的圖形、圖片和表格,這樣的紙質盲文書是任何聽書工具都無法替代的。盲人學的教材內容跟正常人的一模一樣,但是學習深度達不到,王岳平近年來組織長沙的大學生志愿者,去給盲人輔導功課。“最近幾年,盲人孩子很多都更有志氣,想參加高考。2019年有個孩子本來是學推拿按摩,但是想參加高考,他那邊沒有什么教科書,就在我這里尋求幫助,我全力支持他,他后來考取了長春大學。”王岳平說。
盲文書打印出來的篇幅,要比同樣內容的漢字書大得多。據《盲文圖書的編輯出版》,盲文圖書一般是16開,大小約為25×30厘米,每面最多容納300多個漢字,因此一本很薄的漢文讀物制成盲文圖書后,體積和厚度要增加10倍。由于成本高昂且市場群體小眾,盲文書無法在書店里買到,只能找中國盲文出版社訂購。借閱室里有四千多冊盲文讀物,能為盲人讀者省下一大筆開銷。
“接待盲人讀者我們需要更多的熱心和耐心。”王岳平介紹,這些讀者無法自行檢索選擇,“他說他想借些文學方面的,我就問他喜歡歷史故事的還是現代生活的,他說歷史故事,我推薦一本給他,他摸了覺得不合適,就要另一本。必須我來幫他拿,因為我們都按類分好了。”
盲人借書享受特殊待遇,普通讀者借書需在一個月內歸還,盲人讀者的借期則可長達6個月。
大多數情況下,王岳平每周三主動上門,“送書、送碟、送聽書機、送人(志愿者)”。王岳平目前最發愁的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2019年訂購的盲文書至今沒收到:“盲文書太少了,全國主要供給圖書館的就是一個中國盲文出版社,這個我們跟盲人接觸就知道。”
王岳平視力正常,在視障借閱室工作了五年多,逐漸了解了盲人群體。“他們很聰明的,到了十五六歲,用電腦大部分比正常孩子還用得好一些,一些軟件還是盲人幫我裝的,他們玩微信、導航,還玩游戲,有時候還討論:這個游戲你過了幾關,我過7關了,哎呀,你太牛了,我還只到第4關。”疫情暴發之前,王岳平每個月選一兩個周末把盲校的孩子接到圖書館來。“小孩子的天性是想出去玩,他們因為家在外地,所以我就接到這里來。在我們這里用電腦學習,一般每次他們走的時候都是借了三四十冊盲書。我帶他們到江邊(圖書館臨湘江和瀏陽河而建)去放放風箏,觸摸植物,聞聞花香,讓他們親自一下大自然,再把他們送回去。”疫情暴發后,孩子們不能出來,志愿者就定期去學校輔導他們學習。
深圳圖書館前館長吳晞認為,公共圖書館“使每一社會成員具備了自由、平等、免費地獲取和利用知識信息的權利,代表了知識信息的公平分配,從而維護了社會的民主和公正。圖書館存在的意義超過了圖書館機構本身,有著無可替代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向全社會宣示了現代民主、公民權利和人人平等的重要價值觀念”。
如今機器自助借書已經成為主流,報刊借閱室在主流之外——這里至今用人工借閱。報刊更新換代比圖書快,通常兩年內就下架了,像對圖書那樣植入磁條成本太高,長沙市圖書館外借的每一份報刊都是館員張有蓮手工錄入的,周末高峰期她一天要錄入三百多冊報刊。常來報刊閱覽室的主要是兩類讀者:一坐一整天的老年人,復習備考的年輕人。
張有蓮印象很深的是兩位“90后”老讀者。“羅嗲嗲(長沙話,爺爺)92歲,他子女本來是不讓他來的,因為一個人路上不安全嘛。王嗲嗲他93歲了,一兩個月會來一次。每次我看到他提著一個布袋子,走路非常不方便的,在我們這里借10本雜志以后,還要到四樓去借書。”張有蓮會在筆記本上記下這些老年讀者的家庭住址和家人聯系方式,以便提供幫助。張有蓮的同事陳一詩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有時候子女沒辦法在身邊陪他們,他們很多精神寄托就是白天來圖書館,在那里待到下午五點閉館,跟工作人員的交流會比跟他子女的交流要多。”
老年讀者喜歡跟張有蓮拉家常,借閱室很安靜,他們就壓低聲音,或者用寫字交談。
也有愛學習的年輕人。一些家長常讓張有蓮推薦一些給孩子看的雜志,張有蓮有兩個孩子,這方面經驗豐富,隨口就列出一串:《經典閱讀》《聰明語文》《博物》《我們愛科學》……“我每次看到一些孩子借的雜志、看的報紙,大致能判斷出這個孩子學習成績不會差。去年有個小男孩要中考了,來借歷史方面的雜志。他說在這借過地理和生物雜志,還帶進了考場(注:開卷考試)。他說圖書館真是一個風水寶地,我會考的時候有好幾個答案都在里面找到了,生物、地理都考了滿分。”
張有蓮原本不在圖書館工作,夫妻倆經常出差,大兒子6歲以前主要由外公外婆帶,經常看電視,學習成績不好。張有蓮生下二兒子之后來到圖書館工作,孩子4歲時就跟她來圖書館。“我在報刊借閱室上班,不可能帶著他,他就在二樓兒童借閱室看書。上小學一年級之前他已經能單獨閱讀了,看了很多繪本,知識面在幼兒園里面也算佼佼者。后來讀了一年級,慢慢他就看到三樓(8-16歲讀者的少兒借閱室),那些漫畫啊,名家推薦的書籍啊也看了不少。最近三年級了,看到四樓(社科借閱室)的書,我給他推薦金庸的,開始看《倚天屠龍記》那些,現在基本上都看完了。我孩子目前來說在班上還是比較優秀的,他就是在這個環境下,別人都是愛學習的,自己也提升了。”
13:30“人即是書”
中午一點半,日本志愿者中村紀子從長沙高橋來到長沙市圖書館,準備下午兩點的講座。這是長沙市圖書館的“走讀世界”活動,請外國志愿者介紹各自國家的風土人情。生活在長沙的日本人中村紀子在公眾號上看到相關介紹,毛遂自薦。中村紀子此前一直在微博做類似的活動,網上以年輕人為主,而圖書館讀者老幼都有。“我已經51歲了,得發揮自身的‘年輕優勢,讓更多稍微年長一點的人也有機會接觸到一些外語。”中村紀子說。
來到長沙市圖書館,工作人員帶中村紀子參觀。“里面好多人在學習,我非常震驚。”中村紀子同樣感到吃驚的是,她講座后讀者問得最多的是日本文學,“本以為大家會對吃喝玩樂更感興趣,沒想到大家對文學這么熱情,所以覺得來圖書館的人確實不一樣。”中村紀子在微博做送日文書活動,送東野圭吾的書時轉發量最大,受中國讀者歡迎的日本作家還有村上春樹、池井戶潤(《半澤直樹》的作者)、女作吉本·芭娜娜、散文作家松浦彌太郎等等。
2020年末,中村紀子獲得長沙市圖書館頒發的閱讀推廣人證書,獎品是長沙市圖書館的文創果盤。中村紀子印象中日本的博物館美術館也會做一些周邊,但圖書館做周邊文創似乎還很少見。
中村紀子2003年就來到中國生活,“前十年都不是特別順利,但是也有很多人對我說,雖然我不喜歡日本人,但是我喜歡你。”中村紀子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真正非常討厭日本的人,可能不會來參加我們這樣的活動,但是在座有很多朋友,可能因為某一些事情對于日本有一些不太好的看法,這時當他們想起我,可能會減少一些矛盾。”如今中村紀子已經是“半個長沙人”了,她最喜歡的長沙話是“嬲塞”(厲害、漂亮的意思),覺得“長沙話的尾音是往上揚的,整體聽起來非常歡快”。中村紀子和紀錄片導演竹內亮是日本千葉老鄉,定居南京的竹內亮“一點辣都不能吃”,長居長沙的中村紀子則很能吃辣。2020年8月,妻子代表竹內亮來長沙拍攝中村紀子和養生之旅紀錄片,“他們(團隊)只待了兩天,因為第一天吃了臭豆腐和小龍蝦,拉了兩天肚子,她再也不想來長沙了。”
為提高外文文獻的利用率,長沙市圖書館跟一些中學合作,把學生們需要的一些外文原版圖書送進學校。“學校老師會發一些書單,只要符合館藏建設要求,就會進行采購。”雅禮中學的圖書室目前有三百多冊這樣的外文書。陳一詩介紹,2021年4月18日,長沙市圖書館邀請該校學生來表演英語短劇,改編自名著《傲慢與偏見》。
上海圖書館前館長吳建中介紹,以前圖書館的文化被認為是一種閱讀文化,早期圖書館最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掃盲。如今,全球識字率普遍提高,圖書館的文化向多元素養拓展,其中最基本的是信息素養。圖書館的主流業務已從重借閱轉向重綜合素養,更加關注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基本技能的服務。
長沙市圖書館的公益課堂“百師千課”創立于2012年,顧名思義,目前共開設一百多個班,全年近九百場活動。圖書館每年會根據讀者需求的熱點推出新課程,如2020年教老年人用智能手機的課程。
“如果我今天學了二胡或者寫作,對這方面產生濃厚的興趣,會有一個專業上的需求。老師一個星期只上一次課肯定是不夠的,所以要自己到圖書館去尋找相關的書籍,這就達到了閱讀推廣的效果。”館員郭凌說。
國家一級歌唱演員付開華從2009年開始做文化藝術類志愿者,2017年元旦,他開始來長沙市圖書館新館開聲樂課。聲樂班的教學目標是唱好一首歌,學員能了解一些聲樂技巧和樂理知識。合唱班將五線譜和簡譜結合起來教,各方面要求更高。四年來學員沉淀下來,組成了一支成員相對固定的合唱隊。除了長沙市圖書館,付開華每周還在長沙的三所老年/老干大學開課。長沙市圖書館的特點在于,學員各個年齡都有,付開華見過不少夫妻、兄弟姊妹、一家三代甚至鄰居結伴來上課的。每半年為一個學期,每學期重新招生。中老年學員通常是來這里圓年輕時的音樂夢想,在這里能比較系統地了解民族、通俗、美聲和原生態唱法,還能結識更多的人。每個學期結束時學員們會有匯報演出,演得好的會受邀去各個分館甚至廣場等公共空間表演。
圖書館總在連接不同的人。“人即是書”的理念歷史悠久。世界各地都有“口傳”文化傳統,如西藏的格薩爾王史詩。古代由于書籍制作不易、數量稀少,寫在書上的文字也會被人完整地背下來,詩經等儒家經典著作就因此在秦始皇“焚書坑儒”后得以復原。紙張和印刷術普及后,人不必再把所有的書背下來,但每個人的人生經歷都是一本獨特的書,當代丹麥的“真人圖書館”便是由此誕生并推向全球。
14:00不止被借閱
長沙市圖書館館員孫暉的母親是長沙市圖書館的老一代館員。“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時候,我就已經走進了圖書館。”孫暉回憶,“以前都是手工借還書,會把讀者卡插在轉盤里面,我覺得很好玩,就轉轉轉。有時候我媽媽的同事就會逗我,讓我把某個號碼的卡片找出來,我就覺得好有成就感。”十幾年后,孫暉也成了一名圖書館員,她曾經在過刊室工作,負責把過去的所有刊物重新整理編目造冊。“當時光線不太好,我坐在一個角落,在那邊填寫了幾萬張(書目卡)。那段時間我的視力下降挺快的。”
如今,孫暉已經在圖書館工作了29年,她現在的工作內容與當年迥然不同。2018年,孫暉創辦了長沙市圖書館公益講師團,成員有退休的醫生、教師、公務員,也有來自各行各業的愛心人士。她帶領這些公益講師,每次根據某一本書的內容來做公益宣講。
公益講師也從中受益。孫暉回憶,講師團一名五十多歲的柏女士曾向她回顧:“她說當時接觸講師團的時候,是她更年期狀況最嚴重的時候。她退休之前是一名副處級干部,因為角色的轉換,她也接受不了那種落差,得了抑郁癥。加入講師團,公益禁毒、公益助殘,她說去幫助別人的同時,自己也收獲了快樂。”
傳統圖書館采用閉架管理,現代圖書館閉架與開架相結合,使得藏書區域與閱覽區域融為一體。同時,隨著圖書館的功能不斷增多,人們來圖書館的行為需求也復雜化,圖書館不僅要為讀者提供靜態閱讀空間,還設置了各種社交活動空間,如多功能廳、閱讀活動空間、讀者交流空間、電影廳、咖啡廳、書店、文化創意產品展示空間等,以滿足讀者日常休閑、社交、工作、參與文化活動、再教育、餐飲、信息咨詢等需求。
早在1953年國家圖書館便成立了群眾工作組,負責舉辦展覽和講座。展覽能揭示館藏文獻、培養閱讀興趣,從而達到閱讀推廣目的。2003年公共圖書館定級評估項目中增加了“展覽服務”,大大提升了展覽在圖書館業務中的地位。1950年代,老舍、郭沫若、田漢、丁玲、艾青、何其芳等作家都曾在國圖主講。
一本書在圖書館不止可以被借閱,以朱祖希的《營國匠意——古都北京的規劃建設及其文化淵源》為例,這本書在國家圖書館被評為文津圖書獎(由讀者參與評選的閱讀推廣性質獎項),然后圖書館根據書本內容舉辦展覽,作者在圖書館開講座,此后組織讀者在北京中軸線訪古,進行“閱讀之旅”。
孫暉的外婆陳玉英曾是毛澤東、楊開慧家的保姆,家里存有毛澤東寫給她媽媽和外婆的六封信,毛岸英寫給她外婆的一封五頁紙的信,以及她外婆、媽媽和他們一起的合影。“信里面多次寫到,你們要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不能搞特殊化,絕對不能找組織提要求。”孫暉談到這些信的意義,“現在都讓我很感動。”曾有黨史館等多家單位來征集這批文獻,孫暉最終選擇捐給長沙市圖書館,被存放在專題文獻閱覽室的樟木箱里,不僅除蟲、防塵,還恒溫恒濕,最近,這批文物在圖書館內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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