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龍
貼春聯,在我生長的鹽城東臺鄉村,要算是春節前最有儀式感的一道程序了。
有錢沒錢,人們都把門前、屋里、豬圈、羊圈乃至樹上貼得紅彤彤的,圖個吉利、喜慶——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曈曈日”,是否有“彤彤日”的意思。
假如你到鄉下來,看一遍農家春聯,往往會有一種錯覺,像是在觀摩一場“年度語文盛典”。
現在,春聯在超市里、地攤上有的賣,商家或公益機構都有的送。但以前,絕大多數人家都是人工書寫。村民小組里做老師的,當仁不讓成為“春聯書法家”。
忘了何年何月,我也被推到這個神圣的位置:路南路北,河東河西的人家,春聯書寫都給我“承包”下來。有時一站兩天,從早到晚,手腕酸疼,雙腳脹痛。年少的我,裁紙、折痕,磨墨、潤筆……已經有板有眼,不過,當時的毛筆字,可能只能“將就”看看,無法“講究”。從可以抓筆的五六年級小學生,我一直寫到大學畢業。正式工作后,春節前幾天難得在家待著,鄰居們也漸漸習慣去街上買春聯了。
寫春聯,費體力,也費腦力。大門、主房門、廚房門、櫥柜門、豬圈門、羊圈門……位置不同,內容各異,尺寸有別,主人往往還有一些個性化訴求,所以,每家每戶都要量身定做,不能簡單復制。
再苦,再累,再煩,父親都支持我寫下去。用幾支毛筆,去幾瓶墨汁,哪怕倒貼給人家幾張紅紙,又怎樣?你練了一手字,那多劃得來。事實上,寫或不寫,由不得我做主,父親很強勢。不過,我也十分樂意給鄰居們“獻獻丑”,“不丑,不丑”的極簡評價,一度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離鄉30年,每天和文字、圖片、視頻打交道,早年寫對聯時的糾結,貼春聯時的忙亂,讀春聯時的興奮,已漸漸淡變成煙,模糊不清。但父親當年搜羅、整理乃至原創的幾副春聯,倒是時不時閃現在我的大腦屏幕上,似乎被誰設置成了一幅幅屏保畫面,揮之不去。
當時,每到年底,新日歷簿、報紙雜志上都印有“新春聯”,供讀者選用。父親沒讀過幾天書,不識多少字,而他似乎更喜歡舊體的版本。好多老式春聯,他都可以脫口而出:春滿乾坤福滿門,天增歲月人增壽;一人巧作千人食,五味調和百味香……去年才寫,今年又寫,年年都寫,審美疲勞了,不安分的父親某一年突發奇想,想“創新”一下,令我將一句鄉村俗語工工整整寫到紅紙上:沒錢打肉吃,睡覺養精神——蘇中、蘇北地區,買肉一般叫“打肉”,如同買醬油說成“打醬油”。
這個也是春聯?認得幾個字的人,在我家門前都愣住了,然后再讀一遍,又都讀出很大的笑聲。那個春節,父親不停地給上門拜年的鄰居、親友解釋,每次他都帶著得意的笑容。至今,我都沒有真正弄明白,他是苦中作樂,還是玩世不恭?確實,那年那月,生活不容易。假如不是曾經有過這么一副春聯,今天回憶起來可能還不會這么具象,這么刻骨銘心。
父親自制的春聯,未必原創,但來自民間,源于生活,在村里、鄉里乃至縣里,也算獨樹一幟。有趣,或許談不上;有料,那是肯定的。
子女強于我要錢做什么,子女不如我留錢做什么——那年,我考到省城南京的高校。父親感覺自己的家庭教育初見成效,開始到處推介、分享他認同的教育理念。他選定的這副春聯,其實也是為家里沒有太多的積蓄鋪墊。大一暑假結束,父親答應給我三四百元錢零用。返校前一天,他突然告訴我,家里沒錢,要到縣城打工的大姐那兒去看看,請她想想辦法。父親早上騎車出去,下午借回來300元。我不假思索地帶回學校,而母親滿腹心思,從此每天在家唉聲嘆氣:人家有錢上不了學,我家有學上沒得錢。父親最后不得不道出真相,所謂“借錢”,只是噱頭,是怕我在學校花錢大手大腳。妹妹在一邊偷聽到內情,也沒法透露給我,當時沒電話沒手機,只有書信。直到好多年之后,我才獲知真實的情況。其實,一學期300多元,能怎么亂花呢?
柜中魚肉兒女帶,老遠聞到一陣香——20世紀80年代末,我剛走上工作崗位時,單位還流行發放年貨,帶魚、牛肉、羊腿都發過,我全部帶回老家,給父母姐妹分享。當時,父親喜歡喝點小酒。一次,我特意從鄰近的慶豐村經銷店買回來一扎“分金亭”,好像兩三元一瓶,低檔次的白酒。父親很開心,逢人就顯擺,據說,有次他一人一頓喝下去半瓶。我怕他失控,喝出問題,此后不敢再一扎一扎地買了,當然也沒機會再買了。而父親在那年的春節,有感而發,親手書寫這么一副對聯,貼在家中柜(家鄉話,即“中堂柜”)兩邊。他是賞識教育,自我炫耀,還是兼而有之?我沒好當面跟他求證,不過,倒是給我們幾個子女正向的激勵和提醒:行孝要及時,趕早莫趕晚。
不要兒孫孝敬我,只要我孫像我兒——等我也成為父親之后,回老家的次數漸漸少了,父母心里難免有失落。兒子剛出生的那幾年,每到農歷年底,我們都準時去醫院急診室“報到”,小子不是咳嗽,就是發燒。而我鄉下的父親,似乎早有預料,我兒子出生那天,聽到我報喜的電話,人家祝福他升級為“奎爹”,他卻有些“幸災樂禍”:哈哈,替我報仇的人,來了——誰報仇?報誰的仇?報什么仇?你品品,細品品。那年他自己手書的春聯,其實就是在有意敲打我。彼時,我不動聲色無動于衷,如今,感同身受感慨萬千。或許是因為我也到了做爺爺的年紀,我也在等待那個“替我報仇的人”。
父親給了我最早的社會啟蒙。父親那些不像春聯的春聯,土生,土長,土味,也是最接地氣的價值觀教育,它傳遞的是一種化苦為樂、知足常樂以及自娛自樂的“樂觀”態度。而我,最初接觸那些春聯時,是抵觸的,甚至是鄙夷不屑的。可驀然回首發現,那些文字,猶如種子,如今悄然生長出一種樂觀向上的力量。
種子,有的在地里,有的在夾縫,有的在太空……有的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