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大疫與建安時期人文精神的興起

謝元魯

摘? ?要：東漢末年到三國時期的空前慘烈世紀大瘟疫，對漢末社會造成巨大的沖擊，導致社會心態(tài)與文化出現(xiàn)重大變遷。在連年瘟疫的威脅下，對疫疾醫(yī)學的研究出現(xiàn)重大發(fā)展的《傷寒雜病論》，以及體現(xiàn)文人群體人生目標升華的建安風骨，成為建安時期人文精神興起的代表和集中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世紀大瘟疫;社會心態(tài);傷寒雜病論;文學群體;建安風骨

一、東漢末年到三國時期的世紀大疫

東漢末年到三國時期，爆發(fā)了空前慘烈的世紀大瘟疫。這一時期的瘟疫爆發(fā)次數(shù)之多，范圍之廣，危害之烈，都是我國歷史上所少見的。僅在《后漢書·五行志》中記錄的重大疫情，從漢靈帝建寧四年（公元171年）三月、熹平二年（公元173年）正月、光和二年（公元179年）春、光和五年（公元182年）二月、中平二年（公元185年）正月，漢獻帝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大疫發(fā)生就有六次之多。

尤其是建安年間（公元196—220年），多次發(fā)生大疫，疫情持續(xù)時間之長、死亡人數(shù)之多，是歷史上少見的。東漢末年的瘟疫爆發(fā)極為頻繁。據(jù)學者統(tǒng)計，從靈帝時期至曹魏初期，瘟疫的發(fā)生頻度從近三年一次上升到近一年一次。[1]而且出現(xiàn)瘟疫的區(qū)域遍及黃河中下游的宛、洛陽、南陽地區(qū)，以及長江中下游的荊州、揚州。普通百姓和士族喪亡甚眾，即使豪門士宦之家亦不能幸免。著名的文學之士“建安七子”中，便有五人死于此難，所以瘟疫對漢末三國社會造成極大的破壞。

瘟疫發(fā)生的原因，首先是與東漢后期水災、旱災和蝗災等自然災害頻發(fā)，造成饑荒及人口大量死亡有密切關(guān)系。據(jù)學者對《后漢書》和《三國志》中記載統(tǒng)計，從東漢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至獻帝建安末年（公元220年）的113年間，共發(fā)生水災34次，旱災35次，蝗災19次。[2]其次是漢末三國頻繁的戰(zhàn)爭造成傷亡與瘟疫。據(jù)學者統(tǒng)計，其時僅參戰(zhàn)兵力在5萬及以上的大型戰(zhàn)役就有92次之多，平均一年一場大戰(zhàn)。中小型戰(zhàn)役的頻繁，更是難以計數(shù)。[3]戰(zhàn)爭常與瘟疫相伴，當時軍營生活環(huán)境惡劣，行軍條件艱苦，更容易誘發(fā)瘟疫。戰(zhàn)爭最頻繁的地區(qū)往往也是瘟疫頻發(fā)的區(qū)域。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十二月，在赤壁大戰(zhàn)中，曹操“至赤壁，與備戰(zhàn)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4]曹操在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出征孫吳時說：“自頃已來，軍數(shù)征行，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5]。王粲在《七哀詩》中說，當時“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6]。可見戰(zhàn)亂過后，積尸蔽野，由于不能及時掩埋處理，使瘟疫易于發(fā)生和傳播。

二、大瘟疫對漢末三國社會與文化的影響

1.導致漢末到三國時期人口銳減

漢獻帝建安年間（公元196—220年）到三國時期，多次發(fā)生的大瘟疫導致的死亡率驚人。醫(yī)圣張仲景在《傷寒論》自序中提到當時瘟疫情況說：“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盵7]可見當時瘟疫死亡率之高。魏文帝黃初四年（公元223年）“宛許大疫，死者萬數(shù)”[8]。吳赤烏五年（公元242年），孫權(quán)派兵征討海南島，發(fā)生大疫，“士眾疾疫，死者十有八九”。[9]吳建興二年（公元253年），吳兵包圍魏新城，“大疫，兵卒死者太半”[10]。史籍普遍記載疾疫造成的人口死亡率高達一半以上，可見瘟疫造成了當時大量的人口減損。

大瘟疫的反復發(fā)生，一直延續(xù)到西晉時期和東晉初年。在西晉咸寧元年至二年間（公元275—276年），北方爆發(fā)大規(guī)模疾疫。《晉書·武帝紀》載：“（咸寧元年十二月），是月大疫，洛陽死者太半……咸寧二年春正月，以疾疫廢朝……詔曰：每念頃遇疫氣死亡，為之愴然?！睋?jù)《宋書·五行志》載，這次大疫中，都城洛陽的死亡人數(shù)竟達十萬人。[11]《晉書·惠帝紀》載：“元康二年（公元292年）十一月，大疫……元康六年（公元296年）十一月，關(guān)中饑，大疫……元康七年（公元297年）七月，雍、梁州疫?！薄稌x書·懷帝紀》載：“永嘉四年（公元310年）十一月，襄陽大疫，死者三千余人……永嘉六年（公元312年），是歲大疫。”《晉書·元帝紀》載：“永昌元年（公元322年）冬十月，大疫，死者十二三?！薄稌x書·明帝紀》說，在明帝太寧年間（公元323—326年）“時兵兇歲饑，死疫過半，虛弊既甚，事極艱虞”?？梢娺@一時期大瘟疫發(fā)生甚多，破壞力極大。

頻繁發(fā)生的瘟疫和戰(zhàn)亂造成人口銳減，據(jù)統(tǒng)計，東漢桓帝永壽三年（公元157年），全國人口為5649萬人;到晉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這一數(shù)字急劇下跌至1616萬人。公元263年左右，在受瘟疫打擊最嚴重的曹魏和孫吳境內(nèi)，曹魏人口為443萬人，孫吳人口為230萬人，兩國人口總共也僅有673萬人。[12]其中戰(zhàn)亂是一個重要原因，瘟疫反復爆發(fā)導致人口大量死亡，則是另一個重要的原因。

2.嚴重打擊了當時的文人群體

漢末獻帝建安時期（公元196—220年），文學的發(fā)展獲得了一個相當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劉勰描述當時文學發(fā)展的情況說：“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zhuǎn)，建安之末，區(qū)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盵13]當時的文學士人多聚集于鄴都，他們創(chuàng)作的情景可稱風流雅逸：

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14]

建安文人群體創(chuàng)作出許多反映時代特色，展現(xiàn)時代風貌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成為秦漢以來文學的繁榮時期。尤其是建安時期的詩歌，吸收了漢樂府民歌之長，情詞并茂，具有慷慨悲涼的藝術(shù)風格，是對漢末三國初社會真實的反映。建安文學的代表人物是“三曹”和“七子”，“三曹”指曹操、曹丕、曹植;“七子”指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玚、劉楨七人，成就最高的是王粲。

但這個成就斐然的文學群體，卻遭到瘟疫的沉重打擊。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冬，北方發(fā)生大瘟疫，曹植《說疫氣》描述當時疫病流行的慘狀說：“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蜿H門而殪，或覆族而喪?！盵15]可見當時即使是社會的上層人士也有很大比例感染瘟疫，甚至因此而滅族。

建安二十二年瘟疫流行時，在鄴都的徐幹、應玚、劉禎、陳琳均感染疾疫而亡。曹丕在《與吳質(zhì)書》中說：“昔年疾疫，親故多罹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16]王粲雖然在建安二十一年冬隨曹操軍伐吳，暫時避開了疾疫猖獗的鄴都，但仍然在次年春夏之交，在返回鄴城的途中感染瘟疫而亡。“建安七子”之中有五子全都死于這一次的大瘟疫。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使鄴都文人群體受到重創(chuàng)。建安五子疾疫病亡時大都正值壯年，如劉楨生于漢靈帝中平三年，去世時只有三十歲;徐幹生于漢靈帝建寧三年，病死時四十七歲;王粲和應玚生于漢靈帝熹平六年，病亡時都是四十歲，都可以說是英年早逝。建安五子的同時隕落，是文學發(fā)展過程中的巨大損失，其創(chuàng)作隨著離世而終止，直接導致了漢末文壇的凋敝，使建安文學迅速由盛轉(zhuǎn)衰。

三、疫情導致的社會心態(tài)與文化變遷

1.對生命脆弱無常的憂傷

頻繁的大疫對社會經(jīng)濟的打擊和對社會心理的沖擊非常嚴重。建安時代的文人，經(jīng)歷戰(zhàn)亂和疾疫的打擊，憂傷于生命的脆弱，使疫病的描寫與感傷也隨之大量進入文學作品中。瘟疫對生命迅速而無情地吞噬，尤其是經(jīng)常密切接觸的親友之喪，更是使幸存者情感難以忘懷，如曹丕回憶當年他與“建安七子”相聚時情景：

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已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shù)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17]

對當年游宴賦詩的歡愉，疾疫打擊下生命的凋零，以及對逝者的追思之念，使文中充滿感傷之情。曹丕在《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中還回憶說：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棋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余顧而言，斯樂難常。[18]

然而在瘟疫的打擊下，文友們相繼逝去，昔日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交往記憶，卻變成為內(nèi)心深沉的悲傷。疾疫死亡威脅的存在，使幸存者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的短促和悲涼。曹丕《與王朗書》說：“疫癘數(shù)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19]又說：“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盵20]吳質(zhì)《答魏太子箋》中也表露出同樣的情感說：“昔侍左右，廁坐眾賢，出有微行之游，入有管弦之歡，置酒樂飲，賦詩稱壽，自謂可終始相保，并騁材力，效節(jié)明主。何意數(shù)年之間，死喪略盡，臣獨何德，以堪久長。陳、徐、劉、應，才學所著，誠如來命，惜其不遂，可為痛切?！盵21]吳質(zhì)目睹昔日好友紛紛因疫病而逝，對自己生命的脆弱無常同樣感到無奈與悲傷。

2.及時行樂的心態(tài)

既然生命短暫，脆弱無常，那么及時行樂就成為了疾疫殘酷打擊之下的必然思潮。面對人生的短暫和無常，鄴下文人把現(xiàn)世的歡樂當作自己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以及時行樂的灑脫企圖超越人生的悲慘命運。他們或秉燭夜游，或錦衣玉食，或追求情愛，或狂放曠達，在稍縱即逝的人生中贏得歡樂和心靈的充實。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價值取向，在東漢末即已出現(xiàn)。如《古詩十九首》中的《驅(qū)車上東門》：“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城笊裣桑酁樗幩`，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又如《生年不滿百》：“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22]這種在有限的生命時間內(nèi)縱情享樂，實質(zhì)上是畏懼死亡的表現(xiàn)。到建安時期，及時行樂的心態(tài)更為普遍，正如孔融所說：“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23]。在建安文人的游宴詩中，有許多描寫當時文人聚會歡樂的情景。

及時行樂是不可抗拒的時代災難與悲痛在漢末士大夫行為中激起的無奈之舉。但儒家根深蒂固的入世的理想，使他們一旦時代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必然要想一展平生所學。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以復興漢室，重新統(tǒng)一天下為己任，顯示出平定亂世的決心與手段。而他采用的任人唯賢的政策，更使士大夫們受到極大的鼓舞，由此紛紛匯聚到鄴都，形成了以曹氏父子為核心的鄴下文人集團。

3.驅(qū)除疫鬼的民間信仰

由于缺乏對疾疫大流行的有效治療方法，疫病造成社會各階層大量的死亡，導致東漢末年到三國時期五斗米道與太平道的興起，以及巫祝信仰在民間的普遍化。疾疫對當時社會的每個階層都有極大的威脅。社會上層雖可以求醫(yī)問藥，但效果很差;而極大多數(shù)的普通百姓一旦患疫，則往往只能坐以待斃。瘟疫的難以治愈與不斷復發(fā)，使社會產(chǎn)生了巨大的心理恐慌。限于當時的醫(yī)療水平，鬼神信仰作為民間的心理替代因素興盛起來。由于認為瘟疫大興是鬼邪作祟，因此要舉行驅(qū)除疫鬼的儀式。東漢時期，朝廷每年都要舉行以驅(qū)除疫鬼為主要內(nèi)容的大儺禮來祈福禳災。由此以驅(qū)邪除病為手段的巫師方士在民間日益活躍。既然巫師方士認為引起瘟疫的原因是厲鬼妖邪作祟，那么這個時期幾乎所有的道教教派，都不約而同地把驅(qū)邪除疾作為傳教的手段。如東漢末年的太平道，“師持九節(jié)杖為符咒，教病人叩頭思過，因以符水飲之?；蜃杂?，則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則云不信道。”[24]東漢末年的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以治療疫疾為手段，在民間聚集了巨大的勢力。

除了驅(qū)邪除鬼外，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在應對瘟疫挑戰(zhàn)的過程中，還創(chuàng)立了以養(yǎng)生學和丹道學為主的道教醫(yī)學，其雖未能正面對抗疾疫，卻在中國科技史上作出了巨大貢獻。

四、建安時期人文精神的興起

在連年瘟疫的威脅下，感嘆人生無常，生命短暫不能解決面臨的危機;及時行樂的思想與行為，僅僅只能暫時緩解或麻痹生命中的焦慮;而信仰巫?；虻澜痰尿?qū)除疫鬼，也證明是虛無的騙術(shù)。于是致力于醫(yī)學的發(fā)展和人生目標的升華，就成為建安時期人文精神興起的代表和集中體現(xiàn)。

1.疾疫醫(yī)學理論與技術(shù)的創(chuàng)新

在這個疾疫肆虐的時代，出現(xiàn)了偉大的醫(yī)學家張仲景。他以醫(yī)學理論與技術(shù)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來對抗瘟疫的蔓延。張仲景，名機，字仲景，東漢南陽人。他出身南陽大族，但在瘟疫的蔓延下，其家族從建安初年以來，不到十年間，就有三分之二的人因患疾疫而死亡。建安年間，張仲景被舉孝廉，官至長沙太守，并坐堂行醫(yī)。他痛惜于家族遭遇疾疫打擊的悲慘，親眼目睹了瘟疫流行對百姓造成的嚴重后果，看到患者“赍百年之壽命，持至貴之重器，委付凡醫(yī)，恣其所措，咄嗟嗚呼”[25]！其時疾疫醫(yī)治為庸醫(yī)所誤是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

面對瘟疫造成的災難，張仲景潛心研究診治的醫(yī)術(shù)。當時“傷寒”一詞概指包括瘟疫等在內(nèi)的各種外感病。張仲景認為當時的瘟疫是“傷寒”引起。如何救治瘟疫，是那時醫(yī)學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面對這一現(xiàn)實，張仲景迎難而上。他在行醫(yī)過程中，把自己多年來對傷寒病癥的研究從理論到治療方法付諸實踐，寫成了名為《傷寒雜病論》的醫(yī)學典籍：

感往昔之淪喪，傷橫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訓，博采眾方，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并《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雖未能盡愈諸病，庶可以見病知源，若能尋余所集，思過半矣。[26]

《傷寒雜病論》系統(tǒng)地分析了傷寒的原因、癥狀、發(fā)展階段和處理方法，提出了對傷寒病的“六經(jīng)分類”的辨證施治原則，為瘟疫的救治提供了理論上的分析和治療中的實踐?！秱s病論》集秦漢以來醫(yī)藥理論之大成，并經(jīng)過當時救治疾疫的實踐檢驗，是中國古代醫(yī)學第一部臨床治療方面的巨著，至今仍為中醫(yī)藥學必讀的寶典。

張仲景描述當時的社會弊病，面對瘟疫的無知與末世的浮華風尚說：

舉世昏迷，莫能覺悟，不惜其命。若是輕生，彼何榮勢之云哉？而進不能愛人知人，退不能愛身知己，遇災值禍，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哀乎！趨世之士，馳競浮華，不固根本，忘軀徇物，危若冰谷，至于是也！[27]

張仲景嚴厲批判了面對瘟疫災難的蒙昧和逃避現(xiàn)實的無為——這兩種流行于士大夫中的不良趨向。張仲景以“進能愛人知人，退能愛身知己”的精神，潛心醫(yī)學，以其特立獨行的人格，在大疫中治病救人，總結(jié)經(jīng)驗，精深研究，所以他才能順應時代需求，以數(shù)十年之力完成《傷寒雜病論》的不朽大作，體現(xiàn)出具有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的時代人文精神，為治療瘟疫，發(fā)展醫(yī)學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2.以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人生價值

正是因為對時光易逝，生命短暫的清醒認識，建安時期的文人對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進行了深刻地反思，在此基礎上開始思考對生命價值的追求和對生命痛苦的超越。他們認識到憂傷悲苦與及時行樂，都無法解決生命意義與人生價值的問題，于是如何通過建功立業(yè)、文章著述來超越短暫的生命，就成為建安文人的終極思考。

曹操作為建安文學群體的代表，建安詩風的開創(chuàng)者，其建立功業(yè)的精神是非常突出的。在漢末建安時期的戰(zhàn)亂與瘟疫中，曹操目睹的當時悲慘情況是：“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盵28]這種末世般的情景，引起他強烈的憂民之心。曹操南征孫吳時在長江之上賦詩，體現(xiàn)出心靈中深刻的憂悲：“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痹娭懈袊@生命的短促，似乎要通過沉醉美酒來解憂;但隨之以建立功業(yè)為目標的人生追求，取代了內(nèi)心的憂思。詩之末尾說：“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抒發(fā)出以天下為己任的慷慨豪邁之氣和求賢若渴的情懷。曹操在《龜雖壽》詩中感嘆“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時，也沒有沉浸在生命短促的悲哀之中，而同樣是抒發(fā)老當益壯，建功立業(yè)的壯志激情：“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盵29]這種對生命迅速流逝產(chǎn)生的強烈的恐懼與緊迫，向建功立業(yè)以實現(xiàn)人生價值意識的轉(zhuǎn)換，不僅是曹操，也是建安文人的共同意識。疾疫災難造成的恐懼與緊迫，不僅沒有挫傷他們的情緒，反而激勵著他們積極探尋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盡可能發(fā)揮人生的更大價值。

亂世現(xiàn)實與疾疫無情，使建安文人認識到生命有限、光陰易逝，唯有把握當下才能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曹丕《與吳質(zhì)書》中說，自己“行年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乃通夕不寐，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30]，說自己內(nèi)心焦慮，形貌已老。曹丕當時不過三十余歲，就已經(jīng)感到光陰流逝的迅速。

即使悲憂感嘆最多的曹植，建功立業(yè)的要求同樣十分強烈。他雖然看到當時中原大地“側(cè)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31]的劫后悲慘景象，但心中涌起的是“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32]和“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33]的慷慨意氣。他雖長期身處逆境，感嘆“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但仍然“愿得展功勤，輸力于明君。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34]，同樣愿以建功立業(yè)來超越短暫的生命。對人間苦難的憂思難忘，向高懷遠志，奮發(fā)有為，建功立業(yè)轉(zhuǎn)化——這已是建安文人的普遍心態(tài)。除三曹之外，“建安七子”中的王粲流寓荊州，登臨高樓，極目所見“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一派戰(zhàn)亂瘟疫橫行后的凄涼景象，使之心情悲愴，無限傷感;但他的內(nèi)心卻是“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瓠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35]，希望自己的才能被明主賞識，為天下復歸太平貢獻自己的力量?！敖ò财咦印敝械年惲赵阱塾物嬔鐣r想到的也是：“騁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收念還房寢，慷慨詠墳經(jīng)。庶幾及君在，立德垂功名?！盵36]這同樣是念念不忘建功立業(yè)，希冀能一展自己的平生抱負。

3.以文學創(chuàng)作求得生命的不朽

如果說曹操、曹植等人是以建立功業(yè)確立人生價值來抗衡瘟疫的無情，那么曹丕則認為可以用文學的撰述來求得身后的不朽?！度龂尽の簳の牡奂o》裴松之注引《魏書》說：

帝（文帝曹丕）初在東宮，疾疫大起，時人凋傷，帝深感嘆，與素所敬大理王朗書曰：“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疾疫數(shù)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集諸儒于肅城門內(nèi)，講論大義，侃侃無倦。

所謂立德?lián)P名，著書立說可以不朽，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因大疫對生命的威脅，使曹丕深切感受到人生無常，故而通過著書立說，以文學立言達到不朽，來抗衡生命的短暫與死亡的降臨。東漢思想家王充說：“能精思著文，連結(jié)篇章者為鴻儒。……故夫鴻儒，所謂超而又超者也?！盵37]王充認為鴻儒的特點，是能夠“精思著文連結(jié)篇章”，所以境界最高，能夠超越所有文人之上。曹丕以著文學篇籍而求得不朽，實際是東漢以來通過文學撰述追求人文精神超越的升華。

曹丕《與吳質(zhì)書》說：“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造述否？”[38]是文表達了努力奮發(fā)，在短促的生命中創(chuàng)造更多作品的意愿。曹丕目睹昔日文友因疾疫肆虐而亡故，深感遺憾與痛惜，遂作《典論·論文》來紀念他們和發(fā)揚文學大業(yè)。文中認為，“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曹丕指出，在瘟疫的威脅下，“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39];但投身于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留下身后聲名，通過文章的流傳后世而獲得永恒的價值。讓文學作品成為作者思想精神的載體，“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40]，是個體超越有限生命的最佳途徑。《典論·論文》還開啟了盛極一時的魏晉文學批評風氣，在文學批評史上成為開創(chuàng)先河之作。

建安二十二年的疾疫流行，是曹丕思考文學創(chuàng)作意義的直接動因。曹丕面對疾疫之下諸多故友的辭世，盡管充滿對人生的無奈與焦慮，然而，他對疾疫的態(tài)度并未止步于惶惑與畏懼，而是升華為思考生命的意義。他在如何珍惜生命、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問題上，把對生命的憂思投射于對文學功能的思考，由此去尋找出答案。

與此相應，打破世俗傳統(tǒng)，獨立特行，便成為建安文人用以挑戰(zhàn)世俗的人文精神、舒解瘟疫威脅生命焦慮的方式。如在王粲的喪禮上以曹丕為首的文人行為：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41]

王粲因疾疫去世后，曹丕與“建安七子”中的劉禎、陳琳、應玚、徐幹等人一同為王粲送葬。曹丕想起王粲生前愛聽驢叫，于是就建議大家每人學叫一聲來悼念死者，于是王粲墓前便響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驢叫聲。這種反傳統(tǒng)的獨立特行精神，為稍后的竹林七賢等所傳承。

建安文人群體由于受到疾疫的打擊，多人英年早逝，未能完全實現(xiàn)曹丕“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以求聲名不朽的主張;不過這一主張在建安時代以后得到歷代文人的傳承，如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成為中國文學批評的重要思想理論體系。近五百年后，唐代的陳子昂還以提倡漢魏風骨為己任，他說：“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毎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盵42]陳子昂由是開創(chuàng)了盛唐一代詩風。

空前的疾疫災難是對人類的重大考驗。疾疫造成的死亡，使生命顯得愈加珍貴。建安時期的文人直面人間慘烈，在心靈中強烈體會到生命的短暫和脆弱;但他們在生與死的考驗中并未消沉，而是將后來以“建安風骨”為名的人文精神蓬勃于世。建安風骨是在歷史的大轉(zhuǎn)折時代，在戰(zhàn)亂與瘟疫的雙重打擊下，當時文人的人生短暫、壯志難酬的悲涼憂怨與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和積極進取的精神同時融合于文學之中的反映。雖然由于時代的變遷和建安文人的凋逝，“建安風骨”逐漸向以清談老莊玄學的“正始之音”轉(zhuǎn)變;但“建安風骨”的人文精神在中國文學史和文化史中的地位是不可磨滅的，而建安時期也成為中國醫(yī)學史上體現(xiàn)人文精神的代表性時代。

注釋：

[1]參見王文濤：《漢代的疫病及其流行特點》，《學術(shù)月刊》2006年第11期;秦妍：《漢末三國之際瘟疫探略》，《湖北文理學院學報》2019年第12期。

[2]陳高傭：《中國歷代天災人禍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

[3]方北辰：《三國名將：一個歷史學家的排行榜》，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4][5]《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82年版。

[6]王粲：《七哀詩》，蕭統(tǒng)編《文選》卷二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7]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序》，見劉渡舟主編《傷寒論校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1年版。

[8][11]《宋書》卷三十四《五行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

[9]《三國志》卷六十《吳書·全琮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

[10]《三國志》卷四十八《吳書·孫亮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

[12]參見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tǒng)計》甲表1，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13][14]劉勰：《文心雕龍》之《時序第四十五》，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15]曹植：《說疫氣》，《太平御覽》卷七百四十二《疾病部》，中華書局1960年版。

[16][17][30][38]曹丕：《與吳質(zhì)書》，蕭統(tǒng)編《文選》卷四十二。

[18]曹丕：《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蕭統(tǒng)編《文選》卷四十二。

[19]曹丕：《與王朗書》，張溥編《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卷二十四《魏文帝集》。

[20][39][40]曹丕：《典論·論文》，蕭統(tǒng)編《文選》卷五十二。

[21]吳質(zhì)：《答魏太子箋》，蕭統(tǒng)編《文選》卷四十。

[22]《古詩十九首》，蕭統(tǒng)編《文選》卷二十九。

[23]孔融：《孔北海集》，四庫全書本。

[24]馬永易：《實賓錄》卷九《太平道師》，四庫全書本。

[25][26][27]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序》，見劉渡舟主編《傷寒論校注》。

[28]曹操：《蒿里行》，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二十七，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29]曹操：《龜雖壽》，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五十四。

[31]曹植：《送應氏》，蕭統(tǒng)編《文選》卷二十。

[32]曹植：《雜詩》，蕭統(tǒng)編《文選》卷二十九。

[33]曹植：《白馬篇》，蕭統(tǒng)編《文選》卷二十七。

[34]曹植：《薤露行》，《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卷二十七，四庫全書本。

[35]王粲：《登樓賦》，蕭統(tǒng)編《文選》卷十一。

[36]陳琳：《游覽》，《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卷二十七，四庫全書本。

[37]王充：《論衡》卷十三《超奇篇》，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41]劉義慶：《世說新語》卷下之《傷逝第十七》，中華書局2011年版。

[42]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陳拾遺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