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陸游說養生

石飛飛

陸游（1125—1210），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是我國長壽且創造力旺盛的文人之一，在他現存的9000余首詩及其他文學作品中，直接涉及養生的詩文600余篇。其《養生》詩曰：“受廛故里老為氓，三十余年學養生”，反映出他對養生的長期關注?！胺A賦本不強，四十已遽衰”的陸游，在年近80歲時，卻仍然身體康?。?/p>

豈料今八十，白間猶黑絲。

咀嚼雖小艱，幸未如牛呞。

（陸游《養生》）

他的養生的智慧和效果，都令我們不能不驚嘆。

“只將食粥致神仙”

“民以食為天”，陸游十分重視飲食，他喜歡食粥，并常以有藥用價值的食物煮粥，善于利用粥的“食用”和“藥用”功能。

食粥是陸游重要的飲食習慣，他在《食粥》中說：

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

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

該詩題記為“張文潛有食粥說，謂食粥可以延年，予切愛之”，張文潛“食粥說”見于《張右使文集》卷四十六《粥記贈邠老》

……今勸人每日食粥，以為養生之要，必大笑。大抵養性命，求安樂，亦無深遠難知之事，正在寢食之間耳。

同時，張文潛著有《宛丘集》。陸游用“宛丘”代指張文潛，“宛丘平易法”即張文潛的食粥養生說。將食粥視為長壽的神丹妙藥。59歲時，詩人作《薏苡》曰：

初游唐安飯薏米，炊成不減雕胡美。

大如莧實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滿屋。

詩人對薏苡的形態、色澤、口感和香味等做了細致的描繪；73歲時，詩人作《村居》曰：“老便藜粥美，病喜粟漿酸”，發出“藜粥美”的感慨。“一杯藜粥罷，聽雨擁秋衾”（《小疾》），是病中食粥；“明晨一杯粥，趺坐橫白癉”（《冬夜作短歌》）是閑來食粥。可見，無論是年富力強之日，抑或年老體弱之時，無論在病中或在平常，陸游都保持著食粥的習慣。

陸游還常用中藥煮粥，烏豆、芋頭等補氣、健脾胃的食材，都是他煮粥的佐料。他在《齋居紀事》對烏豆粥的做法有詳細的記載：

烏豆粥。用新好大烏豆一斤，炭火鬻一日，當糜爛?？勺魅字?。至及熟，下豆，入糖一斤和勻。又入細生姜棋子四兩。一法，鬻粥熟后，以熬熟麻油浸之豆上。油深寸半，密覆之。文武火鬻。候露出豆，即以匙拌轉，更鬻令泣，盡油方止。每鬻成粥一釜，可下豆三四碗，攪勻入糖前，不用姜棋子。

其中詳細記錄了烏豆粥的食材比例、熬制火候等，其中添加的生姜，可“除風邪寒熱，傷寒頭痛鼻塞，咳逆上氣，止嘔吐，去痰下氣……益脾胃，散風寒”（李時珍《本草綱目·菜部》第二十六卷），麻油可潤腸道，均具有一定藥用價值。

芋頭因其藥用價值、居住地多產且惠民的價格等，成為陸游時常入粥的佳品。據《本草綱目·菜部》第二十七卷記載，芋頭“寬腸胃，充肌膚”，是食療佳品。陸游詩中常見芋頭，如“芋魁加糝香出屋，菰首芼羹甘若飴。”（《幽居》）“風爐歙缽生涯在，且試新寒芋糝羹。”（《晨起偶提》）“村醪莫辭醉，羹芋學岷峨?！保ā督y分稻晚歸》）“雅聞岷下多區芋，聊試寒爐玉糝羹?！保ā都词隆罚耙槐蠹R羹，孫子喚翁食?！保ā肚锼肌罚凹R”即米粒，芋糝羹，就是加入芋頭的米粥羹，其實就是芋頭粥。一碗熱氣騰騰的芋頭粥，是幽居時的慰藉，晨起時的期待，晚歸時的寬慰，也是煩悶時的解脫。普普通通的芋頭粥羹，同時又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間美味。

陸游還選取山藥等食材制作甜羹，《甜羹》曰：“從此八珍俱避舍，天蘇陁味屬甜羹。”如此珍品的甜羹用何種食材制成呢？他在題目中自注，用“菘蘆服山藥芋作羹”，又有《甜羹之法以菘菜山藥芋萊菔雜為之不施醯醬山庖珍烹也戲作一絕》，這里所說的“蘆服”“萊菔”均指蘿卜。在詩人眼中，即使是大白菜（古稱“菘菜”）、蘿卜（別稱“蘆服”“萊菔”）、山藥、芋頭等簡單的食材，也可熬制成這人間少有的美味。《野飯》曰：

薏實炊明珠，苦筍饌白玉。輪囷斸區芋，芳辛采山蔌。

山深少鹽酪，淡薄至味足。往往八十翁，登山逐奔鹿。

…… ……

是家吾所慕，食菜如食肉。

…… ……

如明珠的薏米飯、似白玉的苦筍菜、渾圓的小芋頭，香辣兼具的野菜，雖然味道清淡，但不失為人間至味。80歲的老翁食菜如食肉，登山時尚可追逐奔跑的野鹿。陸游從一頓普通的野飯中，吃出了養生的智慧。

《齋居紀事》還記載了地黃粥、枸杞粥的做法：

地黃粥。用地黃二合，候湯沸，與米同下。別用酥二合，蜜一合，炒令香熱，貯器中。候粥欲熟，乃下。

枸杞粥。用紅熟枸杞子，生細研，凈布捩汁。每粥一碗，用汁一盞。加少煉熟蜜乃鬻。

據李時珍《本草綱目·草部》第十六卷記載，干地黃“久服輕身不老，生者尤良”，本卷又曰，熟地黃“通血脈，利耳目，黑須發”?！侗静菥V目·木部》第三十六卷曰：枸杞“久服，堅筋骨，輕身不老，耐寒暑……補精氣諸不足，易顏色，變白，明目安神，令人長壽”。食用地黃和枸杞，可延年益壽、對視力、發質等均有益。陸游曾曰：“已迫九齡身愈健，熟視萬卷眼猶明”（《戲遣老懷》），“兩眥神光穿夜戶，一頭胎發入晨梳”（《養生》），對自己的身體、視力、發質頗為滿意。這些或與他經常服食地黃、枸杞有一定關系。

陸游75歲時作《銘座》，其中有曰：“吾身本無患，衛養在得宜……每食視《本草》，此意未可嗤。”他選取烏豆、芋頭、山藥、地黃、枸杞等煮粥，并長期保持食粥的良好習慣，應是他“衛養得宜”，體弱卻長壽的重要原因之一。

“自攜茶灶就烹煎”

陸游喜歡喝茶，也精于茶事，故他常常自比茶圣陸羽。陸羽號“桑苧翁”，陸游在詩中自稱“我是江南桑苧家”（《過武連縣北柳池安國院》），又說：“遙遙桑苧家風在，重補《茶經》又一篇?！保ā堕_東園路北至山腳因治路停隙地雜植花草》）“桑苧家風君勿笑，他年猶得作茶神?！保ā栋耸鳌罚┛梢娝诓鑼W方面的自信。

陸游熟悉各種類型的茶，建溪官茶、北苑茶、白茶、旗槍茶、長鷹爪、雪芽茶、日鑄茶、顧渚茶、霧中茶、果茶、姜茶、茱萸茶、草茶、龍焙茶、丁坑茶等，都曾見于他的詩中，如“建溪官茶天下絕”（《建安雪》），“雪里來嘗北苑茶”（《適閩》），“龍焙一嘗端可去”（《客意》），“姜宜山茗留閑啜”（《西窗》）等。陸游還以煎茶、品茶為樂。“香浮鼻觀煎茶熟”（《登北榭》），是通過細微的茶香來判斷煎茶火候；“曳杖行穿幡冢云，試茶手挹香溪水”（《游疏山》），是注重水的品質；“雪芽近于峨嵋得，不減紅囊顧渚春。旋置風爐清樾下，他年奇事記三人”（《同何元立、蔡肩吾至東丁院汲泉煮茶》），“我亦翛然五湖客，不妨相與試茶甌”（《閑游所至少留得長句》），是與友人相聚共飲時的思想共鳴。

在品茶中，陸游翛然自適，如：

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

一毫無復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

（《雪后煎茶》）

又如：

心已忘斯世，天猶活此翁。嫩湯茶乳白，軟火地爐紅。

課婢耘蔬甲，呼兒下釣筒。生涯君勿笑，聊足慰涂窮。

（《寓嘆》）

“涂窮”即“途窮”，《晉書》卷四十九《阮籍列傳》曰：“（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與阮籍的“途窮慟哭”不同，陸游在品茶中忘卻塵世，發出茶足以蘊藉不易人生的感慨與心境。從陸游現存涉及茶的詩文來看，與酒能消愁的功效相同，茶是陸游化解內心苦悶、抒發胸中塊壘的重要載體；“睡魔何止避三舍，歡伯直知輸一籌”（《試茶》）歡伯即酒的別稱，與飲酒長醉的暫時麻痹不同，飲茶后的清醒，特別是自己與茶相伴時所獲的坦然心境，體現出陸游在苦悶中通透看世界的養生智慧。唐代中后期以來，茶逐漸成為日常飲品，據《唐會要》卷八十四記載，長慶元年（821年）“鹽鐵使王播奏茶稅一百增之五十”，左拾遺李玨反對增稅，上疏論之曰：“茶為食物，無異米鹽。”至宋代，品茶成為一種社會風尚。陸游與茶相關的詩描述了各種類型的茶，以及與茶相關的感受和活動，為我們呈現了宋代茶事的部分風貌。歷經生活坎坷、官場起伏的陸游，在品茶中既體驗了生活樂趣，又獲得了精神蘊藉。

“存神止慮自長年”

陸游還特別重視持之以恒的身心保健。他在作品中反復提到“養氣”“跌坐”“寡言”“按摩”等，如“養氣安心不計年，未嘗一念住愁邊”（《養氣》）是對養氣的長久堅持，“鐘殘燈漸暗，跌坐默焚香”（《宿華嚴寺》）刻畫了夜宿華嚴寺靜坐的情景，“摩挲便腹無憂責”（《雨中夕食戲作》）則寫到了按摩。

養氣被陸游視為養生的根本。陸游認為“愛氣如守關”（《修居室賦詩自警》），如《雜感》曰：

養氣孰為本，元氣不可虧。秋毫失固守，金丹亦奚為？

所以古達人，一意堅自持。魔鬼雖百萬，敢犯堂堂師。

此乃強調養氣是鞏固身體的根本。陸游也是這樣踐行的：“學道雖恨晚，養氣敢不勤?！保ā队挝湟纳健罚暗乖獨庠?，雖劇行當蘇”（《病中作》），陸游即使在病中也堅信，只要元氣尚存，身體便會從病中復原。陸游在日常中也注意對氣息的調養，其《居室記》云：“休息取調節氣血，不必成寐。”

宴坐是陸游重要的養生方式。宴坐即靜坐（《佛學常見辭匯》將“宴坐”解釋為“默然靜坐”），《宴坐自午至暮》曰：“身外寥寥掃怨恩，胸中浩浩納乾坤?！睆念}目可知，陸游此次宴坐持續時間很長，從內容來看，宴坐起到“掃怨恩”“納乾坤”的效果。此外，“宴坐觀茲理”（《宴坐》），“漸解半跏趺”（《宴坐》），“微火如螢度篆盤，明窗坐敗幾蒲團”（《初寒宴坐》），“宴坐心光無蔽障，橫眠踵息自清勻”（《閉戶》）等詩句，從不同角度描寫了宴坐的目的、程度、時間、養生效果等，陸游的宴坐習慣由此可見一斑。

寡言省事被陸游視為養生妙理。陸游在《秋思》中曾感慨：

存神止慮自長年，黃老遺書漢尚傳。

妙語雖傳人不省，卻從丹灶覓神仙。

與煉丹藥相比，陸游更看重存神止慮的養生方式。他的《東齋雜書》曰：

養生有妙理，省事與寡言。

于此能力守，眾說皆其藩。

這是告訴大家，養生的方法在于放下世俗事務，保持“省事”與“寡言”。陸游還倡導“百念空”和“深居”，如《治心》曰：

治心無他法，要使百念空。

秋毫作其間，有若海颶風。

其《小疾謝客》曰：

小疾深居不喚醫，

消搖更覺勝平時。

癡人未害看《周易》，

名士真須讀《楚辭》。

綠徑風斜花片片，

畫廊人靜雨絲絲。

晚來頓覺清羸甚，

自置篝爐煮粟糜。

以“消搖更覺勝平時”的心態，靜靜休養。獨居陋室，有《周易》《楚辭》相伴，出神的看著屋外風聲雨聲和片片花瓣飛落的身影，在靜謐安然中，頓感精神好轉。此時此刻，小爐中的“粟糜”仿佛已散發出陣陣幽香，詩人再次融入這有聲有色的生活之中。

按摩、梳頭也是陸游養生的重要方式。陸游時常按摩腹部，如“午窗坐穩摩癡腹”（《午坐戲詠》），“放翁醉飽摩便腹”（《秋獲后即事》）等；他的詩句也不乏“按摩”字眼，如“飯罷寬腰習按摩”（《自嘆》），“吐納余閑即按摩”（《又作二首自解》）；他還注重按摩穴位眾多的頭部，“覺來忽見天窗白，短發蕭蕭起自梳”（《雜賦》其二）“晨起梳頭滿鏡霜，豈堪著腳少年場”（《嘆老》）等等，對按摩、梳頭的細節進行了白描式刻畫。

陸游的身心保健講究精、氣、神的融合。精、氣、神歷來被譽為人身“三寶”，與健康緊密相關，《黃帝內經》曰：“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強調了良好的精、氣、神對疾病的預防作用。注重養氣，沉浸宴坐，寡言省事，勤于按摩，都為陸游的健康長壽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藥餌及時身尚健”

陸游祖上雖“世喜方書”，但并無長壽基因，其《陋室記》曰：

家世無年，自曾大父以降，三世皆不越一甲子，今獨幸及七十有六，耳目手足未廢，可謂過其分矣。

陸游祖上無長壽基因，身體本不強健，卻能安享高壽之福，與他通藥理，重驗方的醫學修養和習慣也有很大的關系。

陸游精通藥理，在他的詩文中，不乏描寫采藥、種藥、施藥之作，如“采藥不辭千里去，釣魚曾破十年功”（《道室雜詠》），“架高藤葉密，土潤藥苗肥”（《老民》），“除卻放生并施藥，更無一事累天君”（《庵中雜書》）等。陸游還留心向山僧、野老等學習藥草知識，如“山僧與野老，言議各有取”（《藥圃》）。陸游對藥草的認知得到了當時民眾認可，如“村翁不解讀本草，爭就先生辨藥苗”（《山村經行因施藥》）。陸游的施藥療效不錯，如《山村經行因施藥》曰：

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

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

又《春日》曰：“藥餌及時身尚健，無風無雨且閑游?！蓖瑫r，陸游在《小疾治藥偶書》曰：“揠苗農害稼，過劑藥傷人”，理性地指出，藥物治療要把握適當原則。他在《臥病雜題》（其四）自注中說：“有山仆，本不識字，因久合藥，遂能寫藥方數大篇?！辈蛔R字的仆人，因長期合藥而能寫藥方，這也可為陸游精通藥理之一證。

繼承家族傳統，重視驗方的收集刊刻和鉆研，也為陸游的健康長壽提供了重要的保障。他在《跋〈續集驗方〉》中說：

予家自唐丞相宣公在忠州時，著《陸氏集驗方》，故家世喜方書。予宦游四方，所獲亦以百計，擇其尤可傳者，號《陸氏續集驗方》，刻之江西倉司民為心齋。

（《渭南文集》卷二）

《宋史·藝文志》卷二〇七著錄有《陸氏續集驗方》二卷，此書雖今已不傳，但足以看出陸游在醫學探索、自我保健方面用心用力之勤。

自古以來，人類從未停止過對養生長壽的探索。從上古神話到當下醫療科技，從想象到實踐，從帝王將相到普羅大眾，在日常生活中養生，越來越成為人們的自覺行動。從食粥、品茶、身心保健到中藥養生，長壽文人陸游，以其樸素的筆墨，細膩的描寫，為我們展現了他在養生路上的執著探索。此外，陸游還提倡并踐行運動、午睡、讀書等養生方法。梳理其養生方法與心得，對我們當下的生活具有積極的指導意義。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