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話的程度副詞“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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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廣西大學 文學院, 廣西 南寧530004; 2. 廣西路橋工程集團有限公司, 廣西 南寧530011)

一、 概述

柳州市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中部偏北地區,其市區和市郊主要通行柳州話,柳州話屬于西南官話桂柳片[1]3[2]。 柳州話中的“算”[su?24]主要有計算動詞、歸類動詞和程度副詞三種用法。 例如:

(1)你算算看,幾多錢?你算算看,多少錢?(計算動詞)

(2)番茄算水果咩?番茄算得上水果嗎?(歸類動詞)

(3)她長得哏好看,算漂亮了!她長得這么好看,非常漂亮!(程度副詞)

劉村漢[1]259曾對“算”的程度副詞功能進行了初步觀察,將柳州話的“算(得)”標注為“副詞”,并釋義為“夠得上;實在”,但沒有將其動詞功能與副詞功能明確區分開。 曾繁英在《柳州方言“算”的語法化過程研究》[3]一文中將柳州話的“算”分為動詞、系詞和副詞三類,還將“算”的副詞功能分為時間副詞和程度副詞兩種類型。 同時,文中對“算”的各類功能的語法分布情況進行了描寫,并對“算”從動詞到系詞、副詞的語法化過程進行了研究。 曾繁英認為副詞“算”由動詞“算”語法化而來,并將其語法化機制概括為“主要是句法位置的變化引起的詞義弱化、句法功能的逐漸改變”和“表義的主觀化”[3],但未能對“算”的語法化過程和語義演變動因展開具體的論述。 本文主要討論作為歸類動詞和程度副詞的“算”,并將前者稱為“算A”,后者稱為“算B”。 文章首先從共時的角度對二者的句法語義特點進行描寫與比較;其次從歷時的角度對“算”的語法、語義演變過程及其動因進行分析與探討。 為行文方便,本文參考Chao 的做法,分別用“′”和“″”表示常規重音與對比重音,用“?”表示次重音[4]。

二、 “算A”和“算B”的句法語義特點對比

“算A”是指說話人基于一定的客觀標準,認為某人或某事物屬于某類或具備某種性質,可以解釋為“是;算得上”。 “算B”表示說話人對人或事物的性質的高度認可,帶有強調、驚訝的語氣,可以解釋為“非常;很”。 二者在句法語義特點上有顯著的區別。

(一) 算A的句法語義特點

“算A”的例句如下:

(4)西瓜肯定算果。西瓜肯定是水果。

(5)女娃仔一米七已經算高了,一米六也沒算矮。女孩子一米七已經算高了,一米六也不算矮。

(6)他也算蠻怕老婆了。他也算得上是挺怕老婆了。

(7)a. 他還算娃仔咩? 算啊。他還是孩子嗎?是啊。

b. 他還算沒算娃仔? 沒算了。他還是不是孩子?不是了。

(8)她算得上靚的咩? 沒算得上啊。她算得上漂亮的嗎?算不上啊。

(9)你要是考90 分,那就算很厲害的啵。你如果能考90分,那就算是很厲害的了。

(10)電動車算機動車,我沒是很同意。電動車算機動車,我不是很同意。

在句法上,“算A”表現出動詞的功能。

第一,“算A”后可接名詞性成分,如例(4)和例(7)a-b 的“果、娃仔”。 如果接表屬性的形容詞或動詞性成分,這些成分后大多可以帶“的”,作名詞化結構,如例(8)和例(9)的“靚的、很厲害的”。 即便沒有“的”,也可以加上,如例(5)和例(6)可對應表述為例(11)和例(12):

(11)女娃仔一米七已經算高的了,一米六也沒算矮。女孩子一米七已經算高的了,一米六也不算矮。

(12)他也算蠻怕老婆的了。他算得上挺怕老婆的了。

并且在這些屬性詞語前可以出現“蠻、很”等表程度的成分,如例(6)和例(9)。

第二,“算A”可受“肯定、已經、也、就”等副詞的修飾,還可以受否定副詞的修飾,如例(4)～例(9)。

第三,有“算A……咩”“算A沒算A……”的疑問形式,可以用“算A”“沒算A”來回答,如例(7)a-b。

第四,“算A”后可接能性補語,構成“(沒)算A得上”形式,如例(8)。

在語義上,“算A”主要表達說話人的客觀陳述,帶有較低的主觀性。 具體表現為以下三種情況。

一是表示某個對象是否屬于某類或具備某種性質,雖帶有一定的主觀判斷,但說話人是基于一定的客觀標準和事實而作出的陳述。 因此,“算A”表達的主要是一種客觀命題意義,即對事物的類別或性質的客觀陳述。

二是只有在特別強調的語境下,“算A”才是說話人主觀態度或判斷的主要表達成分,如例(7)a 的回答句“算啊”。 一般情況下,說話人的態度主要由“算A”前的“肯定、已經、也、還”等副詞或否定副詞的表達情況來決定。 說話人對A屬于哪一類情況或具備哪種性質的判斷則由“算A”后的成分去表達。 “算A”還可用于客觀引述,而說話人對命題的態度則表現不出來。 如例(10)要用另外的小句表達說話人對命題的態度。

三是與“算A”的表義特點相對應,只有“算A”為信息焦點時,它才會負載對比重音。 否則,如果“算A”與“肯定、已經、也、就”等副詞或否定副詞共現,這些成分是對比重音所在。 如果沒有與以上成分共現,常規重音則在“算A”后面的成分上。總之,除作信息焦點外,“算A”既不負載常規重音,也不負載對比重音。

(二) 算B 的句法語義特點

“算B”的例句如下:

(13)五塊一斤算貴了。五塊一斤非常貴了。

(14)今天三十幾度,算鬼熱了。今天三十幾度,非常熱。

(15)你算鬼有錢了。你非常有錢。

(16)阿公算想你了。爺爺非常想你。

在句法上,“算B”表現出程度副詞的功能。

第一,“算B”后接的成分都是含程度義的形容詞或動詞性成分,如例(13)和例(14)的“貴、熱”,例(15)和例(16)的“有錢、想你”。 且這些成分不能再受“蠻、很”等程度副詞的修飾。

第二,“算B”前不能再出現副詞性成分,如“肯定、已經、也、就”等副詞以及否定副詞。

第 三, 不 能 構 成“算B…… 咩” “算B沒算B……”的疑問形式。 “算B”不能單獨回答問題,在其他語境下也不能單獨使用。

第四,“算B”后不可接能性補語,不能構成“(沒)算B 得上”的形式。

第五,“算B”可構成“算B鬼……”的形式,表示程度非常高,如例(14)和例(15)。

筆者認為,句法特征五是“算B”已經語法化為成熟的程度副詞的重要表現,也是“算B”區別于“算A”的重要標志。 在柳州話中,能構成“X鬼……”形式的成分主要有程度副詞“好、幾、很”和程度指示詞“哏這么”,這些成分都含有程度高的語義特征。 “算B”能進入“X 鬼……”形式,正是它語法化為程度副詞后受到“好、幾、很”等程度副詞類推作用影響的結果。

在語義上,“算B”有很強的主觀性。 具體表現為以下三種情況。

一是“算B”不僅表達說話人認為“X 具有某種屬性Y”,而且認為“X 的屬性Y 在程度上非常高”,體現說話人高度肯定的態度和程度判斷意義。

二是“算B”已明確表達出說話人高度肯定的態度,因此,“算B”不能再受“肯定、也”等語氣副詞的修飾,也不能受否定副詞的修飾。

三是“算B”總是念為對比重音,重讀的語音形式與強主觀性呈現出象似性。

(三) “算A”和“算B”的句法語義特點比較

“算A”和“算B”的句法語義特點可歸納為下表1,從中可見二者的對比性特征。

_______表1 “算A”和“算B”的句法語義特征對比

據表1 可知,在句法上,“算A”是動詞,“算B”是程度副詞。 在語義上,“算B”的主觀性高于“算A”。(1)不包括“算A”為信息焦點時的情形。

三、 “算”的主觀化和語法化

柳州話的“算”從“客觀歸類(動詞)＞程度高(副詞)”經歷了如下演變過程。

階段一:(17)馬齒莧算A 青菜。馬齒莧是青菜。

階段二:(18)寶馬車算A/B 貴了。寶馬車算得上貴的了。/寶馬車非常貴。

階段三:(19)你仔算B 鬼犟了!你兒子非常的犟!

“算”后接名詞性成分時,只有一種解讀。 因為名詞性成分只表類別,不表屬性。 如例(17)的“算”只表示說話人認為“馬齒莧”客觀上屬于“青菜”這一類別,為歸類動詞“算A”。 句子的常規重音在“青菜”上。 例(18)是從“算A”到“算B”的重新分析過程。 當句中沒有對比重音且常規重音在“貴”上時,表達的是說話人的一般認可態度,“算”為歸類動詞“算A”;當“算”帶上對比重音,“貴”也讀得比較重時,句子表達的是說話人的高度認可態度,程度意義凸顯,歸類動詞“算A”重新分析為程度副詞“算B”。 例(19)“算”的構成中“算鬼?犟”的形式,只能分析為程度副詞“算B”。

在重新分析的過程中,主觀化是演變的主要因素。 我們試將其過程解釋如下。

例(17)的“算”不重讀,常規重音在“青菜”上,是表示一般肯定的常規形式。 但在一定的語境下,可將對比重音放在“算”上。 如有人對“馬齒莧算青菜”有質疑,說話人對此作出回應。 例如:

(20)馬齒莧″算青菜啊,做嘛沒算?馬齒莧是青菜,怎么不是?

此時,“算”是信息焦點,表示對“馬齒莧是青菜”的強調性肯定。

對例(18) 而言,表達一般肯定的常規形式是:

(21)寶馬車算′貴了。寶馬車算得上貴的了。

此時,例(21)的“算”不重讀,常規重音在“貴”上,意思是“寶馬車算得上貴的”。 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寶馬車不是“一般的貴”,而是“非常貴”。 “非常貴”是“貴”的程度的加強,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對“貴”的強調性肯定。 這時,例(21)也可套用強調肯定的表達形式,將對比重音落在“算”上。 例如:

(22)寶馬車″算?貴了。寶馬車算得上貴的了。/寶馬車非常貴。

如此一來,例(21)變成承擔兩個重音的結構——例(22)。 在聽感上,例(22)的“算”不僅重讀,而且時值拖長,與“貴”的重音形式有所不同。此時,例(22)有兩種解讀:其一,“算”為強調性肯定義,結構與例(20)相同;其二,“算”為程度加強義,是一種創新。 促使這一創新產生的原因有二:一是句法槽的差異。 例(20)重讀的“算”后接無程度義的名詞,只有強調性肯定一種解讀。 例(22)重讀的“算”后接有程度義的形容詞,除了可解讀為強調性肯定外,更容易被分析為程度的加強。 二是聽話人通過對說話人意圖的推測,得出會話隱含義“寶馬車是非常貴的”。 最初,“非常貴”只是特定語境下的一種“特殊隱含義”(Particular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聽話人要理解這一隱含義,需經過復雜的推導過程,具體步驟如下。

步驟一:例(22)的“算”固然可解讀為強調性肯定,但在一般人的認知中,“寶馬車是貴的”已不需要特別強調,況且,強調性肯定一般用于對質疑的回應或觀點的重申等語境,當前的語境顯然不是這樣的。 因此,例(22)應該不是表達強調性肯定。

步驟二:說話人使用了例(22)這樣的強調性肯定格式,但又不是表達強調性肯定的含義,違背了會話的“不過量準則”。

步驟三:說話人不會違背“不過量準則”,否則雙方的交談就會失敗。

步驟四:說話人之所以使用例(22)這樣的強調格式,一定另有用意,其用意就是要表達“寶馬車是非常貴的”這個含義。

步驟四是一個“回溯推理”(Abduction)。 回溯推理也叫溯因推理,是從已知事實出發,結合事理,借助充分條件假言推理的肯定后件式,由后件過渡到前件的推理。 其結構為:

大前提:如果p,那么q。

小前提:q。

結論:可能p[5]。

例(22)的回溯推理是以會話的“方式準則”(Manner Maxim)為大前提展開的,其結構為:

大前提:如果要表達特殊的信息(p),那么就要用特殊的復雜形式(q);

小前提:說話人用了“寶馬車″算?貴了”這樣的復雜形式(q);

結論:可能就是表達“寶馬車是非常貴的”這個特殊的信息(p)。

經過這一番推理,聽話人從“″算?貴了”得出“非常貴”的隱含義。 后來,隨著這一語用義的普遍使用和推理的反復進行,語用推理過程簡化,語用隱含義也逐漸固定下來。 聽話人聽到類似的句子后不再需要根據語用原則和語境展開推導過程,而是直接得出相應的隱含義。 “非常”由特殊隱含義規約化為“抄近路得出的隱含義”(Short-circuit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或“一般隱含義”(General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6][7][8]。 “算” 也 由“算A” 重 新 分 析 為“算B”。

最后,“算”的一般隱含義“非常”又進一步固化為“算”的“固有義”(Semanticized Meaning),并反過來對其句法功能產生新的制約。 如例(19),“算”的詞匯意義由“是;算得上”演變為“非常”,“算”也由“歸類動詞”語法化為“程度副詞”。

結語

主觀化(Subjectification)是一種“語義—語用”的演變,即“意義變得越來越依賴于說話人對命題內容的主觀信念和態度”[9][10]。 主觀化尤其是語用推理和隱含義的固化又與語法化密切相關。 語義上,“算A”到“算B”是從“是;算得上”演變到“非常;很”的過程,這是一個主觀性的由弱到強、由臨時的特殊會話隱含義逐漸固化為穩定的詞匯意義的主觀化過程。 詞類上,“算A ＞算B”也體現了從動詞到副詞的語法化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