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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葵

2021-04-28 10:44:50牛紅麗
牡丹 2021年7期

牛紅麗,醫務工作者,河南確山人,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在《山花》《作品》《福建文學》《黃河文學》《啄木鳥》等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小說入選《河南文學作品選》(短篇小說卷)。著有長篇小說《厚樸記》、小說集《行走的陶罐》。

中秋過后,醫務科來了新同事。作為業余作家,我有很多東西需要整理,才能給她騰出必要空間。在電腦柜最下層,我倒騰出一本卷了頁的舊筆記,黃色封皮印著濺開的污漬,里邊夾著一根頭發。我不知道那根頭發是誰的,是周正揚的,還是我自己的?

筆記大約記于二十年前,那時候沒有電腦,我用鋼筆一筆一畫寫的,盡管墨水淡化,字跡模糊,關于整件事我卻記憶清楚。那也是中秋夜,我耗費半年時間,才把相關同學約齊,舉辦了家庭宴會。宴會就布置在我家樓頂,葡萄架旁。我記得很清楚,有根葡萄老藤折了,我用電線纏著,重新吊了上去。只是電線是白色的,總像在提醒著什么。

整個晚上都有一輪滿月藍汪汪掛在夜空,就像周正揚的眼睛。我們談論著同一個人,同一個話題,用同一種語氣。

這個說,我跟他睡過通鋪。

那個說,我跟他一起去過廁所。

還有人感嘆,現在再見,肯定不好意思。

言語中有潦草的惋惜,又不乏促狹的玩味。我們就這樣喝著,說著,當最后一次舉杯碰撞,葡萄酒已經在我體內流成了河,月光下毛茸茸亮汪汪,透著青草露水香氣的河。干杯落座,我不小心踩著雞骨,滑了一跤,葡萄斷枝正掛住我的脖子,劃出一道血痕。他們說,像吊死鬼。我傻笑笑,還是在睡前趕出了這篇半成品。或許是不滿意,或是擔心有損當事人聲譽,更多的怕是追責,就一直沒有修改,自然也沒發表。如今我摩挲著它,可真是百味雜陳。

下了班我沒有走,收拾完地上的垃圾,留下熬了通宵。我把小說重新整理了,去掉初寫作的魯莽,讓它更接近事實原來的樣子。

外科陳同學

桂花酒自己做的吧?好,我慢慢喝。

沒什么好隱瞞,走前他在墻上寫下四個人的名字,其中有我。

第一次見他是新生報到。他穿著白色運動服,斜著一條腿站在花壇前面,左手提籃球網兜,搭放肩頭,半長的自來卷一直翻卷到脖梗。他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想起雕塑。嗯,如果把籃球換成投擲帶,他就是穿了衣服的大衛。

我上前打招呼,嗨,新同學!

他沒有反應。我又上前一步,站到他側面。我比他矮了不止一頭,需要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臉。直到這時,我這才看清他生著一雙奇大的丹鳳眼,仿若來自馬兒,瞳孔黑得泛了藍,就像嵌著薄冰的湖,冷漠、易碎。那奇眩的藍,簡直要把人吸了去。

我愚蠢地問了句,你是女生?

他吧嗒眨了眼,終于活過來似的說了聲,你好!略帶沙啞的重低音,讓人想起科幻。后來,或許就是由于另類外形和嗓音,影響了同學親近。他最終分在男生宿舍,我們一個屋。我嘲笑自己眼盲,同時被那中性雜糅的美所吸引,很快與他成為朋友。他身上總有一股清苦的香,又長一雙那樣的眼睛,誤會他的就不止我一個。他用黃瓜洗面奶,床鋪以藍格布圍著,半長的自來卷一直舍不得剪,有人經常拿他開涮。說少了他裝沒聽見,說多了他就呱嗒拉長臉,朝人瞪眼珠子。那眼珠子,瞪得虎虎生風,要從眶里跳出來似的。

同樣虎虎生風的還有他的大長腿,別看他木,只要上了球場,就是他一個人的天下。

瘋狂的時代加上瘋狂的年齡,我們沸點都很低,當掌聲、哨子聲、籃球與球籃的撞擊聲充斥耳膜的時候,再秀咪的人也會兇狠地猛拍巴掌。同學們忽略掉他的“膈應”,不停嘶吼吶喊,搖旗助威,恨不能將他供上天。

籃球賽接近尾聲,他穿著紅背心、鼓著腱子肉,左右晃著膀子奔跑,所到之處,片甲不留。口哨聲、呼號聲沖淹了整個操場,隨最后一球落地,同學們將他拋向半空。那張開雙臂在晚霞中起飛的形象,終因四肢過長而慘遭破壞。我清楚地看到,在落地的一瞬他眼里含了笑。那笑絲綢一樣漫過人群,定格在場外的身影。人群自動裂開的一道縫,猶如黑夜閃電。他踩著鋸齒狀閃電,機器人一樣走向那個身影。

咔,咔咔,咔!

那是個麥穗樣的土腥女孩,鉆出柳樹陰影,遞給他一罐健力寶。可惜他沒喝完就蜷臥在地。我們跑過去,他不讓扶不讓碰,只是蜷縮著呻吟。

我們開始互相抱怨。

剛打完球,怎么能讓他喝飲料?

老師說過,劇烈運動后不能馬上喝涼水。

麥穗甩起發辮,試圖背他。我搶前邊蹲下了。同學們把他按在我背上,他不愿就診,掙得很厲害,直到校醫在他肚子上扎了三根銀針,他才算老實。

校醫捻轉銀針問,以前來例假疼不疼,有沒有淤血塊?

我們噗地樂了。再怎么著,這么離譜的誤會可真是頭一回。

校醫慢悠悠說道,十病九寒,身為女子,身體里都有條氣血河,如果仗著年輕不善待身體,寒凝血滯、河道淤阻,活水就會變死水,不通則痛。你們啊,都是醫學生,記著,以后經期忌吃冷飲辣椒,不能沖涼水……

有人捏著鼻子重復,記著,身為女子,以后經期忌吃冷飲!

我們爆發出新一輪大笑。在笑聲中,周正揚的臉如扯皺的桌布,漸漸歪斜。許久,他才沙啞地回道,我不來例假。

“女子二七而天癸至”,天葵就是月經,二七一十四歲,現在女孩初潮更早,怎么能不來例假。除非……

沒有除非!他打斷校醫,拔掉銀針下了床。

麥穗與他并排站著,拽了拽他的胳膊,小聲說,不怪老師雌雄莫辨,都怪你長得美。聽話,咱先治病。

校醫板了臉,冷冷盯著他說,你們都出去,我有話問他。

他回瞪著校醫,仿佛要把她釘在墻上。末了,還是他先垂下眼,牽著麥穗慌慌張張往外沖,一路碰倒輸液架、踢翻痰盂、撞掉治療盤,還打碎兩瓶酒精……

我接個電話。

哦,一會兒有個甲狀腺手術。干了這杯酒,我撤!

產科梁同學

嗯,好香!再給我添點兒……我還沒醉。

她是中途轉學,半道插我們寢室的。總是冷著臉,寢室衛生基本上都是她在打掃。要說有什么特別,她小時候發燒,嗓子燒壞了,算金屬音吧;貪吃,好吃不好吃,嘿,到她碗里就像沒吃過似的;糖水荷包蛋,她能吃一整碗。還有就是,她怕那事。

有一回肚子疼,我陪她去醫務室打針,回來她就中了邪,瞪著眼睛抱著自己,身上水洗似的。

我覺著好笑,那么生猛的女漢子,真是“阿喀琉斯之踵”。我說,這事兒還不跟喝水吃飯呼吸一樣正常呀。

她當時反應很激烈,猛抬起頭說,我就是不想!奇大的鳳眼凝了一層冰,黑藍色的冰,我嚇得噤口,又忍不住昏頭昏腦說了句,周,你的眼睛會變色。

我專門熬了姜糖茶,放了大棗、生姜,還有紅糖。她卻不肯喝。后來還是我威脅她以后不陪她打球,她才端起瓷缸,咕咕嘟嘟倒下去。好嘛,這邊姜湯從喉嚨里進去,那邊就變成汗,從臉上脖子上、脊梁上叮叮咚咚冒了出來。我懷疑她那身體就是大山,隱藏了無數秘密的泉眼。

她時不時就這樣在對面坐成冒汗的大山啞巴的大山,讓人無計可施。

有天晚上,我試著撬她的舌頭,你是不是有心事?

她根本不理。

室友們都睡了,蛐蛐在窗外拉著小提琴,藍幽幽一輪滿月漂浮在夜空。嗯,就像今晚,圓滿得如同孕婦。我想那滿月定是吸收了周的血,充養自己的月河,要不它怎么肚子那么圓,而她肚子又那么疼。

我胡亂想著剛要迷糊,門外有人喊,梁露,出來一下!

對,就是剛走的那位。外校男生,當年,我們仨經常一起出去看電影。我不怕當電燈泡。他們好的時候我好好的吧,他們互傷的時候,嗯,我還好好的。

一打開那黑色塑料袋,我就忍不住笑了。

他呼嚕抹了把臉說,別告訴她我買的。你們都是女生,方便溝通,想辦法讓她脫敏。我們都是學醫的,她排斥生理,這不對。

我覺著這人有點兒怪。他站在走廊盡頭,窗外起了風,蕩蕩的藍月光飄打在臉上,涼白涼白,像搖晃的河。

周呢,人家什么都沒用,照樣紅背心白網鞋,晃著膀子跑成一團火,說是那個沒了。我還發現她用“優思明”,一種避孕藥。

我不明白,好好一個人,怎么隨便就墮落了?

我腦子亂糟糟的,實驗課,把蟾蜍神經都弄斷了。直至后來去圖書館查資料,我才知道,“優思明”同時還抑制、推遲生理周期。縣里馬上要比賽,她是主力,當然要解決麻煩。我扔下資料就往回跑,想彌補因猜疑而引發的虧欠。可惜我沒找著她。

我等來了陳同學。陳同學一直不說話。我們就那么站在操場土堆,望著遠方削去封頂的不周山。村莊。薄霧。山影。云霞。飛鳥。太陽光。猶如流動沙畫,最終歸于沉寂。

他終于開了口,說,我喜歡她。

嗯,然后呢。

可她說,她喜歡的人是你。

這人瘋了。

他追上來又說,我說你一個女生怎么喜歡女人。結果她說,我就喜歡梁同學!

你不覺得惡心嗎?

我的意思,她是不是心理問題還沒有解除。

你們倆,想談戀愛就談,不談就分開,扯上我做什么。

那她怎么……

人家擺明了在借口拒絕你,我警告你,以后離她遠點兒!我學著周的樣子揮拳頭。如果他不是詩人,如果不是讀過他那么多首詩,我肯定會狠狠地把拳頭砸過去。

那次談話之后周就失蹤了,直到第三天晚自習,陳同學才把她送回來。外面下著雨,倆人透濕,喝了不少酒。她個高,我幾乎頂著她回的寢室。

她穿了件胭脂紅連衣裙,身體勒得凹凸有致。她平時都是運動裝,不知道什么時候發育完好的。來的時候我們都還小。

她甩著長胳膊吐,一邊抱怨,你不知道,有多苦。

我說,苦瓜酒?喝那么多。

那雙鳳眼在發卷下閃著妖孽樣的紅光,看得我頭皮發奓。她豎起食指說,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是女孩……

你們知道,那人上球場是火,下了球場就是冰,臉上四季沒表情,要不同學們背地叫她“Glacier”。而當晚,她就像石像施了法,忽然擠眉弄眼沖你笑。再聯想陳同學的話,我猛然打了激靈。

我擦去她身上的污穢,緊著聲問,你到底是男是女?

你當我是男是女……她笑得恍惚。

我想把她搖醒問問清,又怕她清醒。她反抓住我的手,手指粗大冷硬,我抽一下沒抽動。

既然這么痛苦,就收手吧。你們會被開除的。我說。

陳,你不該心急……爹,我要吃餅干……別摔我鏡子……

她沉沉睡了過去。我費力脫去她的濕裙子。酒味。電燈閃爍。身體的反光。混合一起的劍。窗外在打雷,閃電一道劈開另一道。

你們看,月河泛濫。

后來?我們沒有再聯系。那年月,這種人必定要出事。她中途輟學,跟所有同學斷了來往。

是啊,我們口中那人一人一個樣,你聽不懂的。

不,我不是麥穗。

衛健委黃同學

如果不是今兒聚得齊,至死我都不想再提他。對,我叫黃麥,就是他們口中的“麥穗”。這幫同學沒一個好東西,簡直詆毀我形象。我有那么土?

想當年我就是太荒唐,居然跟他談了三個月戀愛。提起這事我就戳心。班主任多次找我談話,要我寬心。廢話!事擱他自己閨女身上試試。

我當然恨他,明知道自己有病還跟我戀愛,什么東西。你不用替他解釋,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他。

你說那回?唉。是,我也對不起他。

主要是我大姐,要不也不會出事。大姐是二毛子,知道我被人耍,咽不下那口氣。當時她正割韭菜,抓著鐮刀就沖到了馬路上。我跟著她來到他的新學校,狠鬧了一場。當時有多痛快,過后就有多怨悔。有啥辦法?她是我大姐,出了名的潑。

大姐站女生寢樓下揮著鐮刀破口大罵,罵妖人騙子,罵老師糊涂,有眼無珠……宿管奪去她的鐮刀,但奪不走她的嘴。周正揚要不出來就好了,她在樓下出口惡氣也就罷了,不敢闖進寢室動粗,還有宿管呢。偏他出來了,還說我大姐誹謗。那么多人圍觀,我大姐怎么可能認輸。看著周正揚她越罵越氣,后來就動了手。

有不懷好意的人在旁起哄,嚷嚷驗明正身。我大姐是有過猶豫的。真的我看出來了,她猶豫過,她一猶豫就會倆手絞一起,那晚她絞了好幾回。但架不住人多啊。

我至今記得,她穿著褲頭蜷墻根的樣子,層層秋葉圍著她打旋,颯颯作響。她始終沒有哭,雙腿并得緊緊的,像剝開的煮雞蛋。那是我參與捕捉的大鳥,我不敢直視,拉著大姐要走。已經晚了。宿管報了警,上來一男的,用大衣裹了她。

為這事,大姐被抓,我受處分,她也退了學。

不說了,喝酒!

還是外科陳同學

病人晚上吃太多肉,手術推到明兒做。咱幾個約半年才齊,難得一聚,我又回來了。

我走后她說我什么?這個梁露!

不,不是故意隱瞞。當時年少,誰沒點兒隱私。

對他有意思?唉,好奇害死貓。說實話,你們就沒有一點好兒奇嗎?現在想想,我是夠混蛋。

要說這種人每千萬嬰兒會有那么一例,怎么就讓他趕上了。夠可憐。他確實跟我走得近,沒暴露身份以前我們是好哥們。到現在我都沒法拿他當女人。那回球場他暈厥,校方把所有相關人員,包括你都安排一遍,不許外傳,一面倉促給他辦了轉校手續。我還去找過他,記得很清楚,女生203寢室。

他在家排行老大,模棱兩可的性別自然不討喜。他們家從小拿他當男孩養,跟普通男孩沒二樣,只一回他覺著受了嫌棄。有天趕集,父親買了餅干,全部塞給了表哥,他在旁邊看著表哥吃,餅干沒了才哭著要。沒想到父親大發雷霆,馱著他跑到村后小樹林,把他連餅干渣一起扔了,罵他丟人現眼。后來他再沒有向父母要過零食。

另一件是七歲那年,他母親又有了身孕。有一天他放學回家,空蕩蕩的屋子不見父母的影子,只有老狗阿黃,還在守著已經不存在的門柵欄。他挨著阿黃坐門檻上哭,天已經黑了,他沒把家人哭回來。好心的鄰居收留了他。他聽到他們在燈下議論,要是純男娃肯定舍不得。第二天,已經嫁人的表姐趕來,他才知道父母進了城,要在城里等弟弟出生。后來每提此事,父親總會說,當時走得急,把你給忘了。

關于驗明正身那場事,傳得很遠,我第二天去了他們學校。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眼光去看他,是同情,還是回避,當哥們,還是……唉,就像好好的夾心面包,里邊生了蟲子。我就那么遲疑了一下,沒有上去,在樓下坐著。天很快黑了。要走的時候,我見他從樓道里出來,手里團著條圍巾,昏暗的燈光打在他臉上,斑斑駁駁,嘈碎得一塌糊涂。

是我把他從籃球架上救了。可我救不了他的心。輿論太強大了。

周正揚侄女

謝謝,我喝桂花蜜茶。你手藝真好,小小桂花都弄出這么多花樣。

我看了一圈兒,今兒就我一個外人。不用抱歉,剛才的談話,讓我更了解了姑姑。

從小父母就不在我面前提起她。我是聽鄰居說的,說她是妖人。

那年暑假,我找了過去。那時不周山還很荒僻,山下有條月亮河,是吉祥河。村里人到河邊止步,輕易不上山,山是不祥山。“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周就是不完整、災難。相傳,不周山是人界通往天界唯一的途徑,終年嚴寒飄雪,凡人根本無法到達。人們不知道不周山在哪,便將所有另類山都當作不周山,也是泛敬畏。

我站山腳下,仰望那斜角梯形的殘缺,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與決絕。拽根疙瘩老樹枝,我硬著頭皮往上爬。一路上,艾蒿、青竹,構樹、鬼柳,影影綽綽都帶了邪氣。我走得汗吁吁,卻止不住脊背發涼。直到遇著那座石屋。石屋里堆放著很多草藥,葛根、艾草、老龍須……我坐在石屋歇息,聞著干爽藥香,才算緩過氣。

那座人字頂木屋,屋內點了熏香,一個穿白旗袍的女人,正坐在雕花紅木床上剪桑葉,絲絲縷縷的細桑從她骨節突出的指間滑落,鋪滿了青竹篾籮。那是我與姑姑第一次相見,我久久凝望著她:高盤發、丹鳳眼、粗長睫毛、黑藍眼珠,右耳垂點著顆黑痣,像雕刻師匆忙烙下的煙痕。這樣的人,怎么能跟妖魔聯系在一起?

姑姑對我的到來簡直是感激,她居然知道我喜歡稠玉米糊。五個小菜:虎皮蛋、糟鹵豆翅、梅漬櫻桃、香菇炒青菜,還有一碟綠瑩瑩的臘八蒜。她的廚藝就像她的醫術,超一流。

我夾起一瓣蒜問,石屋怎么堆那么多藥草?

她說,我靠它們生活啊,山里到處是野生苦艾,曬干可以裹艾條;再種些月月花,活血散瘀,女孩兒調經最好;我還有個桑園,除了養蠶取蠶沙,桑葚、桑葉、桑枝、桑皮都是藥。平時少不了這些藥材。別看人們輕易不上山,有些沉疴舊疾,外邊治不得,我倒是治得的。

飯罷姑姑挪開墻角的蒲團,露出一條通道,通往下邊的蠶房。蠶房昏暗,錯落懸吊幾只碗燈,光線毛茸茸地灑下來,揉著扁籮里的蠶寶寶。沙沙的蠶食桑葉聲雨一樣充斥耳膜。我腦中忽然冒出一句話:蠶可分雌雄?

姑姑端著陶罐收蠶沙,說起那些傳聞,倒是坦然。

我出生那天,父親不死心,非要親自查看。到底在我雙腿之間,找到一顆豆粒大小的肉贅。

那年月生女兒是很丟人的事,何況他是村里的周會計,他抱著我到處去撿臉,瞧,我兒子!我被當男孩養到一歲,母親發現我撒尿總是出來兩股,抱著去了醫院。醫生說,內在系統還是女孩,要盡早手術切除……母親一聽,當時就哭了。父親呢,他大罵庸醫,連夜抱我回家,仍固執地讓我剃光瓢、穿褲衩,粗聲大氣地叫我兒子,直到有一天我來了事。那年我十四,“二七天葵至”,古人的話丁點兒不差。父親徹底傻了眼。我也一直以男孩自居,這對我來說無異于洪水猛獸。在父親的暴力下,我越發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是男孩,那,又怎么可能是女孩?好像有人拿斧頭劈了我的腦子,又沒有完全劈開,意識靠僅有的聯扯來回亂竄,竄得人崩潰。清晨醒來,我一次次掀開被單,撫摸查看自己的身體有沒有長成希冀的模樣。平胸、闊身、大個子,結果總是失望的。我白長了一張好臉,哪邊都不是,自己都覺著畸怪可怕。如果跑開能躲避災難,我情愿跑到南極,哪怕累死。可它扎身上是刺,融體內是血,即便故意喝冷水,它依舊如猛虎下山,月月將我撲倒。那是不折不扣的殺戮,還殺得拖泥帶水,讓我每每留一口氣殘喘,等著它下一次殺戮。

在母親支持下,我曾偷買了鏡子雪花膏,都被父親扔了。他罵我不男不女,拿著米缸鐵蓋,差點兒削掉我的耳朵。我捂著受傷的腦袋,開始第一次強烈地反抗:我穿上了花裙子。只是沒想到他會死。他喝了整整一瓶1605,留下遺言說,這輩子沒有純種兒子(弟弟耳聾),下輩子要我們躲著走,不要再與他相認。

想想不清不楚活著十幾年,我恨不能隨他一同去了。是母親說讓我等,等再賣兩窩豬娃一季西瓜,就為我做手術,沒誰再攔著了。

在學校我交了女朋友,是她先追的我。她讓我一度以為自己就是男子漢,直到球賽痛經復發。

關于我的傳聞,早習慣了。我在南方親眼看到男女差距縮小,陳腐偏見減弱,就聽從醫生建議切除肉贅,做真正女人。對學醫的我們來說任何手術都可行,并不妨礙誰,何況我只是矯正。但鄉親們卻接受不了。

講述中姑姑始終面容恬淡,像是說著別人的故事。可我分明看到,她瞳中有月光流淌。她臨走在墻上刻下的名字,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莊園已經轉讓。沒有手機號,她不用手機。

還是陳彥修

他們都走了,就剩下咱倆,余姐,我想跟你說點兒體己話。別介意哈,當年你是校醫,我們叫你老師,今晚我們都為周正揚來,就是同學,是兄弟姐妹。你約半年才把我們約齊,一個女人做到這樣,我服。在某些方面,男人不如女人勇敢。我喝了,你隨意。

我專門折回來,就是要告訴你,別找了。你差不多將人叫齊了,該不該說的大家都說了。還想知道啥,我告訴你。你不欠他,你只是盡了……醫生的責任,不存在揭穿誰。不,我很清醒。聽我說,她又去手術了。她已經做過一次,腦袋被驢踢了,要再做回去。這種手術很好玩兒嗎?

之前她一直在山上給人治病,名氣傳很遠,后來潛心研究藥草,發表不少論文,引起上邊關注。有人邀請她參與研究中醫藥治療艾滋病,她答應了,說要先去解后顧之憂。可我向各家醫院朋友打聽過,沒有她任何消息。中醫研究所那邊,她根本沒去。

一個大活人,在鍋底刺啦一下能消失,或許她已經投胎做了明白人;或者術后順便整了容,就在我們中間,只是我們誰都不認識;再或者,她今晚已經來了,就在現場……

喝什么水。我喝月亮,啊,喝月亮。

告訴你吧,我收到過她寫的信,很厚一沓。

喏,我吃得……嗨,已經不完整。

并且在知道我的身份以后,還要我做女朋友。你像麥穗一樣,給了我性別的肯定。

我一遍遍觸摸多余的肉贅,試圖辨別,它到底是不是辨別的標志。萬惡的魔鬼……隨著身體發育,我膨脹了欲望,早熟的罪惡的,混沌可笑的欲望。我不知道……應該接受女朋友,還是……初女媧造人,大概也不會料到,小小動作差異竟會造成泥人一生的悲劇。

夜深人靜,我常常望著鏡中剛剛經歷過骯臟的臉孔,是不是要流血而亡。別問我衛生間鏡子誰砸的。

不知世上有多少像我一樣身份不明的人,還在混沌中掙扎。每每躺床上大汗淋漓,我必自語:你是男是女?不,我是蝸牛我是蚯蚓我是黃鱔是牡蠣。那是雌雄同體的生命狂歡,那是墮落到理直氣壯的奢華盛典。

我不再相信狗屁規矩……然而,當我穿著白旗袍,以真正女兒身出現在村莊,村民竟視我為妖孽,包括我的親弟弟。我圍著村子轉了三圈兒,都沒能踏進家門一步……在與殘缺的對視中,我幡然滾下熱淚。到此時我才明白,自己怨恨得毫無道理。我用手里的余錢建了莊園,打算在此吃齋禮佛,安放余生。

沒想到上級領導……既無緣做女人,也該去嘗……

前半生我盡折騰自己的身體了。如果手術成功,我將滅掉所有過往,集中精力做有意義的事。

彥修,不管怎么說,前后自殺五次,我還活著,你該為我慶賀。

我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世上男女再無差別,也再沒有人苛責,你是……

信的殘缺部分我給吃了。信紙濕了,我就一頁一頁揭開吃掉,我吃掉了那些顯影。

第一頁,周正揚紅背心白網鞋,在信紙中央奔跑;第二頁,她包著頭發,躺在藍色手術臺上;第三頁,大眼男子走出手術室,西裝革履,長胳膊攬著位姑娘……

我一頁一頁吞下那些舊紙,忍不住罵,周正揚,你個混蛋!

是,今晚無關男女。她只是,萬物生命之一。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萬物生命之一。我也,跟你說不清了……

敲下最后一個標點,天已大亮,賣豆漿的在樓下吆喝。我拉開窗簾,成群的黑燕在窗外盤旋,啾唧,一律頭裹黑紗,胸腹灰白,齊整得沒有任何區別。

小說里的周正揚已經結束了,生活中還遠沒有結束,盡管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值得欣慰的是,她的愿望已經實現。我希望這篇小說她能看到,希望她看到后能主動站出來,哪怕是出來罵我。

是的,我欠她一個說法。

我們欠她一個說法。

責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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