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科院成都生物所里有一道“風景線”。每天早上九點,已年過八十的兩棲動物學泰斗費梁和葉昌媛夫婦,會準時走進生物所大門,開啟他們的工作。同事們發現,費老單獨行動時,總是“大步流星”。一旦葉老在身旁,他便伸出一邊胳膊讓老伴挽住,施施而行。從清晨到黃昏,從白齒青眉到黃發駘背,他們風雨同路六十年。如今在生物所內,一方簡居,兩張書桌,兩位老人相向而坐,伏案執筆。
愛情就是幫你采標本,翻三個小時的山去看你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費梁和葉昌媛先后進入當時的中科院四川分院農業生物研究所(即現在的中科院生物研究所)。在這之前,他們都就讀于四川農業大學。學生時期,兩人只是處于“認識”階段。
葉昌媛至今都記得畢業后再次見到費梁的場景。“當時我跟院里的同事在食堂排隊打飯,見他來了挺高興的,便招呼著,心想這下我們的(研究)隊伍又增加了力量。”大家坐一起吃過飯后,就去走馬街、春熙路逛了逛,一行人很快熟絡。
費梁和葉昌媛也慢慢互相欣賞起來。當時所里為改善大家的生活條件,買了三頭奶牛放在農場,并派葉昌媛去看養。沒有飼料槽,葉昌媛便把自己的臉盆拿去代替。“她養得好,奶牛從不產奶到產奶,解決了大家的營養問題,早上可以喝到牛奶稀飯。”但費梁也記得葉昌媛的不容易。“奶牛的舌頭把她臉盆上的搪瓷都舔掉了。”
在葉昌媛眼中,費梁在工作中優秀、出色。入職后,他倆被派到當時的四川醫學院(現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協助前輩劉承釗和胡淑琴教授。“他成績是很好的。而且以前沒有相機,標本全靠人工手繪。他畫的標本圖又認真又仔細,所以老師經常表揚他。”葉昌媛敘述的口吻里,帶了一點崇拜。
朝夕相處中,他們達成默契,走到了一起。1962年,所里組織兩支隊伍去二郎山做生物考察。費梁和葉昌媛分別分到了小型獸類考察隊和兩棲爬行類考察隊,一個在西坡,一個在東坡。從西到東,要翻越整個山頭,花三個多鐘頭的車程。因為考察隊借住在道班(養路工人的組織),費梁和工人們混熟了,偶爾就托他們的關系搭過路的便車,翻個山頭去看葉昌媛。
見不到面的日子,他們就借書信交流。信中,費梁總提醒葉昌媛注意山中的大型獸,叮囑她要是下了河,上岸后一定要晾干,不然有濕氣。雖然自己負責的是小型獸的標本采集,但費梁看到有特殊的蛇類或者蛙類,也幫葉昌媛采點標本回去。
同樣在二郎山考察期間,費梁去給大家買米準備口糧。因為沒有布口袋,他便用自己的背包裝。沒想到回程時,他乘坐的大卡車一路顛簸,袋中的米抖掉了近一半。得知情況后,葉昌媛用自己的糧票給對方救了急。“我也很感謝她,在生活中這樣幫助關心我。”特殊年代里的援手和情意,讓費梁珍惜至今。
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工作生活相輔相成
1964年,葉昌媛懷孕后,暫停了野外科考工作。和前輩劉承釗、胡淑琴夫婦倆一樣,費梁和葉昌媛也開始“內外”配合,按照工作的需要,一人主要去野外采集標本,一人留在家中整理資料。
每年的3-8月份,是兩棲動物研究者們野外科考的時間。費梁出差一次至少都得花一個月至半年時間,最長一次出差長達四年。每次出發前,葉昌媛會幫費梁收拾好行李,除了科考必備的采集網、標本箱和布袋等,她還會在箱子里疊好衣物,放多雙草鞋或筒靴,備點藥品。
在野外要是發現新品種,科考人員們會迅速采集相應的標本。早期沒有相機,趁標本還“新鮮”,費梁便快速在紙上描出它的形態,繪上顏色。不僅如此,費梁還要給研究所的胡淑琴老師去信,匯報前方的采集成果,物種的形態特征、生活環境等在信中被一一記載。從老師處輾轉收到信的遠在“后方”的葉昌媛不禁感嘆這位搭檔的細致,“讀他的信,就如身臨其境般。”
每次科考采集回來的標本數量幾乎以千計,整理標本、資料收集等工作就主要由駐扎在實驗室內的葉昌媛等負責。因為整理和閱讀的資料比較多,葉昌媛對各類物種標本的形態特征掌握得比較全面。采回的標本要進一步鑒定,需要葉昌媛參考國內國外的諸多資料,而她也能迅速定位,通過前方所記錄的標本的大致特征,找到記載相似類別的書籍或資料進行比對。有時,她還會通過整理分析,提出新的見解。
對于新品種的判定,兩人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他們便選擇將“爭議”擱置。“我們對種類的鑒定是非常慎重的,如果發現了采集的標本和已知記載資料不同,就繼續查資料,并會去所記載的其他采集點采集,然后比對。”
兩人偶爾也會搭檔外出。費梁的身手更敏捷,路上一旦發現新的物種,躍身一撲就能捉到,標本采到后,就交給葉昌媛。她記憶力好,能夠迅速觀察手中標本的形態特征,并與腦海中文獻作對比,看與相似類別的同和不同,如有不同,還要看差異是否可以構成新物種的條件。“形態學方面特征的分類是比較規范,且有標準的。有的特征差異是屬于變異范圍內的,但有的特征一旦發現不同,就屬于種間差別。”費梁表示,葉昌媛對這些分類判定都很熟悉。
耄耋之年仍攜手編纂中國兩棲動物圖鑒
出野外考察存在風險。“如果家中兩個人要是都要出野外的,得左安排右安排,把娃娃安頓好。肯定外出都不希望出事,但其實安全問題也只是偶然情況。”以前考慮到工作需要以及家中孩子小得有人照顧,所以葉昌媛多留在實驗室內。“后來孩子大了沒啥負擔了,她也想出去,有機會就肯定想的是要帶她出去實踐一下,多感受一下。”他盡量體諒著她的心情,彌補她的遺憾。“而且以前不管我在野外去多久,她都能理解我。我對家庭貢獻小,她不僅要協助我的工作,還要承擔對孩子的養育和照顧。”
費梁記憶中葉昌媛只埋怨過一次。那幾年家中的兩個孩子才幾歲,需要人照顧,但他基本都泡在野外,春節回來幾天后又匆匆離開。兩人每月的工資加起來剛過百,卻要供養家中五口人,包括照看孩子的保姆。物資又匱乏,東西難買,兩個孩子每天分一個雞蛋吃。
葉昌媛發現心臟有問題,去了醫院也一直檢查不出來什么情況。實在撐不住了,就提筆給遠在云南的丈夫寫了信。信中,葉昌媛落下唯一的一次“狠話”:“你看著辦,回不回來解決我們的問題。”接信后,費梁著急,給所長打了電話請假,趕回了成都。但回來待一陣并不能解決什么,所以費梁決定把一個孩子送回老家由父母照看,一個跟著他去了云南,好讓妻子在家好好休養。“當然,說實話我也很愧疚。”費梁無奈,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費梁曾經配合北京生物物理所的老師在黃山做過凹耳蛙的研究,其中一次實驗是關于青蛙之間的交流。他們先把雄蛙的聲音錄下,待抓住雌蛙后,再播放出雄蛙的聲音,雌蛙聽到馬上作出了反應,甚至跳到了喇叭上。費梁認為,這是動物之間的愛情。就像人世間的伴侶一樣,基于共同的語言,有著相通的心意。
攜手走過了一個甲子的時間,兩人享受著一起考察、外出開會、參觀旅游的時光。“編寫動物志兩棲綱時花了1973年到1992年整整20年的時間,交稿時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我們給自己安排了一次野外工作,既是慶祝,也為解決書稿中擱置的小問題。”
早就該安享晚年的兩位老人沒有退休,也沒有節假日,甚至連過年都會忘。葉昌媛之前還做了幾次大手術,身體已遠遠不如以前。費梁承擔起了家中洗衣買菜煮飯的工作,幫妻子減輕負擔。但每天,他們還是堅持著準時到崗。葉昌媛行動變遲緩,費梁就耐心地陪在身邊,做她的依靠和拐杖。
如今,兩位老人負責的《中國兩棲動物圖鑒(野外版)》已經進入到最后的校對工作。兩人輪流檢查,以防漏掉錯誤。目前的校對工作完成之后,兩位老人還計劃完成《中國兩棲動物》英文版(第二卷)。他們還是繼續打配合,費梁負責統籌,畫骨骼圖,而葉昌媛則收集資料,編寫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