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是全國政協委員,一位就職與中華全國總工會國際部,馮亦代和妻子鄭安娜是翻譯界的一對伉儷。志同道合的二人風雨同舟53年。終于在1991年1月,78歲的鄭安娜因腦溢血逝世。妻子死后,馮亦代傷心欲絕,他先后寫下《她就是她——悼亡妻鄭安娜》《一封無處投遞的信》等文章,紀念已故發妻。
“愛上一個英文天才,不搞翻譯才怪”
1934年,21歲的馮亦代在上海的滬江大學讀書,那時他文采斐然,儀表堂堂,是當時學校里女生心儀的對象。然而當時的馮亦代一心讀書,關于兒女情長的事不是很關注。
然而他沒有想到,在不經意間,愛情已經悄然來到了他的面前。他遇見了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她流暢的英語發音打動了馮亦代,她在演講臺上發光的樣子讓馮亦代再也移不開目光。
1934年的一個夏夜,滬江大學的校園露天劇場里,同學們正在上演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臺上,扮演小精靈的女子調皮可愛,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為整部戲增添了靈氣和趣味。臺下的馮亦代看呆了,他癡癡地向往早日結識她:“她似乎是天生要我去愛的人。”
第二天,他驚喜地在教室門口碰到她,原來,他們選了同一門課,她叫鄭安娜。為了結識她,馮亦代每逢上課就早早坐到教室前排等她,絞盡腦汁制造偶遇沒話找話,漸漸與鄭安娜熟悉起來。相思決堤,見面交談遠遠不夠,馮亦代開始寫信,每天1封。再后來,長長的濱江大堤上,多了他們的足跡。一個一心只想當作家,課余專注于文學巨著;一個是英語系的才女,熟讀英美古典文學,共同的愛好成為橋梁,他們的談話逐漸從日常瑣事過渡到外國作品上。默契中,彼此相見恨晚。孤身在校,自幼失母、很少享受家庭溫暖的馮亦代倍覺寂寞。周末,鄭安娜放棄回家的機會,陪他江邊漫步,草坪閑談,料峭寒風中,“風是冷的,心卻是熱的”。
“愛上一個英文天才,不搞翻譯才怪。”大學畢業后,馮亦代進入中國保險公司,白天上班,晚上在自成一統的小樓里開始文學翻譯,盡管退稿連連,但他不氣餒,有她鼓勵和支持,三冬暖,春不寒。
沒有她,我終將一事無成
不久,抗戰爆發,馮亦代被派往香港,身處兵荒馬亂,分別時,誰都沒有提到婚姻,但兩人清楚地知道,他們要找的,就是坐在對面的那個人。離別使愛情熱烈,到香港后,馮亦代飽嘗離情之苦,無盡的思念中,他提筆給鄭安娜寫信,要她立刻來香港結婚。1939年6月3日,相愛整整5年后,他們在香港大酒店舉行了婚禮,他倜儻多情,她風采照人,在賀詞中,朋友們寫道:“這是美的結合,天才的結合,更當然是愛的結合。”
婚后,他們一起讀書、聽音樂、看電影。她不喜無所事事,他和朋友們出版《中國作家》(英文版),她幫助他翻譯、校對;他信手寫來的文章,作為第一讀者,她總會提出建議;他喜歡看她在陽臺上眺望他時的笑容,她則喜歡看他在黃昏中燃著煙斗倚著陽臺欄桿的側影。
1941年,馮亦代離開妻兒到重慶任職,她不在身邊,幾多愁思,在題名《期待的日子》的日記里,他用泰戈爾的詩深情呼喚:“堅定地持著你的信心,我親愛的,天將要黎明了。希望的種子,深深地在泥土里,它將要萌芽了。”
不久,香港淪陷。她跟隨他逃到重慶后,他們的家成了“難友之家”,馮亦代因仗義疏財被稱為“路路通”“百有份”,不管誰遇到困難,他都會出手相助。面對所求,鄭安娜也從不吝嗇。被生活所縛,他不得不工作,對于不能專事文學深感苦惱,一有不愉快的事情,便想脫離這份“苦差使”。每逢這時,她便勸他靜下心來多讀書、多寫作,她的平和令他清醒,開始為自己制定讀書、翻譯的目標。多年后,他說:“沒有她那種冷靜心緒的影響,我終將一事無成。”
抗戰勝利后,馮亦代辭去工作,決心辦報,她完全支持。《世界晨報》辦起來了,可是因為支持反內戰,同情工人罷工運動,報紙成為國民黨的眼中芒刺,僅僅一年就不得不中止出版。事業垮了,他十分頹廢,她一面負擔起家庭,一面安慰他:“世上沒有永勝不敗的事業,這條路不能,揀另一條走好了,一個人最怕沒有為事業作犧牲的決心。”她的話,總能治愈他。
在逆流中緊握住你的手
新中國成立后,他們意氣風發迎接新生活,馮亦代參加國際新聞局籌備,做喜歡的翻譯、出版工作;鄭安娜則被錄取到全國總工會國際部當了翻譯,經常陪同工人代表團出國。盡管聚少離多,但他們仍然感到欣慰。好景不長,1957年,鄭安娜陪同一個代表團回國,一下飛機就有“好心人”告誡,要她與馮亦代“劃清界限”。因為幾句諍言、幾點建議,一夜之間,馮亦代已名列黑籍。他不想連累她,請她考慮離婚。面對他的顧慮,她說:“能在一切逆流中緊握住你的同伴的手,那才是永恒不變的真正的感情。”受他牽連,她成為被批判對象,下放無可避免。生離兩地,鮮有消息。1972年,他終于有機會去探視她,4年未見,一眼看見她茫無光澤的右眼時,他欲哭無淚。勞改中,因延誤治療,她失去了右眼。當年舞臺上的小精靈已被摧殘成瘦弱的老婦人,他忍不住悲慟失聲。而她,仍是一貫的坦然,反過來安慰他:“只失掉一只眼睛,已是不幸之大幸。”
她的豁達令他欽佩,隨著風暴平息,他們相繼回京,一間狹小破敗的小屋,被他命名為“聽風樓”,再大的風雨,他們也將泰然處之。在小屋里,他帶領幾個青年組織了翻譯研究小組,他們爭論時,她總是安靜聆聽,翻譯不當的,便及時指出,歐美現當代小說選集陸續問世,每一篇文章里,都有她的心血。
1982年,馮亦代患腦血栓,鄭安娜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他,被朋友們戲稱為保育員。他健康受損,查找資料的重擔全部落在她的身上,每每看到她舉著一只大功倍放大鏡,用唯一的左眼在書報堆里尋找時,馮亦代的愧疚便涌上心頭。流逝的年華引發觸動,更加惜時如金,他們開起了“夫妻店”,他出題目,她找資料,文章寫出,她是初審人,立論不嚴謹或是行文草率的地方,她都一一指出,被他稱為“一字師”“審稿人”。一張小書桌,兩副老花鏡,或讀或寫或交談,窗臺上,水仙盛開,歲月靜好。
小書桌上結出碩果,《讀書》雜志上一篇篇“西窗漫筆”誕生了,其中介紹的海外作家和歐美書訊為中國讀者填補了文化溝壑,深受學術界和出版界好評,毛姆、辛格等人的譯著也相繼問世。他成為人人皆知的大翻譯家,而做了大量工作的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偶爾署名,也是在他的名字后邊寫個“馮之岱”或者“馮之安”,即使筆名,也要冠以他的姓。
多年以后,他們的女兒馮陶回憶父母相處的時光,曾經這樣描述:
在我們的記憶中,爸和媽兩人多少次為一個字、一句話的準確翻譯而“爭吵”不休,只記得爸坐在簡易沙發里,手握著煙斗,或是提筆于稿紙上對媽說:“安娜,我昨天想來想去,這句話還是應當這么翻……”
說到媽媽,有一個鏡頭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里:“聽風樓”的東窗下,早晨金色的陽光中,爸媽在簡陋的雙屜桌前相向而坐,一個戴著高度近視鏡,手拿放大鏡在厚厚的大字典中翻尋著,一個伏案疾書,手中煙斗冒出的青煙裊裊飄升……七十年代,二老從干校回來后直到1990年,這是他們每天的晨課,只有這時,寶貴的陽光才肯光臨他們堆滿書籍、稿紙和字典的小書桌。媽在外國報刊雜志上快速掃描,搜尋著有用的資料、文章和書訊,用鉛筆做著記號,旁邊是摘要,有時是粗譯;爸則在稿紙上認真地梳理、架構、措辭、潤色,七八十年代他們在《讀書》及其他地方發表的近兩百篇介紹歐美文學、作家及書評的文章,就是這樣從他們的筆端,從他們的小書桌上源源不斷地流淌而出。那是他們工作最開心的年代,也是他們最高產的年代。我站在門口看著陽光下的他們,不忍心去打攪:是相敬如賓、相濡以沫,還是舉案齊眉?是并蒂蓮、連理枝還是比翼鳥?我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
這樣的愛情多么讓人向往。然而1991年,鄭安娜因中風猝然離世,享年78歲,馮亦代悲痛欲絕,寫下了《一封無處投遞的信》和《她就是她——悼亡妻鄭安娜》悼念亡妻。“我尚在人間,你卻已魂歸離恨天了,除了我對你的朝夕思念,還能有什么呢?”流連在她的愛里,馮亦代熱淚斑斑。
2005年,92歲的馮亦代也倒在了病床上,他的身體原本就留下病根,一場突發腦溢血讓他徹底地離開了人世。
那一天,正是萬家團圓的中秋,他的遺言只有一句話:“請把我和安娜合葬大海!”,鄭安娜離開14年后,馮亦代魂歸天堂與心上人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