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玲

民俗課上常常會跟學生講起稻作與麥作文化的區別,米食與面食者習俗的異同,到了黔西南才發現,其實同為稻作區,同是食米長大的人其實也有很多不同。譬如米飯,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布依族同胞做的是五彩的,和他們的服飾、刺繡一樣,稻作文化在這里顯得更加立體生動,可觀可聞可觸可品可親,難怪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布依族同胞還享有“水稻民族”的美稱。
黔西南州有十幾位東華大學非遺學員,2019年暑期我們去回訪。東華一期的三位布依族學員郎正麗、郎正布和岑正花如約來到郎正麗的傳習所。傳習所門前掛了兩塊牌子和一面鏡子:一塊“興義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習所”,一塊“興義市婦女手工特色刺繡產業孵化基地”;一面小鏡子掛在正門上方——這是我國民間信仰習俗中十分常見的保平安驅污穢的“照妖鏡”??吹嚼蠋焷砹?,首先迎接我們的是郎正麗的媳婦——這也是東華非遺班的有趣之處,一期有好幾位學員因為不識字或不會講普通話只好委派一位家人跟東華保持聯系,于是班級微信中也有不止一位“代言人”,他們可能是丈夫、兒女也可能是媳婦,在與東華老師密切的隔空聯絡中,他們和東華之間也已非常熟悉了。郎家媳婦將我們讓進門,三位學員正忙得不亦樂乎,看到老師們高興得大叫大笑:“老師們,我們打粑粑吃哈!”原來她們算好時間,蒸好糯米,我們一到就開打,確保吃到最熱乎的粑粑。難怪未進大門,已覺飯香撲鼻。這是那種濃烈而又芬芳宜人的糯米香,而且是新米才有的香味。乳名“大米”的我禁不住走神了:因為對我而言,這味道太熟悉、太親切也太久未曾聞到了——那是幾十年前的童年滋味,新米飯的味道。
真正的新米飯對城里人來說其實是“奢侈品”。即便如我一樣的農家女大學畢業留城工作后也是鮮有機會品嘗。雖然老家未拆遷時父母每年都會給我送一些新米嘗鮮,但在城里嘗到的新米飯和農家自產自收自碾自炊的新米飯味道還是兩樣的——急火加新米熬成的米飯米粥,加上現腌的瓜菜或熗蠶豆當佐菜,那是人間最美的佳肴!那時城里的親戚常趕在收獲季到我家吃新米,動輒吃撐到嗓子眼以至于不敢張口說話。
回訪組老師多來自江浙,對于米食天生喜愛。到興義吃什么,大家上網搜尋覓得的第一頓工作餐便是當地的“羊肉粉”。很多介紹都側重在羊肉,其實,“粉”才是主角兒,是中心詞,是主食。羊肉粉滋味不錯,不過和品嘗粑粑相比,親手打親手包的粑粑無疑味道更香!老師們也都是第一次看到打粑粑,每個人都抑制不住好奇上去試了幾把?!按螋昔巍钡墓ば虿粡碗s但很熱鬧。打粑粑是個體力活,需要相互協作。一般都是兩人對面操作,同時開“打”。手握竹木大棒,腳踩木桶底板,使勁兒往下猛搗,一上一下,起落有致,聽起來頗有節奏感,和老家當年蒸糕時的舂米類似。黔西南的粑粑用純糯米,將其蒸熟后放在木盆或石臼里搗成米粉,再包餡做成粑粑,現做現吃,軟糯香甜。在興義回訪學員時,幾乎每家都用現打的粑粑招待。老師們也都要親自上陣打上幾下,親手打的粑粑,那叫一個香。
黔西南的米食遐邇聞名,春節打粑粑還上過電視。有一年春節中央領導來這里,照例和百姓們一起快樂地打粑粑。從前打粑粑是節日才有的活動,如今生活條件改善了,很多節日飲食變成了日常美味,打粑粑也變成了興義百姓喜愛的迎賓活動。于是,對三位學員的回訪就與熱熱鬧鬧的打粑粑活動同步進行。郎正麗的傳習所為前店后作坊布局,門簾后面的空間更大,有好幾輛紡車和一排染缸。前廳正墻上掛滿了服裝樣衣供人們看樣訂貨,左側是陳列區:一個玻璃書櫥中陳列著兩位郎姓學員的各種榮譽證書,東華大學的結業證書也在其中,郎正麗悄悄地跟我套耳朵:“老師,這些都是復印的,原件我藏在家里了?!眰让鎵ι蠏鞚M了各式布料,右側是展示和體驗區。郎正麗是個全才,染布織布繡花制衣樣樣精通。墻上掛滿了照片,既有他們參加培訓的照片,也有他們舉辦培訓班的照片。事實上自東華大學學習回來后當地婦聯給了她們不少培訓任務,已經舉辦了三期培訓班,培訓了百余位學員。布依族盛裝的底布多為黑底或紫底,既亮又挺括,看起來莊重而又高貴。刺繡多綴于亮布表面,普通的棉布或麻布如何變成亮布,郎正麗給我們作了演示——原來硬是靠石頭和石板硬碰硬磨出來的!照片墻前的體驗臺上有一塊石板和一個比手掌還大的石蛋——我磨了兩下便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數十下之后布才亮了約拳頭大小的一塊。美,如此來之不易!
無論是衣著還是食物,都必須出力流汗才能擁有,當然勞動本身也有樂趣,但無論是享用美味還是美服,自己親手創造的都愈加珍貴!我們在氤氳的米飯香中聽三位學員敘述自東華回來后的生活、工作。三位學員中岑正花比較年輕,岑正花介紹說村里有個工坊因很多人外出打工了未能做起來。目前她和老公開飯館,當后廚,生意不錯。岑正花繡工很好,也常常被聘請到培訓班或學校去當刺繡老師,培訓工資1天100元,對她來說,也算是錦上添花,自己的刺繡手藝未丟,日子更加好過。村里的工坊現在成了大家跳廣場舞的地方,她說這里人雖然都是異地搬遷來的,但對現在的生活還是感到很快樂的。
我這才發現,此次回訪所到之地也是黔西南異地扶貧搬遷的一個安置點。“異地扶貧搬遷”在我國減貧戰略中發揮了重要作用。2020年我國實現徹底脫貧目標,離不開國家一步一步久久為功的精準施策。如今看來,異地搬遷對于實現精準扶貧意義非同小可,這是我國制度優勢在脫貧中的充分體現。我笑著問郎正麗:“搬遷后習慣嗎?跟以前比有什么變化?”郎正麗笑道:“變化太大了!以前住在山洼里,根本出不來!搬過來已經快20年了,早習慣了!國家不容易,我們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了?!薄耙郧白〉牡胤浆F在怎樣了?”“以前的村子在現在的水庫的下面,哈哈哈!在水下很深的地方?!崩烧愐贿呎f一邊望著遠方,“不過,也有不變的,我們照樣打粑粑,我們照樣織染繡,政府給了很多支持,還送我去了上海,去東華大學學習!”說完又是哈哈大笑。
不知為何,我的眼眶有些熱。故鄉是個帶有情感溫度的詞匯,國人一向安土重遷,不管是因貧抑或因富因貴離開衣胞之地,都會有一份無法割舍的留戀。即便是故土已無法回去,無論搬到哪里文化之根總會牢牢守護,正如黔西南的水稻種植、米食習俗,布依人的稻米鄉情同樣永遠無法改變。據考察,黔西南布依族由古代僚人演變而來,向以農業為主,布依族祖先很早就開始種植水稻,至今種植技術也在省內國內領先。2020年水稻民族又刷新了水稻豐收紀錄,新聞上了央視。對稻米的鉆研、親近和流連本是稻作民族的天性,也是最早種植水稻國家民族的文化本色。民以食為天,記得在牛津訪學時,英語口語課堂上老師跟大家討論:“你最喜歡吃的是什么?”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位臺灣同胞的精彩回答:“我最喜歡吃的食物,是米。稻米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位同胞侃侃而談,傾訴了自己來牛津后對于米食的思念和不舍。這讓現場的不少歐美學生頗感驚訝,甚至有人情不自禁地大叫:“rice?!”是的,不是米鄉人,難懂稻米情。
“可以包粑粑啰!”一直沒怎么開口的郎正布大聲召喚,于是一家老小齊上陣包粑吃粑。郎正麗的小孫子自己拿了一個包好的塞進嘴里,認認真真地吃完,心滿意足地看著大家。稻米喂養的孩子看起來沒面食娃娃敦實卻充滿了水靈氣,攝影師的鏡頭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粑粑餡兒是雅俗一體的竹筍肉絲加大料,每個人都吃得很帶勁兒?!白越o自足”還應包括“自感心滿意足”之義。
老師們嘗了粑粑立即趕往下一站,不料三位學員提了一袋粑粑,一一用保鮮膜裹好,硬要讓“老師們帶兩個回去吃”,任憑怎么解釋都不依不饒,再不帶走要流淚了——都是由稻米生出的人間情分。舊時老家過年,收成好的人家要蒸糕頗隆重,因一年只有一次。多的一家要蒸上好幾百塊,與親友和沒有蒸糕的鄰居們分享。蒸糕的程序似乎比打粑粑復雜,也很神圣:蒸糕時糯秈比、水米比、舂米的程度、篩粉敲板力度、出屜點紅設計等一整套動作都須嚴格執行。蒸出的第一屜糕先要敬天敬祖敬菩薩。蒸糕的容器老家叫“糕陣子”,形體高大有五六屜。村里僅一兩家有,故而過年借糕陣子要協商排隊,用好歸還時陣子里面得裝一些糕表示感謝。稻作人的鄉情在這有借有還、循環接力中變得愈來愈濃厚。我已經很久沒吃到家鄉的米糕了,老家劃歸城區后一般人家都用了煤氣灶,估計也不具備蒸糕條件了。菜市場上機械化生產的米糕一直有賣,但味道實在難以與自己手作的同日而語!看來,不管技術進步到何種程度,稻米之于國人都不僅僅是果腹的口糧,稻作文化體現在了從種植、收獲到制作、食用,再到饋贈全過程,而生出的靈動、軟糯、溫潤、綿長的人間情義也奠定了水稻民族的性格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