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發自湖南衡陽、廣東惠州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哲敏

80后女子寧順花5年內4次起訴離婚均被駁回。農健 ? 插畫

從陳定華的老房子望出去,能遠遠地看到寧順花家。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圖
★五年內,寧順花先后5次起訴離婚,前4次均被駁回。法院判決稱,“為保障家庭穩定和社會和諧,以不離婚更為適宜”。
寧順花結婚,就是覺得“輪到她了”。在“勸和不勸離”的鄉土社會,不肯離婚的陳定華才是那個值得同情的人。
離婚成了寧順花的一樁心愿,出門遇到廟宇,她在心里默念“保佑我趕緊把婚離掉”;許愿池里丟一塊錢,“讓我離婚吧”。她的第5次離婚訴訟將于2021年4月30日開庭。
實名站出來講述自己的離婚故事后,33歲的寧順花每晚睡前,都在床頭柜上放置一把水果刀。
從2016年12月至今,寧順花先后5次起訴離婚,前4次均被駁回。2021年3月,她第5次提起離婚訴訟,衡陽縣法院通知,將于4月30日上午開庭。
媒體記者蜂擁而至,長達五年的離婚史,常常需要五六個小時的述說。每個細節都被剝開來反復盤問,許多情緒都已經被宣泄殆盡。但總有些東西沒能消化,講述到一些細節時,寧順花會紅了眼眶,有時是父親被打、親人被威脅,有時是五年來躲躲藏藏的生活,還有時是那些難以忍受的婚姻真相。
在這場離婚拉鋸戰中,丈夫陳定華的恐嚇不斷升級——“要離婚可以,把命搭上。”因離婚引發糾紛,陳定華曾被拘留5次,寧順花被拘留1次,衡陽縣法院4次對寧順花下發人身保護令。
在寧順花的故事里,賭博、家暴只是壓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害怕變成剩女”
陳定華與寧順花的老家,在湖南省衡陽縣的一個小村子里。兩家離得近,從一家望過去,能看到另一家門口的人影走動。村落距離衡陽縣城近一小時車程,有著大片大片的田野,三四層的小樓錯落有致。年輕人不多,中老年人在地里忙活,或在門前閑聊。
寧順花5次起訴離婚、4次被駁回的經歷上了新聞頭條,夫妻倆成了村子里的名人。2021年4月21日,南方周末記者到訪時,鄰居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憤憤地說,“那個女人騙婚的”。在老太太的講述里,陳定華為寧順花花了幾十萬,癡情于她,卻落得個壞名聲。
寧順花卻說,騙婚的是陳定華。媒人上門提親時,隱瞞了陳定華嗜賭,騙她說有正經工作,陳定華鄰居對此不以為然,指著對面的房子說:“這么近,(結婚前)怎么可能不知道(實情)?”
陳定華早已搬到衡陽市區居住,2019年他的父親過世后,村里的這棟房子完全空置下來。可鄰居似乎仍對陳定華與寧順花的婚姻細節了如指掌。他們評價陳定華——“很喜歡很喜歡那個女的”,寧愿打寧順花父親也不會打她本人;家境不錯,在市區有房,開五十萬的路虎車,現在名聲被搞壞了,可惜了。在“勸和不勸離”的鄉土社會,不肯離婚的陳定華才是那個值得同情的人。
寧順花也已多年不在老家生活。2021年4月25日,南方周末記者在廣東惠州一家酒店的房間里見到寧順花。她倚在窗前,一米六二的身高顯得挺拔,上身穿水手服樣式的白襯衫,配淺藍色牛仔褲,白色的球鞋洗刷得很干凈,整個造型清爽利落。
來采訪她的記者有很多,總問她當時為什么結婚。“為什么要結婚?”寧順花重復了一遍問題,“到年齡了唄,我28歲了,害怕變成‘剩女”。
陳定華宣稱自己追了寧順花好多年。在第二次離婚訴訟時,他提交了珍藏的寧順花的照片,以證明兩人青梅竹馬。但寧順花說,那只是一張單人照,并非合照,無法證明兩人相戀多年。她強調自己比陳定華小三歲,讀書上學時基本不相識。
她向法庭反復重申,兩人是2015年經媒人介紹相識的。那一年她28歲,到廣東打工已有12年。電視上時常出現“剩女”這個詞,周邊朋友紛紛結婚,長期離家在外的寧順花也陷入焦慮中。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婚姻,對方該有哪些條件才是理想伴侶。
在對婚姻的茫然與未知中,有媒人找到寧順花的父親,說村里的陳定華各方面條件與她相稱。“你兩個女兒遠嫁東北和福建,不如小女兒就留到身邊吧。”
2015年12月,陳定華和媒人帶著煙酒上門。他單眼皮,個頭比她高不了多少。媒人讓陳定華少說話,“現在看來是避免露餡”,寧順花說,在農村話少顯穩重。
那場提親見面會上,寧順花的姐姐、姐夫和弟弟都在場,但沒察覺異樣。此后,兩人分居深圳和衡陽,開始電話往來。結婚是陳定華提出來的,寧順花原來答應在第二年春節結婚,經不住陳定華一次次勸說,提前到中秋,最后落到端午節前后。
寧順花回憶,那時兩人沒有多少感情,電話里多是“你在哪兒”“吃飯了嗎”這樣淺層的交流。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這樣結婚是否草率。可她的朋友、同學中,也有不少是相親后認識,回到縣城結婚生子的,他們也過上了平平淡淡的生活,并沒有問題。
80后女性作家遼京在其小說《晚婚》里寫,“剛過30歲,年齡、婚姻、家庭……甚至你自己,非得把你從自我中拖出來,提醒著:妻子/丈夫的角色,輪到你了”。寧順花結婚,就是覺得“輪到她了”。如果一切按照預想的發展,她也會過上朋友、同學那樣平平淡淡的生活。
離家出走
2016年6月15日,寧順花辭職回到衡陽,與陳定華領證結婚。對于寧順花而言,這一決定的確是將她從原有的生活環境里整個拔出來,扎到全新的泥土里。
寧順花從十六歲開始到深圳打工,已經與大城市合拍。現在重回衡陽,她首先要適應小城里蕪雜的人際關系,而陳定華在其中游魚得水,到處送禮寒暄。“要是我,把禮物放到門口,就得跑了”,寧順花說。起初她認為善于交際是陳定華的一大優點。
陳定華嫌她“笨”,什么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別人,毫無保留。路上偶遇朋友,對方問新家在哪兒,寧順花會說是哪個花園,哪一棟,哪一戶,“來我家玩啊”。同樣的問題,陳定華只答在某小區,“他賭博,不希望別人很清楚自己家在哪里”。
陳定華和朋友聊天,提及要把某某某約出來“養豬”。寧順花問,“什么養豬,現在老家的人都不養豬了”。陳定華也笑她。寧順花后來知道,所謂養豬便是把人約出來吃吃喝喝,混熟后便于賭博、出千。
這一說法,在衡陽縣公安局于2016年12月開具的行政處罰決定書中,能得到部分體現。公安查明,陳定華于2016年11月使用他人身份證賭博,五十元一注,“當天晚上陳定華一個人贏”;在同年11月中旬,“陳定華又同一個朋友XXX(在逃)合伙”,贏了兩萬多元。
丈夫賭博給寧順花帶來的是巨大的不安全感,“萬一哪天被抓了呢?萬一欠債呢?”寧順花勸他戒賭,兩人時常爆發爭吵。吵得厲害的時候,陳定華掐著她脖子,將她抵在墻上。
她曾負氣離家,到深圳找姐姐。陳定華跑來求和,噗通跪在她眼前。“我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啊”,寧順花說,男人流著淚發誓不再賭,看上去極為真誠。姐姐也勸,既然都結婚了,趕緊回去吧。
僅維持幾個月的同居生活里,裝修是橫亙其中的大事,也是催生離婚念頭的導火索之一。陳定華婚前購買的新房,在辦理房屋產權證時加上了寧順花的名字,同時將裝修款30萬全交給寧順花,讓她負責。
“像老板與工人的關系。”寧順花張羅裝修,但陳定華常挑刺,她感到被否定、被控制。一次兩人吵得厲害,吵完陳定華違誓又去賭博了。
2016年11月13日,寧順花再一次離家出走,從此結束了與陳定華的同居生活。她走時身上只帶了手機和身份證,不知道去哪兒,便又去深圳投奔姐姐。
從衡陽到深圳,普通列車行駛七八個小時,寧順花在這段時間里重新審視她的婚姻。層層疊疊的瑣碎細節也浮現出來。寧順花發現,自己不能忍受陳定華大夏天不愛洗澡,上廁所不愛洗手,一早醒來只喝可樂、橙汁不喝水……
如果說此前對婚姻是茫然的,那么現在,她有了具體的感受——厭惡。她冒出大膽的想法,趁還沒生孩子,沒有擺婚宴,現在就離婚。
“有可能重歸于好”
2021年站在公眾面前堅持要離婚的寧順花極為果敢,可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原生家庭條件不好,孩子又多,寧順花從小習慣付出。她不是和現實較勁的人,有些事嘗試過還不能成,那就妥協、放棄。初中畢業那年,她的成績離重點高中還差兩分,父母說“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就不讀了”,她也理解,和姐姐一塊出門打工去了。
細細想來,離婚大概是她做過最果敢、堅定的事。
深思熟慮以后,寧順花打電話給陳定華,提出離婚。對方首先是指責,別人吵架就是鬧一鬧,你想離婚,你憑什么離婚? 電話掛斷了,此后十余天,兩人沒有再溝通。
2016年11月30日,寧順花從廣東回衡陽,帶著父親一塊上門,商量離婚事宜。陳定華不在家,寧順花給他打電話,他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在輸液。可是周邊卻是嘈雜的聲音,“那種喊2000、3000賭博下注的聲音”,寧順花氣急了,即使到離婚的地步,陳定華依然在賭桌上。
次日,寧順花便向縣上的法院提起離婚訴訟。訴狀是花三百元請“法院旁邊的一個老頭”寫的,離婚理由寫明丈夫賭博屢教不改。數日后陳定華收到法院傳票,指責寧順花:“你怎么直接鬧到法院去?”
寧順花在網上查過,知道第一次起訴離婚,法官判離的幾率不大。她回憶,兩人第一次庭審時都很平靜。庭審結束后,陳定華一直跟著寧順花。寧順花脫不了身,向主審法官求助,坐法官的車離開。
二十多天后,法院駁回了寧順花的離婚請求,原因是她未提供確鑿證據證實夫妻感情破裂。判決書中寫道,“只要原、被告雙方相互理解,珍惜夫妻感情,共同致力于家庭建設,雙方完全有重歸于好的可能。”
兩人沒有重歸于好,相反,陳定華開始不斷向寧順花發送威脅信息。有時候是電話,“如果你離婚,你就等著被潑硫酸……”寧順花接完電話,將他拉黑,他借其他人的電話繼續打來。最后只要是陌生號碼,寧順花都不接。
離婚訴訟需間隔半年,掐著時間,寧順花在2017年7月第二次起訴離婚。在衡陽縣法院交完訴狀后,她想回家看看,傍晚5點坐著父親的摩托車直奔家門,次日早晨6點天蒙蒙亮便離開。
可還是有村民通知陳定華,“寧順花回來了”。陳定華截停了寧順花父親的摩托車,一把把她拉扯下來。沖突中,寧順花打了他兩巴掌,并報警。在派出所,寧順花趁著上廁所脫身。
陳定華發現她逃跑以后,追趕已經返家的寧順花父親,打了兩巴掌,晚上再次找上門來,沖突中打傷岳父左眼。次日寧順花弟弟找他理論,也被刀背砍傷。
這一次,不僅婚沒離成,寧順花還因打了陳定華兩個耳光被拘留三日。陳定華因打傷岳父被拘留五日。
離不掉的婚
從第三次起訴離婚開始,寧順花不再聘請律師。她已跑過諸多律師事務所,別人都說舉證已經足夠,只看法院如何判。
她被逼成“離婚專家”,對離婚法條研究得很清楚:出現五種情形之一,調解無效的,應準予離婚,其中兩條是“有賭博、吸毒等惡習屢教不改的”“實施家庭暴力或虐待、遺棄家庭成員的”。
寧順花在首次起訴中,便提交了陳定華因賭博受到行政拘留的處罰決定書,法院予以采信,卻不能達到“被告有賭博惡習且屢教不改”的證明目的。此后雖然每封起訴書都提及陳定華賭博,但寧順花不再提交新證據。
第二次起訴時,寧順花提交了父親和弟弟被打的傷情鑒定、發生沖突的警方受案登記表等,強調陳定華有家庭暴力行為。但衡陽縣法院認為缺乏關聯性,沒有證據證明陳定華對寧順花實施家暴致夫妻感情破裂。法院還在判決中囑咐,“原告應認真對待婚姻家庭,珍惜夫妻感情;被告應進一步增強責任感,改變思想狹隘、遇事沖動等性格,平時多學習。”
寧順花向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上訴,法院維持原判。
至于判定離婚的另一要件——夫妻感情破裂,則處于反復糾纏的狀態。每一次,寧順花都提及分居事實,并增補新的證據,可陳定華也提交新證據說明“雙方矛盾有所緩和”。
2018年4月10日,在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庭審后,陳定華在法院門口搶走寧順花的包與手機,并稱新房已經裝修好,她去看過以后就歸還東西。寧順花去了,陳定華的朋友將門從外面鎖住。
那天是寧順花三十歲的生日。兩人坐在落地窗前,相隔兩米左右,寧順花拒絕陳定華靠近。晚上,陳定華叫朋友送進來一個蛋糕,他給蛋糕點上蠟燭,“沒想到我們是這樣見面的,祝你生日快樂”。見寧順花沒說話,不做反應,陳定華自己吹熄了蠟燭。
寧順花的姐姐報了警,警察解救了寧順花。但據寧順花說,這段經歷因為不存在挾持、暴力侵害的情況,且兩人為夫妻關系,警方沒有給出警記錄。
而在寧順花第三次起訴離婚時,這段經歷成為夫妻感情沒有破裂的證明。陳定華向法庭提交了兩人在新房的照片,當時守在門外的朋友也作證,兩人曾在新房相聚。
?下轉第8版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發自湖南衡陽、廣東惠州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哲敏
?上接第4版
第四次起訴離婚后,寧順花坐著衡陽縣婦聯的車離開,后換出租車到衡陽市區。在路上,陳定華帶著三輛車逼停了出租車,拽著寧順花的頭發,將她扯下來,試圖往自己車上塞。周邊的村民看到,喝止了他。
寧順花去做了傷情鑒定,法院在判決書中也認定了陳定華打人的事實,并寫道“被告在處理夫妻矛盾時簡單粗暴,使原告及家人身心受到傷害,產生恐懼心理”。但最后的判決結果是,“為保障家庭穩定和社會和諧,以不離婚更為適宜”。
寧順花的離婚訴訟請求,再一次被駁回了。
緩兵之計
第5次離婚訴訟開庭在即,現在的寧順花如同驚弓之鳥。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她戴著口罩上門,一整天都待在賓館內。她拒絕透露自己的工作和住址,拒絕一切拍攝,因為“還要生活”,要保留一點隱私。
陳定華對外表達他的癡情,“寧順花的幸福只能我來給”。寧順花聽后,雙眼緊閉,作出鄙夷的表情。“他是自我感動”,寧順花說,陳定華所謂的愛、喜歡,給她帶來的都是傷害。
寧順花迫切地想抹去這段婚姻的一切,首先是金錢糾葛。她說離婚后會歸還6.6萬彩禮和一顆鉆戒,房產證上寫的她的名字最好一并抹去。至于30萬的裝修款,11萬已經花費出去,剩余的19萬在第一次起訴后便當著法官的面轉回給他。陳定華還曾在法庭上提出自己借38萬給寧順花做生意,但法院沒有認定。
陳定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多次表示,“婚一旦離了,我就要報復”,還直接轉發因離婚報復前妻的新聞給媒體記者。2021年4月27日,南方周末記者電話、短信聯系陳定華,未獲回復。他剛結束為期10日的行政拘留,因為威脅寧順花及其親屬。
寧順花能夠理解法官的為難——判決不離或許是緩兵之計。衡陽縣委宣傳部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針對陳定華的極端言論,會做好方方面面的安排。而在回應另一家媒體時,衡陽縣委宣傳部工作人員稱,法官的出發點是好的,如果簡單判離導致極端事件發生,法官將要為此負責,暫時不判離能緩和局面。
衡陽縣婦聯曾多次介入寧順花的案件,幫她申請人身保護令,派車送她離開法院,縣婦聯主席數次作為人民陪審員參與庭審。2021年4月21日,南方周末記者通過衡陽縣委宣傳部表達采訪需求,工作人員表示,法院、婦聯、公安都處于風口浪尖中,不便說話。
為了躲避陳定華,寧順花已經三四年沒有回家。她總是有負擔,春節和朋友聚會,其他人越高興,她越是感到孤獨。離婚成了一樁心愿,出門遇到廟宇,她在心里默念“保佑我趕緊把婚離掉”;許愿池里丟一塊錢,“讓我離婚吧”。
寧順花曾向媒體說她在外與人有了孩子,后來說是假的,只是為了說明和陳定華感情破裂。她甚至想過找人開房,把視頻錄下來,“這總能證明情感破裂了吧”。
她寫遺書,每次起訴都寫。如果從法院平安脫身,便撕掉遺書。這個情節,也出現在武漢一位遭遇家暴尋求離婚的女人身上。
近期,湖北還曝出一個女人4年7次起訴離婚未果,丈夫是精神病患者。寧順花看到新聞,感嘆女性離婚總是很難:在當下社會,女性仍是弱勢的。
五年離婚史,在寧順花身上留下許多印記。她不再希求新的感情,還不錯的男生都會被她發展為“哥們”;不想再結婚,準備以后和姐姐一塊兒搭伙養老。她還覺得自己更睿智了,不再是從前那個茫然、慌張的待嫁姑娘。
2021年4月26日,寧順花收到法院傳票,第5次離婚訴訟將于4天后開庭審理。她早已經準備好了,可還是緊張。事情鬧大成這樣,寧順花擔心,如果法官還不判離,她的未來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