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曹穎

南儷的女兒夏歡歡得了歌唱比賽冠軍后,外公南建龍十分開心,讓孫女在全家面前表演一曲。圖為《小舍得》劇照。 資料圖

南儷和夏君山最初希望女兒夏歡歡快樂成長,但成績倒數的夏歡歡最終也卷入了“課外補習大軍”。圖為《小舍得》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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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步入三十多歲,回望有順利也有不順利的時候,但并不是哪一個階段的成績好或者不好就會對后面的人生產生什么顛覆性的影響。把眼光拉得長遠一點,看待很多問題就沒有那么焦急了。”
80后媽媽周藝飛第一次擔任教育題材影視作品的編劇,2021年4月11日電視劇《小舍得》開播后,她每天都在豆瓣、微博等平臺和視頻網站上看觀眾的評論與彈幕。
周藝飛有兩個孩子,老大已經歷過小學升初中——《小舍得》講述的正是“小升初”階段的中國家庭故事。看原著小說的時候,周藝飛被書中所呈現的家長為了孩子的教育想盡辦法、孩子被動卷入其中的故事所觸動。
《小舍得》改編自魯引弓創作的“中國教育四重奏”之一,也是檸萌影業出品的中國教育“小”系列的第三部,有電視劇《小別離》和《小歡喜》在前,接到《小舍得》之初,周藝飛壓力有點大。項目初期,她做了許多采訪,了解當下的家長、學生、老師和學校的情況,甚至“潛伏”進了“雞娃群”。
原著以南儷和田雨嵐所在的兩個家庭為核心,南儷和田雨嵐既是大學同學又是報社同事,兩位好友暗地里總是為了孩子和家庭暗暗較勁,重點聚焦于教育成長問題,父母們為了孩子的升學問題卷入“課外補習大戰”。
如何將原著、前期調研和自身經歷融合在一起,是周藝飛改編過程中面臨的主要難題。電視劇對原著中的人物關系、故事背景、人物身份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改與調整,最終將所有矛盾聚焦于一個大家庭中展開。
南儷和田雨嵐成為繼姐妹,南儷的父親南建龍是田雨嵐的繼父,而田雨嵐的母親則被認為是破壞南儷父母婚姻的第三者。人物關系的改變是周藝飛和檸萌影業劇本中心團隊的共同決定,為了聚焦戲劇沖突,加強兩個家庭之間的勾連與影響,“有了這種基于血緣和親情之間的關系,說血緣也沒有血緣,說親情也有點親情,整個人物關系一下就緊了,劇的驅動力就有了。”周藝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編劇周藝飛想要在劇中討論的依舊是父母對孩子的愛,“不管是南儷家還是田雨嵐家,甚至包括米桃家,所有父母的主旨都是愛孩子,從出發點來說是沒有什么爭議的,但是他們都會經歷階段性的、或長或短的迷失。”
“成為城里人,可就指靠你了”
周藝飛的老家在農村地區。1990年代,那里能從初中升入高中讀書的學生只有一小部分,能考入城里重點高中的更是少數。周藝飛最大的感受是,那時候在自己老家能考上大學的學生很少,很多同學初中畢業后就去打工了,不像現在在上海,身邊的人都是本科畢業乃至出身名牌高校。“那時候家長的心態都是順其自然,現在一線城市的家庭誰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初中畢業就去打工呢?”周藝飛說。
周藝飛第一次進城是在她考上城里重點高中后。那時候,她總是搞不清紅綠燈的規則,紅燈停,綠燈行,站在十字路口的周藝飛有些懵:綠燈行到底是車行還是人行。她不好意思問別人,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觀察著路人怎么過馬路。有高中同學看了《小舍得》后來問她:“米桃是不是你自己?”
米桃是劇中從農村到城市讀書的小女孩。“我和她心意相通,一個農村孩子到了城里,你面對身邊同學會感受到巨大的經濟落差,也會看到自己父母和別人父母之間的種種落差,一個青春期的小女孩有很敏感的心思,我是完全能共情的。”周藝飛說。
從周藝飛就讀的初中考入重點高中的學生每年不到十個,這些人原本都是班上的尖子生,但進入重點高中后,尖子生身邊都是尖子生。周藝飛就讀于重點高中里的重點班,考試時在五十多人的班級里排名落到了后面,周藝飛坦言心里有落差。從小學到初中,教師子女的身份或多或少讓她受到一些關照,如今陌生的環境里沒有人會關照自己,自己的穿著、口音乃至方方面面都和城市本地同學有差異,在完全陌生的環境里,周藝飛第一次感知到人間冷暖。
在劇中,米桃感受到的落差更大。她第一次走進同班同學夏歡歡家里,環視著寬敞明亮的屋子,站在擺滿娃娃的玻璃柜前,這和她生活的弄堂里的小房子完全是兩個世界。夏歡歡想去的童話餐廳人均消費398元,是米桃母親辛苦一天的收入;夏歡歡每年都買新裙子,米桃要考慮今年的衣服明年能不能再穿下。再后來,米桃再也不愿意去夏歡歡家,每天都找借口回自己家。
米桃隨父母來到大城市讀書,父親開一家小小的水果店,母親給南儷和田雨嵐家做鐘點工。家境雖然貧寒,但溫馨的氛圍最初常常籠罩著三口之家,米桃在城市孩子中總能考取第一名,這讓父母很驕傲。但米桃的英語和語文短板慢慢暴露,為了讓孩子不落人后,父母也為她報名了“天價補習班”,幾千上萬元的補習費用對南儷和田雨嵐這樣的家庭是小事,但卻是米桃父母賣幾千個水果、做幾百個小時鐘點工才掙得的錢。米桃父母對她說:“爸媽為你花多少錢都愿意”,因為“咱這兒跳農門,成為城里人,可就指靠你了”。
劇中米桃一家的結局尚未呈現,但原著已經給出了一個悲劇結局——這個常常孤零零地刷著碗、獨自抱著一只流浪貓的小女孩因為學習壓力過大,得了抑郁癥,被送回老家休養。
“媽媽愛的是考滿分的我”
農村孩子米桃背負著“跳農門”的壓力,城市孩子顏子悠也背負著成為“人上人”的期許,顏子悠的壓力源頭是母親田雨嵐。
田雨嵐教育兒子顏子悠的方式讓人窒息。在顏子悠的生活中,除了上五花八門的課外輔導班,此外的所有事物在田雨嵐看來都是對時間和生命的浪費,哪怕顏子悠渴望有一點點時間踢球、研究昆蟲,她都不予理會。田雨嵐唯一要完成的就是讓顏子悠考出好成績,上到好學校。
兒子顏子悠在學校考試中數學成績“只”排名第四,田雨嵐小心眼地認為是數學老師鐘益從中作梗,將課堂上的知識留到課外輔導班講,她的一封舉報信讓鐘益離開了學校。
兒子顏子悠與奧數金牌班失之交臂,田雨嵐動了用錢買名額的念頭,得知米桃進入金牌班后,她拿出昂貴的衣服要送給米桃母親,又提出這個月可以額外補貼五千元,被米桃母親以“父母再不中用也不想拖孩子后腿”為由婉拒。田雨嵐轉身變了一副臉,以米桃母親這個月請假一天為由要扣她工資。
田雨嵐“瘋狂”的教育觀念其來有自。這是周藝飛在《小舍得》的劇本改編中想實現的——為人物的心理動機尋找源頭與來處,“給了她水面以下的那部分冰山,人物就立起來了”。田雨嵐出身普通,母親被人誤解為南建龍和南儷母親之間的第三者,這也成為她的心結,她在南儷面前、在公公婆婆家中都抬不起頭,得不到足夠的尊重,丈夫又是個指望不上的“啃老族”,她的期望全部寄托在兒子顏子悠身上,他是她的面子。
第一集中家庭聚餐的熱鬧時刻,外公南建龍正開心地聽孫女夏歡歡唱歌,田雨嵐不服氣,推搡著讓兒子顏子悠表演背誦圓周率,還時不時暗諷南儷的女兒夏歡歡成績不如自己的兒子,讓這個氣氛本就尷尬的重組家庭雪上加霜。
不堪重負的顏子悠終于崩潰了。在一場奧數競賽中,考場上的他面對著試卷,產生了幻覺——母親田雨嵐永無休止地嘮叨著拿獎,一個小男孩喊他去操場上踢球。最后,顏子悠撕毀了試卷,推倒課桌,跑出了考場。
在一次學校組織的對話活動中,顏子悠曾當著同學和家長的面說:“我媽媽愛的不是我,而是考滿分的我。”這樣直擊靈魂的發言震驚了田雨嵐,周藝飛想引起觀眾的反思:“我們肯定不希望家長玩命地操練孩子,我們希望家長回想一下愛孩子的初心。最初我們對孩子的愛是沒有條件的。”
“我們都在向田雨嵐靠攏”
在《小舍得》中,周藝飛最能產生共鳴的家庭是南儷夏君山一家,他們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雞娃”父母,最開始主張溫和教育,不以追求成績為目的,而以快樂成長為初衷。
但這樣的家庭也一步步被卷入教育資源爭奪戰,課外輔導班一個接一個給孩子安排起來。周藝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身邊許多朋友其實更接近南儷家庭的狀態:“多數人并不像田雨嵐那樣目標明確,他們主觀上不想讓孩子這么辛苦,但慢慢地身不由己。”
一名上海觀眾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雖然我們討厭田雨嵐,但都在向田雨嵐靠攏。現在逼孩子我也心疼,但更怕不逼她,她以后怪我。我也想讓她有快樂的童年,周圍人都‘雞,不‘雞她的話連平均都達不到,到時候她自己也會自卑。”她的孩子今年兩歲,明年讀幼兒園,她已經決定以后要讓孩子學奧數和編程。
在家庭中,周藝飛的丈夫負責孩子教育,她笑言這讓自己壓力小了許多,大孩子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上課外輔導班和興趣班,先后有奧數、英語、圍棋、小提琴、游泳等課程,還參加過少年宮的影視社團。“我們沒有太逼他,孩子雖然學小提琴,但也沒有讓他考級。”
周藝飛聽過兩堂奧數課,向機構老師表達了對孩子消化知識困難的擔心,老師的態度是:不行就換班。班沒換,周藝飛換了一家機構,但奧數不能停。周藝飛提及,奧數和《小舍得》劇中呈現的一樣,仍是擇校的重要評判因素。
第二個孩子沒出生前,周藝飛和丈夫在上海購房時沒有考慮學區房,以改善居住質量為主,當時大孩子入讀的是家附近的對口學校,在周藝飛看來也挺好的。二娃出生后,前后相隔七年,周藝飛已經明顯感覺到——家長們正在變得越來越焦慮。“老大幼升小的時候還不存在擠破頭進名校的情況,到了老二讀書這會兒,考慮學區房已經成為共識。有人從孩子托兒所升幼兒園時就開始有針對性地選擇。很震驚。”
等二娃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周藝飛稱自己家幸運地報名了一所頂級公立幼兒園,但需要參加面試,一間教室面試孩子,一間教室面試家長。結果出來后,沒面上,周藝飛不清楚是自己表現得不好,還是孩子表現得不好,她有些無奈:“‘教育軍備競賽一步又一步提前,家長一年比一年辛苦,小孩也一年比一年辛苦。”
《小舍得》聚焦教育,但對周藝飛而言,回歸現實,孩子教育只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她還有事業、夫妻關系、照顧老人等方方面面要兼顧,相對來說教育的壓力和影響會分散,但比劇中更殘酷的事情也在現實中上演:“有孩子跳樓的,我就想不通,父母得把孩子逼成什么樣,那么小的孩子才會跳樓。”
周藝飛的父親是老師,她從小學到初中都和父親在一所學校,外人常以為老師家的孩子課后還可以“開小灶”補課,但在周藝飛家里不存在這種情況。父親連周藝飛的作業都不檢查,他秉持的理念是:課內該講的內容都講了,課外再補課加餐,那么上課就不會好好聽課,如同零食吃多了,就不好好吃正餐了。周藝飛認為父親的理念至今適用,在她眼里,父親是個挺懂教育的老師,也不太干涉她的學習和生活。
“我的人生步入三十多歲,回望有順利也有不順利的時候,但并不是哪一個階段的成績好或者不好就會對后面的人生產生什么顛覆性的影響。把眼光拉得長遠一點,看待很多問題就沒有那么焦急了。”周藝飛說,“我相信小孩子的人生是很長的。我和孩子們的相處方式就是,我在職業中盡心盡力,給他們潛移默化的引領。與其逼他催他,還不如家長先做好自己,再去要求孩子做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