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朔
2021年4月間,有出版社約我一起策劃主題游學,告知活動的閱讀主題是“你好,蘇東坡”。聽到如此親切的問候,想必曠達瀟灑的東坡居士會“呵呵”一笑,招呼我們這些隔了一千年的后輩坐下來,取出“竹杖芒鞋”,邀我們一起去徒步——不管外面是晴天還是雨天。
記得余光中有過一個比喻,大意是說如果約朋友去旅行,豪放不羈的李白和憂國憂民的杜甫都不是合適人選,而蘇東坡就很好,可以做一個很好的朋友,因為他是個有趣的人。
那么,上哪里尋找東坡的游蹤呢?
蘇軾的前半生基本在四川眉州老家和北宋都城汴京度過。熙寧四年(1071年)七月,36歲的蘇軾離京赴杭州任職,此后的三十年里,他很少在一個地方生活超過三年,頻繁的工作調動使得人生跌宕起伏,但他也得以縱覽各地的山川風土,這些城市因蘇子駐足有幸留下了諸多勝跡,其平生功業當然不限于他晚年自嘲的“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
我建議在春夏之交去一趟杭州,在西湖山水之間尋找蘇東坡。這是因為一方面杭州是唯一一個蘇軾兩度擔任地方官的地方,第一次即上文提及的從熙寧四年(1071年)十一月至熙寧七年(1074年)九月擔任杭州通判。十五年后,蘇軾于元祐四年(1089)七月至六年(1091)三月再次為官杭州,擔任知州,主政一方,兩次加起來在杭州工作生活了四年多。杭州和黃州成為蘇軾后半生在京外生活時間最長的兩個城市。
另一方面,蘇軾在杭州時雖然政務操勞,但江南風光旖旎、物產豐盈、生活富足、文風鼎盛,足以慰藉他敏感的心靈,激發他無限的才情。據學者研究,現存蘇軾詞集表明蘇軾就是從通判杭州開始填詞的。更何況,蘇軾給后人留下一道縱跨西湖的長堤,從南宋起,“蘇堤春曉”就名列“西湖十景”之首。而作為北宋“東南第一州”和南宋事實上的都城,杭州留存下來的宋代文物古跡,無論質量還是密度都頗為可觀,有助于我們感受蘇軾生活的那個時代。
我們從城南的鳳凰山東麓開始攀爬。沒走多久,我就感到林高蔽日,沿途不時遇見嶙峋的巨石,更有斷崖絕壁忽立眼前,和從湖上望見的優雅山形大不相同。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鄭嘉勵老師說:“杭州的精華,在山,不在水。”這無疑顛覆了我們的認識,因為西湖之美過于深入人心。鄭老師進一步解釋,杭州城始建于隋平江南以后,但當時的州城并非坐落在今天西湖東岸的杭州主城區,那時錢塘江還不受約束,江面遠比今日寬闊,它與西湖之間是一大片被潮汐光顧的灘地,地勢雖然平坦,但不宜居住。
隋代的州城選址鳳凰山,這是西湖南山的東段,城址依山而筑,“周圍三十六里九十步”。這讓我想起同時期的揚州,考古工作表明,隋煬帝為開發揚州所建的江都宮居于蜀岡之上,這是今天揚州主城區一帶唯一的天然高地,原因也是由于蜀岡之下便是長江灘地。到了唐代,才在蜀岡以南的平地上圈建起頗具規模的羅城,也就是大城,此后揚州發展成為面積僅次于當時長安與洛陽的城市。唐代之所以能在平地建城,主要得益于長江泥沙淤積,沙洲并岸,揚州、鎮江之間的浩瀚江面大幅縮窄,長江入海口逐漸下移,原來的濱江灘地得到了開發。
相比之下,杭州大城建設的時間要晚一些。五代吳越國創立者錢镠以杭州為都,也是從這時開始,杭州被塑造成為今天浙江省域的中心城市。錢镠命人順著塘江沿岸修筑百余里的捍海石塘,又設二閘,防止咸水倒灌,以此減輕潮患,“錢王射潮”的傳說由此產生。與此同時,吳越國在鳳凰山以北的平陸上筑造全長七十里的“羅城”,受錢塘江和西湖的東西夾峙,羅城呈南北長、東西窄的腰鼓形,形制在我國古代都城中別具一格。
我們一提到江南,總是會想起小橋流水人家。固然,水潤的平原具有良好的人居環境,但無定的洪澇災難也會構成對生存的嚴重威脅。在歷史早期,城市或鄉村多集中于大江大河干流的上中游或支流上,只有當人們有能力實施相當規模的水利工程,將河道加以約束,才能在干流下游沿岸平地上建造大型城市。
雖然揚州和杭州城都擴展到了平地上,而山上仍然是權力中心所在,宜于居高臨下進行統治。唐代揚州以蜀岡為子城,設大都督府,而鳳凰山麓的吳越國子城故址,被北宋杭州衙署和南宋皇城所沿用。蘇軾當年就在山間辦公,從詩文中可以一窺他的活動蹤跡。
如第一次為官杭州期間,蘇軾常常登上衙署附近鳳凰山頂的“有美堂”,這里可以同時俯瞰錢江與西湖,可謂江湖一覽。熙寧六年(1073年)初秋的一個午后,蘇東坡與杭城朋友相聚有美堂,趕上這番壯觀景象:“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十分瀲滟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蛟室瀉瓊瑰。”(《有美堂暴雨》)眼見狂風疾雨從東南方向的錢塘江上空呼嘯奔來,而向西北望去,西湖像一口金樽盛滿了雨水,幾乎要溢出來——這場突來的暴雨,不知是否正是浙江人每年夏秋間都要面對的臺風。
又如熙寧五年(1072年)八月,蘇軾受命主持州試,提前一個月入闈,正趕上每年大潮的季節,他便在鳳凰山上州學附近的望海樓中閑看潮頭,用長焦鏡頭般的文字記下錢江潮自遠而近的全過程:“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相顧雪成堆。從今潮上君須上,更看銀山二十回。橫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須好句夸。雨過潮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望海樓晚景五絕》)。
元代統治者拆毀了吳越國以來的杭州城墻,到了元末,割據東南的張士誠重建杭州城,將南垣北移,鳳凰山被棄城外,逐成荒野。見證蘇東坡辦公和閑居的那些建筑早已難覓遺痕,但我們還是先后到訪了“忠實”摩崖、月巖、圣果寺三尊大佛及十八羅漢造像、排衙石詩刻、慈云嶺造像。這些吳越國至南宋的諸多石刻和造像類古跡,雖然從屬的空間環境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無不提示我們——作為數百年的杭州政治核心區,這里既有山林之美,也有過人文之盛。

在杭州游學,當然繞不開西湖,而奠定今日西湖形態和規模的,正是蘇軾。不過,蘇軾與西湖的關系,首先并不在于有意將其打造成景區(相比之下,靈隱至上天竺一帶在宋代已是著名景區),而是治理水患,這是作為地方官的“正經工作”。蘇軾不只是文豪,首先是一名好官,在擔任通判期間,他協助知州陳襄疏浚六井,解決居民飲水問題。到了知州任上,蘇軾先是調動軍隊疏浚鹽橋、茅山兩河,保證溝通大運河與錢塘江之間航道的暢通,接著面對六井復淤的狀況,再次予以疏通。最后,蘇軾把目光投向了西湖,作為杭州居民生活、農業灌溉和運河的主要水源地,西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此時卻淤塞近半,這使蘇軾深感擔憂,“使杭州而無西湖,如人去其眉目,豈復為人乎?”(《申三省起請開湖六條狀》)
從元祐五年(1090年)四月開始,蘇軾率領杭州軍民對西湖進行徹底的治理,同時創造性地將清挖出來的淤泥和湖草,在湖中筑起一道南北向長堤,又在湖上建造三座小石塔圈出不許種植的水域,它們在日后演化為“蘇堤春曉”和“三潭印月”,均位列“西湖十景”,這個杭州人賴以生存的大湖,終成天地間一大勝境,也成為蘇東坡本人的寄情所在。
我們從北端的跨虹橋踏上蘇堤,六月初,綠已深,曲院風荷里開出了第一朵花。往東看,湖心亭和阮公墩兩個小島像浮在水面上的兩塊翠玉,再遠處是岸上的柳林和背后杭城的樓群。向北看,孤山不孤,白堤如帶,斷橋和錦帶橋如同兩道臥波的娥眉,寶石山仿佛綠屏,山上的保俶塔體態修長,依然像前人所形容的“亭亭如美人”。往南看,小瀛洲林木蔥蘢,再遠一些,是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和吳山上的城隍閣,它們鎖住了觀者發散的視線。往西看,那屬于天目山脈的連綿山嶺,只剩下青黛色的輪廓,一直排到天際。四目流連,湖山在望,妙不可言。
蘇堤不僅溝通了湖之南北,也見證了東西向穿堤而過的上香船隊。上世紀40年代,湖濱至靈隱的公路開辟之前,在杭州城外的西湖東岸坐船,向西橫跨西湖,至茅家埠登岸,改走陸路到靈隱和三天竺,是唐宋以來杭州本地及江浙各地的香客,前往西湖以西的佛教勝地禮佛進香的必經之路——這就是在歷史上享有盛名的“上香古道”。蘇堤上共有六座石橋,從南向北數的第四橋名“壓堤橋”,橋洞尤為高大,正是因為舊時湖船東來西去,都要從這座橋下過,可以說是整條上香古道上的咽喉之地,著名的“蘇堤春曉”景碑亭就建在橋南。
深諳佛理,喜歡與名僧往來的蘇東坡也是上香隊伍中的一員,靈隱、天竺、韜光是他經常前往的佛國圣地。不過從記載看,蘇軾多選擇步行,清阮元《兩浙金石志》中記錄他所知的杭州東坡題刻中,有三處都是元祐五年(1090年)三月二日所題。那天,蘇東坡與王瑜、楊杰、張璹同游,分別在龍華寺、麥嶺和韜光留下題刻,龍華寺故址在慈云嶺南,麥嶺在湖西赤山埠與茅家埠之間,韜光則是上香古道的終點,也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由此看來,蘇軾一行從州衙出發,翻山越嶺前往天竺,這趟路程不近,他們或許夜宿韜光,靜聽海潮。
蘇軾雖然在生前已有盛名,但幾與禍患相始終,直至晚年仍陷黨爭,處境艱難,去世之后名字列入《元祐黨籍碑》,他在杭州的題刻大多遭到被毀的厄運。宋室南渡后,政治風向、學術思潮和審美傾向都出現轉變,蘇軾備受推崇,小他一輩的人已經在各地搜尋蘇軾的書畫作品,當然也會拜訪與他有關的遺跡。
從那時開始,杭州的蘇東坡史跡就備受關注。如今,公認為蘇東坡原刻的在麥嶺,此題記較為簡單:“蘇軾、王瑜、楊杰、張璹同游天竺,過麥嶺。”我們在最后的天光里趕來,借助通過手電筒打出的側光,左上角“蘇軾”二字穿越千年時光,與我們迎面相遇。在杭州期間,承蒙本地師友告知,近年來,當地有心人又在南山石屋洞和定山慈巖院風水洞發現兩處蘇東坡題記,真是“地不愛寶”,澤被我輩。
熙寧七年(1075年)九月,蘇軾從杭州赴密州上任。然而,他一離開便開始懷念——在“寂寞山城”密州過上元節時,蘇軾不可遏制地懷念繁華熱鬧的“錢塘燈火三五夜”(《蝶戀花·密州上元》)。而直到今天,人們踏上蘇堤,面對美景還是會脫口而出:“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后雨·其二》)可以說,為官杭州雖然不像貶居黃州那樣成為蘇軾人生最重大的轉折,但名人與名城彼此成就,難分難解。
也許,蘇軾說的“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和張子野見寄三絕句》),正是他與杭州緣分最好的注解。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