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胖子和瘦子殘忍的行為激起了孫泊浮幾人的憤怒,少年們一擁而上,卻被二人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正在危急時刻,神秘少女出手相助,救了少年們的性命,也講述了一個驚人的故事——這胖瘦二人竟曾參與了二十年前的昆侖殺仙大案,她此行就是要來討回公道……
碧綠色的長劍自少女身后飛起,悠悠蕩蕩飄浮于半空,在幾番輕靈的兜兜轉轉之后重新盤旋于少女身側,像一截懸浮于虛空的青竹,在暗夜中散發出一絲鬼魅般的幽光,更像一條蜿蜒盤旋于溪水邊的翠青蛇,微微收斂的鋒芒似蓄勢待發的毒信子。
“劍在飛……”
茶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是……”
紅閃仰頭看著,驚駭的神色似乎刻印在了臉上,遲遲未說出后半句話。
“是飛劍?!?/p>
文燭冷冷地掃了眼半空中的飛劍,而后冷冷地瞥了眼站立在巨人身上的少女,用并不善意的目光重新審視著眼前的一切。
孫泊浮當然知道自己的同伴為何會有如此反應,昆侖劍仙可不像這亂糟糟的荒原中的野兔子這般隨處可見。
如何造就一位劍仙,毫無疑問是一項時間跨度足有幾十年的大工程。
從一名天資卓絕的白丁到一名御劍飛升的陸地神仙,大抵需要經過幾十年的磨煉。幼時執劍,苦熬筋骨數年方起劍意,十數年明悟劍意入劍道,而后十數年得機緣筑玲瓏劍心,而后待得大機緣飛升。
在孫泊浮看來,成為劍仙,無異于是一項時間成本巨大且風險系數奇高的賭博行為,可偏偏眼前的劍仙卻又如此年輕,年輕到讓樹下的少年們望著少女身周的飛劍隱隱流露出些許艷羨的神色。
用常理解釋不清的事物,總會激起凡人們莫名的恐懼,而在克服恐懼之后便是嫉妒,即便是山門的少年們并不算凡人,可面對如此年輕的一位少女劍仙,并不平靜的內心再度激蕩起一絲奇妙的漣漪。
“或許……”
茶芽看了看半空中懸浮的飛劍,吞了吞口水。
“又是一名劍奴?!?/p>
紅閃大聲喊道,似乎聲音說得越大,事情便會如所言般的肯定一般。
少年們明明都是在片刻之前,通過少女之言才知曉昆侖劍奴這個奇特的稱呼,然后在片刻之后,卻又果斷地將這個稱呼扣在了少女的身上。
實在沒有更加合理的解釋。
茶芽師兄狠狠握了握拳,紅閃師兄狠狠咬了咬牙,兩位少年刺客似乎在強迫自己相信,這樣年輕的少女定是得了某位昆侖劍仙的恩典,分了一丟丟的玲瓏劍心,才會用出這般唬人的御劍手段。
兩位刺客的小心思并不圓滑地顯露在言語之間,孫泊浮并未有苛責兩位同伴的心思,因為自己實也在不敢相信中州大陸間會突然出現這樣一位年輕的昆侖劍仙,年輕到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仿一般。
“不,劍奴不會害怕劍奴,殺人越貨的強盜也不會害怕弱小的復仇?!?/p>
耳邊傳來文燭冷冰冰的聲音,果斷粉碎掉兩位刺客自欺欺人般的推論,似乎每一名策士都很擅長在一個微妙的時刻說出一句令人異常掃興的話語,就像此時此刻的文燭師兄。
而這令人掃興的話偏偏很快便得到了印證。
胖子與瘦子一同望著樹上的少女,在被揭穿賣主往事的羞臊之下露出些許短暫的狂怒意味后,當兩人的眼睛掃過少女身邊的綠色飛劍時,驚駭而又恐懼的神色又如此自然地浮現在一胖一瘦兩張迥異的面孔上,迅速遮覆壓抑住了方才的狂怒。
于是從這細微的小小的變化中,孫泊浮察覺出了異樣。
這是兩個擅自逃離昆侖,出賣了自己主人的劍奴。
而可以令昆侖劍奴恐懼的,并不是少女,而是少女身旁的劍。
強盜們不會懼怕復仇,只會懼怕強大的力量。
那么……
劍奴不會懼怕劍奴,只會懼怕真正的昆侖劍仙。
于是幾乎可以斷定,眼前的少女,必然是一名出身昆侖劍宗,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劍仙。
文燭師兄簡單的話語中潛藏著極其合理的解釋,于是紅閃和茶芽有些沮喪地閉上了嘴巴,孫泊浮有些苦惱地揉了揉腦袋,苦惱于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他實在無法想象眼前的少女究竟是在何年紀執劍,在何年紀起劍意,又是在何年紀得了何機緣。
理不清的問題總是層出不窮,可得到的答案總是寥寥無幾。
一如既往的沒有過多的解釋,劍仙少女清冷的聲音在荒原中嘹亮響起——
“我是孤魂,我是野鬼,今夜,我來為沈家十二口人命索債?!?/p>
像荒原上被冷風吹拂的清冷月光,像南巖間永遠見不到日頭的冰冷巖石,像世間一切沒有溫度的物體,少女的話語冷冰冰的不帶一絲溫度。
或許只有如此凜冽的凄冷才能將跨越二十年時光的仇恨浸潤得如此鮮活飽滿,孫泊浮如此想著,后脊微微有些泛起涼意。
于是,碧綠色的飛劍指向了胖瘦兩人。
毒蛇即將吐出劇毒的信子。
于是胖子與瘦子的乞求試圖讓人看起來更加哀憐,絮絮叨叨的求饒之詞與夸張的動作之間配合得完美無缺。
胖子與瘦子將肥胖與瘦削的身軀再次以一個奇異的姿勢更加古怪地佝僂起來,他們的腦袋不斷地下而又抬起,像兩只顫巍巍的老蝦米,于是孫泊浮瞇起了眼睛,兩道氣機貫穿于雙手之間,身子微微向前傾斜,方便自己及時抽出兵刃,做出一個伺機而動的動作。
孫泊浮并不相信,兩個嗜血的強盜會如此坐以待斃,卻也渾然忘了身后巨人臂膀上站立的少女本就是世間少有的劍仙。
于是孫泊浮仔細注視著強盜們的拙劣演技,像在忍受兩只嗡嗡嗡不斷繞在身前腦后的亂哄哄的蒼蠅。
“劍仙奶奶饒命,是我們被豬油蒙了心?!?/p>
胖子狠狠把頭磕在地上,九個字混成的短句子似乎便算遮掩了二十年前的十二道血債。
“劍仙奶奶饒命,是我們瞎了一雙狗眼?!?/p>
瘦子同樣狠狠把頭磕在地上,同樣九個字似乎便算遮掩了方才片刻之前泛起的殺意與暴戾。
回應胖子與瘦子的,只是少女身旁漂浮在半空中的碧綠色飛劍,倏忽明暗的光芒似乎在顯露著少女的遲疑。
于是似乎感受到了一線生機,瘦子與胖子跪在地上匆匆向前匍匐著爬了幾步,而后向著巨人臂膀上的少女繼續哀求著。
孫泊浮瞇了瞇眼睛,他警覺地發現此時兩人距離少女僅有七步之遙,于是孫泊浮悄悄換了一個手勢,方便自己在下一刻便可更快地拔劍而出。
“二十年前,沈家十二口人也曾這般跪在你們屠刀之下,也曾這般苦苦哀求你們,你們可曾放沈家十二口人一條生路?”
飛劍的綠色光芒在一瞬間暴漲,像一捧被點燃的綠色火焰,少女冷徹的聲音從巨人的肩膀上重重砸了下來。
“是小的利欲熏心蒙了眼。”
胖子和瘦子又上前爬了一步,距離巨人與少女又近了一分。
“還請劍仙奶奶饒命?!?/p>
巧言之辯,毫無誠意。
孫泊浮瞇了瞇眼睛,他仔細計算著兩人與少女的距離,此時三人相距僅有三步之遠。
“還請劍仙奶奶饒命?!?/p>
瘦子的聲音在末尾處突然拐了一個極其悠長的聲調,而后突然直愣愣地抬起了身子,干癟的臉上依然滯留著來不及褪去的虛假哀傷,然后狠狠向著三步外的少女揚了揚衣袖,袖中一團布囊扯開,漫天揮舞的白色煙塵自布囊中飄散而出,順著風向向著巨人與少女彌漫,白茫茫的一片遮擋住了視線。
而后是嗖的一聲尖利的響動,三支短短的小箭從白色煙霧中破霧而出。
預料中的偷襲,在預料的時刻不出意外地發動。
毫無驚喜之感。
氣機在孫泊浮的雙手劍上游走。
幾乎毫不猶豫,他果斷地拔出身后地山水雙劍,然后高高躍起,雙劍在身前架起一道十字,像一道突然冒出的屏障,橫亙在少女與強盜之間。
三支小箭像三道銀練自白色煙霧中破襲而來,于是孫泊浮咬了咬牙,雙劍果斷分開,山劍護身,水劍格擋,向著三道小箭劈砍而去。
并沒有金鐵交擊的悅耳聲音。
水劍在半空中發出空空舞動的回聲,似乎有風,他的脖頸有些微涼。
來自身后!
有大風!
而后是衣衫獵獵作響,地上的沙礫卷席而起,半空中的孫泊浮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他狠狠咬了咬舌尖,氣機在全身游走,身體似陀螺一般向著一側旋轉,躲過身后的大風,而后卸了勁力,側翻,落地,收劍。
三支短小的弩箭在狂風中突然停滯下,而后像突然卸去了勁力,裹挾在狂風之中歪七扭八向著原路退去,濃濃的白色煙霧被狂風吹散,露出胖瘦二人清晰的身影,胖子衣袖中的短弩尚未來得及遮掩,瘦子衣袖中的布囊尚未來得及收起,三支小箭叮叮當當落在胖瘦二人身下。
大風吹去了遮掩,戳破了強盜們丑陋的戲法。
于是,呆滯的表情出現在胖瘦兩人臉上,演技高超的強盜們尚未來得及收起兇器換上期期艾艾的表情,便如此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不知如何才好的解釋與不知如何脫身的恐懼一起撞在兩張胖瘦迥異的臉上,同時匯雜成一副呆滯的模樣。
“武當的笨蛋,救人都要晚一步?!?/p>
頭頂上傳來少女的聲音,孫泊浮有些狼狽地站起身,仰頭看向巨人肩上的少女。
少女依然撐著紅傘站立在巨人肩頭,狡黠地沖著孫泊浮擠了擠眼睛,碧綠色的飛劍依然繚繞在少女身周,像一道輕靈的綠光。
依然是強詞奪理的詰問,可少女悅耳的聲音實在無法激起這位少年劍客的憤怒,于是孫泊浮依然只是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好像自己著實又犯下了一個有些笨拙的錯誤。
孫泊浮很快明白了這股莫名而起的狂風從何而來。
眼前高大的巨人正在鼓起厚厚的腮幫子,像石頭般大小的喉頭滾動著發出“阿撲”“阿撲”的古怪聲音,似乎察覺到了孫泊浮的目光,于是巨人學著少女的模樣沖著孫泊浮眨了眨眼,似乎很是得意自己這次成功的模仿。然后,巨人的大嘴輕輕撇了撇,想要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憋在嘴里的一口氣終于呼的一聲吐了出來。
大風再次從頭頂刮過,腳下地上的砂石再次迭起。
腳下的少年們與呆滯的強盜們在狂風中有些凌亂地看著巨人蹩腳的賣弄,莫名而起的怒火卻實在無從發泄。
向一名巨人表達憤怒,這實在是一個危險的行為,于是少年們聰明地沉默起來,強盜們也聰明地表現出一副呆滯的面孔。
“喂,阿撲,不要搗亂?!?/p>
少女輕輕拍了拍腳下的巨人肩膀,似乎這便算是表達了對伙伴過失的譴責。
“阿撲偶爾才會犯這樣的錯誤。”似乎這便是道歉了,可更像是一句辯解,少女站在巨人肩頭,沖著腳下的孫泊浮如此說道,簡直是輕飄飄的一語帶過,“可是那也比你聰明太多啦,孫泊浮。”
渾然沒有忘記再補上一句,犯錯之后的道歉也不放過對孫泊浮的打擊,可孫泊浮的名字被少女說出來,依然那般好聽。
孫泊浮只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一個能用好聽的聲音說出自己名字人,不應該成為敵人。
孫泊浮在心里想著。
“對啦,忘記告訴你。”似乎想起了什么,少女站在巨人肩膀上,眼眸像星子一樣閃爍起光芒,“他叫阿撲,雖然個頭兒很大,人很好的?!?/p>
少女的手拍了拍巨人的肩膀,巨人回應似的抖動了一下身軀,于是腳下的大地再次震顫起來。
阿撲,又是一個與少女一樣稀奇古怪的名字。
“阿撲可不是北莽荒原上那些一口氣生吞一百頭的傻大個。
“阿撲也吃肉,可吃的是酒釀清蒸鴨子、腌制鵝脯、牛乳蒸羊羔,風腌果子貍,還有老湯汁泡了大半年的野雞爪子。比起吃肉,阿撲更喜歡點心,藕粉桂花糕和松瓤鵝油卷是阿撲的最愛,吉祥果、如意糕這些小玩意兒當然也湊合,云夢澤的楓露茶阿撲也喜歡喝,就是太麻煩,要是有火腿鮮筍湯就更好啦,阿撲可是能滿滿喝上一大盆呢。
“喂,孫泊浮,這些你可都記清楚啦。”
像在酒肆飯館中混跡的饕餮之徒,喋喋不休地報著孫泊浮大都未聽過的菜名,然后在孫泊浮恍恍惚惚之間,少女說到最后突然沖著孫泊浮喊了一聲。
“在下……在下記清楚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隨口應答下來,然后又突然意識到似乎哪里有些不對。
真是一個奇怪的說辭。
孫泊浮搖搖頭,明明是這亂七八糟的荒原之中萍水相逢,為什么要記下一個古怪巨人的亂七八糟生活習慣。
“阿撲,阿撲?!?/p>
似乎明白肩膀上的少女于是巨人撓了撓頭,有些羞澀地發出兩聲響動。
于是孫泊浮只能同樣有些尷尬的擠出一絲笑容,然后沖著這個名叫阿撲的巨人擺擺手,于是巨人有些羞澀地扭扭身子作為回應,于是兩人尷尬的示好再次引發了大地的隱隱顫動。
這似乎是個過于容易羞澀的大個子。
孫泊浮如此想著,卻同樣察覺了身邊伙伴們并不善的神色。
此時此地,一個罕見的劍仙,與一個罕見的巨人出現在眼前,素不相識的來歷,雷霆般的手段,似乎又與孫泊浮格外熟絡的緣分,已知的未知的亂七八糟的信息混雜在一起,無論怎樣推演似乎總是帶著危險的因素。
于是孫泊浮的伙伴們眼中現出一絲敵意。
似乎并未察覺到敵意,少女還在說著。
“孫泊浮,以后你們一定要好好做朋友啦。”
少女站在巨人肩膀上如此說道,星子般的雙眸再次閃出光彩。
以后?
朋友?
又是古怪的說辭,令孫泊浮生出一絲古怪的感覺。
偶然的萍水相逢卻像極了一次故人相逢,明明并不熟悉卻總要用熟悉的口吻說出老朋友般的說辭,這樣的古怪讓孫泊浮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疑惑再次出現在孫泊浮的眼睛里,可笑吟吟的少女伴著星子般的眼眸一起消失,再次出現的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與同樣冷冰冰的聲音。
“起手短弩,石灰包?!?/p>
少女冷冷地點出兩位強盜的手段。
短弩依然持在胖子手中,包裹石灰的布包依然團在瘦子的袖子里,大風吹散了石灰的遮掩,匆匆露出了兩人低劣的手段。
是起手短弩,孫泊浮瞄了眼胖子手中的武器。這是平平無常的裝備,出自蜀中唐門機巧之家,唐門的弩機款式總有千種之多,卻唯獨這款在中州大陸上風行不衰,并非因其精巧,而是因其并不精巧。
木質結構,甚至連準星都是木質,這樣刻意壓縮成本的設計造就了他們低廉的價格。
毫無靈魂的制式設計,各個部件可以無縫混用的特性,隨便幾把破壞掉的短弩混雜一起,找出幾個尚可一用的部件,便可湊成一把新的短弩。
尚可一用的殺傷力,五十步內總可造成有效殺傷。
于是價格低廉、粗糙可用,這樣的特性讓唐門機巧之家中這種最粗糙的弩機成為了中州大陸上最泛濫的暢銷貨,泛濫到孫泊浮甚至一度以為這已經成了中州大陸上人手一把的標配防身之物,因此總會有這樣或那樣奇怪關于起手短弩的故事開始流傳:
莊稼人老李家的豬圈沒有關好,母豬破圈而出沖進了莊稼人老王家的麥田里,將抽穗的麥苗踐踏大半,于是兩家起了爭執,各回各家拿出起手短弩互射十幾箭,而后在怨氣散盡后言歸于好;上街買菜的劉阿嬸因與賣肉的王屠夫發生口角,回家拿出起手短弩與王屠夫對射十幾支弩箭,而后在怨氣散盡后言歸于好,王屠夫甚至將豬肉便宜了一文錢;同在門前街巷里玩耍的兩名幼童因一枚糖人的歸屬問題發生爭執,于是兩人回家均取出起手短弩,在互相對射完十幾支弩箭,怨氣散盡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明明以機巧之名享譽江湖的蜀中唐門卻因為一件并不機巧的弩機破圈,被中州大陸人人熟知,孫泊浮一直認為這是一件頗為諷刺的故事??闪帋熜终f,正是這款弩機的暢銷,為蜀中唐門賺下了驚天的利潤,因為擁有這樣的利潤,才會讓唐門的古怪天才們有資本去研究那些所謂的古怪玩意兒。
起手短弩雖然粗糙,可背后的生意卻帶著唐門自有的機巧。
是石灰,孫泊浮俯身捻起一絲地上的白色粉末放在鼻息之間,粗糙的嗆人味道,一如兩人粗糙的暗殺手段。
一遮一掩,粗糙而又高效的殺機。
這樣的手段孫泊浮曾經見過,在山門的時日中,孫泊浮總會接到一些清剿賊寇的任務,這樣的任務大都是各地官府州郡的委托,委托的文書上總能見到地方官們印蓋的官印,每當接下這樣官方性質的委托任務,掌教大人總會興師動眾派出十幾支任務小隊下山除寇,恍然忘記了官府的報酬不過寥寥,甚至完全不足以應付舟車損耗,與唐門的精巧生意想必,這樣的布置在孫泊浮看來著實有些舍本逐末。
可柳陰師兄卻說,這樣的任務不在錙銖之間,而在江湖與廟堂的角力,聲勢越大,山門在廟堂中的分量便也越足。
孫泊浮不知道山門究竟該有怎樣的分量,這些年間自從帝都里的那位皇帝再也出不得帝都半步,于是天下間的豪強們似乎對廟堂的反應愈加寡淡,反倒掌教大人殷殷在懷般做著一切來自廟堂的委托。若說效果似乎也是有的,下月祭山大典,聽說便有來自帝都的天子御史登臺宣詔,冊封我武當派為“山門之首,武學之源”。
只是這個沒有王的時代,所謂的“山門之首,武學之源”又會有幾分分量呢?
說是賊寇,不過是盤踞在山間、水路上的大小匪幫,十幾人便可成伙,百十人便可成群,人手少的偷雞摸狗,人手多的綁票打劫,這樣的匪幫其中并沒有太過高明的劍客與太過聰明的策士,于是每次都是一觸即潰,可偶然遇到的零星抵抗中,總會碰到這一遮一掩的殺機,正是這樣的起手短弩,這樣的白石灰。
廉價,可以殺人。
直白的功能讓這種弩機也成為了強盜們的最愛。
明明已經擁有飛劍手段,卻依然念念不忘這樣的低劣的殺人技法,強盜的習性已經深深刻印在兩人的血脈之中,無可救藥。
孫泊浮如此想著。
“明明已經是可以操縱飛劍的劍奴,卻始終不曾忘記曾經卑劣的手段?!?/p>
少女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冷冰冰的聲音竟然說出與孫泊浮一樣的話語。
真是莫名其妙的緣分。
“黃阿大,黃阿二。”
少女再次用冷冰冰的聲音叫出二人的名字。
于是二人戲法用盡,只得再次換上那副期期艾艾的可憐表情。
“劍仙奶奶饒命,小的再也不敢啦?!?/p>
“劍仙奶奶饒命,小的是被豬油蒙了心竅。”
幾乎與之前一樣的毫無新意的說辭,陳舊到孫泊浮幾乎可以背出下一句臺詞。
于是,少女同樣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阿撲,斷劍?!?/p>
少女冷冰冰的聲音之后,是咯嘣、咯嘣,兩聲清脆的脆響。
攥在巨人手中的兩柄飛劍在話音未落時被掐斷,厚厚的指尖掐斷了兩枚小小的飛劍,咯嘣、咯嘣的脆響聲好像捏死了兩只臭蟲。
孫泊浮聽到了兩聲絕望的哀號聲,這樣的哀號聲落在孫泊浮耳中聽起來似乎要比方才的哀號聲情真意切了許多。
求饒的話語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兩柄飛劍在巨人手中化成幾段小小的鐵片,然后巨人的手掌翻了一翻,七零八落地從手上掉出,叮叮當當落在地上。
在江湖中賴以生存的伎倆被輕易毀掉,來自昆侖劍仙的一分玲瓏劍心片刻間化為冰冷的碎裂的鐵片,兩位狡詐的來自柳州千氓山的強盜們幾乎是在一息之間丟失了二十年來所謀所圖的一切,再次變成那副兩手空空走出千氓山時的模樣。
現在剩下的,只是他們徒有生機的身軀。
于是,強盜們絕望的哀號后,眼珠同時咕嚕咕嚕轉動了兩圈,然后胖子扭動起胖大的身軀,瘦子邁動起纖細的雙腿,向著身后的道路上狂奔而去。
“竹芒。”
冷冰冰的聲音再次從頭頂上傳來。
似乎聽到了呼喚,游走在少女身旁的碧綠色飛劍在半空中微微停滯,而后調轉了劍尖,而后如一道離弦之箭向著胖瘦二人的身影追去。
竹芒。
真是一個奇怪的名字。
孫泊浮如此想著,不經意間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新鮮的血腥氣味似乎總帶著淡淡的濕潤的感覺。
名叫竹芒的飛劍在荒原的夜空中繚繞成一道碧綠色的線,在眨眼之間出現在兩人身后,而后突然向下俯沖,近乎貼近地表一般飛行著,緊緊咬住兩人的腳步。
而后,輕輕一劃。
綠色的直線擦過兩人的腳后跟,而后像觸電一般突然停下了慌亂的腳步,而后兩簇血花從腳下迸濺而出,一胖一瘦兩道身影栽倒在地上。
而后碧綠色的光線再度沖上半空,輕輕抖掉劍身上的兩滴血珠,而后輕盈地飛回到少女身邊。
片刻的寂靜之后,是胖瘦兩人的哀號聲,沒有了假模假樣期期艾艾的蹩腳偽裝,是撕肝裂肺的絕望伴著撕肝裂肺的疼痛才能吼出的哀號聲。
“喂,武當的大俠們,他們跑太遠啦,麻煩你們請二位回來?!?/p>
帶著一絲調侃的意味,卻依然藏不住冷冰冰的語氣。
于是樹下的少年們看向孫泊浮,孫泊浮撓撓頭,似乎明明可以不必理會少女的吩咐,可仍然邁出步子走向了十幾步外的強盜們,血腥味愈加新鮮了,借著清晰的月光,孫泊浮看到四個血淋淋的腳掌散落在地面上,兩個強盜捂著傷口像兩條蠕動的昆蟲,翻滾,再翻滾……
“金瘡藥?!?/p>
孫泊浮有些不忍直視胖瘦二人的傷口,于是微微扭了扭頭,錯開目光向著身后的文燭與紅閃伸出手來。
于是文燭和紅閃從腰囊中掏出了金瘡藥與繃帶。
粗魯地上藥,粗魯地包扎。
他們面無表情地一人撿起一只血淋淋的腳掌,然后孫泊浮與文燭拖著胖子,紅閃與茶芽拖著瘦子,忍受著兩人撕肝裂肺般的嘶吼,四個少年拿著四個腳掌拖著兩個強盜向著少女走去。
痛苦的哀號聲像嗡嗡作響的蒼蠅,于是文燭輕輕湊到了孫泊浮的耳邊。
“泊浮師弟,此地不宜久留,此人不可輕信。”
策士們似乎總是喜歡在悄咪咪的時候講些悄咪咪的話語。
此地不宜久留,孫泊浮當然知道,這亂七八糟的荒原當然不是久留之地。
此人不可輕信。
孫泊浮在短暫的猶豫片刻之后很快明白這位年輕策士的意思,此人便是指樹上的少女吧。
茶芽和紅閃似乎察覺到了兩人的對話,于是一起看向孫泊浮。
孫泊浮甚至相信要不是顧忌那少女估計那一抹綠光似的竹芒飛劍與那個有著古怪名姓的巨人,三名伙伴簡直就要暴起將這總愛擎著紅傘、冒出古怪語句的少女拎下巨人臂膀,捆上粗粗的麻繩,將此人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清楚楚。
從顧忌到猜疑,少年們的情緒變化只用了片刻之間。
“待機?!?/p>
于是孫泊浮搖搖頭,沉默地說出了兩個字的指令。
孫泊浮沒有說出那個愚蠢的原因——能夠把自己的名字講的那么好聽的人,不應該是敵人。
于是身邊的伙伴們開始沉默,山門小隊總是這樣,即使有諸般心思,也總是以令為尊。
他們將兩個沒有腳掌的強盜拖回到少女眼前,然后貼心的把四個血淋淋的腳掌一起扔在了地上。強盜們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腳掌哀號聲更大了幾分,于是巨人的肩膀上再次響起少女的聲音。
“喂,孫泊浮,你可真是個好人,你又做了一件好事?!?/p>
伴著一聲嘆息,樹上的少女再次說出一句好似重復了一萬遍的說辭。
“我想做些正確的事情?!?/p>
孫泊浮撓了撓頭,為這個自己看起來都有些愚蠢的舉動做了一句毫無分量的辯解。
“那么,好人孫泊浮,再次請問尊駕,您說他們怎么辦呢?”
少女纖細的手指捻了捻傘柄,紅紙傘在少女身前輕盈地旋了一個紅圈,而后少女輕盈地坐在了巨人臂膀上,半截白皙的小腿在巨人肩膀上飄來蕩去。
“泊浮師弟,不可妄言。”
文燭師兄壓低了聲音湊在孫泊浮耳邊如此說道。
這明明是一個事不關己的問題,更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文燭師兄不可妄言的勸告就在耳邊,最聰明的選擇本就是閉上嘴巴,可孫泊浮依然還是張開了該死的嘴巴。
“他們已經這個樣子了?!?/p>
孫泊浮看了看地上慘叫的兩人,血淋淋落在地上的四個腳掌,飛劍已碎,半生混跡江湖的倚仗再無,此后的經年歲月中,怕是偌大的江湖也留不下兩個沒有腳掌的強盜。
“他們已經這個樣子了,那么武當的大俠是要大發慈悲嘍?”
少女兩手輕捻大紅傘的傘柄,紅傘再次打起旋兒,像一朵盛開的紅蓮花。
又是奇妙的默契,不用講出后半句便已經知道孫泊浮后來的話語,這樣的默契總是讓孫泊浮有些尷尬,于是悄咪咪地低下頭,悄咪咪地看著腳尖,不再發出任何聲響。
“喂,黃阿大、黃阿二。”
少女又是換上一副冷冰冰的語調,叫出胖瘦二人原本的名字,身周名叫綠芒的飛劍再次閃出妖異的綠光。
“武當的大俠大發慈悲啦,現在你們可以走了。”
似乎是難以置信般的發落,胖子與瘦子一起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孫泊浮同樣驚愕地抬起頭,于是帶著疑惑的目光看向巨人臂膀上的少女,少女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像是便答了孫泊浮的疑惑。
兩人各自用手撿起自己的腳掌,胖子和瘦子像兩條小心翼翼扭動的蚯蚓,慢慢爬動了兩步,然后有些猶疑地停下,扭頭看向少女,少女毫無波瀾的目光越過兩個蠕動的身軀,看向荒原更遠方的混沌。
似乎真的是難以置信的從輕發落。
于是他們開始試圖相信了這難以置信的生機。
兩個丟失了腳掌的強盜試圖更快地逃離此地,雙臂在地上使勁刨著堅硬的土地,可更加用力的動作并沒有讓他們在逃命的路上快上幾分,強盜依然像兩只緩慢爬行的蚯蚓,僅僅蠕動出肉眼難辨的緩慢幾步。
孫泊浮實在有些難以袖手旁觀下去,走到兩人身前,俯下身子。
“離了此地,向北走三天三夜,不要回頭,一直走。
“走到一個名叫太平鎮的小鎮,太平鎮的北面有座山,從小鎮的西邊進山,山的名字叫大望山,大望山有座破落院,進了院子便沒有人再可以找你們尋仇?!?/p>
孫泊浮趴在胖瘦二人耳邊,小聲如此說道。
大望山破落院,號稱“江湖的最后一片棲息之地”。
孫泊浮并沒有去過這樣一個名字古怪的地上,這是孫泊浮從柳陰師兄的書齋里看到的,記錄此地的書名叫《江湖十大不知所謂之地》,就像此書不知所謂的書名一般,此書的作者姓名同樣不知所謂,孫泊浮翻遍了書中每一個角落,方才在的某頁書縫的角落中看到作者名姓。
公鐘號著。
這實在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名字,姓公名鐘號,雖說不上繞口,可也有說不出哪里的古怪,可古怪同樣也有古怪的好處,那便是讓孫泊浮記住了書中大半的內容,大望山破落院便也是由此記住的。
破落院的名字在江湖上流傳已久,究竟是怎么得來的,名叫公鐘號的作者也未曾說清楚。孫泊浮只知道,大望山破落院號稱“江湖上最后一塊棲息之地”。很神秘的稱號,可在孫泊浮看來,不過就是殘疾收容院罷了。
江湖多爭斗,有勝,便有敗,有贏,便有輸。落泊鳳凰不如雞,落敗失勢的豪強、大俠們晚年大多凄慘不堪,江湖人出手不愛留情,敗的一方缺胳膊少腿是家常便飯,被人砍個生活不能自理更是常事。死了倒算解脫,死不了,免不了受人白眼,更有那種專愛打瞎子罵啞巴的“英雄”,還要捅上兩刀。江湖人大都有居安思危的好習慣,誰都明白,人在江湖走,八成要挨刀的至理。本著落泊時留個退路的念頭,破落院應運而生。
破落院建成的年代太久了,早忘了是誰的主意,只知道當年江湖一百零三個大小門派聯合招標,江南道的富商們掏錢,在這大望山深處建了這么一間小院。富商們初始還覺得占了大便宜,花幾個小錢,養一票成名武人,日后商場傾軋,請個把高人出手,再難的問題,一劍、一掌、一拳也就解決了。日子久了,富商們才瞧得明白,這院中之人不是斷手斷腳,便是癡傻呆兒。富商們心思落空,便沒了投資的勁頭,這破落院也便日漸破落了。
破落院并不算大,僅僅只是大望山中的一處小院子,不富也不貧,只有一樣,安寧。就像帝都的皇帝永遠走不出帝都半步,江湖仇殺也進不了破落院這間小小的院子,進了破落院便等于是退出了江湖,這是百年來,江湖上難得一致認同的公約。
世間似乎總是不乏破壞規矩之事,書中也曾記載過一件壞了破落院規矩的先例。
五十年前,青城劍宗曾與辰州趕尸門發生一起沖突,書中并未記載兩派沖突的詳細原因。
青城劍宗與唐門一樣同樣位于蜀中,卻全無唐門的顯赫聲名,同與昆侖劍宗一般帶著劍宗的名號,卻除了祖上隱約出過一位得了劍仙神通的陸地神仙,便再無拿得出的說道。辰州雖處江南道五溪一畔,卻也只是以不知所云的辰州符和鮮有人見的趕尸之術薄有威名。或許在那位名叫公鐘號的作者看來,兩個小門派的紛爭并不值得過多筆墨,于是名叫公鐘號的作者索性開門見山。
在這次爭斗中,辰州趕尸門慘敗。門主彭鐵頭與一位年輕的青城劍客賭斗,彭鐵頭大敗,左右手手筋被挑,這輩子再也沒了復仇的可能,彭鐵頭成了廢人,心灰意冷來到破落院,傲慢的青城劍客秉承著斬草除根的至理,追到破落院中,一劍封喉。
江湖嘩然。
一百零三個大小門派聯手發出怒目令,黑白兩道緝拿青城劍客,迫于壓力,青城派掌門宣布把這位三代上下天賦最高的劍客逐出師門。青城劍客在洞庭水畔龍沙灘旁被十二大水鬼三十六小水匪圍住,精擅水上作業的亡命之徒們用分水峨眉刺把他刺成了瞎子。青城劍客仗著藝業驚人,殺出一條血路,逃得半條性命。就在他將死之時想起了破落院,他花了十碇金子請了洞庭湖畔最好的車夫連夜將他送到破落院,然后他坐在破落院的門檻上傲視群雄仰天大笑。
群雄們殺不了他。
殺他是為了維護破落院公約,不殺他也是為了維護破落院公約。
于是此時此刻孫泊浮想起了那本不知所謂的《江湖十大不知所謂之地》,想起了書中這間同樣不知所謂的破落院。
孫泊浮相信,那里是兩位強盜此時此刻最適宜落腳的地方,即便現在他們沒有了各自的腳掌。
不知是感激還是意外,胖子與瘦子一齊艱難地看了孫泊浮一眼,干癟的嘴唇里沒有說出令人嫌棄的花言巧語,而是發出空洞的“嗬——嗬”兩聲。
然后他們并未向著北方而去,似兩條新雨之后冒出了土壤的蚯蚓一樣,一扭一扭爬到巨人腳下,然后試圖撿起巨人腳下散碎的飛劍碎片。
孫泊浮理解兩人這樣看似多余的舉動,耗費多余的力氣,卻也并非沒有理由。
這是他們曾經立足于江湖的家伙,即便此時已然變為無用的廢鐵,可拿在手里,便總能找到活下去的念想。
然后一道綠光從眼前飛過,狠狠扎入兩人伸出的手指前的土壤中。
這是一個并不友好的警告,跟隨著一個冷冰冰的詰問。
“沈家的東西,你們還有臉拿回去么?”
少女冷冰冰的聲音再次從頭頂上傳來,于是兩人只得怯生生地把探出的手再次收回來,像一胖一瘦的兩只蚯蚓一樣艱難地調轉了方向,向著北方緩慢地爬行而去。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兩人再次停下。
“你真的是劍仙嗎?”
似乎與少年們懷著同樣的疑問,胖子和瘦子看著樹上的少女如此問道。
“我是沈家為沈家冤魂索命的鬼。”
明明是一個答非所問的問題,可似乎又得到了答案,于是胖子和瘦子點點,向著北方繼續爬去,而后在孫泊浮身邊經過。
“你叫什么名字?”
胖子艱難地抬起碩大的腦袋突然有些冒昧地問道。
“我叫孫泊浮。”
本不應該再與強盜們多言,可孫泊浮同樣冒昧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比巢明夜要好許多?!?/p>
瘦子抬起干癟的腦袋,用同樣干癟的聲音說道。
從一個強盜的嘴中聽到一聲夸贊,孫泊浮不知該喜還是該憂,而夸贊中的對比又恰恰是山門掌教。
巢明夜?
這本是掌教的大名,卻在如此落泊的強盜嘴中說出。
“你們見過掌教大人?”
于是紅閃與茶芽湊到兩人身邊,狠狠問道,似乎從瘦子嘴中說出這個名字,已經玷污了這個名字本來的意義。
“巢明夜是第一個走出千氓山的人,我們都是此后數年跟隨他的腳步走出千氓山的孩子。”
瘦子虛弱的聲音并不太大,他甚至微微努力揚起頭,似乎想要通過這微小的姿勢來證明自己的話非虛言。
掌教巢明夜出身柳州千氓山?
這真是一個萬萬想不到的隱秘。
自孫泊浮拜入山門以來,掌教便一直是掌教,理所應當到似乎掌教巢明夜便與這巍峨的武當山一般自始至終只是出現在這里。
可是現在他們知道了掌教的故鄉,同樣出身于柳州千氓山。
巢明夜、錢野語、黃阿大、黃阿二……
四個人的名字在孫泊浮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孫泊浮似乎窺到了其中的某種聯系,卻又無法清晰地言語而出,于是孫泊浮將目光移向文燭,這個出身清微宮風角殿的年輕策士本應該有更清晰的邏輯與意見。
可是文燭沉默著,僅僅只是抿了一下嘴唇。
于是孫泊浮沉默下來,紅閃與茶芽同樣沉默下來。
這是一個有些微妙的時刻,所有少年都明白,沉默好過過多的言語。
瘦子依然在努力仰著頭,似乎在等待少年們的追問,然后講出更多的關于巢明夜的隱秘,他覺得眼前這個名叫孫泊浮的少年值得知道更多的隱秘。
可是少年們一致地沉默下來,剛剛挑起的話頭無法繼續下去,于是瘦子低下頭,把更多的話語吞進了肚子里,跟隨著胖子一起扭動著身軀,向著北方一寸寸地爬行而去。
“等等。”
樹上再次傳來少女的聲音,于是兩個人艱難地停止了爬行。
“奪目城主的禮物要送往哪里?”
少女手中的紅傘倏然收起,尖尖的傘尖指向了路邊滿載的小貨車,這本是一個明明問過的問題,少女卻又意外地重復問起。
“十里坡李家酒肆。”
胖子回答道。
“新娘子是何人?”
同樣是重復的問題。
“十里坡李家酒肆的閨女,李阿花?!?/p>
于是胖子又一次回答道。
“很好?!?/p>
似乎答案很令少女滿意,于是少女點了點頭,再次撐開了手中紅傘,好似炫目的紅色花朵再次在巨人的肩膀上綻放。
于是兩個丟失了腳掌的強盜扭回頭,重新開始艱難而又漫長地向北爬行而去。
希望他們可以找到太平鎮,希望他們可以找到大望山,希望那本不知所謂的書中提到的破落院果真便在那里。
孫泊浮在心中如此想著。
“同福、同壽,不,黃阿大、黃阿二……”
巨人的肩膀上再次傳來少女的聲音,孫泊浮微微皺了皺眉,因為他發現樹梢上的少女此時此刻的話似乎著實有些散碎,并不太好的預感在心中一絲絲泛起。
“山高路遠,我送你們一程如何?”
又是一句沒頭沒尾的問話。
于是胖子和瘦子停下了,疑惑地看向巨人臂膀上的少女。
于是擎著傘輕盈的從巨人肩膀上滑落,像一只鮮紅色的蝴蝶,順著紅傘打著旋兒輕飄飄落下,落在兩位強盜身邊,然后笑吟吟地從腰間掏出一個布袋,隨手要搖晃一番,布袋中響起稀里嘩啦的聲音,似有滿滿當當的奇怪東西。
“山高路遠,瞧你們有傷在身,那便送你們一程。”
少女冷冷的說著,就像殷勤的主人在與即將遠行的客人殷勤寒暄,可冷冰冰的語氣卻并無一絲殷勤的感覺。
于是布袋打開,稀里嘩啦的潔白的雪片般的東西便從布袋里掉落出來。
“這是什么東西?”
胖子尖叫著,過于尖利的聲音中帶著徹骨的恐懼。
幾乎不用回答,淡淡的而又獨特的幽香從布袋中飄出,這是令孫泊浮熟悉的氣味,熟悉到幾乎下意識便要喊出這些古怪雪片的名字。
是龍腦香!
“喂,黃啊大、黃阿二……”
少女開心地沖著孫泊浮眨了眨眼睛,而后俯下身子。
“破落院太遠,你們這種爬蟲怎么會爬到那么遠的地方。”
少女咯咯笑著,然后撿拾起龍腦香。
“不若我便在此地送你們遠去?!?/p>
少女繼續咯咯笑著,然后掀開了胖子與瘦子的嘴巴。
“若是見到了沈劍客,那便幫我帶個話……”
繼續是發狂般的咯咯笑著,然后扼住不斷扭動掙扎的兩人的脖頸。
“當年江州府明月橋旁的賊,也終于也能做件好事啦?!?/p>
然后繼續發狂般的咯咯笑著,然后繼續粗暴的將手中的龍腦香一片一片粗暴的連續不斷地塞進胖子與瘦子嘴中,于是清晰的求救聲開始變得嗚咽不清。
“黃阿大、黃阿二,記得把話帶到喲。”
龍腦香盡數塞進兩人最中,于是少女拍了拍空空的兩手,飄然躍起,落回巨人肩頭。
幾乎是在下一刻,荒原中響起震耳欲聾的吶喊聲!
“龍腦香!”
“龍腦香!”
“龍腦香!”
像是突然打開了一道開關,荒原上迷失而行的流民們突然停下了緩慢的腳步,而后嘴里嗚咽著開始發出同樣的并不清晰的嘶吼聲,而后所有人突然扭頭看向胖子與瘦子,然后像是激活了身體中的最后一絲活力,流民們開始向著瘦子與胖子奔跑而來。
“拿開!”
“快把這些東西拿開?。 ?/p>
胖子與瘦子徒勞的坐在地上,拼命的將散落在身邊的龍腦香扔向遠方,而后像兩條驚慌的蠕蟲一般,可是喪失了雙腳的行動僅僅只是讓他們向前可憐的挪動了幾步。
于是流民的浪潮瞬間吞噬了兩人,無數雙干枯的手撿拾起龍腦香,而后更多的流民撲上,更多的手伸出來,開始撕扯起胖子與瘦子的身體,于是胖子與瘦子的聲音在流民的嘶吼聲中被徹底淹沒,然后濃濃的血腥味在荒原中淡淡的飄散,碎裂的血肉從洶涌的流民大潮中不時扔出,于是在幾聲艱難的號叫后,一切歸于平靜。
撕扯,再撕扯。
嘶吼,再嘶吼。
血腥味,彌漫,再彌漫。
龍腦香的味道愈來愈淡。
胖子與瘦子在人潮中隱約露出血淋淋的身影,臃腫的與干癟的身體同時被無數雙手扯出粼粼白骨,兩具并不飽滿的生靈在流民潮中逐漸湮滅。
于是巨人臂膀上的少女拿出空蕩蕩的酒壇,反手從巨人背上高高倒下,沒有如注般的酒水涌出,僅僅只是寥寥幾滴酒滴。
“喂,沈老頭,江州明月橋下,咱們曾經的過節一筆兩清啦。”
少女單手提著酒壇子輕聲自語,而后抬頭看向夜幕中并不清晰的暗月,靈氣四溢的雙眸中隱有水汪汪的淚痕。
迷茫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十年前的江州細水氤氳,明月橋下,一個不太正經的劍客將一把碧綠色的長劍塞到不太正經的小竊賊的懷中。
“拿著它,若是再有強盜,江州便要靠你保護啦。”
劍客輕輕拍了拍小竊賊的腦袋,如此說道。
“喂,老頭兒,你要去哪里?”
小竊賊如此問道。
“回昆侖山,我要成為飛升劍仙。”
劍客如此回答道。
“那飛升之后你還會回來嗎?”
小竊賊努力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可難以壓抑的聲音中滿懷期待地問道。
“當然,江州是我的家,當我飛升之后,我會雇一輛最快的馬車趕回江州?!?/p>
劍客捋了捋下巴上孤零零的一縷白胡須,認真地回答道。
“陸地神仙難道不應該飛回江州嗎?”
小竊賊很認真地追問。
“笨蛋,陸地神仙也是人,哪里會飛?!?/p>
于是,不太正經的小竊賊狠狠抿了抿嘴唇,憋住了心中的笑意。
江南商會的拍賣場中,拍賣師的身側擺放著一顆血淋淋的玲瓏劍心,競價之聲此起彼伏。
淚流滿面的小竊賊奮力揮舞著手中碧綠色的長劍試圖沖向拍賣臺,江南商會的保鏢們奪下小竊賊手中的碧綠色長劍,將小竊賊狠狠撲倒在地,小竊賊掙扎著抬起頭,婆娑的淚眼望著臺上那顆血淋淋的玲瓏劍心。
“老東西,你說過飛升之后要回江州的?!?/p>
小竊賊哭喊著,聲音卻被更高的一刻不停的競價之聲淹沒。
最后一滴酒從空落落的酒壇中倒出,最后一滴眼淚從眼眶中涌出,紅傘微微傾斜半分遮覆住了少女的面容,于是趁著無人瞧見,急匆匆掉出一滴眼淚。
“老東西,你終究還是爽約啦?,F在這個世界更加亂七八糟,可好在還能湊合活下去。江州城很安全,小寒劍宮也有了新的劍仙,那就是我啦?!?/p>
輕聲細語的說到話未,少女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些許帶著驕傲。
十六歲成為劍仙,這樣的事情總該驕傲。
“我會和綠芒好好活下去,一切都會好起來?!?/p>
身周的綠色長劍散發出碧綠色光芒,似乎是在回應著少女的話語。
用僅有自己可以聽到的聲音如此說道,而后狠狠擦掉眼角的淚水。
紅傘再次打開,少女的眼淚消失不見。
“喂,孫泊浮,你要不要上來?”
重新換上一副刁蠻的語氣,現出輕盈的笑容,少女站在巨人的臂膀上發出邀請。
完全沒有思考少女的邀請為何如此冒昧,孫泊浮用憤怒的眼神回望著少女。
雖然她講出自己的名字時聲音依然那般好聽,可此時此刻,好聽聲音并無法壓抑憤怒。
“你殺了他們!”
憤怒的指著在流民潮中湮滅的強盜們,孫泊浮大聲向少女指控著。
“你說要放過他們的!你騙人!謊話精!”
孫泊浮抬頭看著巨人臂膀上的少女,近乎吼叫般喊道。年輕的武當刺客感覺自己遭到了一次并不友好的戲耍,于是慌不擇口的指控中甚至夾雜出一句稚童般的說辭。
“是這些東西殺了他們?!?/p>
少女笑吟吟坐在巨人臂膀上,伸出纖細的手指指向流民們,一字一句認真說道,好像在糾正一個很重要的錯誤。
“可……是你丟下了龍腦香!”
刁蠻的笑容失去了讓少年劍客感到羞澀的魔力,孫泊浮繼續憤怒的向著少女吼道。
“是他們先將龍腦香帶到了這片荒原。”
少女笑吟吟地繼續說著,毫無愧疚的神色帶著一副事情本就如此的理直氣壯,于是這樣刁蠻的笑容讓孫泊浮感覺自己像是再一次被戲耍。
詭辯!
孫泊浮在心里如此想著。
可是這樣的詭辯似乎又不無道理。
“這……”
于是雖然依舊憤怒,可孫泊浮卻沒有了責怪,似乎事情好像本來便是這個樣子。
“泊浮師弟……”
還想繼續爭辯,可是身邊傳來紅閃急哄哄的聲音,于是強自壓抑下怒火,略帶詫異的轉頭看向身周,而后孫泊浮很快明白了紅閃的慌急從何而來,少女為何發出了冒昧的邀請。
龍腦香的淡淡香氣依然在荒原中淡淡飄散。
于是流民們繼續暴躁著。
環繞耳邊的嘶吼聲無休止的灌入耳中折磨著少年們脆弱的聽覺,無數雙瘋狂的頭顱一起朝著少年們扭動,無數雙瘋狂的眼睛開始看向四個孤零零的少年。
于是不用發出指令,少年們輕輕邁出腳步,緩緩收縮聚攏在一起。
于是孫泊浮抽出山水雙劍。紅閃在亮出匕首,茶芽將十指插入存放著暗器的腰囊中,文燭的袖袍輕輕會動,幾只墨鴉從袖袍中飛出,繚繞在孫泊浮身周。
流民們快速向著四個少年聚集,洶涌的人潮中,新鮮的血腥氣與淡淡的龍腦香味道裹挾在人潮中更加清晰了。
“喂,孫泊浮,要不要上來呀。”
少女站在巨人的臂膀上,笑聲像銀鈴一般。
“我不會和謊話精當朋友?!?/p>
又是少年的賭氣之說。
于是繼續面對無邊無際的人潮。
孫泊浮感覺自己像是大海中一枚淺淺的礁石,隨時隨地便會被這無盡的大海吞噬。
“真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p>
石頭。
又是莫名巧妙的默契。
少女從巨人臂膀上站起來,狠狠跺了跺腳,似乎開始變得懊惱。
孫泊浮已經無心理會少女的懊惱,因為流民們已經開始試圖沖破四人的防御。
先是兩三個歪歪斜斜的流民嘶吼著沖進來,古怪到刺激耳膜的嘶吼聲讓孫泊浮感覺腦袋有些微微作痛。
圍繞在文燭身邊的幾只墨鴉飛出,束縛住流民的雙腳,而后孫泊浮和紅閃迅速向外躍出,手中兵器亮出鋒刃,本想著將鋒刃抹向流民的喉嚨,可終究還是遲疑一下,俯身切砍向流民的腳踝,于是最先突入的流民倒地,而后更多的流民擁入少年們的防御圈。
“泊浮師弟……保命要緊……”
文燭抿了抿嘴唇,揮動衣袖,放出更多的墨鴉,并不爽利的建議道。
“孫泊浮,再不上來你可要沒命啦。”
巨人的臂膀上傳來少女略微有些急迫的聲音,而后是一個大大的布袋從少女手中扔出,布袋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大大的拋物線,而后散落開袋口,無數片龍腦香在荒原的夜色泛起光芒,像群星散落。
瞬間的安靜。
流民們似乎定身一般停在了原地,細微的尋嗅之聲不斷響起,而后一起轉頭看滿地的龍腦香撲去,然后流民們爆發出更大的聲音,舍棄了四個少年,向著身后的龍腦香撲去。
如退潮的海水,淺淺的礁石浮出水面。
有些奢侈的呼吸一口荒原上涼涼的氣息,少年們享受著劫后余生的片刻閑暇。
“笨蛋,快上來!”
少女站在巨人臂膀上向著孫泊浮急急忙忙地喊道,惶急的模樣并不似刻意的偽裝。
于是,名叫阿撲的巨人緩緩蹲下龐大的身體,將碩大的手掌緩緩放在少年們腳下。
“我不會和謊話精做……”
過于耿直的少年劍客似乎還在堅持自己的底線,卻被身后的文燭捂住了嘴巴,紅閃與茶芽架起孫泊浮,四個少年趁著暮色的掩護匆匆爬上巨人的手掌,順著粗粗的手臂奔跑上巨人的肩膀。
伙伴們放開孫泊浮,孫泊浮憤怒地瞪著他們。
“阿撲,變樹?!?/p>
沒有理會身邊憤怒的少年劍客,少女拍了拍腳下的阿撲。
于是阿撲再次直起身子,兩只手臂高高舉過頭頂,于是輕輕抖動身體,再次將偽裝在身上的樹葉枝蔓伸展開來,一棵突兀的大樹出現在荒原中。
他真的很像一棵樹。
忘記了本該保持的憤怒,孫泊浮抬頭看著頭頂上近乎遮蓋住了星空的枝枝蔓蔓,如此想道。
“趴下,收斂氣機。”
此間的主人沖著少年們惡狠狠說道。
于是少年們乖巧的隱伏在了巨人的臂膀上,于是將身形隱藏在漫天的枝葉當中,刻意收斂起氣機。
巨人的臂膀很是寬闊,于是紅閃、茶芽、文燭們有意無意的隱伏在距離少女很遠的地方。
巨人臂膀似乎又并非如此寬闊,于是留給孫泊浮潛伏的地方似乎僅僅只是在少女的身邊,于是憤怒的孫泊浮只能氣鼓鼓地站著。
“笨蛋,趴下!”
少女狠狠說道。
孫泊浮依然怒視著少女。
然后少女怒視著孫泊浮。
碧綠色的飛劍輕盈的在兩人頭頂繚繞,無聲地飛回到少女后背的劍鞘中。
近乎炫技般的歸鞘之術。
于是孫泊浮只得不情愿地趴在了少女身邊。
沒有人敢抗拒一個劍仙的命令,而且偏偏又是如此年輕的劍仙。
“孫泊浮,你聽?!?/p>
少女微微歪了歪腦袋,無意將頭輕輕靠近了孫泊浮一些,于是少女散落的發絲觸碰到孫泊浮的臉頰。
少年刺客有些慌張地歪歪了腦袋,試圖讓兩人之間保持一個友好的距離,盡力壓抑下心中的慌亂,強迫自己側耳仔細聽著。
嘶吼聲、踐踏聲、慘叫聲、咀嚼聲。
瘋狂的流民們嘶吼著撲向地上散落的龍腦香,撿拾龍腦香的流民被后至的流民踐踏、撲倒,渾濁的人群互相擁擠著掙扎著攻擊著,慘叫聲在空蕩蕩的荒原上回響再回響,散碎的肉與晶瑩的龍腦香混著模糊的血一起吞入口中,咀嚼再咀嚼。
地獄般的景象。
“喂,孫泊浮,他們是壞人嗎?”
少女突然扭頭看向孫泊浮,輕聲問道,發絲再次觸碰到孫泊浮臉頰。
“不,當然不是。他們是襁褓嬰兒的母親,是老邁父親的兒子,是勤勞的莊稼人,是逐利的商人,是本該牧守一方的此地官員,是與你我一樣,生在此世間之人?!?/p>
熟悉的言語,少女自問自答如此說道。
“他們是好人嗎?不,當然也不是?!?/p>
沒有留給孫泊浮回應的片刻時間,少女繼續自問自答的如此說道。
“他們貪婪,他們懶惰,他們向奪目城主伸出貪婪的索要之手,他們抵受不住龍腦香的誘惑,所以他們丟失了一切。善惡不是太平錢的兩面,世間黑白并非你所見的那般清晰?!?/p>
真是一個難以爭辯的說辭,于是孫泊浮沉默下來。
“孫泊浮,要學會思考。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不要再濫用你的善意。”
少女看著孫泊浮的眼睛,如此認真說道。
那天的荒原并不晴朗,星辰總是在隱約之間吝嗇的閃現出點點星輝,可少女的眼眸卻像此刻荒原上最亮的星子,讓孫泊浮再次釋懷。
擁有這雙眼眸的人,不應該是謊話精。
荒原終歸在最后一片龍腦香消失后平靜下來。
最后一絲龍腦香的氣息被荒原上的寒風徹底吹散。
再也尋不到龍腦香的蹤跡。
流民們好像再次失去了生命,行尸走肉般的身體在荒原上無聲游蕩。
似乎……終于……脫離了險境。
“那么孫泊浮,再見啦?!?/p>
幾乎是在下一刻,此間主人下了逐客令。
“什么?”
過于突然的逐客令讓孫泊浮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少年劍客再次做出那個傻呼呼的動作,撓了撓頭,睜大眼睛看著少女。
“請武當少俠著陸啦?!?/p>
于是巨人再次收起那些,緩緩蹲下巨大的身軀,然后將手臂放落在腳下的土地上。
“要知道,像本姑娘這樣的劍仙可是很忙呢?!?/p>
不知所謂的自夸,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就要掩飾不住的小小的得意。
“你要去哪里?”
孫泊浮繼續撓撓頭,同樣冒昧的問道。
“去拯救世界和平?!?/p>
少女理所當然地回答。
“什么?”
一個不知所謂的答案。
“去嫁人?!?/p>
少女一本正經地說道。
“什么?”
更是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
“去做些事情,讓這里變成本來的樣子。”
少女輕輕,終于說出一個聽起來還算正常的答案,于是孫泊浮輕輕的、小心地呼了一口氣,然后少年劍客與他的伙伴們一齊走下巨人的肩膀,溜下巨人的胳膊,輕靈地著陸在這平靜后的荒原上。
“那么孫泊浮,再見嘍。”
少女站在巨人肩膀上朝著孫泊浮擺擺手。
“喂……”
冒冒失失喊了出來,冒昧到似乎就連自己也很意外,可好在聲音并不清晰,荒原中的風也很大。
于是孫泊浮祈求著荒原中凜冽的風再大一些,盡快吹散掉這冒昧的并不清晰的聲音。
可是巨人停下了腳步,然后腦袋頂上再次傳來少女的聲音。
“喂,孫泊浮,你在說什么?”
少女,高高在上地問道。
“你……你……叫什么名字?”
終于還是問了出來,然后迅速低下頭,用腳尖踢起腳下荒原上細小的沙礫,試圖掩飾著自己因為冒昧而帶來的慌亂。
然后是片刻的沉默和一聲輕輕的嘆息。
“孫泊浮,你真不記得我了么?”
巨人臂膀上的少女如此問道。
真是古怪的問題,這明明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卻又再次問出這般熟絡的話來。
于是孫泊浮茫然地抬起頭,而后又茫然地搖搖頭。
“筷子巷紅墻大宅?!?/p>
似乎在哪里聽過,似乎卻又沒有一點印象。
于是再次茫然地搖搖頭。
“哎呀,再耽誤下去,可就錯過本姑娘嫁人的良辰吉日了。阿撲,阿撲,咱們走啦?!?/p>
似乎想起了什么,少女抬頭看看天色,現出一副急慌慌的表情,甚至連聲再見也來不及說出,于是巨人邁出大大的步子,紅傘與擎著紅傘的少女逐漸遠去。
路過路邊的小貨車,巨人再次停下了腳步。
巨人伸出大大的手掌,探出粗粗的指頭,靈巧而又飛快地一件件捏起小木車中滿載的貨物,這光天化日下的打劫手法熟稔到甚至讓孫泊浮隱隱生出錯覺——好像這并非是來自北方的荒原上的巨人,而更像……一位隱匿在市井之中的竊賊。
于是孫泊浮目瞪口呆地看著巨人,似乎察覺到了孫泊浮的眼光,名叫阿撲的巨人甚至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絲難得的閑暇,向著孫泊浮露出一個略顯憨厚的笑容與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將所有貨物一件不差地放在了肩膀上,然后這位年輕的劍仙果斷收起紅傘,像一只貪婪的老鼠樣扎進了貨車中,肆意翻騰著小木車中的貨物,五彩的華光不時在巨人的肩頭亮起……
孫泊浮感覺自己有些暈眩,他甚至開始懷疑這樣貪婪的兩人究竟是不是北方的巨人與昆侖的劍仙,巨人與劍仙似乎本不應該做這樣的事情……
他知道那是奪目城主為新婚之妻準備的嫁妝。
難道,或許,她似乎真的是要嫁人了……
孫泊浮突然生出這樣古怪的念頭,可又知道這明明是少女刁蠻的玩笑。
巨人再次邁出巨大的腳步,逐漸向著遠方而去。
這次,再也見不到紅傘與少女的身影了。
孫泊浮抿了抿嘴唇,狠狠晃了晃腦袋,試圖將有關這位年輕劍仙的一切念頭拋在腦后。
山門的劍客不應該被這樣的瑣事煩擾。
孫泊浮在心中警告著自己。
于是耳邊適時傳來文燭的聲音。
“泊浮師弟,我們還有任務?!?/p>
聰明的策士總是在正確的時機做著正確的事情,就像此時此刻,一句話將孫泊浮的百般念頭消散,眼前的荒原重歸清晰。
耽擱的時間著實已經太久。
于是各自重新收拾行囊,孫泊浮將山水雙劍背負在身后,茶芽收起了暗器,紅閃重新打好綁腿,又是一夜,明明是在追趕千蟄的蹤跡,可似乎隱隱總是感覺距離千蟄愈來愈遠。
來不及再停頓,打開輿圖再次確定奪目城的位置,抬頭在并不晴朗的夜空中搜索著北斗星的位置,而后少年們邁開腳步向北方繼續前行。
平靜的荒原依然令人惱火。
官道總是要在茂密的雜草縫隙中細心尋找。
于是孫泊浮只得亮出山劍的鋒刃繼續開路,流民們繼續在荒原上靜悄悄的游蕩,少年們繼續在荒原上摸索前行。
順著荒蕪的官道繼續向北方前行,而后耳邊突然傳來聲音。
“你們……你們……殺了管家!”
“夫君……夫君……不會放過你們!”
“沒有人敢拿奪目城主的東西!”
是略帶凄慘的指控聲。
是略帶凄慘的詛咒聲。
是略帶凄慘的警告聲。
聲音來自路邊。
用山劍狠狠劈開圍繞在路邊的野草,然后在路邊的一側露出三個女人的身影。
黑發覆面,黑衣覆體,襤褸的衣衫,還有背脊上血淋淋的斑駁的鞭痕……
是奪目城主的休妻。
是曾經被胖子與瘦子喚做“牲口”的可憐之人。
她們依然靜悄悄的蜷縮跪伏著。
女人們依然被韁繩束縛著,即便曾經駕馭此車的車夫們已經湮滅在這片荒原中,即便木車上的貨物已經空空如也,可女人們依然蜷縮跪伏在此地,似乎毫無逃亡的意圖。
或許是受到了太多驚嚇。
孫泊浮在心中如此想著。
“喂,你們自由了,逃生去吧?!?/p>
孫泊浮亮出水劍,靈動的水劍毫無遲滯地切斷三人脖頸上的韁繩。
可是沒有回應。
三張被黑色長發的遮覆的面孔中尋不到生息,三個衣衫襤褸的女人依然像石塑一般跪在原地。
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默著實有些漫長,漫長到孫泊浮身后的紅閃與茶芽不得不向前走了兩步,試圖扶起三位可憐的女人。
就在兩位少年刺客即將接近女人的瞬間,三蓬黑發中露出三張猙獰的面孔,吼叫出更加猙獰的聲音。
“你們……你們……殺了管家……”
“夫君……夫君不會放過你們……”
“沒有人敢拿奪目城主的東西……”
紅閃與茶芽似受到驚嚇一般突然向后跳開。
刺客們本不應該有這樣過激的反應。
于是孫泊浮疑惑地看向三個女人,而后很快明白了刺客們的驚慌為何而來。
那是三張同樣的面孔。
一樣的臉色蒼白。
一樣的滿目怨恨。
一樣冶艷。
并沒有想象中的感激,隨著套在脖頸上的韁繩被水劍切斷,女人們用更加怨毒的眼神注視著孫泊浮,用更加凄厲的聲音沖著少年們嘶吼。
似乎少年們的善意更像是一種惡意的冒犯。
隱隱似乎有并不太好的預感。
而后孫泊浮很快發現了自己的錯誤。
不!
不!
是四張同樣的面孔!
這是三張與雷音水月寺中的奇怪女人一模一樣的面孔!
一樣鮮紅的唇。
一樣冶艷的笑。
一樣的苦命之人的嘆息。
一絲一毫細微之間毫無相差的面容!
似被模具刻印而出般的四章面孔!
沙沙——
沙沙——
又有奇怪的聲音在此時此刻響起。
沙沙——
沙沙——
細細的瑣碎的而又熟悉的聲音。
沙沙——
沙沙——
細碎的聲音好像永不間斷。
并不太好的感覺愈加清晰。
于是孫泊浮將山劍,輕輕向后退了一步,這樣一步的空間足以讓少年劍客洞察出這些細碎的聲音到底從何而來。
是流沙!
三個女人身下黑色的衣衫中,不斷掉落出細細的金色的沙。
“結陣!”
近乎是下意識般大吼一聲,而后孫泊浮果斷反手掏出山劍,而后毫不遲疑地劈砍而下!
山劍的重鋒狠狠砍向三個女人!
嘩——
如水般傾瀉的感覺。
三個女人在山劍重鋒之下化為三捧流沙,在半空中濺起三朵金閃閃的沙浪,而后傾瀉在地上,奔涌至少年們腳下,而后似柔軟的蛇,纏繞出少年們雙腳,攀爬上少年們身軀,吟唱著一樣的詛咒。
“你們殺了管家!”
“夫君不會放過你們!”
“沒有人敢拿奪目城主的東西!”
流沙中再次顯現出三副同樣的面孔……
窒息。
無法解脫的窒息。
掙扎。
只是徒勞的掙扎。
似乎再次陷入相同的困境,雷音水月寺中被沙海奔涌圍剿的一幕再次浮現在孫泊浮腦海中,再次被恐懼籠罩。
他的脖頸有些微涼,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女人們在沙海中顯露出怨毒的面孔,那是與雷音水月寺中的古怪女人同樣的面孔。
同樣冶艷的笑,同樣怨毒的詛咒,像三頭蛇一般扭曲著柔沙的身軀,發出尖利的、刺耳的、令人心煩意亂的笑聲。
孫泊浮拼命集中精神,試圖讓氣機流轉,山水雙劍緊緊握手中,卻毫無劈砍的機會。
他的呼吸愈來愈沉重,眼前的星空似乎愈來愈渾濁,再次陷入這般奇怪的毫無來由的困境。
絕望感籠罩著少年們。
似乎有風。
微微的輕風從半空中飛來。
起先是衣衫微微輕拂。
而后是獵獵作響的聲音。
而后是微風突然大作,狂風突然暴起。
而后是半空中發出綿長而又刺耳的尖嘯聲。
而后是一道奪目的綠色流彩劃破了昏暗的夜空,自遠方而來。
于是被流沙束縛的少年們一起仰頭看向天空。
“是……”
突然的意外讓紅閃有些語塞。
“是劍……”
茶芽艱難地擠出兩個字。
“是飛劍?!?/p>
被流沙束縛的策士文燭依然試圖讓自己表現出策士本該有的冷靜,可顫抖的聲音卻依然掩藏不住驚喜,少年們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是怎樣仇視這把熟悉的飛劍。
“不,是綠芒。”
孫泊浮很認真地糾正著少年們錯誤,喊出飛劍的名字。
于是名叫綠芒的飛劍橫亙在半空中,狹長的流彩收束為一團碧綠色火焰,映襯著流沙中三人女人猙獰扭曲的面貌,女人們依然在喋喋不休地重復著嘮叨了幾萬遍的話語,與雷音水月寺中的女人一樣的喋喋不休。
“你們殺了管家!”
“夫君不會放過你們!”
“沒有人敢拿奪目城主的東西!”
于是飛劍在半空中微微停滯,而后劍身在半空中猛然倒懸,劍尖指向與流沙糾纏的少年們,突然狠狠俯沖而下,狠狠扎入少年與流沙的糾葛纏繞之中。
幻化成十幾道碧綠色的流光,快到近乎是眼花繚亂的在眼前上下飛舞,而后再次停下,猛然飛向半空。
而后是身軀似乎解開了束縛,凝滯的氣機似乎可以緩緩流動,淡淡的血腥氣慢慢從流沙中滲出,纏繞在身的干涸的流沙似乎變得黏稠——
被鮮血浸潤的流沙黏稠得像一團泥巴。
接著,散碎的泥巴稀里嘩啦地從少年們身上脫落掉下,于是女人們凄厲的聲音開始從散碎的泥巴里不斷發出。
“夫君……夫君不會放過你們……”
她們似乎還有生的欲望,散碎在地上的泥巴開始似有生命一般蠕動,起先是一兩塊泥團慢慢蠕動裹挾在一起,而后是三四塊泥團繼續蠕動裹挾在一起,而后是更多的泥巴蠕動裹挾。
散碎的泥塊變為泥團,更大的泥團裹挾成更大的泥土,直到再次成為完整的泥團,而后三個女人的臉再次從泥團中浮現而出。
似乎永遠無止境。
孫泊浮有些煩惱地揉了揉腦袋。
可好在綠芒依然繚繞在頭頂。
孫泊浮試圖耐心地向女人們溝通,他俯下身子問道:“你們……來自哪里?”
明知故問的鋪墊,當然是來自奪目城。
“你們為何會……變成這樣?”
這是自昨夜雷音水月寺中便一直橫亙在心頭的問題。
冶艷的女人們,無止境的沙卻似乎永遠不會停止。
帶著少年特有的好奇與善意,孫泊浮壓抑住自己的煩躁與不安,試圖和腳下這攤融合在沙子里的女人們做一次友好的溝通。
可是似乎并沒有效果。
“夫君不會放過你們?!?/p>
“你們殺了管家!”
“沒有人敢拿走奪目城主的東西。”
永遠一成不變的繁綴的說辭,似乎永遠不會改變。
永遠一成不變的怨毒的語氣,似乎永遠無可化解。
于是,孫泊浮向著頭頂上的綠芒眨了眨眼。
于是,頭頂上的綠芒抖動了一下劍身。
似乎很有默契。
于是,孫泊浮再次眨了眨眼。
于是,綠芒再次狠狠扎下。
眼花繚亂的綠光在腳下的爛泥團中十幾次繚繞翻飛,刺穿再刺穿……
而后是女人們的慘叫聲在泥團里發出,更多的殷紅的血從泥團里流出,讓泥團變得更加黏稠,女人們的臉在泥團中更加扭曲。
閃耀著碧綠色光芒的飛劍飄然飛回,懸浮停在孫泊浮的身側。
孫泊浮平生第一次體會到劍仙的感覺。
以意御劍,一念千劍。
狐假虎威的小小快感讓孫泊浮的嘴角抿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小笑意。
于是孫泊浮試圖再做最后一次溝通。
“你們到底為何變成這樣?”
孫泊浮輕聲問道。
你們到底為何變成這樣?
似乎像永遠死不掉的怪物。
冶艷的面容可以幻化成瑣碎的無邊無際的沙。
還有似乎永遠一成不變的怨毒。
你們到底為何變成這樣?
孫泊浮疑惑地看著腳下。
沒有回應。
三個女人的面容在泥團中掙扎、扭曲、擠壓,更多的殷紅的血從泥團中流出。
而后泥團掙扎著伸出一條觸須似的小小手掌,掙扎著握住孫泊浮腳踝,這樣的沙掌讓孫泊浮想起雷音水月寺女人幻化的巨大沙掌。
似乎連攻擊的手段都如出一轍。
似乎敵意永遠無法消融,即便死到臨頭依然做出徒勞的攻擊。
似乎永遠無法溝通。
似乎永遠無法解脫。
于是孫泊浮抬頭看向天空。
于是在孫泊浮身邊盤旋的綠芒再次綻放出綠色的光芒。
而后碧綠色的光芒狠狠刺下。
砰——
一聲響動。
綠芒徹底刺穿黏稠的泥團,血淋淋的泥團在荒原上四下迸濺,三顆血淋淋的女人的頭顱從泥團之中滾動而出,像三顆帶著草屑的皮球,滾動到孫泊浮腳下,停住。
三雙猙獰的眼睛依然猙獰地注視著孫泊浮,只是眼神中混亂的神采逐漸消退,而后再無聲息。
(未完待續)
(責編:空氣)
在綠芒的幫助下,少年們的危機得以順利渡過,然而縈繞在心頭的疑惑卻更多了。這些沙子女人為何都長得一模一樣,奪目城城主又究竟干了些什么殘忍的事情?少年們能順利到達奪目城嗎?精彩盡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奪目卷(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