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豐
我要說的,是正月里看秦腔的事。
正月里最主要的事情是過年,過年除了敬先人、串親戚,還有兩件大事,就是看戲、耍社火。正月初四,臨近的兩個大莊董家河、張家河的戲一前一后上演了,各演了三天三夜;初十晚上,社火就開始了,一直鬧到正月十五。六天六夜的戲,六個晚上的社火。
吃罷早飯,晌午時分,估摸著戲快要開演了,村子里年齡大些的娃娃就扯著嗓子吆喝開了:“看戲走!”然后挨家挨戶地約伙伴。不一會兒,大路上,全村人幾乎傾巢出動,浩浩蕩蕩地向戲場開進。
看戲就是我們農(nóng)村人的“嘉年華”。母親給孩子穿上了新衣裳;小姑娘把頭發(fā)篦了又篦,兩個長長的辮子辮得光溜溜的;小伙子戴上了出檐的帽子,在帽子里墊上報紙,好讓帽兒更棱;老漢披上了棉大衣—棉大衣一定要披著,才能顯出老者的持重和威嚴(yán)—有石頭鏡的一定要戴上,再把煙鍋子裝好,吸著,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那才叫“有范兒”!少婦們的手里一定不會空著—她們是農(nóng)村最辛苦的一群人,兩只手從來沒閑過。她們要么胳肢窩里夾著六月里折好的麥稈,胳膊上掛著已經(jīng)編好的草編,草編的一頭兒還在兩個手里,只見七根麥稈快速地舞動,一會兒草編又長出了半截兒;要么還在納第四個孩子的鞋底。過年的時候,母親的任務(wù)就是給幾個娃每人做一套新衣裳,納一雙新鞋,年前忙得沒做完,過年時還得抓緊做,好讓娃早些穿在腳上—他們眼巴巴地等著呢!
你說,我們怎么就那么愛看戲!一說看戲,肚子也不餓了,口也不渴了,魂都沒有了,恨不得長出兩個翅膀,呼哧一下飛到戲臺跟前。
董家河的戲臺很高,看戲得仰起脖子,在那一帶算是較為顯赫的建筑。演員上場、下場的門楣上,寫著“出將”“入相”。左右兩側(cè)有文武場的空地。戲臺的兩面早就貼好了對聯(lián):愿聽者聽,愿看者看,聽看自取兩便;說好就好,說歹就歹,好歹只演三天。有一年寫的是:戲臺上談古論今假意明知,汝偏落淚;塵世中名纏利鎖甜言好聽,你要當(dāng)心。戲場大,戲場的周圍,賣瓜子的、賣糖瓜兒的、賣油餅的、賣花布的和賣針頭線腦的,散了一圈兒。
導(dǎo)演、演員、操樂器的,都是農(nóng)民。每年農(nóng)歷十月以后,天寒地凍,農(nóng)活兒基本結(jié)束,農(nóng)民們就在家里貓著,董家河、張家河兩個莊子就開始排練過年要唱的戲。要把這六場戲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爻聛恚€真不容易!生旦凈末丑得全乎,戲裝不能馬虎—你不能讓包公穿著小生的服裝上場吧?戲靴沒有就算了,打底的衣服沒有就把自己的穿上,但外裝一定要像模像樣。吹的、拉的、彈的樂器,各人準(zhǔn)備各人的,但鼓呀、鑼呀、鈸呀,必須從公里出。幕布、燈、桌椅板凳這些,一樣都不能少!最少得有六個本子的大戲,還要有些折子戲。另外,得新排一兩本,不然年年唱那么幾本戲,會被人家譏笑。兩個村子的戲看完了,人們總是要評價一番的:“今年,董家河的《鍘美案》比張家河演得好!”“扮秦香蓮的女娃是誰家的?是個把式!”“唱包爺?shù)男』镒樱ぷ泳拖衿畦專 边@樣一來,兩個莊子間無形中有了一種競爭的壓力,每年都要出些彩頭。
那年正月,我剛過五歲,大家風(fēng)風(fēng)火火吆喝著去看戲,不料我爺有了啥事情,去不了。
我說:“爺爺,你不去了,我看戲跟著誰呢?”
爺爺不想讓我去,但我一嘟囔,爺爺就拿我沒了辦法,對著我三姑說:“把娃領(lǐng)好。”
我就高高興興地跟著三姑去看戲了。那天演的是個啥戲早就忘了,只記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卣玖艘粦蚺_子人,有的人背后還插著四桿旗,威風(fēng)得不得了。有一個是紅臉,有一個是黑臉,兩個人因為什么事打起來了,打著打著,黑臉跑了,我看得可高興了,其他啥印象都沒有了。
一回到家,爺爺就問我:“狗兒,今日演的啥戲?”
我說:“不知道。就是有兩個人,一個是紅臉,一個是黑臉,紅臉把黑臉打得狠!”
家里人“哄”地笑起來了。
沒想到,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我迷上了秦腔。過年時,跟著村子里的大孩子到處跑著看戲。那時候三爸還在上高中,是個秦腔迷,買了好多劇本,他看完了我看,一邊看一邊唱,記了好多個完整的劇本,學(xué)了好多種唱腔。一個人走路,給牲口圈擔(dān)土,給豬喂食,給驢添草、飲水—干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就放開喉嚨,生旦凈末丑,一個人全包了。《三對面》是《鍘美案》里的一折,我一個人既是包公,也是秦香蓮,又是嵐平公主。吼一嗓子,真有說不出的舒坦!五年級時,班里一個同學(xué)拿著一本《王佐斷臂》的秦腔劇本,我借來看,覺得不過癮,索性抄!從星期日的早上開始整整抄了一天,吃過晚飯,又點著煤油燈抄,一個劇本抄完,雞叫了。
好秦腔好到了這個程度。
有一出折子戲叫《柜中緣》,其中有一段是講大人要出門,叫女孩子好好在家,把門守好。女孩子調(diào)皮,在屋里坐不住,就坐在家門口繡花。哎喲,董家河的那個女子,把戲里的那個小姑娘演活了!只見她一會兒穿針,一會兒引線,一會兒把線捋一捋,再“嘣嘣嘣”地彈幾下,那婀娜的身段、頑皮的神態(tài),再配上悠揚的音樂,真不知迷倒了多少我這樣的少年!有時候看著看著,就迷瞪了:要是能娶個這樣的女娃做老婆,多好!據(jù)說,直到現(xiàn)在她還在唱,是把秦腔當(dāng)成畢生的事業(yè)了。
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縣劇團來鄉(xiāng)里演出,要買票才能看。這可是專業(yè)劇團的演出,和農(nóng)民的草臺班子的演出有本質(zhì)的不同。可我們這些學(xué)生哪兒有錢買票呀,就在劇場的門外面伸著耳朵聽。劇場是一個堡子,堡墻相當(dāng)高,想翻墻進去根本不可能,想聽又聽不到,可真的想看呀!我們就在門口守著,看把門的能否發(fā)發(fā)善心,放我們進去。有一次,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把我們放進去了!進去的時候,戲已過半,但能看半本子也是非常幸福的。
后來,我進了城,成了老家人眼里的“城里人”,戲看得少了;再后來,連戲都不哼了,小時候記的那些劇本唱腔也忘得差不多了。真想像小時候一樣,美美地看幾天幾夜的戲,美美地吼一嗓子,可已經(jīng)沒那種心勁兒了。
噢!我的秦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