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國泰
宋 霖
2013年11月12日,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首次明確提出“建立國家公園體制”[1]。2015年9月21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總體方案》(以下簡稱《方案》),其中第十二項內容即對《決定》中提出的要求做出了解說:“建立國家公園體制。加強對重要生態系統的保護和永續利用,改革各部門分頭設置自然保護區、風景名勝區、文化自然遺產、地質公園、森林公園等體制,對上述保護地進行功能重組,合理界定國家公園范圍。國家公園實行更嚴格保護,除不損害生態系統的原住民生活生產設施改造和自然觀光科研教育旅游外,禁止其他開發建設,保護自然生態和自然文化遺產原真性、完整性。加強對國家公園試點的指導,在試點基礎上研究制定建立國家公園體制總體方案。構建保護珍稀野生動植物的長效機制。[2]”
不難看出,國家關于國家公園體制的頂層設計思路是清晰的,國家公園不僅保護自然生態,而且也保護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自然文化遺產及其原真性與完整性。但就近年來學界對我國國家公園體系建設的相關研究來看,多是對美國國家公園以保護自然環境為首要目標的建設經驗的引介[3-5],或是以自然保護區為代表的國家公園制度建設的探討[6-7],并將國家公園的主要保護對象較局限在自然資源方面[8-9],而對同屬于國家公園體系的風景名勝區,以及國家公園中文化遺產資源的保護重視程度不足,有待加強。
《方案》中所提出的保護思路明確體現出了中國特色:中華文明上下5 000年,我們的祖先不斷地與山川湖海親近,在“天人合一”的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哲學思想引導下,衍生出無數名山勝川,其中,歷史遺存不斷地與自然融合成一體,成為世界發展史中重要的人與自然共同創作的作品而流芳百世。中國國家公園體制的建設也應當沿承這一特色,與其他國家的國家公園建設相區別。基于此,本研究通過比較中外自然保護地體系發展過程,展現我國自然保護地在保護利用和管理上的特色,梳理和歸納中國風景名勝發展的階段和特點,明確風景名勝區區別于其他各類保護地的價值,從而為國家公園體制下風景名勝區的發展提供路徑參考。
美國于1872年3月1日命名的黃石國家公園(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是世界上第一個國家公園[10],以此為始,美國逐步探索并建立起以國家公園來保護自然資源和野生動物的制度,此后逐漸影響到世界多個國家,各國學習美國在本國自然環境優美之地建立起國家公園[11],但由于國情不盡相同,國家公園的體制建設也各不相同,但是有一個原則是不變的,就是因地制宜地以符合本國國情為宗旨,這也導致了各國所設定的保護對象有所差異。
1972年11月16日,聯合國教育、科學和文化組織(UNESCO)在巴黎通過了《保護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以提高各國對自然保護地及其保護對象的認識。《公約》分別明確了世界文化遺產和世界自然遺產保護對象及其范圍。其中,文化遺產為“從歷史、藝術和科學觀點來看具有突出的普遍價值的建筑物、碑雕和碑畫,以及具有考古性質的成分或結構、銘文、窟洞及聯合體;從歷史、藝術和科學角度看在建筑式樣、分布均勻或環境風景結合方面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單立或連接的建筑群;從歷史、審美、人種學或人類學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人類工程或自然與人聯合工程及考古地址等地”[12]。自然遺產為“從審美和科學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由物質和生物結構或這類結構群組成的自然面貌;從科學或保護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地質和自然地理結構及明確劃為受威脅的動物和植物生境區;從科學、保護或自然美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自然景觀或明確劃分的自然區域”[12]。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布《公約》的目的,就是為了平衡各國對保護地保護內容和價值的科學認識,使得各國申報的世界遺產不至于出現太大的偏差。顯然,《公約》成了各國保護地體系中鑒定保護資源的規范或者說是聯合國制定的國際標準,因此《公約》很自然地引起全球各國保護地體系的高度重視。
改革開放以來,全國各行業都在邊學邊干、摸索前進,我國保護地體系的建設也不例外,同樣在學習中嘗試著與國際接軌。
1978年3月6—8日,國務院召開的第三次全國城市工作會議中提出“對現有的園林、綠地、名勝、古跡和風景區要加強管理”[13]。此后,中國風景名勝資源保護、利用與發展受到國家及各省市和學界的高度重視,并委派政府官員與高校學者前往發達國家學習國家公園保護與管理的先進經驗。如1981年9月3—24日,時任國家城市建設總局副局長的秦仲方率領中國風景園林專家代表團前往美國進行了為期3周的訪問,期間參觀了紐約、華盛頓等地的多處國家公園、植物園、娛樂區及歷史文化古跡[14],并在回國后對美國的國家公園等發展情況作了報告,這無疑促進了中國保護地在建設初期向以美國為代表的世界先進經驗的學習。
比較中國和世界對保護地的描述或定義來看,成立于1948年的世界自然資源保護聯盟(IUCN)①將國家公園描述為“大面積自然或近自然區域”,其要義在于保護該區域的自然環境、生物多樣性及其生態系統的特征,同時為人們提供與其環境和文化相容的,并在精神、科學、教育、休閑和游憩等方面有所助益的機會[15]。據此可知國家公園屬于自然保護地的范圍。而自1982年中國審定第一批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以來,在1985年由國務院發布的《風景名勝區管理暫行條例》中,即規定“凡具有觀賞、文化或科學價值,自然景物、人文景物比較集中,環境優美,具有一定的規模和范圍,可供人們游覽、休息或進行科學、文化活動的地區,應當劃為風景名勝區”[16]。我國的風景名勝區與IUCN定義的國家公園有異曲同工之妙,說的都是大面積的自然區域,都帶有環境與文化相容的休閑與游憩功能,但在生物多樣性與生態系統保護方面,兩者的保護重心有所區別。
除風景名勝區外,國務院于1994年10月9日發布了《自然保護區條例》,建立了自然保護區制度,另外亦有多個部門認為有必要發揮各自專業的管理作用,先后設置了相應的專類公園(表1),使得中國的保護地管理出現了混沌狀態,實際上形成了國家公園系列。
1.3.1 風景名勝利用初始期
中國歷史悠久,人們對風景的認識隨著中華文明的發展而發展的。在我國遼闊的山地河湖間,流傳著多少人們對大自然景觀的傳頌,《詩經》《山海經》《水經注》等古籍中都有詳盡的描述。我國對風景名勝的發展利用源于軒轅黃帝的傳說,黃山原名黟山,唐天寶六年(747年),唐玄宗根據黃帝在此采藥、煉丹并得道升天的傳說改黟山為黃山,并延傳至今。從黃帝始歷代先民與黃山互動了幾千年,黃山不僅沒有“傷筋動骨”,而且取得了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平衡,成為全球首個集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生物圈保護區、世界地質公園于一體的“名錄遺產全冠王”[17]。又如,周文王,其圍方七十里,興建“靈囿”,依托大自然的美景,內養百獸鳥魚,供觀賞狩獵。這種以自然山水、花草樹木為主,養鳥飼獸,挖池筑臺,專供帝王貴族游憩娛樂狩獵的囿,用現代思想來認識就是狩獵場[18]。
從山水審美觀的初期認識到利用是一個轉化過程。人們將山水景觀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來看待,并將山水景觀作為風景名勝來開發則要追溯到魏晉南北朝。魏晉名士多喜歡到山景水畔行吟嘯傲,帶有宗教神秘色彩的“修禊”節日,此時已演變成三月早春在水濱舉行的群眾性的郊游活動。
1.3.2 風景名勝利用穩定期
“天下名山僧占多”,這是我國古代以名山為主的風景名勝地區建設傳統的真實寫照,這一現象的產生和發展與我國古代佛教、道教從統治階層到普通百姓中的深遠影響不無關系。特別是宋、元以后,佛教禪宗盛興,承傳最長,其教義與儒家思想融匯并多包含于中國傳統文化中,明代朝廷更是推行嚴格的宗教管理制度。因此,由于宗教本身和朝廷對待宗教的態度這兩方面的原因,佛、道兩教從明代以后處于保守平穩傳布狀態,在這種情況下,宋、元以來的風景名勝發展利用處于穩定發展階段。
此外,明清時期在風景名勝建設利用中不僅對建筑精雕細刻且風格也突出地方特色,還產生了一批游記作家。這些作者不僅對山水風景刻畫細致入微,且對構成風景的自然物體與自然現象的成因進行科學的推斷與評價,其中最為典型的作品是《徐霞客游記》③。
1.3.3 風景名勝資源學科發展全新期
風景名勝資源學科得到全新發展之時,歷史已進入20世紀后半世,特別是我國進入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風景名勝區事業才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大發展。自1978年,國家開始明確要求加強風景區管理,到1982年國務院審定第一批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再到1985年國務院發布《風景名勝區管理暫行條例》,我國的風景名勝區事業開始走向依法管理之路。自2006年國務院公布了《風景名勝區條例》以后,風景名勝區管理更上一層樓,法制化更為嚴格。1982年至今,國務院先后公布了9批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共計244處。由于風景名勝區自然環境優美、人文景觀深厚,截至2019年,在我國現有的55項世界遺產中,有33項涉及或以風景名勝區為主體,占我國世界遺產總數的60%。
在風景名勝區發展的進程中,我國高校、研究院、規劃院的專家學者為中國的風景名勝資源保護、風景名勝區規劃設計及建設管理出謀劃策、竭盡全力。其中同濟大學丁文魁教授出版了《風景科學導論》一書,系統地將科學性這個命題引進了風景資源開發與風景區規劃設計領域。《風景科學導論》全書共分四章:第一章,討論風景科學體系;第二章,分析研究風景資源開發;第三章,講述風景區規劃的基本原理與方法;第四章,提出了風景設計的指導性理論基礎與設計構思方法[19]。丁文魁教授的著作將風景名勝區的資源保護、規劃設計、建設管理提升到科學的高度來認識,為我國的風景名勝區事業發展奠定了科學的理論基礎。
建立國家公園體制的目的就是為了促進我國自然保護地體系的全面保護與可持續發展,將我國的國家公園管理制度與世界接軌,但是如何接軌還尚未定論。世界各國的國家公園體制也不盡相同,因此與世界接軌,并不是與哪個國家接軌,而是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保護公約的引導下,將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世界自然遺產與文化遺產資源保護到位,在凸顯遺產保護價值的同時,得以永續利用。

圖1 1993—2019年世界文化景觀遺產項目數量統計(作者繪)
世界遺產包括世界文化遺產、世界自然遺產、世界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產3類,其中文化景觀作為一項重要的遺產類型隸屬于文化遺產。截至目前,全世界范圍共有1 121處世界遺產(2處被除名),其中文化遺產869處(包含文化景觀114處,其中1處被除名)、自然遺產213處、雙重遺產39處④。
文化景觀這一概念是1992年12月在美國圣菲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第16屆會議時提出并納入《世界遺產名錄》中的[20]。文化景觀代表《公約》第一條所表述的“自然與人類的共同作品”,其核心是人與自然的共同創作,是架構自然遺產和文化遺產的橋梁,包含由人類有意設計和建造的景觀、有機進化的景觀,以及聯想性文化景觀3種類別[21]。同濟大學韓鋒教授闡述了世界遺產中“文化景觀”這一理念和類別產生的過程,指出其修正了西方對自然和文化二分法的對立性,并點明英國湖區(The English Lake District)在申遺過程中最終明晰其文化景觀的價值,這對世界遺產中引入文化景觀是極其重要的[22]。自1992年納入《世界遺產名錄》后,“文化景觀”引起各國的高度重視,這一遺產類別的加入,解決了對人與自然長期互動共生發展而遺留下的遺產精華的價值識別和保護難題。圖1統計了自1993年以來歷年登錄的世界遺產中文化景觀類型的數量,表明這一類型自納入《世界遺產名錄》后得到世界各國的認可并形成共識,成為重要的世界遺產類型。
風景名勝區不僅凸顯了我國自然和文化的遺產價值,更是文化景觀遺產類型的典范。1996年廬山作為文化景觀遺產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在其申遺過程中同樣也走過彎路。因為廬山既有知名的人文名勝,又有優美的自然風景,起初申請世界遺產時,其走的是雙遺產申請之路,但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遺評估專家經過對廬山的全面考察,認為廬山的風景名勝更接近于文化景觀世界遺產。牯嶺鎮的萬國建筑群既結合了廬山的避暑氣候,又順應了廬山的自然山地環境,與廬山風景交融成一體。廬山的世界遺產體現了人與自然共同創作的文化景觀特點。2003年,《世界遺產文化景觀(1992—2002)》報告中點名中國似有故意規避文化景觀類別的申報之嫌,而中國具有源遠流長的天人哲學思想,其眾多遺產中有極具全球代表性的文化景觀[22]。此后,中國加緊文化景觀遺產項目的申報,除廬山外,山西五臺山、杭州西湖、哈尼梯田、左江花山巖畫共5處世界遺產作為文化景觀遺產類別登錄,都是我國著名的風景名勝區。
1982年國務院公布了第一批“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其對外的英文名稱為“National Park of China”,它標志著中國的國家公園制度步入了由國家主導建設的階段。當時的國家城市建設總局(城鄉建設環境保護部)多次組織專家調研和去國外學習,希望能借鑒國際慣例建設中國的國家公園。但在名稱的選擇上,根據中國自然與文化相結合的“天人合一”理念,在“國家公園”“風景名勝區”“自然風景區”3個名稱中選擇了“風景名勝區”作為有中國特色的國家公園[23]。從第一批44處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名錄中看,除了黑龍江鏡泊湖、五大連池、廣東肇慶星湖、廣西桂林漓江、四川黃龍-九寨溝、貴州黃果樹瀑布、云南石林和新疆天山天池8處相對為自然風景外,其余36處都是自然與人文景觀交融成一體的風景名勝。即便是那8處自然風景之地,仍有許多自然與文化相融的景觀場景,如桂林漓江與劉三姐,黃龍-九寨溝與藏族、羌族文化,云南石林與彝族文化及其阿詩瑪的故事,以及新疆天山天池的哈薩克族牧場等。

表1 中國現有國家公園和保護地(單位)類型
因此,1982年國務院在批復國家公園的過程中選用“風景名勝區”作為中國國家公園,既符合中國實際,又能和世界接軌。體現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人與自然共同創作”的文化景觀世界遺產的特點。
在提出建立國家公園體制前⑤,中國以國家級或“國家”打頭命名的公園和保護地(單位)有: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國家森林公園、國家地質公園、國家礦山公園、國家水利風景區、國家濕地公園、國家城市濕地公園、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國家海洋公園、國家沙漠(石漠)公園、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國家旅游度假區和國家級旅游景區14種類型(表1)。這種多類公園并存、管理混亂的局面相當于美國1832—1933年100年間出現的現象——國家公園在各個部門的管轄下各自發展的狀態。對比美國國家公園系列分類來看,其包括了國家保護區、國家公園、國家歷史公園等19種類型[24],美國政府設有國家公園管理局統一管理各類國家公園,并設有丹佛國家公園規劃研究中心統一編制各類國家公園規劃。相較于美國花費了百余年逐步建立起較為完善的國家公園制度,我國才剛開始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加掛國家公園管理局,開始著手統一管理種類繁多的公園和保護地。在我國這14種類型的國家公園和保護地中,只有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是按法規建立并報國務院批復的保護地,其余都是由各個主管部門根據各自的管理職責分別組建的,因此出現了“一地多園”的重置問題。可見《總體方案》提出改革各部門分頭設置的各類保護地,對其功能進行重組并合理界定范圍是非常必要的。近期,自然資源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多次明確在國家公園體制中將“風景名勝區體系整體保留”[25],由此,中國的國家公園體制可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和自然保護地類型歸類整合,形成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風景名勝區和自然公園4種類型,分別對應自然遺產、生物圈保護地、文化景觀遺產、世界地質公園。而如何區分各類保護地并結合其特征和價值提出適宜的發展路徑,是此次國家公園體制改革的重點。
由于上下5 000年歷史積淀,中國的山川湖海到處都留下先人的遺跡,嚴格意義的純自然區域少之又少,往往是大山深處有山寨,白云生處有人家。因此中國山川湖海自古以來都有管理,歷代都有“禁山令”,特殊地區禁止伐木,以此保護自然生態環境。據記載,中國古代最早設官吏管理與保護自然資源及其生態環境可追溯到周代,《周禮》中設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制度,其中“地官”下設“山、林、川、澤”官職,分別負責管理相應的自然地域[26]57。《唐六典·卷七·虞部》規定:“虞部郎中,員外郎掌天下虞衡、山澤之事,而辨其時禁。”唐代的虞衡所管理的內容相對較多,包括山川湖澤、園囿、狩獵、環境綠化、郊祠神廟及五岳與名山的保護等[26]149,實際上已接近了我國現在的管理模式。宋、明代沿用了唐代的虞衡管理。清代對自然生態的保護也高度重視,筆者曾主持承德市圍場縣旅游發展規劃,在資料收集的過程中了解到,康乾盛世年間,為訓練士兵的騎術與戰斗能力,清統治者在壩上草原設置狩獵圍場72圍,但每年只允許在一圍中狩獵,72年輪回一次,可見其對草原生態及其草原生物多樣性的保護意識。因此,中國的風景名勝能作為歷史遺產保留至今,不僅與歷代先民對自然山水合理利用有關,而且與歷代官府對山水環境的管理密切相關。
風景,《辭海》作風光、景色之解,可理解為大地景觀;名勝,可解讀為著名勝景,這個勝景可以是自然勝景如黃山上的“夢筆生花”孤峰奇松,亦可以是人文勝景,如位于武漢長江南岸蛇山之巔的黃鶴樓,當然也可以是人與自然共同創作的勝景,如云南哈尼梯田。這些勝景都有個共同點,就是無論是自然山石、風景建筑甚至生產場地,都能將人文景觀融入自然環境中,與大地景觀交融成一體,和諧地融入自然肌理中。黃山勝景“夢筆生花”如果不是因為它的花崗巖地層,經過日曬雨淋、風化剝蝕而形成的花崗巖峰林地貌,人們很難聯想出“夢筆生花”之意。同理,勝景“黃鶴樓”如果不是處在長江南岸蛇山之巔的山水景觀中,也不可能成為中國的四大名樓。因此風景名勝是自然界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自然與自然、自然與人文和諧于一體的完美肌理。正因如此,風景名勝資源保護首先是其所處自然界整體環境的保護,沒有了自然界的基礎支撐,風景名勝也就不復存在,即風景名勝區保護的實質是保護自然環境的完整性。
以自然景觀為基礎,中國的風景名勝在歷代的保護、利用和管理中演化并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價值,正是“文化景觀”所強調的人類社會與聚落在自然環境的物質性制約或機會下,以及在社會、經濟、文化等因素的內在與外在的持續作用下的演進,突出強調了人與自然之間長期與深刻的相互作用的產物[27],成為典型的人與自然互動后遺留下的遺產精品,同時也是風景名勝區區別于其他自然保護地的顯著特征和代表性價值。
改革開放以來風景名勝區的設立,延續并發展了中國自古以來風景名勝保護和利用方式,并對其進行了良好的管理。風景名勝區體系整體保留后,如何協調其與自然保護區等其他多類保護地的空間范圍、管理權屬重疊的問題,是目前國家公園體制建設初期的關鍵。2019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的指導意見》中,將自然保護地按照生態價值和保護強度高低依次分為3類: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和自然公園[28]。按照現有的相關法規層級和行政管理部門級別來看,風景名勝區作為獨立類型應當與自然保護區平級。在保護自然資源的生態價值的基礎上,風景名勝區更將自然資源視為風景資源,并對其景觀價值加以識別和重視,這也是長期以來風景名勝區與自然保護區等各類保護地在各方面產生矛盾的源頭,但在保護和合理利用自然資源方面,這些保護地的目標是一致的。

圖2 基于價值識別的國家公園與自然保護地類別與層級(作者繪)
基于不同的價值取向,在整合各類保護地的實際操作中,可以借鑒世界遺產價值評估和闡釋的經驗,將自然保護區作為生態價值保護的范型,將風景名勝區作為景觀價值保護和利用的范型,辨別這些區域中自然資源最主要的價值和現狀,厘清現有多類保護地的重合空間(圖2)。1)對自然生態環境極為脆弱、自然生態系統極為典型的生態價值突出的保護地,應當保留自然保護區;而對體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自然環境,以及已形成依托于自然環境而生的人居環境和風俗民情等景觀價值突出的保護地,應當保留風景名勝區。2)對生態價值、景觀價值等自然、文化多方面綜合價值顯著且突出的保護地,應上升為國家公園。3)其他各類保護地與自然保護區和風景名勝區重合的,應當以這二者為標準進行判別,對各方面價值較為平均不集中且未在某方面有突出價值的保護地應降為自然公園。國家公園各保護地類型的調整應當遵循“提高標準,調整空間,分級保護,突出核心”的原則,即提高價值標準和保護級別,從而提高準入門檻以調整非本類保護地代表性價值的或未達到本級別價值標準的空間,落實不同強度的分級保護以突出國家公園及各類保護地的核心價值,從而明確各類保護地的保護內容和利用發展路徑。
針對風景名勝區,結合我國風景名勝資源保護利用和管理的傳統經驗,在納入國家公園體制后,風景名勝區應繼續實行管控式可持續發展模式,基于風景名勝資源的景觀價值,在保護的基礎上發展以旅游為主的綠色經濟。如泰山、黃山、武夷山、九寨溝、武陵源和峨眉山等風景名勝區,都在很好地保護風景名勝資源并登錄世界遺產的同時,依托旅游業帶動了地區經濟發展,實現了保護和發展的雙贏。管控要求對風景名勝區中的生態保育區、自然景觀區、文化遺跡區等核心景區實行游覽容量的控制,對入口服務區實行特許經營模式,帶動景區入口社區的建設與發展。風景名勝區能因此保護自然與文化景觀,又能促進地方經濟可持續發展,實現“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的愿景。在保持風景名勝資源的活力同時,不斷衍生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新價值和特色,從而使得風景名勝經久不衰。
風景名勝資源是我國歷朝歷代人與自然共同創作的融入自然肌理而又極具文化特征的景觀,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智慧結晶,形成了我國傳統的保護和利用經驗。改革開放以來歷經40余年,中國風景名勝資源保護、利用與管理得到國家和社會各界的高度重視,延續了歷代管理風景名勝的傳統,并建立起風景名勝區制度。“風景名勝區”這一稱謂就是根據中國自然與文化相結合的特征所選擇的結果,從名稱上即可體現出中國特色,并自建設初期就譯為“National Park of China”作為中國的國家公園與世界各國進行交流。同時,中國風景名勝區是我國申報世界遺產的主力軍,代表了我國自然與文化遺產資源的最高品質,體現出中國自然保護地保護和發展的特色,是中國人民對全球可持續發展所做出的特殊貢獻。風景名勝區是中國“天人合一”可持續發展理念的產物,同時也展現并證實了歷朝歷代官府保護自然山水、發展社區社會的管理能力與水平,是一筆不可多得的歷史財富,對今天的生態文明建設有著特殊的指導意義,風景名勝區及其所體現的自然與文化結合的特征,在國內各類保護地中也有其與眾不同的價值。
在國家公園體制的建設中整體保留風景名勝區體系的決定是極具遠見卓識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體現。本研究借鑒世界遺產價值評估的方法,在國家公園體制以自然資源的生態價值為依據的3個分類的基礎上,拓展出價值評價的景觀維度,以識別和區別風景名勝區與其他各類保護地的不同特征,并以此為指導調整現有各類保護地中重疊的空間,為初建中的國家公園體制分類分級理出頭緒。風景名勝區的保留,使得其資源保護和地區發展雙贏的管理經驗和發展路徑得以延續,也使得以風景名勝為表征的我國自然資源所具有的自然與文化融合的特征和價值得以保留。而國家公園與各類保護地具體的價值評價標準和不同的發展模式,有待在今后的研究中進一步深入和拓展。
注釋:
① IUCN作為在世界范圍內影響、鼓勵及協助全球社會保護大自然整體性和多樣性的國際組織,還與UNESCO下的世界遺產中心(WHC)展開合作,評估申請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遺產,并監測世界自然遺產的保護狀況。
② 中國旅游景區質量等級劃分的景區級別共分為5級,從高到低依次為AAAAA、AAAA、AAA、AA、A級。其中AAAAA級為中國旅游景區最高等級,代表著中國世界級精品的旅游風景區等級,本次統計以此級別數量為準。
③ 徐霞客(1586—1641),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22歲開始出游,此后30多年間足跡遍及江南、東南、華北、西南各省,用日記的體裁寫成游記共10卷。
④ 引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中心官網“World Heritage List(世界遺產名錄)”(http://whc.unesco.org/en/list/)。
⑤ 在建立國家公園體制提出后,2017年5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國家“十三五”時期文化發展改革規劃綱要》中明確提出規劃建設一批“國家文化公園”,并于2019年12月5日印發《長城、大運河、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