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巧不成書”,這里的“書”庶幾專指敘事文學即小說。明人有“四大奇書”之說,即《三國志》《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奇書的“書”同此。從明代馮夢龍“三言”到清末四大譴責小說,中國古代說部多次征用這句俗語,“無巧不成書”,意在申說一種當今不再注重的文學標準:巧合。
事實上,巧合不只是小說內部的情節操控手段,更是古典時期文學進程中的真實遭遇。譬如,近代詩人陳衍論及中國詩史上的波瀾起伏時,發表過所謂“三元”之說。“三元”一詞本可以指天穹中三種光明之源,唐代梁丘子注《黃庭內景經》:“三元,謂三光之元,曰日、月、星也。”也可以指科舉時代三種不同等級的考試的頭名,宋代趙升《朝野類要》:“解試、省試并為魁者,謂之雙元;若又為殿魁者,謂之三元。”但陳衍卻生發出另一層含義,他說:“詩莫盛于開元、元和、元祐”,說的是:中國詩歌史上三個最好的時刻,年號中可巧都帶有一個“元”字。開元(713年12月—741年12月)是唐明皇的年號,有盛世之稱,其時有李白、杜甫、王維、王昌齡、孟浩然、高適、岑參等大批盛唐詩人活躍;元和(806年—820年)是唐憲宗的年號,當時韓愈、孟郊、李賀、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柳宗元等中唐詩人各寫各的詩,甚至李商隱也已經出生;元祐(1086年—1094年)是北宋哲宗的年號,那是蘇軾、黃庭堅、陳師道以及秦觀、周邦彥、晏幾道的時代,而王安石元祐元年還在世,李清照前兩年已經出生,陳與義也已來到了這個世界。
陳衍的發明曾啟發過沈曾植,沈同是同光體詩人,亦一向贊同三元說,只是到了晚年,他以更早的六朝劉宋時“元嘉”(424年—453年)取代“開元”,因為當年亦有謝靈運、鮑照、顏延之諸人,而偉大的陶淵明元嘉元年也還活著——元嘉、元和、元祐,序列顯得更加整齊。
但話又說回來,巧之又巧、卻鮮有人知的是,不光古代詩歌,中國古小說最早一個輝煌的時間點也帶有一個“元”字:太元。一作“大元”,稍早于元嘉,這是晉孝武帝在位的第二個年號(376年—396年)。熟諳歷史者或許會懷疑:當時,寫《搜神記》的干寶早已在二三十年前辭世,而編《世說新語》的劉義慶要到十年之后才出生;這個時期在中國通史上最著名的事件乃是太元八年(383年)的淝水之戰,拋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不論,直接與小說寫作相關的,充其量只能找王嘉在北方寫《拾遺記》,祖沖之的祖父祖臺之在南方撰《志怪》,可這兩部書遠遠算不上最知名的小說集。不過,小說的邏輯、小說史的呈現方式又焉能與詩歌史、詩歌秩序同日而語呢?起碼有最好的兩個志怪故事皆白紙黑字,明確緣起于此二十年間,我覺得足以稱之為小說的高光時刻了:一是《鵝籠書生》,一是《桃花源記》。
《鵝籠書生》,收錄于南朝梁代吳均編纂的《續齊諧記》一集。相比之下,《桃花源記》的文獻時代稍早,眾所周知是陶淵明(365年—427年)的作品,既見于《陶淵明集》,也收在署陶潛所纂的志怪小說集《搜神后記》中(因此將它視為小說才更合適,而不是散文)。通常認為,《桃花源記》是晉亡即公元420年之后的作品,因此文本的開頭才會說“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這個“晉”字不像是后人追加的(因為追加的意義并不很大,譬如《續齊諧記》中就沒被補上一個),而是原本即有,開頭一個字就流露出淡淡的追緬腔調——然后是稍稍細致的回憶刻度:“太元中”。
《續齊諧記》也提到“太元中”,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這時候開始做蘭臺令史——與文書檔案相關,東漢歷史學家班固也曾任此職——他的名字叫許彥。許彥把一個東漢永平三年(公元60年)的銅盤送給侍中張散,很可能當即被盤詰,因而才和盤托出自己早年的一次靈異經驗:他在路上行走如何遭遇一個要求鉆到鵝籠里去的奇怪書生大變活人。許彥是那個故事唯一的在場證人,銅盤是唯一的證據。故事發生于陽羨(今江蘇宜興)的山中,所以又稱《陽羨書生》;但也有人會在另一個層面上指出,它發生在佛經《雜譬喻經》中——這個故事最出奇與怪誕的,乃是關于空間的想象力,吞吐活人的法術體現出中國套盒的結構,確與“須彌納于芥子”“一沙一世界”的印度傳統相關。無獨有偶,《桃花源記》的空間屬性同樣引人矚目:“世外桃源”是個常用成語,早已納入漢語文學,乃至日常表達中了。小說容受了一個脫離了大歷史的小世界,這個遺世獨立的空間只偶然被發現過一次,令人寄托遙想,成為理想田園的象征境界。但空間角度從來不會孤立地表達,在《鵝籠書生》中,反映為吐納活人的秩序顯然不可容錯;《桃花源記》也不例外,自有手段。今人稱時空,古人即謂宇宙,從來一體,又豈能割裂呢?某種程度上,巧合正是以一種不講理和不可知論的方式聚合起來的時空景觀。
太元時代,《桃花源記》與《鵝籠書生》的故事齊出,它們的共性與差異頗可深考,但首先值得推敲的,更應該是一個故事的內部時間。講故事的人到底如何由點及線并鋪開一個面向,如何將時光定位、展開與呼應,如何消化巧合、接駁現實、容受歷史等等,或許正是一個故事的魅力線索所在;與這個故事何以在歷史中傳承發展,何以在這個世界的時間長河中存續演變,可能是相互策應的。我想順著時間標記追究《桃花源記》文本中隱藏著的系統、其中可歸納推演的潛在邏輯。我假設,講述何時的故事和何時講述故事種種,乃是桃花源超出《詩經》所說的“樂土”“樂郊”“樂國”、《列子》引述的“華胥國”、《山海經》標舉的“君子國”,不滿足于成為漢語關于理想國的又一個寓言,而能上升為語法符號的原因所在。
《桃花源記》的開頭看上去平淡而直接,一如陶淵明其他詩文的風格,說“開門見山”也可,說“門泊東吳萬里船”也無不可,一上來就交代時間、地點、人物,事情的起因也簡簡單單:太元年間,武陵地方的一個漁人,依據河道的脈絡,溯源而上。他在不知名的溪水中前進,須知,逆行的不只是水流,文學話語中的流水常常只是個隱喻,旨在提醒水下另有不常知覺的本體:時間。眾所周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過,《論語》中孔子面臨的處境,還只是武陵漁人先前普通打魚生活時的線性狀態,“一江春水向東流”,《桃花源記》的起點處。雖然,單單一條江河,就足以喚起人類關于光陰的全部哀怨了;但從水文地理的常識可知,百川匯合,江河流域的來處皆有根系狀結構,所謂溯源,乃是一個頑強的過程中,多次難以盡記的選擇經歷——所以才會“忘路之遠近”,所以后來順流而下時要“處處志之”才有可能再來。甚而,武陵漁人獵奇時,未必有過真正的抉擇,而只有一些“盲目”“任意”和不知究竟的臨時判斷,因為他遭受著時間的雙向拉扯:時光在他的游歷中流逝,可他所探求的前方卻又是時間的來處。一座中國式天然迷宮,為后人稱為“迷津”的時空,于是在山水之間展開。
唐代孟浩然有詩句:“桃源何處是?游子正迷津。”武陵漁人為何要將他自己置于這樣的命運之中?他既非后來的劉子驥等“高尚士”,也非后世孟浩然等游子兼詩人,盡管小說文本習慣性地掩藏起他的心理動機,但是古今中外故事譜系中各色漁人故事可以提供足夠的案例來旁敲側擊,從《一千零一夜》到《漁夫與金魚的故事》,從渭水之濱愿者上鉤的傳說到《老人與海》,無不揭示:日常規律中止之處,即是傳奇故事開始之時;職業之外,海闊天空。武陵那位漁人也必然受到素樸的好奇心驅使,越過勢力范圍,離開工作區域,逸出了庸常時光,遂能不斷銳意向前,“忽逢桃花林”之后“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之后還要穿山而過。
來歷與元始,總是人在不可挽回的時光中最基本的渴慕對象。溪流源頭處的桃花林和無名有洞的山依次出現,為漁人提供持續向前的動力。這時候,就需要一個不可及的所在作為終點了,不然,源頭、源頭的源頭、源頭的源頭的源頭……無休無止,桃花源于是應運而出。愿望需要滿足,即使它是替代性的、暫時的、搪塞之辭。如此,平鋪直敘的探索之路方能告一段落。就譬如歷代對黃河源的好奇。黃河無疑再重要不過,所以上古直接稱“河”,或者說,后世所有的水脈竟都以黃河來命名。類似武陵漁人的考察,在歷史最深處早已探入西北,但《史記》所引佚書《禹本紀》就做過定論:“河出昆侖”。宋代王結有詩句:“乘槎溯河源,昆侖高不極。”神話中,昆侖山徹地通天,有弱水天險環繞、怪獸陸吾守護,不可企及,所以只要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式的歌行即可,幾乎整個古典時代,人們就這樣滿足于文學詠嘆。但是,到了一篇情境更加具體的小說中,這個明確是以溯源為主題的故事里,敘事者難道也能躲閃時間和地理的坐標問題嗎?這跟中國小說趨近史書的本性豈不相悖?可文本中地理坐標既告之闕如,敘述者也并不提供比“太元中”更精確的時間坐標。讀者永遠也不知道,武陵漁人是在哪一年、哪一個季節,更不要說是哪個月、哪一天出發的。到底需不需要確認:他何時誤打誤撞,在種種不可解釋的巧合中,忽然走到溪水源頭?
乍一看,《桃花源記》篇名里,還有開頭之后不久,不是明確交代了嗎:漁人所逢不是桃子林,也非桃葉林,而是桃花林,而且還是在桃花盛極將衰之時,所以會有“落英繽紛”……桃花當然是中國文學最著名的“季語”(きご)之一,但盛名之下,少有人留意,神秘的桃源小環境會對季節有所攝動(perturbation):一直要等到唐代以及更晚的作家親身經驗過,才有所知覺,陸續用詩道出此間奧妙。四百年后,善于敘事的詩人白居易指出:“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大林寺一帶深山里的桃樹要等到四月天才剛剛開花。又過八百年,另一位善于在舞臺上揮灑長袖,使感情與巧合、敘事與抒情都美滿結合的作家湯顯祖,則在長江以南的群山中遭逢秋天的桃花,寫下了“暮云遲客子,秋色見桃花”兩句——三年前的秋日,我在同一片山區中旅行,南歸的雁聲回蕩,也撞見風中桃花搖曳,始信古人之不誣。所以說,山中自有其遲滯的歷法,此間的時光流轉不為“外人”所知,也無法徑直對接普世經驗。過往知見一到山中就會失效?桃花難道是一個偽季語、一個使人誤入歧途的幌子?
小說語焉不詳,但這應該就是漁人“甚異之”的一部分。情況越來越可疑,他并無自信確認什么,所以,棄舟、登山、穿洞,經由一系列山水間的騰挪轉換操作,走進一個豁然開朗的小世界,終于遇到了人——同樣“大驚”的桃花源中人,面面相覷,很自然地,漁人終于有了機會敘述來由,交代出處,來定位自我。“問所從來,具答之。”答既是所問,又別有他自己的意圖。漁人究竟講了些什么?其實很簡單,相當于這段文字重新從頭開始,具答曰:“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作者在文本中將這段話折疊起來,應是考慮到:小說敘事者一般不會容忍情節袒露出如許累贅。可問題是,《桃花源記》卻不滿足于此一次一處省略,接下來,屢試不爽:
桃花源人聽聞這個“外人”的陳述之后,“便要還家……咸來問訊”,在近乎一個人類學田野的場景中,武陵漁人與桃花源人進一步進行文化接觸與信息交換。漁人得到桃花源家族史的秘辛,對等回報,“一一為具言所聞”。所聞之中,固然首先要談漢魏晉大歷史——考慮到漁人的身份地位,更可能是其間一些近乎小說的“野史”段落——但“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一定也會隨著聆聽的對象增加或不同,再次乃至多次響起。
“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客居他鄉幾天中,漁人無非吃吃喝喝,并不停地問答與講說。酒席上的話題大概率會在公眾常識與私人話題之間跳著雙線的皮筋,在天下史和個人史兩條堤岸間從流漂蕩,任意東西,并復沓再三。
然后武陵漁人要出桃花源,他存心不守承諾。桃花源人與他訂約,桃花源故事不可在外聲張,他必然允諾,不然當場可能就走不了。事實上他卻胸有成竹,“不足為外人道也”,道哪些,自有腹稿:“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忽逢桃花林……舍船從口入……豁然開朗……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停數日辭去”。
他早有打算,因此“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因此回到他熟悉的規則之中,不忙先回家,直接去郡下,向太守舉報:把“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處處志之”一一條陳,娓娓道來。唯有“說如此”,才會取信于太守,太守才會“即遣人隨之往”呀!
漁人先前成功轉行成溯源的探險者,卻未能再轉身做成一個成功的向導。當他帶領眾官人重訪桃源不得,面臨太守耗盡的微薄耐心、有司的嚴鞫拷掠,為自辯清白,他必然一而再、再而三,將先前歷程一股腦兒坦白從寬。這時,故事規模已經成長到通行本最后一段“南陽劉子驥”之前,即從“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到“遂迷不復得路”,帶著大聲喊冤的真誠與懇切。這也是“高尚士也聞之”的故事形態,不過文本中看不出劉子驥是否親耳去聽漁人所講,還是這個故事就此在半信半疑中開始接力、散播——又像是一條逆向的溪流,攀尋著人際的聚落與罅隙,深入到集體心理榛莽般的興致和高聳的欲望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漁人雖再探失敗,但在故事中的任務已經完成,桃花源人、武陵太守、《桃花源記》皆棄他不理,自在情理之中,他是否還需要在世都無足輕重。《搜神后記》所錄的版本大率亦如此:到“遂迷不復得路”就戛然作止。近古以來不少人因為該書載有陶淵明身后事,也因為并沒有太多記載來證明詩人陶淵明也是個卓越的小說家,就急切地辨偽說前人署“陶潛”撰《搜神后記》乃是托名;殊不知,書籍內容在前印刷時代很不穩定;鈔本羼摻入新內容,比舊書立個假作者,其成本要低得多,也更是無意識行徑。至于陶淵明的小說才能,《桃花源記》當然已經是一個完美而充分的證據。
跟《鵝籠書生》不同,太元既是《桃花源記》故事的發生年代,同時也是故事最初被講述—流傳的時間。小說多次通過講故事倒回到開頭,雙向的時間之流穿梭進退、反復振蕩。可以肯定,這一形式乃有意為之。要不是早就胸有成竹,文本完全可以略省成為:“……見漁人乃大驚,便要還家,為設酒殺雞作食。村中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太守即遣人隨其往……”若持此與原文兩相比較,即可看出陶淵明留下了多個敘述標記。這同樣也是“處處志之”,文字固然輕微卻更久遠,作者一定是希望能有隔時的解讀者“尋向所志”吧。
所以,《桃花源記》不僅倚賴于寓意和主題膾炙人口,其講故事的藝術本身就具有充盈別致的意義。打個未必恰當的比方,它宛若無限循環小數(《鵝籠書生》完全也可以此為喻),即使小說文本確立之后,故事猶自存在著一再返回開頭的慣性,總被人從頭講來。就是陶淵明自己,也忍不住反復說起或者說寫下過它:先是記在《搜神后記》中的“桃花源”一則,說到“遂迷不復得路”;而后又吟了首《桃花源詩》,詩文本之前,他再次交代到“后遂無問津者”,遂成《桃花源記并詩》。這兩個版本并行,詳略略有差異,文體側重不同,但我傾向于認同前者是初稿后者是定稿之說。《桃花源記》故事遂從倉促到從容,從不完整到完滿,不斷在自我陳述中向前發展、逐漸完善,由此,武陵漁人才沒有早早陷于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悲劇。
《桃花源記》的高潮無疑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前后,那一次桃花源人與武陵漁人對峙,大規模的交流溝通,得以浮起桃花源族史與中國大歷史兩種不同的時間脈絡。雙方敘事相互交織,記憶碰撞,時光回旋中引發更大幅度的反轉,那都是另一層面上逆流而上的講述,他們共同回到了“太元中”的對跖點上,真正的大傳統(great tradition)和小傳統(little tradition)的分岔處:嬴秦暴政的年代。因此,在那一個回合中,漁人甚至會將秦漢魏晉這一個階段的中國斷代史都涵括進自己的講話,夸張一點說,某種程度上,《桃花源記》可以包含一部《三國演義》——甚至,還能納受其五倍之多,《三國演義》不過就只寫了百年風云——誰說漁人就一定不會在桃花源里開講天下合久之后的分和分久之后的合呢。所以說,漁人很可能是個極饒舌的家伙,這一點跟許彥相反,后者在現場只會最低程度地附和,重復出口的只有一個兼作倫理判斷詞的“善”字。當然,《三國演義》不會真在桃花源故事文本中現形,《桃花源記》的作者當然明白多說與少說的分寸、說與不說的妙處,當然未必要把它說出來。
無須充分舉例,陶淵明曾在詩文中體現出豐富的史學修養,詠史擬古的陶詩多有行世。南朝鐘嶸《詩品》認為他“協左思風力”,西晉的左思是漢語詠史詩傳統的確立者。《桃花源詩》中提及桃花源族史的長度:“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五百年?從秦代(公元前221—前207年)到晉太元年間,數下來約是六百年。詩歌語言自有法外豁免權。也許此乃前文已揭,別行其是的山中歷,自不可以世間法來衡量。此外要考慮到一千六百年前的編年史尺度并不像今天那么精準,不可以當下知識拷問古人。但更有可能是陶淵明有意為之,他擅長使用有意義的概數,不可以做實。《歸園田居》中“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有急欲考訂陶淵明生平的學人采信其異本,認為“三十”是“十三”的異文,十三年合乎他從出仕到退隱的時長;殊不知,三十疊起來乃是個“卋”也就是“世”字,三十年即有一世的含義。
《鵝籠書生》故事也有兩個時間支點。除太元外,另一個是東漢“永平三年”。前一點設謎,后一點解謎:那是佛教東傳的初始時代,文本由此暗表鵝籠書生與印度的淵源。而《桃花源詩》所及的“五百年”,也是一個中國史上素被偏愛的時間單位。《孟子》早舉證說:“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也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順次拈出:“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周公是文明制度的制定者,孔子以《春秋》總結歷史,以儒學規劃未來;延及當下,兩代太史公據此立志,開始書寫偉大的《史記》。他們還在《史記·天官書》中悄悄制作了一個理論支架:“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
也是在漢代,揚雄撰《法言》、趙岐注《孟子》都討論過“五百歲而圣人出”的命題。后世小說作者當然比史學家和哲學家更加活潑,《西游記》曾將這個神圣周期據為靈感來源:孫悟空在兩界山下之所以服有期徒刑五百年,是要扣合他作為圣人——齊天大圣的稱號;而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公元9年)到貞觀十三年(639年)唐僧取經,因此也是一個六百余年或者說五百“余”年的數字,無須整齊到巧合的程度,“此中有真意”就成了。
至于《桃花源記》中,作者則以虛構的方式來討論這一時代大周期的反命題,即:“五百年有圣人入(山)”。不是圣人的入世或出山,而是出世與入山,就是山居、退隱、避時、逃世。五百年前,桃花源先人“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無疑是極聰明的舉動、極深遠的謀劃和極漫長的遁離,怡然自樂了十多輩世代,揚棄整個天下,甚至徹底到連先人姓名都不存于世。而五百年后呢?人所共知,陶淵明書寫平淡自然至于極境,也是一位史上極有名的隱士詩人,詩人沈約記錄在《宋書·隱逸傳》中。因此,《桃花源記》可以看作是一篇向《太史公自序》相關文字致敬的宣言,而與《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等作品勘同,乃夫子自道的同義復調。并且,考慮到其出生與寫作的年代,陶淵明的講述既有回憶錄的角度,還有當代史的立場:桃花源族史“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那是跳開了劉漢,徑直將嬴秦與劉宋相接,作者暗暗激發了歷史情境的微妙處,依然可稱之為巧合的共振之弦:五百年前,隱士離開,錯過的是劉姓天下的未來,而五百年后“旋復還幽蔽”,隱居者再次分道揚鑣,又一次離開未來歸為劉姓的天下,不論漁人、太守還是高尚士,皆留他們不住。
《桃花源記》中的五百年,不是歷史循環論推導出來的先見之明或其反面的“馬后炮”,而是被代入到相似的時代困境之后再提煉到紙上的解決方案。多次發出“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的聲音,最終通過詳略得當、顯隱有度的文字處理,歸并成為《桃花源記》一氣呵成的一次性描述,多個時間皺褶構造了一種非線性狀態。正是這樣,長時段歷史才更密切貼合當下,對時人有所禆益:小說搭建出一個可全景收納在視野中的關聯模型:個人如何應對混亂的時代,如何通過行動來選擇,如何來決定自己的命運。由于有折疊,在秦到“晉太元中”的區段中,部分的秦、全部漢魏、部分的晉不可知見,留下來凸現出的,是更清晰明確的因果:除了嬴劉相接的將來時態,還可見到在五百年的兩端,秦和晉的既有勾連。
“秦晉”兩個政治實體粘連起來聯手出現在漢語中,其語用頻率比“桃源”更高。杜甫有詩:“頗謂秦晉匹,從來王謝郎。”它頻繁為兩個人、兩個家族、兩批人的相遇與交流以及一種更持久關系來命名——眾所周知這指的是婚姻。當然,“秦晉之好”的“秦晉”,不能與上文提到《桃花源記》所湊泊的“秦”與“晉”直接畫等號。要是嚴肅的歷史敘述及評論,把“喜結秦晉”的出處指派為嬴秦與東晉,當然是低級的偷換概念;但文學不然,在虛構敘事的情境及用心中,這恰恰表明共時(synchronic)與歷時(diachronic)的耦合。陶淵明巧妙地讓“桃源”隱含“秦晉”,傳奇故事于是裹脅了歷史的偉力和習俗的韌性:《桃花源記》中的秦與晉,既有關于暴秦的省思和針對當下的時代批判,由秦代晉代各自主宰一時,被安置在桃花源小世界始末兩端而起,因隱居與發現,形成遙相關注的連接;又同時蘊含希冀,就是要落實到一個割據時代對秦國晉國結合成的典范的地域政治同盟充滿了渴慕之情。
要知道,史上最早一次“秦晉之好”發生于公元前654年,晉獻公將長女伯姬嫁給秦穆公,著名的賢臣百里奚是那一次跨國聯姻的陪嫁奴隸。從公元前221年始皇帝滅六國向前逆推,至此時亦有四百三十年之多,也能折算成一個五百年。秦晉之好于秦國而言自是階段性的眼前方案,其終極目標“一統天下”,五百年后才得以完成(當然又迅速瓦解,便宜了劉家)。那就意味著以暴秦為中點,前后兩個五百年、與兩個晉相互映照。但再仔細看,三個時間點卻不僅能抵達兩次,不要忘記事實上還有第三次秦晉關系:晉太元中,北方秦地乃是氐人所建的前秦(350年—394年)。太元八年,就是前秦與東晉在淝水有了一戰。因此,這一組新的共時相秦晉關系,在太元年間彼此抵牾,使“秦晉之好”淪為一個失效的舊詞;跟桃花源人與武陵漁人之間的口頭契約“不足為外人道也”一般脆弱。《桃花源記》中,漁人貪利,“淳薄既異源”,桃花源于是再次隱遁(《鵝籠書生》就不同,許彥只有好奇心而沒有利益訴求,反倒得到神秘書生的饋贈。他甚至滿足于故事甚于實物,所以在太元中又將銅盤這件紀念品贈予專長于古文字的學者,故事自此流傳于世)。
層層剝到秦晉這一層巧合,既能觸及桃花源故事的想象基礎;同時也可發覺,《桃花源記》對現實的介入性要比以往的常識認知更深得多。由此角度,還可以順便解決兩個小問題:遁世五百年后,桃花源中“男女衣著”何以同步“悉如外人”?桃源人又何以與武陵漁夫的交流毫無障礙?值得注意的是,服飾史以及語言流變史固然也是現代知識,當下仍是大部分幻想小說的死角,自不必苛求前賢。但如此深思熟慮過的《桃花源記》,卻有必要承受這方面的審查。有一種可能,正如史學家陳寅恪所發覆,桃花源人所“自云先世避秦時亂”,實乃有避“秦地”或“秦國”亂“來此絕境”的巧妙轉換;“先世”,依前文提及的“一去三十年”之例,當是上個世代的遁詞:事實上,二三十年前,前一輩人剛剛徙居到這個小盆地與世相隔,“不復出焉”。如此,“不知有漢”的漢,能以反倒早于前秦的成漢(304年—347年)為原型;而“無論魏晉”中的“魏”,便也有曹魏與北魏(386年—534年)的雙關——至少,寫作《桃花源記》時,成漢和北魏就絕不是陶淵明所“不知”和“無論”的。
是的,不同歷史時期政權的同名異實現象,社會治亂發展的周期性情態,致使《桃花源記》的時間可以多聲部并舉、將異代史實進行排列組合而悉數囊括共存。有沒有和需不需要更加統一的邏輯呢?前人曾試圖據《桃花源詩》“一朝敞神界”,將桃花源直接視為洞天福地,把《桃花源記》故事判歸為六朝小說常見的遇仙主題。洞中過一日,人間倏忽就是百年。五百年的人間歷法,對于神仙世界而言興許沒過多久,轉瞬即逝,回首不惘然;因此,虧得武陵漁夫在故事中直接去了郡下急于要做一個焦慮的向導,要是回家他會發覺再無立錐之地,而陷入更嚴重的錯亂:故土上生活的滿是他無知的后裔,他一去未返的溯源已經是流傳久遠的家族傳說。但如果要做這些引申,更宜依從他本《桃花源記》開頭寫作“晉太康中”(280年—289年)的異文才行。事實上那就成了另一個黯然的故事了。況且,想象力止于時速不同的仙話,推諉到宗教信仰那里,反倒是祛除了時間應有之魔力。敘事往往只能放一個神跡收場,譬如“爛柯”,來取悅人心,并不能像再次驀然消失的桃花源那樣,通過無盡的遺憾來標記向往,成為人所共同寄托的對象。因此,將桃源視為仙境,小看了種種暗號,無視個中巧合,無益于揭橥小說的勝義,實是略嫌粗暴的敉平之論。唯有不論標的是太康還是太元,不論避的是嬴秦還是苻秦甚或是之后的姚秦,共存各表,時代標識越朦朧多義,桃花源才會越捉摸不定、搖曳生姿。也許,時間封存又重演的悖論,牽動著并出而往復的歧義,就是《桃花源記》真正的奧義路徑。因為桃花源確實就在現實時空之外,只在那一瞬間,曾與大歷史平行對視。
作者簡介 朱琺,70后,生于上海,文獻學博士,小說家。執教于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曾任《越南漢文小說集成》副主編。熱愛奇書。撰有小說集《卡爾維諾與計劃生育》《安南怪譚》《安南想象:交阯地方的異物、幽靈和古恠》。
主 持 人 方 巖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