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

隨著各國央行公開各自央行數字貨幣(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CBDC)研發計劃、相關應用逐步落地和推廣,數字貨幣成為主流經濟學界研究的核心話題之一。當前,經濟學家開始區分數字貨幣體系下不同概念的邊界,并形成一定的研究范式,主要從技術路線、貨幣理論、貨幣政策影響和經濟影響等角度進行更加規范的考察和研究,研究成果進一步影響監管與決策部門。
央行數字貨幣實踐在這一過程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決定性作用。一方面,央行研究加速了傳統貨幣理論和貨幣政策分析框架在數字貨幣領域的應用,加深了學界和業界對數字貨幣職能的理解;另一方面,央行數字貨幣自身技術架構和科技手段改造了傳統金融基礎設施,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傳統貨幣理論帶來沖擊。國際清算銀行(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BIS)2021年1月發布的《國際清算銀行有關央行數字貨幣的第三次調查結果》顯示,2020年調查覆蓋的65家央行(21家屬于發達經濟體,44家屬于新興市場、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中,約86%的央行以不同形式推進了CBDC研發,約60%的央行進入試驗性質概念驗證階段,有14%的央行則更進一步開始了實際研發和試點。總體來看,新興市場與發達經濟體之間對CBDC的功能、發行動機等認識具有明顯區別,推動普惠金融、促進金融穩定和優化貨幣政策調節是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研發和落地CBDC主要考量因素,而發達經濟體則更加側重CBDC在鞏固貨幣主權和應對數字貨幣取代(Digital Dollorization)方面的影響。客觀理解和對比各國CBDC的實施方案,有利于取長補短,助力我國數字人民幣研發和試點行穩致遠。
鑒于中美兩國在科技實力、金融科技水平、央行數字貨幣研發方面走在前列,因此筆者試對數字人民幣與數字美元的技術架構、基礎設施、用戶群體、國際應用等方面進行比較,總結實施路線,形成政策建議。
數字人民幣
我國從2014年開始就啟動了央行數字貨幣(DC/EP)的相關研究,2017年1月29日,中國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成立,是全球最早從事法定央行數字貨幣研究的官方機構之一,2020年4月,經過6年的研究和驗證,與央行數字數幣相關的專利已有百余件,同時央行數字貨幣也開始在廣東深圳、江蘇蘇州、河北雄安和四川成都等城市進行內部封閉試點測試,當前已經逐步放開面向公眾測試。2021年2月,央行數字貨幣研究所宣布與香港金管局、泰國央行和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央行聯合發起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CBDC Bridge)項目,探索央行數字貨幣在跨境支付中的應用。
值得一提的是,我國央行早期將數字人民幣項目簡稱為“DC/EP”(Digital Currency, Electronic Payment),官方強調其對M0的替代,市場也將DC/EP與用于支付的數字人民幣等同起來,在名稱上交互使用,但二者實質上并不一樣。隨著項目的研發和落地,DC/EP與數字人民幣(e-CNY)之間的區別逐漸明朗起來:DC/EP實際上是包含了作為支付工具的e-CNY、雙層運營體系、技術解決方案在內的一系列數字金融基礎設施,由央行主導建設;而e-CNY則是央行發行且用于支付的法定數字人民幣。
數字美元
相比于中國,美國官方的央行數字貨幣研究和實踐在諸多國家和地區中顯得較晚。2020年5月,數字美元項目(Digital Dollar Project)發布了《數字美元計劃——探索美國版央行數字貨幣》白皮書(以下簡稱《數字美元白皮書》),概述了由美聯儲發行數字美元的目標、愿景、邏輯架構和應用場景等內容,由于該項目的合作者包括了由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前主席克里斯·詹卡洛(Chris Giancarlo)發起的數字美元基金會和埃森哲等知名機構,因此,公眾普遍認為《數字美元白皮書》的發布標志著美國同中國、歐盟一樣,也進入了央行數字貨幣發行的探索中。
雖然公眾對數字美元的正式研發和應用抱有期待,但美國官方機構對數字美元的發行仍然態度模糊。在2021年3月由各國央行參與的BIS會議上,美聯儲主席杰羅姆·鮑威爾(Jerome Powell)表示不急于推出央行數字貨幣。這一方面體現出當前其他國家CBDC研發進程尚未對以美元為主要結算貨幣的國際貨幣體系帶來實質性影響;另一方面也反映出CBDC的發行或對貨幣政策傳導機制帶來復雜影響,導致美聯儲在施行促進經濟復蘇的貨幣政策時謹慎考慮數字美元發行。
中美央行數字貨幣對比
數字人民幣和數字美元作為金融科技催生的新興事物,天然具有兩重特性。一方面,它們是國家主權貨幣,有國家信用背書,服從經濟金融運行的一般規律;另一方面,它們是一種科技產品,其經濟金融功能的有效發揮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技術路線選擇。因此,較為完整地考察二者技術實施方案的特性,有利于研究當前央行數字貨幣的政策影響。
總體來看,數字人民幣和數字美元一樣,都由央行統一發行,是法定貨幣,將與現有的法定實物貨幣并行,且通過雙層投放體系從央行經商業銀行最終觸達個人,但在設計目標、技術路線和相關政策方面也存在部分不同(見表1)。
運營機制對比
雖然數字美元尚沒有明確的實施方案,但目前來看,數字人民幣和《數字美元白皮書》中設計的數字美元在運營機制上較為一致,均選擇沿用當前的雙層投放體系,由央行將數字貨幣分發給商業銀行,商業銀行一方面通過繳納準備金獲得數字貨幣,另一方面向公眾提供數字貨幣相關的兌換和賬戶服務。這樣既能有效鞏固貨幣主權地位,也能充分發揮商業銀行在運營方面的現有技術和人才優勢,防止金融脫媒,提高市場配置資源效率。
數字人民幣由于已經進入了面向公眾的測試階段,其雙層運營機制更加清晰。中國人民銀行作為運營體系的第一層,牽頭建設央行數字貨幣相關的金融基礎設施(DC/EP),包括清算結算體系等,商業銀行和電信運營商等授權運營機構則負責面向公眾提供數字人民幣和相關的支付服務(e-CNY),并承擔KYC、隱私保護等職能。與傳統雙層運營機制不同,各個運營機構理論上會通過選擇不同的技術路線相互競爭,并向用戶提供差異化服務,央行在基礎設施層面既要驗證各類技術路線的安全有效,同時保證不同的技術路線之間的兼容性,以便良好地發揮自身監管職能。
技術路線對比
在技術路線層面,數字人民幣與數字美元呈現出較為不同的取向,主要體現在對分布式記賬技術(DLT)的運用方面。數字人民幣僅將其作為可選方案,而《數字美元白皮書》則特別強調了其在數字美元方面的應用。
數字人民幣的核心要素可以概括為“一幣兩庫三中心”。“一幣”即是央行擔保并發行的代表具體數額的加密數字貨幣,“兩庫”是指DC/EP的發行庫和DC/EP商業銀行庫,“三中心”是指認證、登記和大數據分析中心。從當前已經披露的信息來看,央行與商業銀行之間、商業銀行相互之間并沒有使用分布式記賬技術進行清算和結算。另外,人民銀行對商業銀行和電信運營商等授權運營數字人民幣的機構沒有預設技術路線,雖然理論上存在DLT應用的可能,但就該技術現有的效率瓶頸而言,考慮到我國龐大的人口基數和頻繁的非接觸交易,DLT應用于零售端的可能性較低。
《數字美元白皮》書則開篇就強調了數字美元通證化法幣的屬性以及應用分布式賬本等技術記錄交易的構想,并在技術實現上傾向于充分利用通證化的數字美元在可移植性、高效性、可編程性、可訪問性的技術優勢,將其作為當前以賬戶為基礎的貨幣體系的有效補充。至少目前來看,強調DLT技術的應用使得數字美元短期在零售端大規模應用的可能性不大,表明數字美元的研發并非全部針對美國國內用戶,結合《數字美元白皮書》提到的“支持美元世界儲備貨幣”等設計目標,數字美元廣泛適用于跨境支付的可能性更大。
使用場景對比
數字人民幣從設計之初就強調其作為M0的替代作用,因此具有最高的流動性,明確不計利息,天然適用于小額高頻的應用場景。數字人民幣在當前進行的測試中也優先選擇了交通、教育、醫療以及消費等與人們生活緊密相關的行業。雖然數字貨幣在產業鏈金融、跨境支付方面的應用一直為專業人士津津樂道,但人民銀行直至2021年2月才明確提及數字人民幣在跨境支付方面的應用探索。而《數字美元白皮書》中則直接從國內支付、國際支付和政府福利政策等三個方面對數字美元的應用進行描述,充分探討了數字美元的技術特性及如何在基礎設施效率、支付結算周期和定向政策實施方面賦能貨幣,并對計息規則也進行研究。
可見,數字人民幣已進入測試階段,當前階段應用中充分強調了其實用性,也強調了其與紙幣、硬幣這類現有實物貨幣具有同等效力,在離線支付、便攜性方面具備較大優勢,能有效提升公眾日常支付便利程度,在此基礎上,跨境支付等功能才進入探索和研發階段。數字美元由于尚在“紙上”,更加側重新興技術的潛在影響,結合其支撐美元國際儲備貨幣地位的設計初衷,更多強調了增強美元國際地位的應用場景探索。
結論及啟示
目前來看,數字美元除了運營體系與數字人民幣一樣選擇沿用雙層體系之外,其技術路線和應用場景規劃均與數字人民幣有所區別。因此,我國應當及時關注并充分評估數字美元帶來的機遇和挑戰,在數字經濟時代積極參與并努力主導國際新型金融基礎設施建設和規則制定,推動數字人民幣國際化,增強國家金融安全。
充分認識數字美元研發帶來的競爭格局,積極推動數字人民幣國際化。近年來,人民幣的國際影響力穩步提升,但相比美元作為國際通用結算貨幣的地位還有很大的差距。數字人民幣在設計之初一直強調其對于M0的替代和在居民交通、教育和醫療等國內高頻消費場景的使用,跨境支付等場景近期才進入探索階段。而數字美元從設計上就極為強調其在跨境支付方面的應用,一旦落地發行,將更加便利美元在國際間的流通和轉換,是對美元傳統國際結算貨幣和儲備貨幣地位的增強,且數字美元與包括比特幣在內的加密貨幣之間的自由轉換也進一步鞏固了美元這一地位。因此,我國應當充分意識到數字貨幣這一新的競爭領域,將數字人民幣應用到跨境支付等方面,拓展數字人民幣的使用范圍,提升數字人民幣在相關國家的影響力,推動數字人民幣國際化進程。
積極參與、努力主導國際數字金融基礎設施建設,協同區域數字貨幣使用。過度依賴沒有話語權的金融基礎設施對國家金融安全有巨大隱患,關鍵時刻可能有極為嚴重的影響。當前我國絕大部分國際貿易仍然通過SWIFT(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進行美元支付結算,由于美國對SWIFT實施所謂“長臂管轄 ”,SWIFT事實上受到美國巨大影響。數字美元的發行和流通也強調利用與SWIFT等不同技術架構的金融基礎設施,而中國難以主導或者深入其建設過程。如果這些基礎設施重新成為國際貿易支付和結算的主流,我國金融安全將受到進一步挑戰。我國一方面應當把握央行數字貨幣研發契機,利用先發優勢,充分參與并積極主導國際數字貨幣體系的軟硬件研發和相關標準規范的制定;另一方面要在“一帶一路”等區域聯合相關國家和地區形成數字貨幣聯盟,完善數字人民幣與其他央行數字貨幣在區域內的流通機制,共享金融設施,形成區域影響力。我們很欣慰地看到,在央行主導下,SWIFT已與四家中資機構合資成立金融網關信息服務有限公司,向用戶提供金融網關服務,包括建立并運營金融報文服務的本地網絡集中點、建立并運營本地數據倉庫等服務。在此基礎上,下一步中國與其共商共建數字貨幣支付結算相關機制或可期。
加強數字人民幣技術風險管理。安全是數字人民幣的重要特征之一。數字人民幣作為科技產品,不僅需要在國內實現各個運營商之間技術路線的統籌與兼容,還需要在國際間實現與包括數字美元在內的不同運營機制和技術架構下的數字貨幣的互通。多元應用場景提升了系統開發層面的復雜度,央行要管理好數字人民幣的技術開發,避免次生風險,做好應急方案,確保不發生重大風險。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