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娣
內容摘要:魯迅與契訶夫是文學領域兩位偉大的作家,他們雖然生活在不同國家,不同時期,但他們的創作卻在很多方面有著相似之處。通過比較兩位作家的短篇小說《故鄉》和《胖子和瘦子》,可以發現:同樣選取了舊時好友再次會面的場景,聚焦于社會底層小人物的悲劇命運,揭露出國民靈魂的奴性與病態。但是,兩者在篇幅結構,在對當時社會的揭露、批判的深廣度上卻有明顯的不同。
關鍵詞:魯迅 契訶夫 《故鄉》 《胖子和瘦子》 比較研究
魯迅創作于1921年的小說《故鄉》以第一人稱的角度描寫了主人公歸鄉時與童年好友相遇的場景,描寫了以閏土為代表的深受封建思想迫害的農民的悲慘生活,同時也塑造了麻木愚昧的農民代表——閏土這一典型形象。契訶夫的小說《胖子和瘦子》創作于1883年,同樣選取了多年不見的舊時好友在火車站相遇這一場景,卑躬屈膝和趨炎附勢的瘦子成為沙皇俄國統治下底層小人物的典型形象,諷刺了當時俄國官僚政治制度霸權的黑暗現實。魯迅和契訶夫雖然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和國家,但是卻在相似的社會背景下塑造出了相似的人物形象,他們的作品在揭露和抨擊社會的深刻性和創作風格上又各具特色。
一.相似的故事結構與人物
契訶夫在一定程度上對魯迅的短篇小說創作有著影響,看過他們的作品就能發現很多相似之處。他們將視角都聚焦于底層小人物,展現他們在黑暗社會中的苦苦掙扎,以此揭露統治階級對他們的迫害。在故事結構的處理和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也有很多方面相似,例如,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和契訶夫的《第六病室》中的瘋子,魯迅的《祝福》中的祥林嫂和契訶夫的《苦惱》中的老馬車夫姚納。通過對比《故鄉》與《胖子與瘦子》可以發現,兩位作者都取材于社會底層小人物的不幸遭遇,同樣選取了舊時好友相遇的場景,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真實再現了當時社會的黑暗與冷漠,以及其所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雖然魯迅與契訶夫的思想立足點不同,但兩人卻通過相似的故事結構和人物形象揭露了黑暗現實對底層小人物的壓迫和摧殘。
契訶夫在創作作品時通常都是以客觀冷靜的態度審視群眾的苦與樂,從荒謬可笑的現象中透視事物悲慘的本質。因此,現實主義精神成為了其小說創作的共同原則。《胖子與瘦子》這篇小說一開頭,契訶夫就描寫了兩個舊時好友的偶然相遇的場景。“尼古拉鐵路的一個火車站上,有兩個朋友相遇:一個是胖子,一個是瘦子。”接著胖子與瘦子展開了熱情的對話,開始回憶兩人小學時的舊事。當談到胖子是三品文官時,瘦子的態度瞬間改變,一副阿諛諂媚的奴相躍然紙上。這正是我們在生活中與舊時朋友相遇的場景,契訶夫正是觀察到了日常生活中的細節,通過藝術加工將其述諸于筆端。
故事場景的選擇很有意思,將相遇的地點定格在火車站,看似隨意,其實卻是作者有意的選擇,火車站人流量大,人來人往,因此舊時朋友的相遇才更加順理成章。文章的主人公是胖子和瘦子,契訶夫不但沒有賦予他們具體的姓名,而且也沒有對他們胖、瘦的程度進行細致刻畫。恰恰因為這樣別具匠心的安排,胖子和瘦子的形象才更具有普遍性,使讀者更有代入感。再者,契訶夫在塑造形象時沒有過多地進行肖像描寫,只是通過細節描寫胖子與瘦子的區別,胖子吃的肥頭油面,瘦子過得拮據落魄,寥寥幾筆卻展現了胖子和瘦子不同的經濟水平和社會地位,為后文的展開做好了鋪墊。小說最后,當瘦子知道胖子的真實身份時,態度發生急劇轉變:“瘦子握了握那只手的三個手指頭,彎下整個身子去深深一鞠躬。”一系列動作的描寫使得瘦子的形象更加飽滿立體,小官員在高級官員面前卑躬屈膝、自輕自賤的行為躍然紙上。
魯迅的《故鄉》,同樣也運用了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以自己家鄉浙江紹興的風土人情和童年好友為原型,描繪了二十世紀初期封閉落后的農村的真實圖景。與《胖子和瘦子》相似的是,《故鄉》同樣選取了“我”與童年好友閏土相遇的場景,以“我”的返鄉開篇,回憶起三十年前與閏土的童年趣事。記憶中的閏土是個戴著銀項圈、純真無邪的少年,可以無視世俗禮教和“我”一起玩耍。然而,與閏土的再次相見卻打破了美好的回憶,閏土的卑躬屈膝將“我”拉回現實。中年的閏土,遭受了生活的摧殘,灰黃的臉上爬滿了皺紋,再也沒有少年時的神氣了。在與“我”的對話過程中,閏土處處透露著敬畏與疏遠,生活的磨難,讓原本純真活潑的閏土變得麻木愚昧。曾經朝氣蓬勃的少年在生活的重壓和封建思想的蠶食下變成了麻木愚昧的“木偶”。一聲“老爺”更是將封建思想迫害下廣大勞苦群眾的奴性心理揭露得淋漓盡致。
同樣也是好友相見的場景,卻處處洋溢著悲涼的氣氛。魯迅在冷靜客觀的描寫中,展現了農民閏土被封建禮教和生活苦難壓迫,人性發生了扭曲,變得愚昧麻木的悲劇命運。魯迅正是按照社會的本來的面目還原了在多重壓迫下偏遠閉塞的農村的悲慘現狀,魯迅對閏土這一形象的塑造,不僅是對底層民眾遭遇物質上的苦痛的同情,更是對殘留的封建禮教的殘酷和虛偽的批判。
二.不同的表現手法與深度
在藝術創作形式方面,魯迅和契訶夫都擅長寫短篇小說,并在這方面有著很高的造詣。他們的小說最突出的特征是簡練樸素、短小精悍,不注重故事情節的復雜曲折,而是從普通人物和事情入手,諷刺事件背后的本質。但是二人在具體的表現手法上還是存在差別的,契訶夫善于運用漫畫式的諷刺,筆調幽默輕松,而魯迅更擅長運用白描手法,筆調沉郁冷靜。除了在表現手法上有一些區別,他們二人在揭露批判社會的深廣度上也存在差異。這一差別在《胖子和瘦子》與《故鄉》中有著明顯的體現。
《胖子和瘦子》只有一千多字,寫人物的言行舉止十分簡潔凝練,契訶夫用幽默輕松的筆調塑造了漫畫式的人物形象。“胖子剛在火車站上吃過飯,嘴唇上粘著油而發亮,就跟熟透的櫻桃一樣。他身上冒出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氣味。瘦子剛從火車上下來,拿著皮箱、包裹和硬紙盒。他冒出火腿腸和咖啡渣的氣味。”幾句簡潔的話語便使其詼諧滑稽的形象深入人心,作者在對胖子和瘦子的塑造上并沒有進行精細的肖像描寫,但是卻通過細節上的對比展現了二者經濟水平的差距。全文以旁觀者的角度講述一對童年好友相遇,起初熱情交流,最終不歡而散,整個畫面和場景都是荒唐可笑的,尤其是瘦子前后的言行對比更為滑稽諷刺。契訶夫正是通過這種幽默來顯示真實,從而達到批判和否定現實社會的效果。
魯迅的《故鄉》則更多地運用了白描的手法,抒情色彩也更為強烈。與《胖子和瘦子》不同的是,魯迅以第一人稱講述故事,“我”的活動貫穿全文,通過我的所見所感來反應故鄉農民的真實生活狀態。全文只用了4000多字,就寫出了故鄉二十多年的變化,故事簡潔,意義卻凝重深刻。《故鄉》中的對比側重于表現記憶中的故鄉和現實中的故鄉的變化,因此刻畫少年閏土與中年閏土的變化尤為重要。在對閏土這一形象的刻畫上,白描手法最為突出,閏土二十多年的變化也通過幾筆簡單的肖像描寫躍然紙上。魯迅用沉郁冷靜的語調述說著底層民眾的苦難和人性的扭曲,在作者客觀的描述中,我們能直觀地感受到人情的冷漠和事態的炎涼,以及魯迅對國民群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另一方面,魯迅與契訶夫的創作目的不同,這也就意味著二者創作的深度不同。契訶夫立足于批判官僚專制和市儈意識,雖然他也有諷刺社會的黑暗,但是有一部分確實為了迎合讀者的趣味,幽默性更強,批判性比較朦朧。魯迅則立足于對國民性、封建思想的批判,他把文學當做改造社會的武器,強調文學的戰斗性,對社會的批判力度更為猛烈。
《胖子和瘦子》和《故鄉》雖然故事情節比較相似,都有揭露國民靈魂的病態與奴性,但從揭露的深廣度和社會意義上來看,《胖子和瘦子》遠不及《故鄉》。《胖子和瘦子》寫于1883年,受沙皇專制和官僚主義的雙重壓迫,國民生活處在緊張動蕩之中。契訶夫借胖子和瘦子的故事再現了底層小人物的軟弱與卑微,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隔膜,批判和諷刺了沙俄專制統治下社會的黑暗。《故鄉》同樣也揭露了封建思想和悲苦生活壓迫下農民的悲劇命運,對造成人性泯滅的病態社會進行了尖銳抨擊。閏土悲劇的深刻性表現在:他不僅在經濟上受盡了生活的摧殘和壓榨,而且更在精神上受到了傳統封建思想的控制與束縛。魯迅在小說最后提到了后一輩的水生和宏兒之間的友誼,其實是更深層次地提出了對未來的思考,他在替中國民眾尋找一條出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此,“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則是魯迅比契訶夫更想表達的內容。
通過分析比較,我們發現契訶夫的《胖子和瘦子》與魯迅的《故鄉》有很多相似之處。取材和故事情節相似,都把底層小人物當做敘述的對象,都以舊時好友相遇為敘述場景。兩人通過對故事和人物的展開,向我們展示了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社會面貌,揭露諷刺了病態社會對國民靈魂的摧殘。瘦子和閏土的自輕自賤和奴顏婢膝既讓人憎惡,又讓人對他們的遭遇感到惋惜,國民的痛苦正是來自罪惡的社會。
參考文獻
[1]契訶夫著,汝龍譯:《契訶夫短篇小說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43頁。
[2]契訶夫著,汝龍譯:《契訶夫短篇小說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47頁。
[3]契訶夫著,汝龍譯:《契訶夫短篇小說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43頁。
[4]魯迅:《吶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5]劉言:《契訶夫與中國現代文學》,東北師范大學,2003年。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