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事

楊則緯

一

結婚的時候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會有這么一天。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每個人在選擇自己伴侶時都是千挑萬選，她在這一刻已經想不起那一年的那一天，兩個人領了印有照片的紅色結婚證，她的夜晚就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胳膊和肩膀。他說過的那些情話，為了她不再洗衣服買的洗衣機，陪她挑選的漂亮衣服，還有兒子出生時候他的興奮勁兒……一切都模糊起來。

那場在當時來說體面甚至奢華的婚禮她已經不想也不能再想起。她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已經無法想象這個屋子還能稱為“家”。凡是能拿出去變賣的東西都已經換成了毒品，不能變賣的也都被討債的打砸了。她唯一有的就是手上的這個離婚證了，那時候是兩個本子，讓她覺得跨進了幸福，如今她手上只有一個本子，像是解脫。

看在兒子的分上，他在自己清醒的時候和她辦理了離婚手續，不存在財產問題，反正他已經什么也沒有。她也沒有。此時此刻她才知道孩子對于一個人的作用：你可能生無可戀，可你無法不為了孩子留戀。她也想在自己清醒的時候做點事情，帶著最后一點點殘留的記憶，那記憶可能是還留在身體里的一點點愛情。她要把他送進戒毒所。

你說這個世界是仁慈的，你說這個世界是幸福的，你說這個世界總是車到山前必有路，然而這個世界呀這個命運！她不想可憐自己，她只是可憐自己的孩子。前夫去了戒毒所后，她自己開起了一個小的裁縫鋪子，自己家就在一樓，開一扇窗戶掛個小牌子，也不是真的做衣服，就是改個衣服的大小、裁個褲邊這樣的活兒，有的時候給周圍的小孩子做點棉綢的小衣服。日子這么縫縫補補的倒也過了下來，孩子也開始上學，個頭也長了起來，那時候就老有一個男的來，開始就是釘個扣子啥的，她就不收錢了，說這點小活兒，隨便幾下就弄好了。男的是個卡車司機，一走就是半月，但每次回來都要找她縫補衣服，給她和小孩帶點土特產。慢慢的，男的說你以后把我的衣服都給我洗了吧，我家里沒人，自己也不會弄這些，每個月我給你錢……男人從土特產到洗衣機到電視機……一點點替她置齊。

她其實一點也不愛這個男人。她身材高挑，雖然沒有時髦的打扮，但長得白白凈凈，大雙眼皮下的眼球雖然沒有年輕時候明亮，但眨巴眨巴還是有光芒的。這個男人身高就和自己差不多，長期的熬夜開車、不規律作息讓他看起來比自己老了十歲都不止?？墒莾鹤酉矚g他，他開車出去的日子里，兒子總是會問，叔叔什么時候來呀？她也覺得很奇怪，一般來說男孩對另一個男人靠近自己的媽媽應該都是充滿敵意的，可是兒子真的很喜歡他。有一次她給兒子買了一些雞蛋糕，是那種帶著白色奶油的，在那時候對她來說算是比較奢侈的零食了，兒子舔著奶油高興得笑開了花。誰知道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出車回來，兒子居然從書包里翻出了只吃了一角的蛋糕，都發霉長毛了。

兒子拿著蛋糕哭得特別傷心，一個才二年級的小男孩，哭得像個洋娃娃一樣。男人一把就抱起孩子出了門，回來的時候揣著一大包那樣的奶油蛋糕。那天晚上她做了好多菜，還特意買了啤酒，喝著吃著看著電視，兒子突然高興地叫他爸爸。

那天晚上男人就像爸爸一樣留在了家里。

這個家因為這個男人的加入開始有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好光景，他們搬去了更大更好的房子，這里就完完全全地成為了女人工作的地方。她雇了一個人幫她做些縫縫補補的工作，雖然工資開得也不高，但是那人可以住在這里，有時候兩個人的飯也就一起吃了，這個從農村來的小姑娘也很愿意。最重要的是這個家開始有了穩定的收入，有了來自父親和男人的關愛。對于這個女人來說，從一段噩夢般的生活走到今天，她是感謝也很珍惜的，雖然他們沒有舉辦什么婚禮，沒有結婚對戒，沒有親朋好友的祝福，但是這個男人真的做到了對她的承諾：像對待自己兒子一樣對待小強。

她和前夫的兒子原本叫劉強，在他們領證后那一年的某一天，劉強的名字正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在他的戶口本還有身份證上都寫著“馮強”。馮強一天天長大起來，越來越像前夫，得到的愛卻并沒有因此減少。從每次出車回家給他帶好吃的，到長大后每次都偷偷塞給他錢，男人從不吝嗇給他買各種玩具，從洋片到彈球到小汽車甚至是以后的變形金剛，他想學電子琴就給他買，學著學著不想學了也并不勉強，不好好學習叫了家長，媽媽氣得要打他，只要爸爸在家，就總是有一個保護他的人。點點滴滴的生活讓他更愛這個爸爸，雖然他有時候也會覺得也許媽媽對他的感情并不是愛情。

他學習一直都不好。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好的大學，媽媽想了想，決定讓他跟著爸爸開車跑長途，那天晚上家里的氣氛非常凝重，對于他來說沒有什么，但是他第一次見到爸爸發火砸了面前的一個杯子，他說決不讓自己的兒子和自己一樣沒出息，一定要讀書。

他去大學讀書的那天被媽媽領著去見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并不是面對面，就是遠遠地看著，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和自己長得這么像的人，那個人正在一口鍋的前面拿著鐵鏟子翻炒著。

“媽媽想讓你知道，人活著有時候真的挺難的，一直很想你能讀大學，但是三本一萬多一年的學費我是不好意思開口，你爸的態度你也看到了，雖然他不是你面前這個給你生命的男人，但是他給了你比生命還可貴的東西，媽媽希望你去了學校能珍惜上學的機會，好好讀書，不要辜負了大學生活。”

二

她再婚的時候想得比較多，最擔心的就是這個男人會對小強不好，所以當他低著頭告訴她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只要小強和她愿意，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就是孩子爸的時候，她覺得這個婚可以結。但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一晃十幾年，她再一次覺得面前的房間空蕩蕩得可怕。

此時此刻這個家里只有她自己，診斷證明已經出來了：急性腎衰加肝癌。她怎么都想不通一直都好好的人，就是那天醒了后腿腫得特別厲害，送去醫院就這樣出不來了。住院的費用、吃進去的打進去的藥、透析的費用……在生病這件事情上，錢就像扔進火里一般，很快燒成灰燼，發出的那點熱感都可以忽略不計。

她覺得二十歲的馮強應該像他的身高一樣挺拔堅強，她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于是就這樣讓兒子放棄了學業。同宿舍的同學家開工廠，沒有畢業也沒有什么一技之長的馮強就這樣去了舍友家的工廠。

這是一家加工“絕緣材料”的工廠，材料用于做貨架的支架或者高壓開關這類東西。因為不在市區，工廠里有宿舍，也管住，一天三頓，主食面條、米飯或者饅頭，但是菜永遠只有一樣，而且永遠也看不到一片肉。他第一次接觸“玻璃絲”，也是他剛來時的工作之一，把玻璃絲放進機器里。玻璃絲看起來和繩子差不多，單根的話非常輕，一次要把很多的玻璃絲放在架子上，一般是二十股，之后把這些玻璃絲旋轉成一根，進入機器，算是高溫熔化。這期間要保證它們不會打結，差不多十五分鐘到半小時盯著看一眼，如果中間斷了或者有一個結，做出來的東西就會不夠均勻，密度不一樣，看起來也不夠光滑。絕緣棒做好了，還要根據訂單選擇長短，一般一根是二十米左右。工作之二是把機器里出來的絕緣棒找東西墊著，小心磨損。工作之三就是要一直注意細小的玻璃絲，一條用完了，要盡快連接起來，就好像系繩子一樣。為了讓繩子的疙瘩不明顯，也需要有特別的系法。工作之四，玻璃絲需要和一定比例的膠在機器里才能形成絕緣棒，不同的顏色需要不同的膠和溫度。當然還有最后一項日常的工作，就是搬運這些絕緣棒。

不論工作的勞累還是吃得單一都不是問題，這些適應起來都沒有那么難，就是慢慢學慢慢做，然而這個工作用的主要材料“玻璃絲”讓他在這里工作了一個月了還是無法適應。雖然穿著特別的防護服，可是每天晚上不管怎么洗，渾身都沾滿了數不清的小殘渣。一天干下來整個人已經累到不行了，但是躺在床上還是怎么都睡不著，今天感覺渾身奇癢無比，明天眼睛里又說不清楚地難受，后天好像不癢了，可是嗓子里又不舒服起來……躺在只有一張架子床的宿舍，因為沒有油水，到了晚上肚子就覺得空空的，只有腦子很沉，身體沒有一處是舒服的。黑漆漆的屋頂沒有任何色彩，他的世界比夜還黑暗，單調的生活令他掉眼淚。

此時此刻在另一間屋子里，他的媽媽也正在掉眼淚，人的悲傷有時候會有不確定性，比如她可能在感慨自己的命運，可能想到了輟學的兒子，更可能是想到了那個被病痛一下子折磨得沒了模樣的男人……在一個世界里的三個人都在悲傷著，他們的悲傷相互交織，有時候是對自己的憐憫，有時候是對自己的怨恨，更多的時候都是無用的——對另一種命運的感慨和控訴——快樂會因為另一個人翻倍，悲傷也是如此。如果只是獨立的個體，大家處在自己的世界，怎么都好，但是那一刻，命運讓三個人的悲傷環環相扣，擰成一個打不開的死扣。

有時候是愛讓我們幸福，有時候卻是悲傷?？墒钦l也不想缺失愛，誰都害怕沒有愛。所以當馮強想要抱怨工作不想做下去的時候，他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那個男人，這男人變得更瘦小了，更老更滄桑的臉看起來更陌生了，他再也不是那個牽著自己的“爸爸”，會滿足他的小愿望，會給他保護和溫暖，會讓他覺得安穩。他幾乎要忍住淚水給男人用溫熱的毛巾擦擦那些失去了水分的皮膚，他的嘴唇也只能小口小口地被水濕潤，生命一下子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不管是吃飯、坐起來還是說話。馮強卻覺得自己更愛他了，即使他一下子變得那么弱小起來，反而讓他想要更愛他。

“你休息休息吧，別麻煩給我擦了?！苯K于在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那種有氣無力的聲音卻像是陰天里的一聲響雷，馮強的世界立刻傾盆暴雨。

“哭啥嘛？”他努力第二次發出聲音，接著又試圖坐起來，但是他的手臂無力極了，身體也是軟綿綿的，他只好努力地伸了伸胳膊，用他的手心去幫他擦了一把眼睛。

“爸，你肯定能好起來，以后我還要賺錢給你買好酒喝。”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手觸到了兒子的眼淚，還是這時候兒子說的話，他的眼睛里也涌出淚來。

“爸沒用，沒能讓你讀完大學。”

三

他未來的婚禮再也不會有爸爸上臺講話這個環節了，雖然他知道對于這個“爸爸”來說，這一直是他心里最期待的。小的時候，他送喜歡的女孩回家被爸爸知道了，這個男人就說過等到有一天他長大了，娶媳婦的那一天要擺很多桌。他沒有辦過婚禮，但是一定要給兒子好好辦一場。在后來的很多日子里，提到婚禮這件事情，他都會露出期待和得意的神色，說自己沒有什么文化，但是在兒子婚禮上的發言早就想好了，而且是必須脫稿的發言。

然而這個男人就這么走了。那會兒他的魂魄好像早就不在身體里了，已經干枯的身體用盡全力地想留住那口氣，他最后的一口氣都用在手上，那只手緊緊地握著馮強的兩根手指頭。他還有更多力氣的時候一直念叨的就是對不起，對不起，沒能看著兒子長大成人，沒能讓兒子讀完大學，沒能給兒子辦一個體面的婚禮……然后聲音越來越微弱，就只剩下抓住兒子的手。因為他一直沒有閉上眼睛，媽媽和馮強一直都不相信這個男人就這么走了。

醫生護士陸陸續續地走進病房，給了確定的信息，宣布他就這么死了。馮強的腦海里想到那天晚上，他想永遠有那么多的蛋糕，他害怕這個男人又走了，他要這個屋子里有這個男人，于是他就對著他叫了第一聲“爸爸”。

“媽，我再也沒有爸爸了。”馮強抱住了眼前的媽媽，他的嘴里只能說出這一句話，他連眼淚都不會流了。他不敢去看那個還睜著眼睛的男人，他覺得生活真的變了。得到和失去好像那么漫長，然而眨眼就沒了。

因為爸爸的離世，不再需要大筆大筆醫藥費，他也并不需要繼續工作下去，更多的是考慮到那份工作對身體的危害實在太大，他決定暫時回家，和媽媽一起料理爸爸的后事。媽媽決定辭退和她一起共事了這么多年的裁縫，她從年輕時候就跟著她，到結婚后就和自己老公孩子住在了她的老房子里，原本也沒什么，可是現在她想把自己住得好一點的房子租出去，自己和兒子搬回原來的家里。亂七八糟的日子中就這么過了三個月，他當然已經不可能再去完成學業。因為長得高高大大，家里的親戚介紹他去做保安，怎么說這個工作也是有合同的，收入比較穩定，而且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商場，收入也算是不錯。

最初的時候馮強很不適應，比在工廠還不適應，他以為保安就是站崗，其實并不是。他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要認出商場各種老總的車牌和人的模樣。起初的日子就是每天對著打印好的車牌背記，對著辦公室里各個層級的管理人員和員工的合影記人。比如今天你的崗位是泊車員，你看到老總來了，你就要第一時間告訴其他崗位。商場停車都是出示金卡，但是老總肯定不會拿這個，你記不住的話就會把老總卡在那里進不來，一個大商場各種老總就有十幾個。除了這個還要背出電話號碼，要記住治安辦公室、泊車員、監控室的號碼，以及周圍派出所的電話號碼。

你還要學習很多知識，你要知道消防的相關知識，來上班的時候你就是義務消防員，商場每三個月就要消防演練一次，半年會有一次大型的消防演練。

保安的工作分成早中晚三班倒，早班是七點開始，但是這個點你就要帶著保潔進商場了，早班來了還需要跑步十五分鐘，所以一般六點三十五就要到崗。在員工通道集合，領導訓話之后分配崗位，之后是簽到，去換衣服，晨跑是必須要穿著工服的。中班是下午三點到十點，晚班是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但一般都是八點才能下晚班，一個班和一個班之間有至少半小時的交班時間，

保安是個特別寂寞的崗位，都是站著，三個一組，會有一個休息崗，這個休息崗就是坐著的，在貨梯那里，也是唯一一個可以偶爾和巡查聊一下的崗位，不然就只是自己一個人待著。馮強起初上晚班特別不適應，不管是晚上安排在消防崗，還是外圍的安全崗，都是不能睡覺但是又很容易睡著的。他起初的晚班是在內場監視施工，就睡著過，幸虧發現他的人是介紹他來的熟人，不然罰單開起來扣錢不說，幾次下來估計工作都保不住了。

日子不好不壞地過著，他也交了幾個朋友，偶爾相約著晚上吃個烤肉喝個啤酒，他的心思最多就是能多拿點獎金，給媽媽買點用的吃的。爸爸去世后，家里的情況變化太大了，媽媽看著也不再年輕漂亮。

商場的超市進口果汁做促銷的活動，他聽一起上班的伙計說給家里孩子買了，說是百分百的果汁，他想著可以買點給媽媽嘗嘗。

“你是商場的吧？”

“嗯?！?/p>

“這個果汁好喝，估計賣完這些就沒活動了，我自己也買了好多。”

“嗯，我給我媽媽買點嘗嘗?！?/p>

“你要是不著急就再等一下，估計十五分鐘，你看看時間，到了六點之后那邊的面包就半價了呢，我要是晚班我每天都買，可以當早飯吃，那個乳酪的，用的都是進口的奶酪呢?！彼f著給他拿了一個環保袋把飲料裝進去?！澳憔蛣e花錢買塑料袋了，這個袋子你拿著，還挺結實呢?！彼膫€子很小，也很瘦，和他說話的時候揚起頭來，顯得臉圓圓的。馮強很少和女孩說話，他覺得心口被人擰了一把，可能自己本來就喜歡這種圓臉的姑娘，他不喜歡現在流行的小V臉，總覺得看起來沒有親近感。

“那我等等買?！彼吞嶂訙蕚湔驹谝贿吶?。

“你就放這，拿著不沉呀？”她繼續給下一個客人結算，還詢問要不要塑料袋。

“沒事沒事，不沉的?！瘪T強走到了一邊，停下來對她說。因為站到一邊去了，他才敢偷偷地看她，側面看過去沒有正面好看，可能因為她的鼻子并不高，但圓圓的臉蛋顯得可愛極了。頭頂的燈光時不時輕微晃動著，可以看到她臉頰靠近耳根那一層小絨毛。馮強突然想一直站在這里，要是每天工作都可以一直在這里站崗該多好。

“快去拿呀，時間到了你咋還杵在這里?！彼哌^去特意拿了兩個乳酪面包，又拿了一個有核桃的，結了賬，然后拿出一個乳酪的說：“這個給你?！?/p>

四

他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和小張結婚。在這之前的很長一段日子里，他無非就是想賺點錢讓媽媽的生活過得好一些，直到在商場的超市遇到了她。

馮強每天都會去買六點后打折的面包，如果她沒有上班，一整天他都覺得缺少了什么。在認識一周后馮強才知道了她的名字，他聽到其他的人叫她小張，他終于鼓起勇氣對她說：“原來你姓張呀？”

“嗯？這個姓有什么問題？”

“不，沒問題，我是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張小慧，小不點的小，智慧的慧。家里人都叫我小慧。”

“那我以后叫你小張？”

“那你叫什么？”

“我叫馮強?！?/p>

“小馮？小強？哈哈哈哈……”

小張很愛笑，什么事情都會笑起來。他雖然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好笑，可是看見她笑就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小張的出現給他的世界不光帶來了歡樂，也帶來了煩惱。小張家的條件比較好，媽媽是小學老師，爸爸在一家老廠工作，雖然現在工廠和老師的收入并不是很高，但都是國家的人，鐵飯碗就不說了，還都是有點文化的人。馮強家就不能比了，親生父親吸毒，養父去世，家里就一個靠裁剪衣服的小買賣生活的媽媽，結婚的話倒是可以把現在租出去的房子收回來，可是怎么說也要裝修婚房，至少婚禮總得辦吧。

錢是壓在馮強心里的大問題，除了錢之外，目前更大的問題是他這個工作和他現在的家庭，恐怕小張的父母都是不能接受的。

小張并沒有嫌棄過他。和他出去約會也從來不去貴的餐廳吃，一碗加了排骨的面條、兩個便宜的小菜、半碗米飯，偶爾的時候吃個肯德基麥當勞，小張都高興得笑。出去看電影的時候，也經常是小張買好了票，她說她知道什么地方團購的便宜。這樣的交往讓馮強更愛她更想擁有她，也有了更多擔憂和煩惱了。

可是小張總是給他打氣，說他們靠自己掙錢，有了多花點，沒了少花點，慢慢交往，她年齡大了，父母著急起來，自然就會同意了。她也不嫌棄馮強，開始的時候她問到馮強父母，他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說，小張卻特別大方，先介紹了自己的父母，說她沒考上大學，也不想高價上三本，就出來自己找了工作，告訴馮強如果是真心相處的，就有什么說什么，合適了就兩個人一起努力，不合適就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

馮強覺得很幸福，每日都能見到自己喜歡的姑娘，但是每日又憂傷，這種憂傷是以前沒有的。

這是他世界里的得到和失去，是害怕是擔憂。

馮強今天的班是值班崗。他在商場巡樓的時候特意去了超市，小張是晚班，他眼看著六點到了，準備去提醒小張要抽時間吃飯。小張什么都好，就是經常不好好吃飯，只要到了飯點就要他一遍遍地催促，如果時間允許，他會把飯買好了給她送去。小張常常說就喜歡他這樣，讓她可以感受到來自他的關愛，她想要一輩子都被這樣關愛著，做他的“小朋友”。

他在超市轉了一圈，兩次走過小張的收銀臺邊，看到她假裝認真又時不時偷偷瞄他的樣子，對視的時候還給他眨眨眼睛。這樣的時候，上班也變得幸福。

接著在商場里轉著看，走出超市就是負一樓，他就圍著整個大圈走，轉完一個大圈順著小圈走。商場里這邊拐進去那邊繞出來的路他太熟悉了，從鞋帽區往內場走，就是首飾區，柜臺上的女孩都很年輕漂亮，可在他心里都不如他的小張。

他聽到第一聲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反應，自己就不自覺地朝著聲音那邊跑起來了。

“搶金條了……來人呀……搶金條了……”隨著聲音越來越大，他周圍的人也都跟著跑起來，他個子高又熟悉環境，幾步就走到了柜臺前面，那個扎著馬尾的柜員，半個身體都趴在柜臺上了，伸著手，指著人群中奔跑的一個男人?？粗T強來了，更是著急地喊起來，“那個那個那個人，快快，他他……”馮強大概認出了哪個，周圍奔跑的人都在躲開那個男人，他追著那人喊，“站住，你別跑！”果然只有他聽到了，因為跑得更快。馮強也邁開步子跟著追，拿出對講機開始喊話，告訴其他保安哪家被搶了，以及劫匪逃跑的方向，要求把那邊的大門先關起來。

眼看著距離越來越近，是一個穿著深色西裝外套的背影，馮強還在喊著，劫匪并沒有停下來，但是隨著馮強的聲音越來越近，他本能地轉頭看了他一眼。馮強覺得他好像停了下來，確實他停了下來，接著轉過了身體。馮強想著自己身形高大，一下子先撲倒他，可等他覺得可以撲下去的時候，他覺得肚子那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確實還是撲了下去，只是這個撲下去和自己想做的那個撲下去的動作并不一樣。他還努力地伸手去抓了一把那個男人的西服，但并沒有抓住。他覺得自己身體不那么靈活和受控制了，尤其腹部開始難受。他已經跌倒在地上。他摸了一把肚子，濕漉漉的。

“劫匪手里有槍，有槍，開槍了，他朝著地下通道那個門跑過去了，大家小心?！瘪T強說著還想掙扎著站起來，他越來越沒力氣，就這樣抬著頭看著眼前的那個男人越來越遠。他聽到周圍的人還在驚慌喊叫，他用力地喊著：“大家別害怕，不要跑，找地方躲起來?！笨墒撬穆曇粼絹碓轿⑷?，人群慌亂，沒人聽他說。他的手捂在肚子上，越來越濕，其他的感覺也在慢慢模糊消失，那時候他躺著看頭頂天花板上閃亮的燈，突然難過起來。他沒有力氣喊了，他想起來很多很多事情，他想記住小張調皮的笑，小張說自己是“小朋友”時候的音調，小張的嘴唇、小張的手……

五

他就這么和小張結婚了。拿著那個貼著兩張照片的紅色本子，他有點想流淚。

“你拿著結婚證發啥呆，快把喜糖給人家呀?！?/p>

“嗯嗯嗯?！彼s快從包里掏出準備好的喜糖給幫他們蓋章的工作人員，嘴里還一直說著“謝謝，謝謝……”

“謝謝，祝你們新婚快樂?！苯o他們蓋章的是一個比媽媽看起來年輕一些的阿姨，臉上一直有著微笑，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是個很和氣的好人。

馮強沒有死。馮強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后出院了，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持槍搶劫成為了那段時間里大家都在談論的話題，不僅僅是這個城市，全國的媒體都報道了這個新聞。案發那天的馮強漸漸失去意識，歹徒還在逃跑，因為他拿著槍，關了一半的門又打開了——槍響之后太多慌亂的顧客要跑出去。馮強之后，抓住歹徒的是那天的泊車保安，歹徒從商場出去后就往地下通道跑，也許因為那里人多，也許因為那里有地鐵，但是他的手里拿著槍，目標就很明確，所以周圍的人都紛紛躲閃，保安一下子就認出了他。這個保安以前是當兵的，兩下就堵住了他，歹徒可能也害怕，他這一次是直接拿著槍對著保安的頭，可這個老兵根本不怕他，直接就摁住了他。其實這時候他是開了第二槍的，但是手槍是自制的，子彈卡殼沒有射出來。接著就有一個、兩個、三個保安圍上來了。

這個人是第一次作案，年齡比馮強還小兩歲。他事先去踩過幾次點，因為這個商場比較高端，所以柜臺里有看起來比較大的金條，他想著順利的話，拿著金條就跑，然后鉆進人群里就該沒事了。他生活在鄰省，準備金條出手后給自己喜歡的女孩當彩禮。出于害怕，還弄了一把土槍，沒想到很快就被保安追上了，他一緊張就拿出了槍，并不想殺人，只是想對著他的腿打一槍，結果打偏了，眼看著就要鉆進地鐵站了，卻被抓住了。

各路新聞都在報道這件事情，有人說這個男人也挺可憐的，無非是為了結婚的彩禮，大家就彩禮這件事情展開了兩派的爭論。還有人可憐男人為了一根三十克的金條，居然就能鋌而走險，就按每克三百塊錢，也才不到一萬塊。也有人可憐他沒文化，選了一個不值錢的就去搶了。當然更多的是罵他蠢的，說他壞的，畢竟第二槍的時候差點就殺了一個無辜的人……

馮強也成了這個新聞的焦點，一個商場里的普通保安，在面臨危險的時候沒有絲毫畏懼地沖上前去，周圍的人都回憶說他在中槍的情況下，還在提醒大家注意。當然商場也很明白，他在中槍的情況下，還不忘記用對講機提醒大家歹徒逃跑的方向，才使得其他人可以第一時間抓住歹徒，避免更大的損失。一時間他成了名人，在他恢復意識后，采訪他的媒體就一家接著一家，商場的老總親自來看望他，承諾他所有的醫療費和營養費商場都會負擔，除此之外，可能因為這次槍傷帶來的后遺癥，商場都將無限期地承擔各種費用，還給他發了一筆十萬元的獎金，又把他作為見義勇為英雄人物報了上去。從區上到市里到省里，他拿了一個又一個榮譽稱號。當然，還有他的工作，也從普通的保安變成了主管。

她在病房里看著自己的兒子慢慢醒來。

“媽媽，我還活著？”

“你真的嚇死媽媽了?！?/p>

“我躺了多久？小張在哪？”

“小張和你同事一起把你送到醫院的，她每天都來呢?！?/p>

“讓你們擔心了?！?/p>

馮強一日日地好起來，小張總是給他帶各種好吃的來，有一天給他帶了雞湯，她在病床邊把保溫桶里的雞湯小心翼翼地倒在碗里，拿起勺子對著嘴巴吹涼了送到馮強的嘴邊，但不送進去。

“你想不想喝？”

“嗯，肯定想嘛?！?/p>

“好喝不？”

“好喝，你做的都好喝?！?/p>

“這里面有人參、鹿茸，一會兒你喝完了還有海參吃?！?/p>

“這要多貴呀。”

“我告訴你哦，這可不是我做的?！?/p>

“你買的？那不是更貴了?！?/p>

“我媽，我媽做的。”

“誰？”

“嗯，我爸媽都聽我說了，他們說只要我喜歡，同意咱們結婚。”

“真的？”

“不然干嗎給你熬湯？這可是我媽弄了幾個小時小火慢燉的?！?/p>

“真的？小張，你們家真的不嫌棄我？”

“傻不傻，好好喝湯?！彼冻錾吓叛例X笑了。

“那十萬元全部給你爸媽，就當是彩禮！”

“那你會不會為了和我結婚去搶金條？”

“我不敢，但是我一直想用別的方法賺錢和你……”

“我爸媽才不要彩禮，又不是賣女兒，以前無非是擔心我找的人不好……可是現在他們知道你是品行端正的人了……我爸媽才不是你想的那種愛錢的人?！?/p>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那你就早點好起來，好了快去見他們。”

……

今天，馮強居然真的拿結婚證了。

他記得快出院的那天，媽媽坐在床邊突然哭了。他說自己要出院了，媽媽還擔心什么？這個已經快要五十歲的女人，用長了斑的手擦拭著皺巴巴的眼角，她說那年就是在醫院里，他爸爸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那時候她來醫院，是多么害怕馮強再也回不了家了?？墒乾F在，他不僅健康地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媳婦。她一輩子覺得自己命苦，但是她現在覺得很自豪，她生養了一個這么有出息的兒子。

那天是馮強長大后第一次緊緊地抱住媽媽。

他們用三萬塊錢把舊房子粉刷了一下，一萬塊給小張買了一枚戒指，就在出事的那個金柜買的，商場給了他們一個性價比特別高的鉆戒。馮強堅持要辦一個三十桌的婚宴，他覺得這是對小張和小張父母的交代，更是告慰死去的養父。

婚禮那天來了很多朋友，小張的爸爸在臺上致辭，他拿著馮強養父生前寫好的發言稿，一字一句。聲音在宴會廳里起伏，在每個人的耳邊盤旋，在暖暖的微風里盤旋……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