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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襪勇者

2021-05-07 07:45:06徐皓峰
上海文學 2021年5期

徐皓峰

張藝謀幫他贏了瓶酒。他是影城VIP廳的領座員,《一秒鐘》公映,十號普通廳領座員跟他打賭,票房不會過億。他賭會。

今晚觀眾多,甚至有位用醫院急救床推來的奶奶。她在檢票口被截住,說她影響同廳觀眾,不如升成VIP廳的票,VIP廳沒人。

“多少錢?”

“二百六。”

多了二百。奶奶大怒,說買了票就有權看電影。她要為真理而斗爭,叫推床來的護工將床橫在檢票口,宣稱:“我看不了,誰也別看。”

他趕過去,勸檢票員,反正VIP廳沒人,讓奶奶以普通票價去吧,他負責跟經理說。奶奶卸下怒容,表揚了他:“你有心。”問VIP廳包場多少錢,檢票員回答標準價五千四,可以打折到三千一。

奶奶:“我包場!”

他忙勸:“您還生氣呢?是我們不對。”

奶奶:“剛才我是爭個理。四十二年前,我和藝謀一塊考的大學,我不能給他丟臉。包場!”

為防止突發病情,他坐在奶奶后排座位,全程陪看。看完后,奶奶哭了,說:“藝謀有心,沒忘了許亮。”

1978年電影學院恢復招生,面試讓編個看電影的故事。一位叫許亮的考生應答,影院里上了新電影,一個勞改犯越獄去看,看了一秒鐘,發現還是老電影,掉頭就跑,在影院門口撞車而死。

考官說:“不合理!人都出來了,起碼可以看看家人、找找朋友,才符合人性。”許亮回答,此人的親人都死了,朋友都變得不是朋友。

考官沉默,另一考官救場:“狡辯,我們這么問,你才這么說。”許亮說不是,這故事有原型,是真事。

考官追問:“真事千千萬,可我們考的是藝術創作,你的創造力在哪兒?”許亮回答:“一秒鐘。”真實事件是,勞改犯沒進影院,發現影院門口埋伏著民兵,掉頭就跑,撞車而死。

同一考場有這位奶奶還有張藝謀,都留下此生難滅的印象……

出了VIP廳,去柜臺補包場費,護工拉領座員到一旁,說奶奶保持著上世紀的激昂,一激動什么話都敢說,其實她生活困難,護工費還欠著十余天沒付。

領座員說包場錄上賬面,稍麻煩,但經理會給他面子,沒事沒事。留下護工手機號,說走個手續,百分百不會打電話。

經理給面子,按包場最低折扣又打半折,扣了他一千五百五十元工資。疫情期間,本是拿六成工資,有些心疼。想到張導幫他贏瓶酒,自己幫張導同學,算是回敬。跟張導有了間接關系,欣慰大于損失。

網上購書打折,買下關于張導的六本書,一周后看到,1978年那屆招收一百二十余人,入學達一百五十九人,多出三十余人,張藝謀在其中,未經考試,特批入學……

沒進過考場?

似嗆了口酒,他撥打護工電話。

奶奶已出院,護工說她有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您很難要回錢。疫情期間,住院不許探視、病人不許出樓,護工偷出急救床、狂推兩公里,回去后甘受隔離檢測,差一點失去工作——都是受奶奶感動。

領座員:“她又說了個故事?”

護工:“故事千千萬,感動不了我。待在醫院里,看膩了人間百態。她是講哲理,勸我當超人。”

驚了領座員:“美國電影里飛來飛去的超人?”護工苦笑,不愿細談。護工繳費處留有病人電話,聽到他被扣工資,奶奶歡迎他到家來。

奶奶沒告訴門牌號,說告訴了也找不著,在胡同口等他。他準時到達,胡同口站著位四旬女子,穿著款式過時的皮夾克,長發垂腰,舞蹈演員的腿長。

避開她目光,領座員左右踱步,等奶奶出來。過了會兒,四旬女子搭話:“別轉悠啦,我染了發。”

影院里的她怎么都是六十歲人,盤著的發全白,面色灰黃。不敢認,是臉白了。細看,化了妝。技巧高明,輕淡似無。

她解釋,化妝是習慣,體質是家傳,母親、姥姥都是舞蹈演員。三十八歲,顴骨塌陷,臉上起皺,她一度想自殺。母親勸她忍過五十歲,咱家女人五十后臉能圓回來,當然有損失,但遠望,后半生都像青年,這是跳舞的福利。

她住兩居平房,前間是廚房兼客廳。后間更小,做臥室。領座員坐下,見飯桌上備了水果飲料,還有個信封,厚度是裝了千把塊錢。

領座員表示,他來,不為拿錢,為得句道歉。“為什么玩我,說張導跟你一個考場?”

她抬手遮面,顯得哀傷:“你又不知道許亮是誰,提張導,為了讓你有代入感。代入感,懂么?導演技巧,用熟悉的概念引觀眾入戲。”

“不懂!許亮是誰?”

“你得先問問我是誰?”

“……你是誰?”

“1978年,考電影學院的人漫山遍野,有一種說法,大半是為看我一眼。許亮,是為我而來。”

1978年,電影學院招生,比全國統一高考提前,許多人來撞大運,考不上當玩了。女考生中,最搶眼的是林欣,穿毛衣上街的首創者。

在家穿毛衣待客,需是熟人好友,對生人尚且不好意思。上街沒外套,直露毛衣,以色彩花紋刺激路人,傷風敗俗,等同裸體。

她是一個有言論的人,驚動各省青年,自稱是道德的叛徒,說道德是老人和帝王的假想,假想人類只能以集體的方式才能保存,道德不討論個人,所以她要背叛。

她貌美,管理知青的退役軍人不舍得她干農活,搭配幾人成立文藝宣傳隊,好看她唱歌跳舞。派去縣城演出,十里八鄉的來人,農民起義般熱烈。

知青——中斷學業、建設農村的城市中學生,漸漸以參軍、頂替退休父母、治病等名目返城,終于勢不可擋,走了大半。剩下的人想考大學,向鄉干部遞煙遞酒,可得六個月長假,回城備考。

男考生里,最出名的是許亮,遍知的勇者。

三年前,他所在的知青點管理松動,允許全體回家過冬。年后返鄉,父母大包小包給帶上吃的用的,不料在火車中轉站,一伙拎棍子的人沖進搶劫,來去迅速,知青們被打懵,想不起反抗。

許亮抄起候車大廳捅爐子的火條,追出去。所有人都覺得他回不來,不料他滿頭血地回來,叫大家出門拾東西。竟然給他打跑了。以一敵眾時,他該多嚇人。

許亮的滿頭血,因為城里打架不打臉,習慣難改,挨了一棍子。受傷,就調整過來,這頭血令技術完善。次一年,又在中轉站打一場架,對方人數升級,許亮組織有方,堅持勝利。

再一年,他所在的知青點大半人返城,過年后回中轉站的不足十位,搶劫的說不搶東西,收五元錢,你認輸。許亮口硬,堅持打,死在這的架勢。搶劫的退走,說:“你是亡命徒。沒勁。”

許亮的理想是當一名記者,復旦大學新聞系招考晚。他放出話,考電影學院為熱身,也為成個事,大伙見證,考試結束,林欣會歸他。

朋友們說放話放早了,起碼得先認識了,看看形勢,別撬不動,毀你威名。許亮說:“那樣沒勁。”

許亮要撬林欣,多少人都想看這熱鬧,報考人數倍增,聚眾造反的聲勢。

林欣早來了京城,不顯山露水,住家低檔旅社,訪一位文化宮教員、一位話劇團導演,補習電影史、訓練編故事演小品。不知是報名后遭尾隨,或是電影學院附近招待所被考生住滿,自然擴到這……她所在的旅社迅速住滿考生。

林欣租的是六床間,中央有空場,之前偶爾有流動散客住一二夜,一張床錢,獨享大屋。現今住進五名女考生,東西擺得滿滿當當。男生想看她,女生更想看她。她不太說話,只是看書。

插圖/戴未央

混女生宿舍侃大山、打牌,是男知青在鄉下養成的習慣,一伙男生趁她不在,人多勢眾地來串門。她歸來,他們立刻出門。傳到其他旅社,傳成她嫌人坐她床,拎熱水壺往床上潑。

她沒做什么,站在屋中央,屋里男生都紅了臉,待不下去。

鄉下,面對草原、群山、大河,男知青發明了嚎叫游戲,比誰氣長、誰聲音瘆人。入夜后,旅社屋窗下,總有幾聲鬼哭狼嚎。

一夜,窗下響起一聲,持續四分鐘仍未斷氣。她直覺,來了許亮。

她換了件毛衣,走廊響起大動靜,很快有人敲門。同室女生去開門,堵滿人,為首者眼神足:“請問,林欣在么?我是許亮。”

開門女生興奮:“快請進!”

許亮的褲子隨走動發出清晰摩擦聲,室內女生都站了起來,下鄉經驗,知道是尼龍褲。

土地施肥的尿素,由日本、加拿大進口,尿素袋為尼龍絲編織,鄉下視為先進布料,染藍染黑,改制成褲子,袋上印刷字難遮,細看有“日本、26%、尿素”等字樣。

尿素每年分配有限,五六袋才能拼出條褲子,是稀缺資源,村干部獨享,節慶日方穿,相當于西方燕尾服。

許亮穿一條,捧一條,是右側開口的女款,雙手送上:“林欣女士,初次見面,不成敬意。請收下。”

林欣穩坐:“女士?你從小到大,這么稱呼過誰?”低頭看書了。

許亮:“林欣同學,你為人武斷,我不喜歡。家父是外文翻譯,這么稱呼人,是我從小家教!”褲子響亮,向門而去。

剛才開門的女生攔住,問他父親翻譯過哪本書。許亮說是內部資料,你們見不著。女生讓他顯本事,來兩句外語。

許亮說出一長串,難以識別,不像俄語、日語,更不是英語。惹怒女生:“瞎哼哼,就是外語啦?不帶這么蒙人的!”

許亮:“是德語。”

林欣起身,亦說出一長串。許亮惘然,不知是什么。室內女生們聽懂,驚叫:“林欣姐,你也會德語!”

許亮介紹,父親不讓他當翻譯,是小時候背下的一首德國詩,他唯一會的。林欣介紹,她姥姥在青島租界學的舞蹈,舞蹈術語用德語,她唯一會的。

許亮總結:“相互聽不懂,因為各有所長。”林欣笑了,摸走許亮手里的尼龍褲,搭在臂彎。許亮神色認真:“出于我的家教,想表達,你的毛衣好看——絕非冒犯。”

毛衣鮮紅,胸口圖案是只湖藍色海豚。

林欣第二次笑:“不冒犯。”打開門。

許亮彬彬有禮地走出,走廊里靜得嚇人,林欣放開聲:“誰能想到,名聲上天的許亮,是個庸俗市儈、沒有深度的人。”扔出尼龍褲,門關上。

傳到其他旅館,傳成林欣將尼龍褲摔在許亮臉上。許多人贊嘆,不愧是林欣,給我們長臉。有鄉干部追女知青,送尼龍褲當殺手锏。

許亮禮物選錯,勾起集體性不快記憶,被盡情恥笑,毀了威名。

許亮的尼龍褲不是來自鄉下,來自京城,小他一撥的孩子所贈。這撥孩子沒趕上下鄉,長起來后把控街面。許亮回城,勇者稱號被他們看上,擺宴接風,口稱大哥。許亮清楚,他們不是讓他當大哥,是收他當打手。

吃過一次飯,再招呼,就不去了。

這撥孩子開始送禮,阿爾巴尼亞產皮夾克、退役警犬、香港時裝畫報……他退回去,留下條尼龍褲,鄉下記憶深,沒忍住。

孩子們又送來一條,是女款,說您送女友。他沒退,想到林欣。

這撥孩子,不少人參加藝考,他們都有工作,國營單位。如考上,算單位為國家培養人才,每月照發工資,四年學業,工資還能長一級。

好事都讓他們占了。藝術院校招生,許多專業的年齡上限為二十二歲,導演系放寬到二十六歲,可大多數知青已年過三十。

許亮成了笑話,孩子們第一時間趕來請吃飯。席間建議,已摸清林欣一周兩次去文化宮、兩次去話劇團,都有偏僻路段,開吉普車劫她,您跟她過一夜,便挽回了威名。

許亮推開酒杯:“城里這么辦事啦?”孩子們詫異。許亮:“她是掄鋤頭、扛扁擔,為山河大地做過貢獻的人。對她不敬,真該大嘴巴挨個抽你們。”

幾個孩子離了座,去墻上取書包。孩子頭兒稱贊許亮一番話正氣凜然,以前只在電影里見過,終于在現實里見著了,看著過癮。他人稱“三角”,去年有部電影《黑三角》,抓特務的偵探片,稱他“三角”,為說他“黑”。

取包的幾個孩子回了座,包掛身上,手插包里。三角盯許亮眼:“恭敬了您這么久,您的勇,都是聽說的。我臉挨這么近,您要敢掄我一嘴巴,我才信。”

“啪”的一聲響。

誰也沒想到說打就打,掛包的孩子被許亮撲上一個,勒脖子挪到門口。許亮摸出書包里東西:“我在鄉下,開的是沖鋒槍,這什么玩意?”

不少知青點作軍事訓練,下放槍支。沖膝彎一腳,將擒住的孩子放倒,說聲“別讓我來真的”,許亮出門。

下樓,走出兩百米。三角一人追上,雙手高舉,右手捏一只歐米茄表,給許亮獻計:“挽回威名,還有一法。聽聞有考生路上給搶了手表。您戴這個,招來搶,您把人打服。去了公害,不就賺回了威名?”

許亮:“是你劫的吧?”

三角笑得爽朗:“今年我也考,我不會動考生,日后是同學。”

工人月工資六十元左右,歐米茄手表都超過五百元,搞不好上千。許亮戴腕上:“碰壞了,沒錢賠你。”

三角眨眼:“東西還我吧。”脫下外衣,揉作一團,示意許亮將劫他手下的東西塞進去。

許亮照做,三角退走。

許亮:“表怎么來的?”還是怕被栽贓。

三角回頭,眉飛色舞:“我家傳!”

許亮略悔,不該多這一句,顯得不大器。

考生遭劫的地段,許亮掖把裁縫尺子,獨自去了。尺子得自家老店,木質生硬,剁上手指,刀般疼。比起鐵器,更喜歡用木頭,速度快。喉嚨、鼻頭,挨上人就癱了,不在質地,打上最重要。

爺爺早年留學德國,家里怕他受欺負,請拳師教了尺子打法。能藏袖子里,亮著也不是兇器,可以片刻不離。火車中轉站,許亮抄火條追人,是祖上的尺子技術。

考生挨劫后,眾考生大怒,埋伏好幾次,沒碰到,分析劫道者換了地方。許亮知道,他去,準有人。

許亮站路燈底下,頻繁看手表,擺出等人樣子。溜溜達達過來五人,堵住路面,手中垂下刀子。路燈后是片樹林,為首一人說:“表摘了,不打你。要跑,只能進林子,進去了,能不能出來、出來什么樣,你自己想。”

許亮假意摘表,從袖口抽出尺子。

一人捂臉蹲下,兩人中了喉部,暈地上。另兩人跑開,離在八米外。

林子里起聲喊:“喜歡看您打架,過癮!”三角帶伙人現身,問跑開的兩人還打不打,兩人沒應話。

對暈倒的兩人,三角手下抻胳膊、頂后背,給弄醒。捂臉蹲著的人掀開掌,一只眼淹在血里。抹去血后,發現眼睛沒事,是腦門開了口子,得送醫院縫針。

三角掏出塊表,介紹是劫考生的那塊,上海牌,一百二十元。劫道幾人是他約來的,賭他們劫不了許亮。他們輸了交表,他輸了賠一輛部隊淘汰的掛斗摩托。

上海牌交給許亮,許亮解下歐米茄遞還。三角:“嗨,您戴著玩吧,膩了再還我。”許亮:“不要,是吧?”向上拋出。

三角忙抓住,白了臉。

腦門開口的人,自行車載去醫院。

三角:“老話講,打人不打臉。”許亮:“不往臉上掄,他刀子就攮上我了,原是拍鼻頭,誰想他躲了……”

三角笑著搖頭:“不好不好,我不愿這么談事。”

許亮:“好!叫他籌人報復,來多少,我一人上。”

三角:“您在鄉下太久,不知城里事了。劃臉,一道賠八十塊錢。人沒出醫院,錢就得送到。您有沒有?”

“啊?”

上海牌送還原主,考生們不再提尼龍褲笑話。許亮心里不是滋味,八十塊錢湊得難,用盡了朋友。

事情仍未解決,威名敗在林欣口上,還得從口上找回來。林欣從文化宮歸來,發現許亮坐屋里,沒穿尼龍褲,跟兩女生聊天。

林欣站屋中央不動,許亮不知趣,并不走。一女生站起,說讓林欣也聽聽,復雜無比的外國電影史,聽許亮一聊,就記住了。林欣:“怎么會?”

女生說是代入法,利用我們熟悉的東西,記住不熟悉的。

林欣:“都是外國事,我們一樣也不熟悉。”

許亮站起:“不,咱們這代人,對壞事敏感,要利用我們的優勢。背外國電影史,從壞處想,容易記。”

林欣:“是嗎?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和法國新浪潮,內容多,容易混,你怎么記?”

“拿了錢得服從管理,新現實主義是讓政府扶助資金給滅的,新浪潮是讓制片廠投資給滅的。以終點反推,能理順兩者特點了吧?”

林欣歪頭:“好萊塢呢?”

“1947年以后,就沒有好萊塢了,后面的都是假貨。美國眾議院給滅的,說好萊塢被蘇聯間諜控制,鼓吹階級斗爭。”

林欣:“按反推原理,以前的好萊塢賺錢,是靠反映人間不平?”

“聰明!抹平階級差異,故事就沒勁了。后來的好萊塢只能賣豪華場面,一會兒賺死一會兒賠死,不死不活到今天。”

林欣似有了談興:“再問一個,大師伯格曼呢?”

“拍少了,未達巔峰。給影評人罵得不敢再拍,說他辱國辱民,反電影、反文化。”

林欣:“希區柯克呢?他拍的多。”

“暴力是我們唯一能看清的現實——拍那么多,只有這一個主題。他的現實,我不想活。”

林欣:“請坐。”

許亮講起特呂弗和黑澤明,電影大師里,這是兩個最像知青的人。特呂弗是一雙賊眼,習慣性地避人,怯弱中含著股狠勁,像返城知青。黑澤明是一雙孩子眼,天真無比,要戴墨鏡遮掩,以豪言壯語、辦高難度的事立威,像剛下鄉的知青。

林欣瞇眼,似遠距離看他:“你父親翻譯的是電影資料吧?”

許亮站起,介紹父親本職是翻譯西方思想動態,因犯了錯誤,降級去翻譯西方電影動態,要自己刻蠟紙,油印成冊,上交領導。他小學五年級,練出手好字,幫父親刻蠟紙。

林欣:“你對電影熟成這樣,我還去文化宮干嗎?你教我。”

許亮:“沒法教,咱倆考同一個系,說重了不好。”

林欣:“好解決。你教我的,你不許說。”

一周后,旅社里的考生們發現林欣穿上了尼龍褲,褲面上洗不掉的印刷字體,令腿部格外性感。許亮恢復了威名……

領座員抑制不住激動:“您跟許亮好上了?”

奶奶冷下臉:“你看過電視劇《血疑》么?”

領座員努力回憶,似乎聽父母說過,日本劇集,父母看時還是小孩。奶奶介紹,此劇播出后,穿毛衣上街成全國時尚,不再傷風敗俗,因為日本巨星山口百惠扮演的女主角便這樣。“播出在1984年,我比山口百惠早六年。”

領座員表達了敬意。

奶奶講解《血疑》的劇情:一對戀人,即將同居。噩耗傳來,他倆是一對失散多年的兄妹。繼續發展,是亂倫,斬斷關系,又難受。如此揪心揪肺,弄哭中國億萬青年。

領座員:“您什么意思?許亮和您也是……”

“我倆分析出來的。”奶奶指屋里,“四十二年前,我第一次來這屋,不該聊天,聊出了這個……唉,這是許亮家。”

許亮父親又犯錯誤,離開翻譯崗位,成為胡同口理發館的一名理發師傅,分配到這間房。父親沒迎來轉機,許亮下鄉時,病逝在這屋里。上世紀80年代中期,奶奶成大款,買下這房。她有別墅,買它是圖個念想,三十七年沒來過。

她總想這小屋,想了三十七年,終于想敗了錢財,又成窮人,回到這小屋。小屋久不住人,鄰居撬門,改成廚房。她趕走鄰居,住下來。

領座員:“真令人同情。”

奶奶變臉:“我是拿你解悶,不是讓你同情。”抄起桌面信封,讓他數錢,趕緊走。領座員道歉無效,沒數,拿著走了。

晚飯過后,奶奶有些后悔,四十二年前的事,想了又想,已沒法再想,要有人愿聽,還能再想一遍。

困意上來,沒卸妝就睡了,夢見領座員,給他往下講。

林欣是單親家庭,母親是舞蹈演員,隨著演出日少,錢緊張后,練出一杯即醉的本事,她喝酒本為撒酒瘋。

林欣小學時,放學回家,常見不著母親,夜里十點,會出門找半小時。有時能找到,母親趴街邊睡著,睡姿不雅。她搖醒母親,牽回家。

多數是歌舞團同事送回。母親去串門,耗到晚飯,不好意思不讓她上桌,她提出只喝一杯,然后是漫長的借酒撒瘋,搞得人家痛苦不堪。

母親隔半年一年會有個男人,都神神秘秘,從不露面,處幾周或幾月。讓林欣如此判斷,是因為那段時間,母親精神好,不喝酒。

她問過母親關于男人的事,回答是個密碼,你自己會開啟。她上了中學,趕上最后一批知青下鄉。

下鄉前夜,母親傳授安全期知識,在皮箱夾層縫進避孕藥,說什么都可以忍,不要帶個小孩回來。遇上難事,不要求任何人,你在霉運里,求人只會碰上壞人,難上加難。你唯一能做的,是織個襪子。

給了毛線和襪子圖案,圖案花極了,簡直沒法穿。這是姥爺拋棄姥姥時,教給姥姥的,傳自意大利的都靈。

還有一句口訣:“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她生下來,只有母親一人,沒見過父親,沒見過姥姥姥爺。對父親,她沒敢問,問姥姥姥爺的事,問了一夜。

第二天出發,并不覺得困,還有些興奮。

火車之后,卡車裝著往山里走。路上見個男生在篩沙子,光著上身揮舞鏟子,汗水令肌肉閃亮。沙堆美觀,獅群般圍著他。

是早一撥下鄉的知青。她有預感,她住的村不會離他遠。果然,卡車一小時后停下。住下二十幾天,她請了假,憑著記憶往回走。帶著水壺,她一點也不害怕。

走到下午,她到了沙堆。近看的他,沒有遠看的好。她把他嚇得夠嗆,但男生天性要逞強,她滿了愿。

她黑著天回去,慶幸鄉下的星星亮。回到村,見女生們叫了男生,要點火把上山搜她,她道歉,說宿舍里待著沒勁,上山逛,睡著了。

以后都是她找他,他不是總在沙堆。一次她尋去宿舍,僅剩一個男生,人都上縣城了。知青見到吃的,不問誰的,先吃再說,所以屋里箱子都上鎖。他殷勤極了,去開鎖,她以為拿吃的,他拿出本小說。

受批判的小說,邀她一起看。

看幾頁,他摸上她肩。她完全明白他意思,可惜自己跑幾十里地不容易,順了他意。她跟這人講好,僅一次,之后還是找上一位。

來去,偶爾能搭上拖拉機。找來的第六次,她剛離男生,便碰上拖拉機,特別高興。拖拉機上,兩旁景色迅速劃過,忽然天旋地轉,她對他的喜歡全沒了。

她喊停,下拖拉機,走回村跟他說,以后不來了。他要死要活,說對她關心不夠,以后他去她村。她笑著說不是那意思,是她變心了。她挨了記耳光,一點也不難過。

跟男生好過,體質有變化,本村男生看她的眼神都異樣,她已了解男生秉性,不在身邊惹麻煩。好事要延續,她找去別的村,她同屋有個女生羨慕她,她幫女生選了個人,以后路上有了伴。

她介紹經驗,好事限于六次,超過這數,會像餿了的魚,一切變壞。女生完全聽她的,三五次結束一人,之后兩人又結伴找別的村。

一日,搭乘拖拉機的回程路上,她倆掰手指數經過的男生,她說:“數滿一手了,別數到另一只手去。咱們停下來。”

同屋女生不解,林欣說小時侯謎一樣的母親,她現在明白了。她在復制她母親,而母親在復制姥姥。她不是覺得男生不好玩了,是想停下復制,尋個自己的人生。

同屋女生沒聽她的,說她家老實本分,她沒復制,對她是全新創造。林欣將手里的避孕藥都送給她,于是她玩她的、她過她的了。

一年后,下來位退伍兵協調附近幾個村知青生活,國字型大臉,籃球運動員體格,傳說軍事演習中表現突出,立三等功,也在演習中受傷,持二級殘廢證,享受特殊津貼。完全看不出殘疾,他的生猛樣,令村長們敬畏,尊稱為“老哥”。

視察到這村,聽說林欣是歌舞團子弟,老哥讓她成立文宣隊,給她配一臺手風琴、五個女生。清理出一間倉庫,供排練。

沒想到轉到地方工作,還是管理知青。此地知青浪漫,出過一起女生懷孕回城的事件,得管。他叮嚀自己,知青家長中臥虎藏龍,千萬別管。

看到林欣后,他的人生觀變了,產生深深的虧欠感。

一條鋼鐵硬漢,還沒經過女人,林欣覺得可惜,甚至有一念,想幫他。但想想,還是算了。

老哥繼續說,他刻苦訓練,成為業務尖子,沒想到慘遭退伍,之前的血白流了。他怕林欣以為是文學夸張,解釋軍事演習被障礙物刮傷,流一地血。

“那是血呀,真的是血啊。”

到村口,老哥停車,說報紙上有女知青嫁給農民的新聞,全社會鼓勵這事。他認為,也完全可以嫁給退伍兵,遞上封信,是他寫的情書,請回去看。

“如果不接受,就寄封信,裝張白紙。如果接受,就往我辦公室打個電話,我三天都在,寸步不離。”

想到他寫情書的模仿對象,只會是兵團里引起大笑的男生,林欣忍不住好奇,當即撕開。老哥沒攔住,臉紅得發黑。

林欣邊看邊笑,停不下來的樣子。老哥奪過信:“有那么好笑么?”林欣:“別跟我說話,我現在不能看你。”轉向車窗,幾經努力,終于忍住笑。

老哥撕信:“我全明白了。你可以下車。”

林欣:“光寫字,追不上女生,你得展示能力、魅力和勇氣。”

老哥驚喜:“我懂,軍事演習也這樣,我從來沒讓領導失望過。”

林欣下車,老哥喊住她:“我能當你是我的未婚妻嗎?”林欣變得嚴肅:“不能,當我是你的領導,好好表現。”

卡車離去,林欣往宿舍走,突然又笑,肚疼得蹲地上。

次日,附近幾村的知青接到通知,集中到老哥所在的村,開思想動員大會。

知青們趕到時,老哥在村委院子里玩雙杠,冬日里穿背心,上下翻飛,高難度動作引起喝彩。他下了雙桿,問村干部,知青怎么來這么早。

村干部說沒早,是按您說的兩點到。

老哥發火:“你怎么聽的,我說的是兩點半!”

完不成每日訓練量,會渾身難受。如入無人之境,他繼續訓練,穿上補丁衣,兩步翻墻、三步上房,最后是匍匐前進,爬出一百米,小跑的速度。

看傻了知青,從沒見過如此有活力的人,熱烈鼓掌。他嫌掌聲煩,提前結束訓練,洗臉后召開大會。

內容是知青戀愛問題,說男生把情書直接塞給女生,將女生置于尷尬境地,以后情書都交給他,他確認內容文明禮貌,再轉交女生,女生閱信后想見寫信人,他再告訴是誰。

有男生舉手發言,說沒人寫情書了,現今女生看重口才,得當面談,所謂“談戀愛”是也。引起滿場哄笑。

望著黑壓壓一片知青,老哥如同望見了他們的父母,跟著笑笑,繼續講:“寫信的技巧不能丟,現在鼓勵知青和農民結婚,農民質樸,口談會害羞,還是得先寫信。”

有女生舉手發言:“這樣不是早婚么?早婚可恥!”

老哥解釋,早婚可恥——是你們還在城里時的說法,因為結婚得分配工作、分配住房,晚婚晚育,是為公家減輕負擔的高尚行為。你們到了鄉下,已在“早婚可恥”的定義范圍外。

大手一揮:“李世民十九歲與父親起兵,霍去病十七歲驅逐匈奴,夏完淳十五歲抗擊清軍。年齡不是死數,關鍵是你們還把不把自己當做小孩?”

女生服氣,坐下。

老哥站起,拍胸保證:“誰跟農民結婚,立刻給辦結婚證,決不拖延,決沒走后門收禮現象。我這個人,別的不會,只會公事公辦。”

掌聲四起。魅力非凡,獲得擁戴。

表現了能力、魅力,剩下的是勇氣。

思想動員會歸來,林欣想:壞了。

拿出母親給的毛線,織襪子。圖案來自意大利都靈,姥爺拋棄姥姥前傳給姥姥的,說都靈人遇上難事,不是在外奔走,而是回家織襪子,事情會自行解決。

姥姥完全不信,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小道消息說,英國首相丘吉爾青年時代游歷都靈,受其風俗影響,抵抗德軍不利時,會停止會議,進地下室織襪子,織了四十幾雙,英國打敗了德國。姥姥才信,對姥爺有了絲懷念。

三日后,老哥下午五點派卡車接林欣,去談文宣隊演出事宜。到達時天黑,村干部都回了家。

林欣設想,如果老哥表現出勇氣,她就拎起室內熱水瓶,跳到辦公桌上,他要敢靠近,就潑他個滿臉花……

老哥進屋,黑著臉,說無法將她當未婚妻培養了,思想動員會上,他表現出能力和魅力,招惹來一個女生,他喪失勇氣,屈服了。

一時間,林欣極為氣憤。

老哥表示,作為補償,以后會大力扶持文宣隊,調配物資、改善伙食、提高工資。見林欣面色稍緩,老哥說食堂師傅沒下班,為你做了加餐。

竟然有雞有魚,林欣完全平靜。老哥賠笑,說想在文宣隊加個人。林欣:“是拿下你那人吧?”

老哥紅臉:“別那么說她,她說跟你親如姐妹。”

是一年前跟她結伴找男生的同屋女生,文宣隊成立,分配新住房,林欣搬走。文宣隊白日排練,不用下田干活。拿下老哥后,女生質問,當初挑文宣隊為何沒挑上她,她不好看么?老哥自責,說瞎了狗眼。

林欣:“想是她。”心里想的是都靈花襪,暗嘆真靈。

女生在宣傳隊沒待多久,縣里工廠招工,指標有限,老哥批她去了。她沒干多久,辭職回知青點,等來城里工廠招工,指標緊張,老哥又批她去了,帶戶口調動,真正的返城。

她參加工作一月后,回來探望老哥一次,再沒消息。

失去未婚妻,老哥一段時間,總來文宣隊看跳舞。林欣加急,又織出一雙都靈花襪,老哥突然事多,沒空來了。

知青們在思想動員大會上對老哥鼓掌,是受其個人魅力感染,開完會,沒人聽他的去跟農民結婚,都等著返城。

老哥的職務叫“民政助理”,名義上是協助村干部管理知青,實際上兩者關系是“你強它就弱,你弱他就強”,老哥很強,壓村干部一頭,獨攬了知青返城大權。

為讓林欣回城,林欣母親提前退休,讓她頂替工作。老哥拒絕辦理,說你走,文宣隊就垮了。林欣抗議,文宣隊除了給你看,沒人看。老哥發火:“是你們舞蹈技術不成熟,才不讓你們見人。不怕丟人是吧?好!”

頻繁派卡車,送去各村演出,熬鷹一般。

縣城演出時,林欣在后臺化妝,聽說街上有賣咸鴨蛋的不法商販,轉眼即沒,忙去買。連日疲勞下腦子失靈,忘套外衣,直接毛衣上街。傷風敗俗,等同裸體,被堵著圍觀達兩小時。縣城派出所警員僅三人,無能為力。

老哥開卡車趕到,裝一車民兵。民兵尖刀般插入人群,手拉手構成通道,老哥摟林欣后背走出。出了圍,老哥還不放手,持續很長時間。感謝他英勇,林欣忍了。

事后,老哥提出恢復關系,繼續將她當未婚妻培養。林欣:“我跟你從來就沒有關系。”老哥陰笑:“你別把好人逼成壞人。”

林欣奪門而出。有些怨拿下老哥的女生,男人經了女人,便不好控制,猶如賭博露了底牌……

為震懾她,老哥召集各村知青,開思想深挖大會。讓村干部通知林欣,開會時不穿外套,復制縣城景象,毛衣站臺,檢討為何刺激群眾,破壞公共秩序。

林欣立刻拿出毛線織襪子。

織出三厘米,停了針。穿毛衣上街,純是一時糊涂,她回憶這糊涂,驚訝發現自己一直糊涂著。糊涂著有了個媽,糊涂著變漂亮,糊涂著下了鄉……都不知為什么要這樣。

從小到大,一個事稍想就做了,全是即興反應。林欣落淚,活到今日,持續十分鐘的思考都沒有過。

拋棄姥姥的姥爺,是她唯一想得長些的,扔了針,以姥爺為起點,開始思考。

思想深挖大會,林欣換上最艷的毛衣,要看瞎眾人眼的氣勢。“我的思想來自1925年,我的姥爺翻譯了一篇德文……”

老哥打斷:“說昨天的事。”

林欣指向大會條幅,語調高亢:“不是深挖思想么?請不要破壞大會宗旨。”獲得全體知青支持,大吼:“讓她說,讓她說。”

老哥氣弱,順了眾意。

林欣陳述,德國哲學家尼采提出“超人”一詞,望文生意,容易理解為進化論或是英雄崇拜——都不是,反感1871年德國統一后的改變,即是超人。

那些改變是,標準化的教育、將不公平解釋為公平的經濟學、官員扶持的藝術、貶低哲學的科學。1925年,姥爺發現,尼采批判德國的文字,可以直接照搬批判民國政府。那年代報業發達,批判政府是時尚。

為彰顯個人文采,姥爺作了詩化處理,比如尼采原文“這個時代的優點,是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譯成“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

老哥打斷:“離題萬里!講毛衣!”

林欣:“穿毛衣不行么?”

老哥:“在公共場合不行,違反道德!”

林欣:“道德是老人和帝王的假想,假想人類只能以集體的方式才能保存。道德不討論個人,所以我要當一個道德的背叛者。”

現場大嘩。老哥急問村委秘書:“都記下來了吧?”下令謄出一份上交,杜絕錯別字,不許連筆,“在你們眼前發生了一樁最最嚴重的事件,你們都是證人。林欣同學要離開這里了,等待她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全場鴉雀無聲,等秘書謄稿子。

謄好,老哥招林欣看:“確認都是你說的,就按個手印。”

有知青喊“別按”,林欣按了,揚起染紅的指尖,被四名民兵押下。

押到老哥辦公室。老哥結束大會,小跑趕來,見林欣坐寫字臺后,沏了茶,在讀報紙。老哥喜上眉梢:“對對,把這兒當成你家。”

林欣放下報紙,領導般莊重,說未婚妻的事不要談。老哥大笑:“你就是電影看多了,非要當烈士呀?行,你讓開,我給城里打個電話。”

老哥坐下,撥一聲即掛掉:“我撥了啊?”

林欣沒理他,老哥撥通,讓轉接。

是內線電話,連接城里的知青辦事處,說有知青發表言論,公然詆毀道德……被接電話的人打斷:“小孩們著急回城,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別惹事。”

老哥:“這要在以前……”再次被打斷。

“不時興啦。”掛了電話。

握著話筒,很久方放下。老哥氣不過,拿著記錄稿進城理論,臨走前將林欣關進村委審訊室。

卡車開出去一小時,老哥冷靜下來,覺得跟辦事處理論,絕討不來好。迎著落日,想起林欣在大會上講的尼采原文“這個時代的優點,是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瞬間開悟,有了對付林欣的主意,暗贊不愧是哲學家。

讓司機下車,搭拖拉機回村,解釋事關重大,要獨自辦理。

他開車進城,找小旅館住一夜。次日回村,說辦事處要抓捕林欣,被他好說歹說攔下,先讓林欣寫一份檢討書,視其反省的深刻程度,再決定是在鄉下教育,還是移交法院。

林欣:“不寫。”

老哥鎖了林欣的手,掛墻上。解釋電影里的審訊都是假的,哪兒用那么費勁?鎖住你,不給上廁所。兩天后,你滿腿屎尿,什么意志都沒了。

林欣:“嗨,不就是一身臭么?別的女生怕,我不怕。”

老哥:“刑偵審訊,你是外行,不知人有心理極限,會崩潰。過了四十八小時,你就不是你了,讓你干什么都會干。不想這么對你。”

林欣思索半晌,道:“還是不寫了,我寫得多好,你說不行還是不行,我寫它干嗎?關鍵是你,不是什么辦事處。”

老哥大喜:“就看上了你聰明,想通啦?”舉鑰匙要開鎖。被林欣喝止,表示不用開,還是鎖兩天吧,第一天她就咬舌自盡,鬧出人命,你承擔得起么?

老哥耐心解釋,嘴里塞塊手巾,就咬不了舌頭,想撞墻也不可能,繩子綁十圈,你怎么動?

林欣瞇眼笑:“走,去你屋,跟你睡。”醉了老哥,贊笑模樣好看,鑰匙插鎖眼,正要擰,林欣又說話:“這么容易,就讓你放開我啦,你怎么防得住我死?”

老哥咬牙:“這些年死的人多了,不少你一個。”

林欣再次瞇眼笑:“不時興啦。你辦公室的報紙是擺設,從來不看呀?”

老哥回辦公室,看到條新聞,有鄉干部迫害知青,鬧出人命,引來調查組,被公審槍斃……返還,開鎖放了林欣。

還是卡車送來送去,頻繁演出。

一日演出結束,一女生呆坐,不收拾東西。林欣喊她動手,她如夢驚醒,向林欣鞠躬:“姐,我得回城了。”發瘋般奔出,眨眼沒了身影。

林欣怕她出事,求卡車師傅追,晚了片刻,便尋不著她。

一月后,女生父母到鄉下道歉。她一路跑回城,進家便鉆被窩,連睡三日。擅自離開知青點,要上報處罰,老哥卻給她辦理了返城批準。

有傳言,老哥收了禮。是辦公桌上的熊貓牌全波段晶體收音機,縣城買一百八十元,上海買一百六十元。

聽說可以送禮,林欣的母親也下了鄉,帶來一塊虎骨、一顆熊膽,難搞的高檔品,價格六百元往上,遭老哥嚴辭拒絕。

林欣驚訝母親哪來那么多錢,母親說是請歌舞團道具師傅做的,虎骨是駱駝骨改造、熊膽是豬腸裝上草藥。

道具師傅跟母親是生死之交,為駱駝骨達到虎骨重量,嘔心瀝血,試了六七種方案才成功。老哥是認出了假貨,還是真的廉潔?令母親困惑。

林欣介紹,老哥以前在基層部隊,社會經歷有限,該沒見過高檔品。母親愁云上臉:“那他是真的廉潔?”

林欣:“嗨,他要睡我。”

母親如釋負重:“好啊,容易了。”奇怪為何不睡。林欣解釋,這人討厭,玩手段,他出一招、我應一招地斗了很久,此時睡,等于以前白斗了。

母親深感可惜:“你就是第一步走歪,沒走對棋路。”

文宣隊走了兩人,母親睡空位。臨睡前,想起都靈花襪,問試過么?林欣說試過,太靈了,靈得讓她覺得活到了盡頭,用人的方式解決問題,才有意思。

母親嘆息:“我怎么生出你這么軸的女兒?有便宜不占,跟你爹一樣。”說到父親,母親翻身睡了。

次日母親陪林欣演出,看過第一個節目,按捺不住,在第二個節目上臺,換下林欣的領舞位置,高一米六、遠三米的彈跳力,惹得身后女生不斷驚呼“阿姨厲害”。

母親快活跳了四天,終于要走。去長途汽車站,得在路口等搭拖拉機。許久等不來,母親說起姥姥。

德國人在青島開舞廳,招華人女生當舞女,教授探戈。探戈是阿根廷妓院里傳出的舞蹈,女方不斷以腳撩男方的襠。

德國教師考慮華人保守,按原旨教,受不了,說成是女子防身術演變出來的舞蹈,模擬如何掙脫摟抱、將流氓一招擊斃。

姥姥因家貧,當了舞女。她自尊心強,只跳探戈,覺得在做一件大益于世的事,男人看了害怕,再不敢欺負女人。

姥姥保持這種認識,直到遇上姥爺……

母親:“事情的性質,不是事情本身,是你怎么想。”勸林欣順了老哥,早點回家,“他睡你,也可以是你睡他……”“媽!”被林欣打斷。

等來拖拉機時,晴了天,母親獲得靈感,說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把林欣調回城,但她知道林欣肯定能回城,是個意想不到的方式,十分美妙。

“等著生活演給我們看吧。”

母親走了。

繼續演出,十余天后,文宣隊又有兩名女生返城,一位走的是醫院途徑,參加護士培訓,一位走的是幼兒園途徑,參加幼教老師培訓,都憑的家庭關系。臨走,她倆問林欣是否真的不睡老哥,林欣說是,她倆充滿友誼地擁抱她。

文宣隊剩下三人,跳雙人舞《草原小姐妹》。一日演出結束,伴奏女生卸下手風琴,向林欣鞠躬,跳下臺,飛奔而去。

她沒往城跑,去找老哥談。講述喝酒打人的爹和臥病在床的媽,令她想過別的人生,不顧“獨生子女不下鄉”的標準,寫血書表心志,破例下鄉。

但現在,她想家了。

知青中的獨生子女很多,林欣也是。到下鄉年齡,有關系的家庭及時安排子女參軍、進工廠,下鄉人數不夠,街道辦事處會動員獨生子女。

好像她是唯一的獨生子女,老哥大叫:“你是獨苗呀?不早說!”迅速辦理返城手續。女生覺得不可思議,四處說老哥是好人。

改成林欣拉手風琴,僅剩的女生跳獨舞《八月桂花遍地開》。女生孤零零跳著,日漸憂郁,患上失眠,找老哥要安眠藥,開口要一百片,說睡死算了。

老哥出主意,讓你家的街道辦事處給你弟弟開一張智障證明,你就等于是獨生子女。想到街道主任的一臉正氣,女生為難:“能給開么?”

一周后,開來了。

最后一場演出,她向觀眾深鞠躬,說為大家跳舞是她做的最有價值的事,是最快樂的時光,獲得經久不息的掌聲。

她也說老哥是好人,林欣說不是,他在用攻心計。

以后,林欣一人拉著手風琴跳《洪湖水浪打浪》。懷抱大物件,只能是最簡單舞蹈,原地轉圈、跺腳、將風箱拉長比喻波浪。

她有一天也煩了,考慮是否像姥姥學探戈般去睡老哥。她去河邊照了照臉,起身時發現水里沒了自己,顯出一片山影。她蹲下,山影消失,人臉重現。

是角度問題,想起姥爺改的尼采句子——世界是片淺水,你可以撥動它。

人人事事,猶如水面群山,看起來沉重得不可動搖,手一打,即沒了。她打了自己的心一下。

次日,演出結束,當地村長跑來通知,說接到老哥電話,要卡車把林欣送到他辦公室。

辦公室里,熊貓牌收音機旁,擺著九管紅燈牌收音機,縣城買二百元,上海買一百八十元。老哥的愛好,是同時聽兩個頻道,比如時事評論碰上樣板戲,一樣激昂,搭配得天衣無縫。

老哥聽說林欣織襪子,讓她給兩臺收音機各織一個毛線罩子,織好就給辦返城手續。他的巨變,令林欣提防,讓講原因。

老哥發火,說讓走就走吧。林欣強硬,表示不講不回城,老哥泄氣,說他以前兵團的連長犯錯退伍,也落在這片地。連長各方面都技壓他一籌,將奪去他一切。

“趁他沒來,我還能辦點事,讓你念我個好。”

沮喪的老哥,氣質很好。林欣一時想睡他,為下鄉生活結束作個紀念。但看到兩臺收音機,想想還是算了。

老哥發現林欣突然紅了臉,兩眼柔光,就試著摸下她肩。見沒動靜,老哥糊上,前后身地摸。林欣默數十下,用母親臨走時教的探戈,將老哥踢癱在地上。

探戈真能踢死人!林欣激動得全身透汗,真誠告誡他:“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請好下去。”

回城后,等來藝術院校招生,母親拐了八道彎,聯系上京城一位文化宮教員、一位話劇團導演,為林欣作考前輔導。

見人得送禮,母親拿出虎骨熊膽。林欣大叫:“這吃不死人?”母親說道具師傅值得信任,說好不是涂涂抹抹,能食用。

家里實在沒錢,林欣強忍帶上。母親勸她別擔心,現今的人享不了高檔品,收了也是送別人。虎骨熊膽將像過年時的點心盒子般,你送我、我送他,保管七八年后還在流通,入不了人口。

到京后,虎骨送給話劇團導演,導演抑制不住興奮,說他孩子還在鄉下,有東西走后門了。林欣舒口氣。

熊膽送給文化宮教員,教員極內行地用針挑一點,抿嘴里,半分鐘后回神,贊是真貨:“這份苦從舌頭尖鉆到后腦勺。”又挑一點,讓林欣也嘗。

豬腸仿造的膽囊里是草藥,林欣任他將針送進唇。感恩道具師傅,對母親上心。

許亮是深眼窩男生,林欣中意的類型,見面就喜歡,況且傳聞是條好漢。但見面便送尼龍褲,讓她覺得市儈。

他第二次來,她看出上次不是他,他在學別人。原諒了他。

與林欣的見面喜歡不同,許亮是臨死時才愛上她,說這一刻寶貴,之前不真。

回城后,他在“青年沖鋒隊”當臨時工,鼓搗瀝青,翻新路面。重體力活兒,一月得五十元。沖鋒隊響應號召,對參加高考者開便利,放假兩月,照發工資。

他想歇歇,報了名。

口稱看上的是復旦大學新聞系,考電影學院為熱身,但明白因父親的身份,自己考不上任何大學,最好歸宿是送禮走后門,調到副食商店當采購員,雖然膩味了全國跑,不想再去任何地方。

考電影學院,全因林欣,看上她名聲大。宣稱考試期間撬下她,架勢擺得猛,因為心里虛得慌。

夢到鄉下日子,醒后會賴床,不愿起。他在鄉下敢打敢拚,活出威名,返城后覺得一切陌生,事事不順手,面對三角這一撥新起的孩子,甚至有些怯。

英雄氣短了很久,拿她長氣。

許亮重傷,花了四個小時方死,聽他交代心跡,林欣說:“多嘴。你是一眼就看上了我,記住這話,你再死。”

許亮一身電影知識都傳給林欣,為避免答題重樣,搶她風采,他現場另想。

比如初試試卷,名詞解釋之一,什么是現實主義。他寫,是一種落后的人生觀,將個人的一切不幸都歸咎于資本主義。百年前,巴爾扎克發明現實主義時,資本主義剛成事,過于顯眼,容易被當成萬惡之源。

不該再拍現實主義的電影,因為我們這代人,已比巴爾扎克老練……

聽他復述答案,林欣急臉,說這種有標準答案的題,逞什么能?你過不了初試,我沒面子。那時她已穿了三天尼龍褲。

提心吊膽,許亮初試通過,為慶祝,她第一次來到許亮家,講好過夜。

許亮獨自一人,母親在父親第一次犯錯誤時離婚,回了原籍,父親在他下鄉時過世。看過他小學五年級幫父親刻的蠟紙,果然如他所說的一手好字,林欣增了層喜歡。

許亮從黑市搞來一瓶水果罐頭、一塊巧克力,并不往她身邊來,吃飯一樣坐對面。她心里有數了,在鄉下,男生里的頭兒,很少交女友,男生們要靠他拿主意、帶頭做事,似乎有了女友便會辜負全體男生。

她問,你是不是這樣?

許亮說不是,在男生里當頭兒,女生看著顯眼,容易選你,你不能占這優勢,得擺出不好接近的樣子,給男生們讓道。如同好萊塢明星,做到頭牌,拍片得減量,機會分他人。

但男生的頭兒沒有女友,不能沒經過,否則男生們不服,認為你智力未開,思考問題不全面。

林欣大笑:“你們這么想事?智商好低呀。”叫許亮坐過來。許亮照辦,肩碰肩時,顫了下。明察秋毫,林欣稱許亮說謊,沒經過女生。

許亮變得嚴肅,說他從不騙人。林欣:“證明給我看。”

許亮請林欣站起,抱上來。

動作,是經過的。

林欣認可,兩人挪向里屋。

褪內衣時,林欣說許亮第一次去旅館找她,她就知道兩人有這么一天。她沒見過父親,小時候看電影,想找個形象作父親,都不滿意,直到1964年《英雄兒女》公映。此片講一位軍隊政委,在朝鮮戰場上找到離散多年的女兒。

她也很想被找到,暗里將政委認作父親。政委是深眼窩,跟許亮一樣。

想起她說過姥姥在青島租界學的跳舞,許亮問:“你喜歡深眼窩,因為姥爺是洋人?”

她摸上床,舞獅般搖頭,說看清楚,她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混血兒特征,純粹是受電影感動。她姥爺是華人,1925年翻譯了一篇德國哲學家尼采的文章,翻譯完就拋棄姥姥。

許亮變色:“啊,我爺爺也在1925年翻譯尼采,拋棄了我爹、我奶奶。”

林欣有不祥預感,低語:“別說了。”緊壓上來……摸到墻面,如溺水者抓住水草,許亮撐起身:“先對一遍家里情況!”

林欣的姥姥沒記住姥爺本名,記住的名字是“弗雷德里克”,德語名,她對他的愛稱。

許亮知道爺爺名字,但沒用。父親年少時去國立北平圖書館遍查1925年報紙,共搜出十五篇尼采譯文,那年代給報紙寫文流行用筆名。十五個筆名,跟爺爺本名無一點內在聯系,判斷不出哪篇是。

對不上名字,兩人再對口傳事跡。

林欣所知的,是她母親僅知的。

青春期的姥姥在洋人舞廳里,正氣凜然地跳探戈,招招往男方襠里踢,認為在示范女子防身術,直到遇上姥爺。

姥爺告訴她,探戈最早是阿根廷妓院里妓女調戲客人的玩藝。探戈的起源,是姥爺知識體系中的一星兒水花,他曾留學德國,大海般的見聞,征服姥姥。

相處的三個月里,姥爺一直在翻譯尼采,說為批判民國政府,以此文為契機,將轉身政界。文章翻完,姥爺想法變了,說沒想到尼采是這么個人,似乎掌握真理。

尼采出版的最后著作《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不是完稿,以片斷草稿和散碎筆記湊成,由他人編輯。姥爺卻在尼采自傳里發現,他以副標題稱呼此作,說寫完了。為去歐洲尋找遺失的完稿,姥爺拋棄了姥姥。

姥姥難過,不特別難過。通過姥爺,搞清楚男人,覺得人生好玩了,可以接觸下一個。姥姥還是沒搞清楚男人,不知自己會懷孕。

姥爺是個來青島租房寫作的旅者,當地無朋友,沒說過家庭背景。姥姥不識字,生下母親后,如同報紙上找不到姥爺文章,也在人間找不到姥爺。

許亮所知的,是他父親僅知的。

爺爺十四歲去德國留學,二十九歲回國完婚,生下父親。他那一批留學生團體要轉身政界,爺爺隨他們全國奔走,很少回家。父親對爺爺的記憶有限,一次是教了幾句德語,一次是教了尺子打法,都是逗小孩性質。

爺爺失蹤在1925年,最后留跡,是報紙上發表一篇尼采譯文。奶奶買了那張報紙,打成紙漿,糊在屋頂。京城人家,每個冬天都糊一次屋頂。

爺爺失蹤后,爺爺的兄弟們分家,奶奶所得很少,惱火爺爺的兄弟們,斷了來往,獨門獨戶地帶父親過活。

父親勤練尺子打法、去學德語,奶奶厭惡,管不住。

還到國立北平圖書館查1925年報紙,奶奶記不得爺爺筆名,也記不得那篇文章的題目和版面樣式。缺乏旁證,父親掃興而歸。

林欣坐直:“我有線索。”

姥爺追求姥姥時,聊過“超人”概念。同居后,姥爺翻譯尼采,給姥姥念過譯文,姥姥還有印象的僅一句,將尼采原文“這個時代的優點,是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什么都是允許的”,譯成“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

這句話具個人色彩。許亮雙眼放光:“憑它,就可以查出你姥爺和我爺爺是不是一人!”

國立北平圖書館已改名為首都圖書館——到京后,為看外國電影史的書,林欣去過,在北海公園旁側,每日開辦的閱讀證有限,得早起排隊,能排到公園門口。

電影學院復試在后天,明日得空。許亮:“不聊了,快睡吧。”

林欣答應,緊壓上來。慌了許亮:“你干嗎?”林欣:“你讓睡的呀。”許亮說是睡覺,明日趕早去圖書館。

林欣不快:“你我不可能有血緣關系,十五篇譯文——概率是十五分之一,不到百分之七,你怕什么?”

許亮:“接近百分之七,這比例太大了。”要去外屋搭地鋪,被林欣按住,說不用那么辛苦,兩人只要保持百分之七的身體不接觸就行。

“我敢保證我保持,你不敢么?”

許亮被話將住,沒出去。

很難睡著。

林欣想起今晚最早話題——男生的頭兒不能有女友,但得經過女人,讓許亮交代經歷。許亮沒理,激怒了她:“你要惦記著查過圖書館后再睡我,咱倆不如現在睡,省得查出什么,都不痛快。”

許亮撐墻坐起:“我說。”

許亮當頭兒是在火車站打架之后,僅三年,之前在男生集體里地位低下。

父親第二次犯錯,被定為“特嫌”,有特務嫌疑,證據不足。男生里有破落戶孩子、小業主孩子……都對許亮有優越感,他想脫離集體,早點結婚。

女知青沒人理他,眼前有農村姑娘,已有目標,交往便利,是村長女兒。

知青最初的安置費標準是一人四百元,分攤建集體宿舍、食堂、醫療等費用。因下鄉問題重重,六年后驟然提高,有的地區高達一人一千五百元,相當于副廳級干部年薪。許亮下鄉趕上這撥,以為待遇好,但村里來不及準備,知青宿舍沒建夠,大半要入住農戶。

許亮給分了出去,住村長家,便于受監督。

村長女兒愿意理他,問城里各類事,甚至舉動親熱,下田拍過他后背,吃飯踢過他腿。哪知表白后激怒她,說真不該給你好臉,讓你起壞心,跟你結婚,我爹就當不了村長啦。

他道歉,說辜負了她的善待之恩。她緩和下來,問他有沒有讀過俄國文學《安娜·卡列尼娜》。驚了他:“你讀過?”

曾下來一位文化干事,普及世界文學,說到此書。俄國貴族婦女找情夫,底線是不跟丈夫離婚,與丈夫、情夫同時出現在公眾場合,要視情夫如無物。不守底線,將遭貴族集體打壓。

生命漫長,鄉下事少,他們村很久以前就活成俄國貴族,底線一樣。她勸許亮等等,她抓緊結婚,盡快找他。

結婚對象,她爹已選好,是男知青的頭兒,一位京城官員的兒子。她爹告訴她,在古代就是落難王子呀。

她總去知青宿舍送煮大棗、炒栗子,從不說話,放下便走,自信留下美好印象。一日她爹給消息,頭兒落單,在宿舍睡懶覺,沒出工。她捧盤地瓜干趕到,被堵墻上后游魚般逃脫,匯報她爹,事情成了……

她告訴許亮,咱倆說話的時候,她爹正在提親。結婚、蜜月得費三月,她一拳捶在許亮胸口:“不讓你苦等。”帶進林子,越走越暗。

許亮止步:“不行!”她又拉上他手,拽出三十余步,天光亮起,現出片院子。

院里站位少婦,許亮認識,知青們口中的“醬油女”,他們剛進村時見到的第一人。她一人經營村口賣百貨的供銷合作社,運知青的卡車到來,她背靠店門,一眼一眼往車上瞄,惹得男知青哄叫。

合作社里無百貨,只有一桶醬油,十斤的量,按厘米賣,三年賣不完。知青們安頓下來,醬油就丟了。她叫村長抓賊,村長說忍。

是男知青的頭兒所為,他在城里時,為尋求刺激,偷過友誼商店——駐京外國人買東西的地方,保安嚴密,能進去,憑的是父親證件。

以為鄉下遍地吃食,到了才知比城里少。醬油分給男女知青一人一口,都說過癮,這一口的營養等于一斤牛奶、一只燒雞、一條羊腿的總合。

城里下來的男生,醬油女覺著新鮮,借找村長女兒聊天,細看過許亮。她大村長女兒兩歲,村長女兒走后,許亮完成此生初次,熱血沸騰,代表全體知青向她道歉。

問清是為偷醬油,她安慰他,說我們沾了你們光,眼前糧荒,幸好你們來了,帶來安置款,村長挪用買到糧食……

離開醬油女,天已黑,許亮回村長家吃飯,才知出了大事。下午,頭兒打了村長。村里有三十名民兵,沒敢管。

村長向頭兒提親時,頭兒已查出知青宿舍沒蓋夠,不是準備不及,是安置款被挪用。一頓打。

安置款含設立衛生站,村長沒辦,自釀苦果,顛拖拉機去了縣醫院。被告知一周自然好,沒有止痛片,給了安眠藥。

回家后,村長死人般睡去。

下午,村長女兒躲在醬油女家窗外偷瞧,比許亮還晚一步到家。她氣壞,摸村長鑰匙,取出一枚民兵訓練的手榴彈,要去頭兒的宿舍,同歸于盡。

許亮攔她,說你痛快了,你爹就當不成村長啦。她還是要出這口氣,跑去村后一個廢棄養魚塘扔手榴彈,要聽聲響。

不料是啞彈,只有砸進泥的聲。

她氣瘋,按下午看會的睡了許亮,之后沖夜空大喊頭兒的名字,說你媳婦給特嫌分子糟蹋啦,終于出了這口氣。

村長發每位知青二兩芝麻醬、二兩香油,求頭兒別告發。頭兒答復,要早知鬧糧荒,我們一間房都可以不建。問,村里還有什么存貨?

村長表示徹底沒了。

頭兒:“你有。”

打光民兵庫存的子彈,平息了怒火。

兩月后,頭兒得到參軍名額,走前指定續他的頭兒,說你性格軟弱,大伙要跟你受苦啦。

二頭兒發誓,一定強硬。

年底,二頭兒從村長手里折騰出錢,設立衛生所,建夠宿舍。許亮從村長家搬出,回到集體,還是沒人跟他說話。

二頭兒能力突出,被上面看上,調去縣城,成為重點培養的青年干部。首月工資,花光買食品,回鄉看大伙。為威懾村長,大伙還讓他兼任頭兒。

他越調越遠,終于難再回來,指定了三頭兒,說你愛沖動,別把大伙帶溝里。三頭兒拍胸脯,說會把大伙帶回城。

高考停了八年,但大學仍時而開辦,由工農兵團體推薦,直接上學。村里奇跡般分到個名額,村長推薦女兒去,三頭兒帶五名知青到縣城,一人爬一根電線桿,要割電線。

惹來調查,村長受批評,大學名額給三頭兒,另五人安排去城里工廠。

三頭兒沒有指定第四個頭兒,剩下知青是破落戶孩子、小業主孩子……不在“帶大伙回城”的范圍里,一塊兒爬電線桿的才是“大伙”,同等出身。

三頭兒兌現了諾言。

剩下的知青并不想回城,覺得回城也是低“大伙”一等,實在沒意思,或許在鄉下更能有作為。

“大伙”走凈,村長敢拿眼瞪人了,給知青分配重活。有知青累壞,像以前三個頭兒在時一樣,沒去村委請假,自己歇了。村長到宿舍,前所未有地開罵,知青火了,掄椅子趕他出去,被民兵制住,綁樹上。

知青們收工回來,才解下他。次日,全體罷工。

村長帶民兵趕到,綁了領頭說話的幾人,推搡帶走。怕他們幾個挨打,眾知青尾隨,一路喊口號。

不是關禁閉,是扔到該出工的田里。扔了人,村長帶民兵撤走,眾知青愣在當場,沒多久,大部分人下田干活了。

村長女兒沒能上大學,嫁了人,是縣城郵局的柜臺辦理員,并未像她發誓說的會回來找許亮。如魚離水,離了村,她變了。

醬油女在許亮之后,影影綽綽,似乎還跟別的知青好過,從沒撞上,不知都是誰。村長跟知青們翻臉后,她跟許亮斷了往來。

知青食堂的伙食變差,量也日少,終于吃不飽。知青們選出代表,找村長理論。

村長答復:“你們小時候在城里吃大白兔奶糖,我第一個孩子餓死。你們的人數,差不多是那年我們村死的數。”

幾個代表:“我們小時候沒吃過大白兔奶糖,吃大白兔奶糖的早走了。有本事,整他們,別拿我們撒氣。”

“我當村長,最大的理想,是把村里人口恢復成我大兒子活著的時候,得是這村的人口,不是拿你們湊數。我發過誓,不能再餓死一個村民。你們少吃一口,不行啊?”

駁不出話。

入冬后,一日伙食突變,咸菜里出現碎雞蛋。村長來到食堂,說放你們三個月假,陪爹媽整個冬天,過完年再回來。

知青們激動鼓掌。之前過年不許回家,怕召回來費勁。以前特批過一二人,年后賴家里不走,派民兵進城,聯絡警局與街道辦事處,才弄回來。

有知青冷靜,問這三個月伙食怎么算,背糧食走還是發糧票。村長說什么也沒有,這頓飯就是村里最后能給你們的東西。村里撐不住了,你們回家,便幫了村民。

擺明要挪用他們的口糧,引發抗議。村長:“行呀,那你們別回家了。跟我們一塊熬過這冬天。”

頓時安靜。有人出頭,說請村長回辦公室,容我們商量下,不會太久。

商量的結果,大多選擇回家,說家里怎么也能擠出一碗飯。有四人選擇留下,三人是弟妹多,怕擠這一碗飯,令父母為難。許亮的父親一年前病逝,回去沒錢。

他們作為代表,去通知村長。村長早知是這結果:“就剩你們啦?咱們再談談。”

單談,談完一個走一個。一人耗半小時,許亮是最后一個,前面都同意回家。

村長滿臉倦容,見許亮進門,直接把三十七斤糧票、八元錢拍桌面:“你在我家里住過,自己人。跟前幾個,我還殺價。對你,我給全額。”

許亮笑了。

……第一個人出來,向其他人交底,村長愿拿出一個月標準,換他走三個月。此地知青月標準是三十七斤口糧、生活費八元,他侃成四十斤糧票、十元錢。有這個底,不是完全回家吃白食,就還是想看看父母。囑咐,你們別低了這數……

許亮:“我們幾個通過氣啦。”

被識破后,村長變得大方,給許亮增為四十五斤糧票、十二塊錢,說不比他們,你沒了家人,要撐不下去,可以早回來十天半月,在我家過年。

竟感到溫暖,許亮跟村長握手告別。

十二塊錢,買三個月蜂窩煤已損失大半。之前的每月八元生活費攢不下來,其中五塊四角折算成糧食,說已進了食堂,到手兩塊六角,還不夠買日雜用品。

在熱騰騰的屋里,想:難道要丟臉,找人借錢嗎?

父親遺物里有件貂皮大衣,照著外國畫報做的,曾有一次公派留學機會,去民主德國深造德語,怕在當地買不起。因犯錯誤,未能成行,大衣也就廢了,款式過于西方,穿不出門。

在友誼商店門口,許亮候來個外國人,閃一眼貨,帶樹林細看。街上有治安巡邏隊,發現私自買賣,會抓走。

之前去舊貨市場,是五元的價,被告知,這東西喊不起價,窮人買不起富人不會買——富人不買舊衣,要做新的。

老外塞了四十元錢,奪過急走。許亮追上,問是不是掏錯錢,給多了。老外賊一般東張西望:“多的,你去喝杯咖啡,當我請的。”

許亮說“好”。能喝到咖啡的地方,是老外們旅居的飯店。一般人進不去,門口查證件。

答應了老外,不好不去。

到飯店門口,說有個老外要他來喝咖啡。為候在友誼商店門口時,不惹治安巡邏隊注意,他穿著父親見領導的衣服,也像個領導。

門衛請進,說:“我見過您。”

坐進大廳,喊服務員要咖啡,問了下價。

一杯三十八元。

許亮說容他想想。痛心地想到,經歷了那么多,還這么實誠……

道歉,說不要。

他沒去找小學中學同學玩,他們一撥孩子,一半未下鄉,進工廠當工人,生活差距大,玩不到一塊。

小學六年級時,街面上亂,父親教了他尺子打法。憋在家練,漸漸渴望真打,戴口罩上街,三四天打場架。那年月,人人戾氣重,走路撞人、多罵兩句,便會動手。

過年那晚,胡同里鞭炮聲響起,忽然想睡個女人。

聽說一個小學女同學放蕩了。城外部隊大院里的孩子,進城打架、追女生。她在街上被攔住,問想不想看彩色電視,她連黑白電視都沒看過,去看,改了人生。

他在胡同口見過她,坐在摩托車掛斗里疾馳而過。

她爹媽在外地勞改,她一個人過。差一歲,未能下鄉,每月去父親單位領十塊生活費,超過十塊算借款,有時不借。

過年,應該她一個人。大院子弟家世好,爹給的好處足,為討好爹,過年都乖乖在家。敲門,果然她一人,在吃牛肉罐頭,已連吃三罐。

許亮囑咐自己,別實誠,分析現實后再說話。經過分析,直接說出自己所需。符合現實,也是她所需。次日,許亮掏三元錢留桌上:“算是請你吃頓飯館。”

女同學收下,讓別再找她,跟她玩的那一撥人,撞上會打你。許亮答應,走到家,有些難過,覺得自己還是實誠,要是回應她“誰打我,我打誰”,或許她不是冷臉送出門,她和他的現實會不同……

火車中轉站,過年后回鄉的知青們遭搶,許亮抽爐子火條追出。出門便挨一悶棍,似暖水澆頭,舒服極了。

沖上來的人,缺乏立體感,那么的不真實。不需要視力判斷,猜著蒙著就能打上。似乎是打傷了領頭的,他們突然退卻,丟下知青東西。

舍不得他們走,許亮追擊。

迎上一人,像是二號人物:“哥們,你夠勇的呀。東西還了,再追,你不地道。我是敬你,不是怕你,打下去,對你沒好處。”

一口京腔,不是本地人,也是知青。許亮一撥孩子,差了三五年,沒趕上城里盛行打群架的年月,那一撥孩子下鄉早,其中的打架老手,村干部管不住,自由離村,流竄滋事。

沒經過江湖對談,許亮應不出話。

二號退開兩步,揚脖笑:“要還想打,咱們約明年?”

這話能答,許亮說:“明年。”

回到候車大廳,許亮成為村里知青的第四個頭兒。

對歸來的知青,村長備下白面大餅接風,四兩羊肉煮出三十斤湯,每人得一碗。以湯代酒,共同舉碗慶賀,村長說咱們村大變樣,多了個人。

本村知青和村長的關系算好的,有的地區沖突激烈。總結經驗,上面設立“民政助理”一職,派退伍軍人擔任,平衡兩者關系。

村長拒絕來人,這個冬天沒扛住。民政助理未能趕來食堂,他以前野地執勤凍傷,養成喝白酒的習慣,正醉著。

次日天沒亮,一間女生宿舍,突然亮燈,闖進一人,連掀十幾條被子,大吼:“懶蟲,為什么不出工?”幸好是冬天,女生們穿著秋衣秋褲。

那人下令,到田頭集合。男女生全體到齊,不拿花名冊,空口點名。震撼人心,竟然把所有名字都背下來。

村長趕來,介紹是民政助理,恭敬稱為“首長”,遭他怒斥:“什么首長?民助!”

民助介紹自己,是一個既嚴厲又開明的人,有人給他提意見,是他最高興的事,請大家自由發言。有女生先提,說他掀女生被窩,不文明。

民助:“在我眼里,你們就是一群孩子,不都穿著秋衣秋褲呢嗎?要是褲衩背心,我絕不掀!”說得真誠,贏得女生信任。

有男生舉手,質疑出工,天寒地凍,地里沒莊稼,出了工干嗎?往年這時候,都是在宿舍歇著,最多下午暖和時,拾柴、撿牛糞。

民助:“心里有活兒的人,眼里全是活兒,比如……”放眼田地,說可以立一排靶子,練習開槍,問村長,民兵庫存還有多少子彈。

村長匯報,子彈已讓返城的知青打光。

想不出該干什么,民助宣布出工結束,明早照樣點名。

晚上入睡前,有女生問同屋,為防止明早民助再掀被窩,要不要只穿褲衩背心?大家哄笑:“別傻啦。”

宿舍人多,不鎖門,為半夜上廁所方便。次日晨,又一間女生宿舍被子被掀,民助猶如天神降臨,大叫“懶蟲”,喝令出工。

有一女生罵流氓,叫女生們別下床。民助憋紅臉,說他所做的一切是為讓你們成才,要有一點邪心,老天讓他磕死。全力沖刺,腦門磕在室內柱子上。

整屋顫了下。

民助沒事,怒吼:“天地良心,看清楚!”深受震撼,女生們都下了床。

男生開會,總結民助行為規律,闖女生宿舍按順序,明早該是第三間。后半夜,許亮去了女生宿舍。

村長曾說,民助當過偵察兵,偷襲敵方哨兵的訓練,是一招斃命的標準——許亮要一人打,沒帶幫手。解釋打架全憑心理,見咱們人多,民助會拚命,反而不好打。男生們擔心,但還是聽他話,沒跟來。

女生們都穿衣縮在床里,和許亮彼此看不著。聽著她們的呼吸聲,想起小學五年級,父親跟他談起人類亙古的天然疑問——我們是什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尼采的答案是:“沒有來去,我們本身就是來源和歸宿,沒有開始與結束,沒有支出與消耗,沒有增長與收入。沒有造物主,沒有創造物,因為一切只是我們。”

父親講解,尼采發現天地間普遍存在的斗爭現象,是人的幻覺。并沒有斗爭,像輪子的前面轉到后面、后面又轉到前面,一切未變。

因為人的局限,看到斗爭與成果,其實沒有創造和新生,好像大海只是大海,不會因為種種波浪而變成別的。

不變的真相,尼采稱為權力意志。一切都是權力意志,人也是,猶如牙痛痛全身,每個人既是權力意志的局部,又是權力意志的全部。

父親說:“我是,你也是。”

告訴小學五年級的許亮,因為尼采說他四十四歲書寫的“權力意志”,在十二歲已知道。父親:“你也該知道。”

父親犯的第一次錯誤,是給領導提意見,犯的第二次錯誤,是交代不清爺爺去向。父親的同事關系差,犯錯后,多人打過他。

調到理發館給人剃頭,他對每個人都笑臉迎送,應該還相信“我是,你也是”。

許亮落淚,停止回想。門外有腳步,輕如野貓。

覺得來的是自己……許亮扔了短棍。

一股風掠過,深入屋內。暗贊不愧受過偵查訓練,許亮躥起,空手撲向風去的方向……黑暗里的響動止住后,一女生下床開燈。

沒了許亮,民助流鼻血,暈地上。

大伙在田頭等到天亮,村長趕到,說不點名了,民助喝醉。

次日,女生平安起床。田頭白等,民助又沒來。

火車中轉站打架事件傳到村里,民助斷定,打他的是許亮。去三百里外向另一位民政助理求教經驗,歸來后要村長配合,調用民兵,揪出幾名看著懦弱的男女生,分別關押,交代許亮私下言論。有不良言論,即嚴肅處理……

村長勸:“這套不時興了。您再去問問您問的人,他教給您的,他敢用么?”

平安無事又到冬季,有民助在,村長讓知青留下過冬,講好年前放十天假回家,每人發八斤糧票、五元錢。

沒忘了跟火車中轉站搶劫者的約架,閑待著的冬季,許亮訓練男知青打架,用的是小臂長的短棍。

火車站搶劫者用的是齊胸高的長棍。第一次教,有人質疑,短的怎么能打過長的?許亮還沒說話,民助先說了。沒人察覺他從哪里出來,都嚇一跳。

民助:“第一次世界大戰,英國士兵強烈要求縮短軍用匕首長度,因為跟德軍戰壕肉搏時吃虧,短的方便,長的周轉不開!”

許亮示范近身的步法,越過長棍前段,擊向持長棍男生咽喉,短棍停住時,男生驚叫一聲。民助怒吼:“叫一聲就完啦?你得作反應呀!這樣才能刺激練習者大腦,起到訓練效果!”換下那人,持長棍,讓許亮進擊。

估計要借機報復,等自己一動,便用長棍真打。許亮加速,短棍停住時,民助狠摔在地,渾身抽搐,捂著咽喉滾來滾去。

瞬間誤判,以為真打上他。

民助騰身而起,沖一眾男生大叫:“看清楚,得這樣!”拍拍土,走了。

臨近過年,許亮帶一眾男生四處尋打架,人選是縣城流氓、鄉下二流子、別村知青里的橫人。每次打完,回來都開會總結經驗,民助會來聽,悄悄進屋,等發現他時已坐很久,聽得入神,會插話:“對啦!能打,是打出來的。”

大伙學許亮,視他如無物。他有自覺,不是總插話。

打得聲名鵲起,許亮被村長叫到家里:“聽說你們今年在火車站還要打一場?民助這么干擾你們,會耽誤大事,要不你再打他一次?”

許亮:“是他干擾了你吧?”

村長的辦公室,堵滿民助各種東西,中央的大辦公桌成了民助的,門口設一張小辦公桌,成為村長的,有人推門進,門都會打上村長的椅背。

民助插手村委各項工作,村長快頂不住。“他只怕你。他這人,不打不老實。”

許亮:“其實我教打架時,他來是幫我,給男生們當練習靶子,每次都真摔自己。只是我不理他,他也不好跟我說話……我沒理由打他。”

過完年返鄉,在火車中轉站,去年說過話的二號人物一人進了大廳。不能打的男生守著行李和女生,許亮帶能打的男生迎上。

二號笑臉打招呼:“咱們去外頭。”

許亮:“不是調虎離山?”

“絕不是!”

廣場上站著團人,個個持長棍。二號點許亮這方人頭,撤下己方幾個,以數量相等。許亮:“行,你夠意思。”

二號:“也就是沖你。咱們講好,不戳眼不擊襠。”許亮答應。二號:“答應了,打急了做不到怎么辦?你讓你的人喊十五遍,加深印象。”

許亮:“光我們喊,太傻了。你的人也一塊喊。”

二號:“我的人沒問題……行!陪你們啦。”

雙方齊喊。喊到最后,都喊笑了。

二號:“行了行了。趕緊打吧,要不咱們就該一塊喝酒去啦……等等!打群架最基本的規矩,你們聽過么?”

一、永遠一對一,打倒對手,不能去幫自己人二打一,可以替換下自己人,還是一對一;二、永遠面對面,不打人背面;三、永遠不打倒下的,容人站直了再打。

她快瘋了,衛生站開出證明:“疑似精神異常,已不適合農業勞動,建議退休治療。”

女生臨走前,為感恩,掃了村里街面。

民助坐路口抽煙,遠望她掃地。許亮撞見,在他旁蹲下。夕陽將女生照得全身暖紅,震撼靈魂的美。民助慨嘆:“日后我娶媳婦,也往她血管里打羊奶。”

第三次過年返鄉,許亮一行的知青僅剩九人,五男四女。火車中轉站,二號獨自一人進大廳,說不用打了,讓許亮交五元錢,表示認輸。

“五元錢,是個面子,不真要你們,中轉站等車要四小時,我請你們喝頓酒、給你們旅館開房休息,五塊錢還是你們吃了用了。”

許亮搖頭。

二號:“行。你掏一塊錢,不夠的我補,名義上是你請客。”許亮:“沒這頓酒。你干的事,我看不上。跟你坐一桌喝酒,我成什么啦?”

二號笑:“別犯橫,你們剩這么點人,怎么也能把你們打了、搶了。”許亮點頭:“你們肯定行,但我再不濟,也能要下你們二三條人命。”

“張口論人命!沒勁,沒勁!你這人交不到朋友。”二號走了。

回到村,發現知青宿舍里住進村民,知青食堂里沒了廚師。許亮拎長棍去村委,碰見民助在院里打開水。民助見了棍子沒跑,說民政助理的編制取消,他落戶當地,成為一名村干部,和村長的關系逆轉。

村長坐回中央大辦公桌,民助搬去別屋,與六人共處。許亮進門:“您什么意思,要逼我們走呀?”村長倒茶沏水,不答話。

許亮講剩下的九人,家庭條件不好,回城活不下去,都還有建設農村的理想。村長遞煙:“你們再想想,空幾天。”

安置在村后山里一所沒了塑像的土地廟,給了粗糧咸菜,讓自己做飯。

吃了五天,決定走了。

一女生找一男生商量,回了城,大家都困難,就別來往了,瞅你順眼,不如好一次,給下鄉留個紀念。

男生贊同,兩人分別請男生女生給兩人空出時間。大伙聽了,覺得主意好,也找各自順眼的談。很難一一順眼,后來談開,不如聽天由命,天黑后女生們先進屋,男生們后進去,黑暗里碰上誰便是誰。

怕最初出主意的女生為難,她畢竟有中意的男生。她表示沒事,她中意的是許亮,不敢跟許亮說,怕碰一鼻子灰,才選了那男生。現在的主意好,比她想的高明。

這番商量回避許亮,五名男生、四名女生,多出來的一人是許亮,估計他要保持頭兒的風范,鐵定不參與。男生選出一人,拿二角錢的鋼花牌香煙給許亮,請他認可。

拿著這盒煙,許亮下山去找民助喝酒,覺得他會歡迎。下山后,又不想進村了,繞著村走,想起尼采十二歲的覺悟。

父親說,同樣是小學五年級,你想的是怎么得老師表揚,尼采想的是世界起源。

世上的一切原本沒有,只有孤零零的知覺,像是沒有夢境的睡眠。如同夢境的發生,知覺開始思考。海水借助反向運動才能產生波浪,思考需要對立面,否則無法運行,孤零零的知覺開始思考的同時創造出世界。

世界是個想法,以反向運動才能存在。我們的頭腦跟它一致,所以人天生痛苦,攻擊自身方能延續。

十二歲的尼采感受世界的反作用力,活到四十四歲,否定了世界,認為它沒想好。尼采將孤零零的知覺,命名為“權力意志”,寫書《重估一切價值》,告訴世人改世界的方法:回到權力意志,重新想。

尼采寫完書稿,決定自己做,將書稿扔到一輛過路的農家馬車上,任它丟失。

改世界的企圖,引發人類思維和現有世界的反擊,尼采躲不過,因為人類思維就在他頭腦中,他的頭腦被破壞。他以最后的理智,追上那輛馬車,要從草料堆里揀出書稿,隨便扔給什么人。

追上馬車時,他已忘記自己要干嗎,忘記了那本書,只剩下悲傷,他抱住馬脖子,哭了。現有世界將他在精神病院中拖了十年,但他還是回歸到權力意志,他死的那一天,世界開始改變。

他成了權力意志本身,可以改掉所有,但他想起那部丟掉的書稿,結果新世界成了那部書稿,它的一字一句變為現實。書稿含著對舊世界的批判,在新世界里,舊世界加倍呈現。

父親:“眼前發生的事,當是看書了。”

小學六年級,父親又犯錯誤,被單位同事打,帶著許亮由樓房搬去胡同,成為一名理發師傅。

十三歲的許亮問:“尼采把世界改壞了?”父親回答:“等著書的后半部吧,那時人們將獲得徹底的覺悟。尼采是權力意志,我們每個人也都是權力意志,大家重新想,便改了世界。”

繞村子三圈后,許亮入村,敲開民助屋,果然受歡迎。酒勁上頭后,許亮問民助:“你怎么能記住我們所有人的名?”民助:“唬住你們了吧?之前,我背了快二十天。你們走后,我每天早晨都會溫習,等你們回來,再點你們名。”

許亮:“不會再回來。”

民助:“三十年或四十年,你們老了,一定想回來看看,那時聽到我點名,你們會哭的。”

許亮:“你就那么喜歡把我們搞哭么?”

次日,許亮等九人辦理病退手續,回了城。

許亮講下鄉經歷,林欣聽到一半睡著,許亮獨自將事想完。想完,再也睡不下,天亮前迷糊了二十分鐘。林欣醒后,讓許亮別急著起,要給他一個笑,看過不后悔。她眼有些腫,但笑得很美。

首都圖書館大門左側,還保留著舊日招牌“國立北平圖書館”。排隊一小時,進館后被告知,臨時閱覽證看不了三十年前的報紙,得持單位介紹信。

許亮所屬的“青年沖鋒隊”是臨時組織,圖書館不認。林欣去找文化宮教員,下午三點才回。教員和話劇團導演辦不成,想起兩名跟她搭訕過的北京本地考生,都有職業,一位在藥房一位在房管所,憑他倆熱情,不會不管,最終是藥房開出介紹信。

遭報刊閱覽室拒絕,認為不屬于相關部門,無權查閱。訊問什么是相關部門,得到回答后,死了心。

等候林欣時,許亮待在普通閱覽室,未尋到尼采的書,看了本小說。他繼續看小說,林欣尋本電影書,直到閉館。

兩人回許亮家,情侶般低頭并肩走,許亮忽然說你回旅館吧,明日復試,得靜靜心。林欣抬頭看許亮,許亮板著臉,看不出什么。林欣掃視街面,沒看出什么,說聲“小心”,快步去公共汽車站。

許亮暗贊是個適合帶一輩子的女人,能經事。他岔開走,拐過街停下,騎上來兩輛自行車,都穿嶄新軍大衣、戴牛毛大帽,領頭的是火車中轉站搶劫的二號,滿面笑容地搭話:“剛才那姐們兒挺漂亮呀。”

許亮:“這話沒意思,你什么事吧?”

二號:“你這人交不上朋友。”

二號也病退回京,發現京城起來新一撥孩子,把控街面、壟斷從部隊大院子弟手里流出的物資,沒二號一撥人玩的份。

二號也是知青,村干部管不住,外出搶劫,是想活得舒服些,打人輕傷即收手,多是恐嚇。許亮是他唯一碰上的硬茬。二號:“你是亡命徒,我比你良善。承認吧?”

許亮不承認:“你是欺負人,我是反抗。”二號:“好!你有理。但咱倆屬于一撥人,都是知青,承認吧?”

許亮承認。

二號說東城有條胡同,是去商場的近道,住著下一撥有名的幾個狠孩子,穿好點進去會挨劫。二號要平了這條胡同:“打下這場架,知青和下撥孩子就正式開戰了。為知青一代人,你得上。”

許亮拒絕,說正考大學,沒法摻和。

二號勸,你是知青里有名的勇者,開戰后,我不找你,你的所有關系都會拉你入局,你不參加,臉上掛不住,根本沒法考大學。如果你打了開局,我就能攔著別人不煩你,說你已為集體出過力。

抽過半支煙,許亮答應。

為彰顯上一撥人的風范,開局得打漂亮,二號設計要以少勝多,僅他和許亮兩人進。這是條長胡同,事先摸過底,胡同里的打架狠手有五個,拉陣勢能出來二十多。

二號讓同行的人將軍大衣、牛毛大帽換給許亮,大衣里掖著根楓木的短壘球棒。二號說打完再吃飯,怕吃飽了,反應遲鈍。讓同行人將自行車讓給許亮,這就要去。

那人說還是一塊去,他到時候守著自行車,萬一對方兇,你倆跑出來,開鎖耽誤時間。二號同意,讓他騎車帶許亮。

許亮慶幸,他不會騎自行車,要漏了餡,作為個勇者太丟人。父親有過一輛,第二次犯錯誤,被個單位同事的孩子搶走,沒敢攔。后悔在鄉下,沒拿村長的自行車練……

臨近那條胡同的公共廁所,兩人下車清了小便,走入胡同口。到第二個路燈,斜道里出來一孩子,持柄刺刀,隔空向二號、許亮脖子位置劃,讓留下軍大衣、牛毛大帽。

二號:“攢錢好久才買的,不容易。”

孩子狠臉:“攮你一下,你更費錢。”

二號往后縮。認為他是慫蛋,孩子追上抽耳光,沒打準,打在許亮肩上。距離正好,許亮掌擊孩子咽喉,孩子當即癱了。

二號將刺刀扔上房,摘下孩子的嶄新綠軍帽,在孩子眼前晃晃,表示是自己得的戰利品,扔他前面地上:“給我守著,回來取。”撲上一腳,踢得孩子肉蟲般扭,和許亮繼續前行。

又過兩盞路燈,出來倆孩子,持齊胸長棍、三棱刮刀,笑著說:“你倆行呀!”二號:“是上一位太弱。這胡同看起來都是人,你倆瞅著也沒樣!”軍大衣里抄出壘球棒,照面便打上持三棱刮刀的鼻梁,肋下補一棍,令其起不來。

持長棍的被許亮壘球棒掄上腰,跪墻邊,疼得哇哇哭。三棱刮刀和長棍扔上房,二號扯下兩孩子的牛皮腰帶、羊皮手套當戰利品,扔地上,讓他倆守著。

胡同深處,躥出一端飯碗的孩子,看一眼,又躥沒了。

二號和許亮前行,第三撥孩子出來,獨個人,拎兩把菜刀,卸下商店標準的短柄,換上長木把。遭二號批評:“你們這叫什么胡同,沒一個行家呀?動不動就上刀,犯了刑法你擔得起么?”解釋刀是搶劫嚇唬普通人用的,行家不拿刀,讓換上棍子再打。

拎菜刀的孩子:“您二位是知青吧?太土啦!城里早這么干架了,打不起,摘下帽子大衣,我饒了你們老哥倆。”話有著老北京的逗勁。

二號抿嘴樂,向許亮挑眼:“這位看著勇,你上吧。”

許亮掄開壘球棒,連環擊腕,打掉菜刀,再一下捅胃,打得那孩子跪地嘔吐。菜刀扔上房,二號踢孩子的翻毛皮鞋,吩咐脫下來擺面前,等他回來取。

又走過一個燈,不見再出來人。許亮:“見好就收?”二號認可,兩人往回走,揀戰利品。背后起了響動,是剛才端碗出來瞅一眼的孩子,帶十余人,前排幾個胸前掛書包。

想起三角的手下,許亮提醒二號:“別是擼子。”

擼子,自制火槍,火藥配鐵砂。開火后再裝膛費勁,擼子出場,都是好幾支,一人開一槍,形成連擊。擼子在摸底的信息外,二號臉有些白:“城里這樣啦?”

剛才端碗的孩子走近,看來是領頭的,說沖著你倆戰績,不要大衣,留下帽子。二號笑:“留下什么,我都沒法混了。不信你敢開火。”那孩子笑,手很快,沖路燈桿子開火,騰起三米見方的煙。

像爆米花的爆鍋聲,許亮脊椎有震感。

二號鼓掌:“夠嚇人的!爺爺在鄉下玩的是沖鋒槍,你們這算什么玩意?”

同樣的話,許亮跟三角說過,知青不多的自豪。

領頭孩子身旁的人亮出支擼子,后面的也手插書包,隨時要掏。二號向許亮歪頭:“亡命徒,你什么意思?”

許亮大吼:“沖我開火!”躥上去。

畢竟不敢往身上開,響一聲,打腳面。沒打上,許亮扎進人堆,二號跟上,兩人壘球棒一頓猛掄。孩子們癱倒大半,跑走幾個。

擼子共兩支。別的書包里是搟面杖、磚頭,湊陣勢。領頭孩子暈地上,二號踢醒他,晃手里擼子:“我收了啊。”那孩子“唉”一聲。

二號:“什么話!你作為領頭的,打完架,得給句像樣的詞!”那孩子問得什么詞,二號教他:“在你那放兩天,我準取回來。”

孩子照著說了,二號贊“這才對”,和許亮出胡同。

二號的藏身處,在某公園的水電班,帶許亮在那兒涮羊肉喝白酒到夜里十二點,許亮告辭,說怎么也得走了,明兒一早考試。二號讓他騎走輛自行車,很快糾正,說“你喝多了,別道上跌著”,讓手下騎車帶他。

許亮明白,是要摸底他住哪兒。無所謂,早晚能摸出來。慶幸,又掩過一次不會騎自行車的難堪。送到家,手下遞車鑰匙,講二號吩咐這輛車給他。

入家,開燈便瞄見床上有人,驚得酒醒。

是林欣,外衣外褲地坐床上。

林欣擔心他,旅館里洗漱完,準備睡了,還是尋來。許亮急眼,說睡眠不足,明天你考不好。好像她天生該在這屋里,又說幾句,想起她沒鑰匙,問怎么進的。

林欣說小時候就會,她媽酗酒,總丟家鑰匙,進不去家門,摘鄰居家花盆里的鐵絲,往鑰匙孔捅,開始能把鎖捅廢,后來能捅開。手熟后,她媽教了她。

林欣笑,說滿打滿算還能躺四小時,就別搞什么搭地鋪的戲了,照舊昨日吧。許亮確實乏了,認可,挨上她身子即睡著。

次日六點起床,煮了粥,七點出門。用上二號送的自行車,林欣騎車帶許亮去考場,許亮贊她什么都會,肯定能考上。林欣:“我只想你考上。”

電影學院北京考區接納六千多考生,教室不夠當考場,導演系復試考影片分析,借師范大學階梯教室放電影。上午放映,中午封閉在教室吃飯,下午筆答。

放的是1964年公映的《英雄兒女》,之后大部分電影被禁,它全面正確,十四年來反復放映。第一個畫面出現,黑暗中多人發出“唉”的一聲,原以為在電影專業院校能看到新片。

下午,第一位交卷的是田壯壯,第二位交卷的是許亮,出教室后等林欣,坐籃球架底下曬太陽。

林欣隨大批人出來,望見許亮,往操場來,卻慢下步,前面一人先她到籃球架。是三角,搭話:“電影放到王成喊‘向我開炮,我都樂了,你昨晚就這樣吧?”

昨晚許亮向擼子撲去,喊“沖我開火”,《英雄兒女》里的戰斗英雄王成,獨守山頭陣地,美國兵涌上,他拿話報機通知指揮部向他開炮,中方炮火炸平山頭……

許亮:“怎么,那條胡同是你的?”三角否認,講那胡同的孩子太土,跟他差著好幾檔,詢問許亮怎么寫的答卷。

許亮:“這片子,你也看過幾十遍了吧?五遍之后,你還看什么?”三角歪臉笑,說是群眾共識,看女主角王芳跳朝鮮舞拋出的四個媚眼,一百零七分鐘的整片只等這幾秒。

許亮:“你這么寫了?”

三角:“哪敢寫?成流氓了……你這么寫的?”許亮點頭,說以此論證,女性之美是大眾電影的基本要素。

三角表示佩服,坐下,要長聊的樣子。

許亮起身,借從褲兜掏煙,向遠處林欣使眼色,示意她先走。林欣似多年夫妻般的明白,騎車去了。許亮坐下,遞煙三角:“你覺得王成和王芳正常么?”

前前后后有行軍隊伍的情況下,王芳緊挨王成坐草地上,習慣性地摟臂搭腿,句句撒嬌。劇情交代,王芳是王成父親領養的孩子,領養時王芳小,不記事,王成大孩子了,肯定記得她不是親妹妹……

驚了三角:“你是說,兩人是情侶!王成犧牲,王芳不再跳朝鮮舞,難怪呀!”

許亮:“怪事不是這一樁,片中的男男女女,見面就擁抱,說話時摸肩撫背,完全沒有男女、輩分、官級的距離,除了不親臉,簡直是伙美國人。”

三角:“呀!這股親密勁,我小時候看還覺得挺好,人跟人就該這么熱乎。你說毛了我,咱們真不這樣。”

許亮:“王成和王芳還是兄妹,不過不是中式的,是美式。”

三角跳起:“你是說這電影表面抗美,暗里推廣美式生活?導演狼子野心,該禁了這片!”

許亮說他不這么想,導演是歸國華僑,出生在美國匹茲堡,指導演員,肯定按自己的生活習慣來,否則會覺得不舒服。

三角:“演員都是土生土長,不覺得別扭?沒人反抗么?”許亮分析,片中最大明星——演政委一角的田方,西方戲劇出身,演慣了外國人。他覺得合適,導演覺得合適,全組誰會說不合適?

許亮:“我寫這些,為論證導演個人生活對創作的影響。”三角摔煙頭:“我要有你這發現,就往死里批這片子,肯定考第一。擱你手里,糟蹋啦!”

逗笑許亮:“你是流氓,論起電影,咋這么正?”三角一愣,之后也笑,檢討是備考搜來大摞舊電影雜志,讓十年來的影評給轉了腦子。

問還寫了啥,許亮:“片中的男性群體,呈現出尼采所言的酒神精神——醉酒的快感,能讓席上沒大沒小,打破原有社會設定。”

尼采厭惡德國統一后的官僚體制,要以酒神精神再造德國,曾向德國皇帝威廉二世、首相俾斯麥寫諫書,給家人攔下。尼采理想中的新德國,我們在電影里做到了。

片中的男性,無論軍階大小,全逗趣著說話,面對戰斗,不是完成任務的艱難、戰勝對手的雄心,而是游戲的歡樂。

尼采說精神有三種境界——駱駝、獅子、兒童,駱駝是服從,獅子是命令,兒童超越服從與命令,處于全然的自我狀態。烈士王成不守軍規,逃離醫院帶傷參戰,冒險去失聯陣地,看見敵人就來勁,想不起躲避……他的一切都是自發與愉悅的,與兒童一樣,天然是酒神。

聽愁三角:“你過不了復試。”

許亮也知道,將集體主義的經典,說成個體實現,宗旨全錯。表示王成不在乎命,他也不在乎考上,怎么想,就怎么寫。

三角說你是好漢,之后怨尼采,這老哥們要混過街面,決不會提什么酒神,掌控街面,靠的是等級。

舉例昨晚許亮平的胡同孩子,他們成名后,帶貴重東西拜見他。見收下東西,孩子們坐下要聊天的勁頭,他踹了凳子。以后他們再來,就是送東西,再不說話。明確尊卑,才好使喚人。

許亮意識到他之前說謊,他們是他的人。

三角自知漏嘴,笑起:“酒神精神,街面上也不是絕對沒有,不是對手下,是對兄弟。”雙手高舉向東方一拜,發誓與許亮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許亮被逗笑:“你可真會玩。”

三角坐正,冷臉:“我發誓了。”

1960年代末,京城里控制街面的孩子稱為“玩家”,“玩”與“頑”字在清朝通用,也寫成“頑家”;1970年代中,到農村插隊落戶的京城孩子,鄉下打架打出來的,稱為“勇者”;1970年代末未下鄉,接管街面的京城孩子,稱為“流氓”。

前兩個名是民間起的,第三個名是警局起的。

許亮皺眉:“我是勇者,你是流氓,不是一撥人,拜不了兄弟。”

三角表示,不讓各自一撥人知道,暗中照應。

早先想過,此人陰險,不能走近……許亮嘆氣:“我就不拜了,封建迷信。你要教我騎自行車,我認你這兄弟。”

許亮回家,已晚上十點。三角手下開掛斗摩托送來,送到家,為摸底他住哪兒。斗上綁輛自行車,卸下擱門外,給了許亮。

林欣聽見門外動靜,明白自己不能露面,沒迎出門。她考場歸來后即買菜做飯,吃一半留一半。許亮跟三角吃過,為她,又吃幾口,說出下午經歷。

三角開掛斗摩托來復試,怕考官看見,印象不好,停在隔條街。掛斗摩托帶許亮,一路向西,到某部隊大院的車隊。車庫前空場大,在那教自行車,三角扶車跟著跑,累得前后衣透汗,真是個兄弟。

許亮會了后,三角松手任他轉悠,天黑后問:“你敢帶人了么?”跳上車后座,指路去軍官家屬樓。

晃悠著去了,停車進個單元房。客廳桌上擺菜,有魚有雞。一位四十歲廚師招呼,房主待在后間房,不露面。

三角介紹,房主是他大哥,借大哥的地招待朋友,就不麻煩大哥作陪了。桌對面,紅絨布罩個方楞東西。許亮猜是電視,問可否看看。

三角得意笑,說請你來就為給你開眼,吃飯時看電視,人生最高享樂。打開電視,是《英雄兒女》,兩人“唉”一聲。

《英雄兒女》是黑白片,顯不出是彩色電視。沒有別的臺,把它耗完,續播節目為歌舞劇《東方紅》,彩色片。看過十分鐘,三角叫走,說不能再待,大哥給好處,咱們得知趣。

林欣記起許亮交代經歷,有位看過彩色電視后改了人生的小學女同學。許亮詫異,前夜還沒講到女同學,林欣已睡著,自己順著往下回憶,她怎么會知道?

林欣記不得許亮講時的語氣表情,印象全是所講內容的畫面,仿佛復制了許亮的記憶。“難道咱倆真是兄妹?”

林欣分析,親人間才有這種心靈感應,為搞清楚,兩人該趕快睡下,如果第二天她腦里又多了什么,便坐實有血緣,不能再躺一塊。

躺好,林欣臉貼上,許亮躲了下,繼而不躲,兩人腦袋并在一起。

天亮后,林欣說腦里沒多什么,旅館費錢,她要搬來住。顧忌居委會,許亮說:“這怎么行?”林欣:“怎么不行?你有兩輛自行車,我那些東西,咱倆一趟就拉來了。”

知道她混淆概念,許亮還是順了她意。

1950年代末,未婚同居近乎犯罪,1960年代末沒人管,1970年代末居委會恢復。馱行李箱進胡同,過于招眼,一名居委會干事尋上家,問兩人什么關系。

林欣說是許亮外地的表妹,進京考大學,借宿在他家。干事說家里沒長輩,你們大男大女,不方便吧?

林欣:“嗨,小時候,他媽放他來我家過寒假,我倆還擠一個被窩睡。”

“那就好,那就好。”

說退了干事。

復試發榜在后天,利用空檔,林欣幫許亮排練小品。三試是面試,考小品表演、構思故事、隨機提問。兩人練到下午四點,門外響起摩托聲,三角手下接許亮,說有大事,務必去。

去了西城一戶氣派院子。院子主人已逝,被某部門接管,所有屋子改當倉庫,堆放收繳來的文物。三角打聽到這有尊關二爺銅像,清朝江湖人結盟發誓用的。

銅像搬動不便,三角在它前面清出塊地,擺上供臺、拜墊,要跟許亮再拜一次兄弟。許亮:“封建迷信,我跪不下去。”

三角:“兄弟,別這樣。辦這事得誠心,沒讓他人幫手,我親自收拾,忙活兒一下午,你不知道這兒原來多大灰。”

許亮沒再說,銅像下磕頭,發誓跟三角結為兄弟。之后,去某省駐京辦事處餐廳慶賀,干掉半瓶白酒,三角告知,二號已跟他約架,有多少人上多少人,沒下鄉的一撥孩子跟知青一撥的決戰,賭以后城里誰說了算。

為應對擼子,二號從插隊農村的民兵庫存里借來沖鋒槍,不知多少支,帶一支見三角,兩人達成協議,雙方都不用槍,用棍棒刀斧。

定下地點,三角要等導演系復試發榜,再定時間。

三角:“他準叫上你。我不求你不參加,你我是兄弟,亂戰里咱倆要碰上,別真打。”許亮表示不會有這事,二號已答應他,平了那條胡同后不再找他。

三角笑得燦爛,說你是這撥人的勇者,不信二號會臨陣棄將,舍你不用。往下喝,三角先醉,說今日好,喝深了。

臨走,三角盯許亮眼:“講好,咱倆碰上不真打,就還是兄弟。”

回到家,林欣已睡下,許亮也懶得搭地鋪,躺進被子。她未醒,習慣性地將頭并過來。

次日,許亮醒后,腦里多了東西,是林欣出生至今的每一日,剎那又全忘掉。確信是血緣感應,苦笑,權力意志造世界,為何要將她造這樣?

林欣站床上穿衣,許亮靜靜看。林欣發現,迎著笑,見他沒回應,警覺:“你腦里多了東西?”許亮點頭,林欣:“嗨,我白天在你眼前晃,夜里夢見我,很正常。不管腦里多了什么,記住,都是夢。”

許亮:“有旁證。”

在這屋的第一夜,林欣講下鄉經歷,提到她姥爺的譯文“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尼采原文是“這個時代的優點,是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許亮父親也跟他講過。

父親說,這是他人編輯的尼采草稿集成《權力意志》一書多次出現的話,1888年尼采刪掉“這個時代的優點”,剩下“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將對統一德國的反諷,變為哲學。

許亮那夜未對林欣講,是寄望圖書館查出不同結果。現在他害怕了,“雙方口傳都有這句話,你我是一家。”

林欣不服:“那句話是你爸爸說的,又不是你爺爺說的!”

許亮細想,悵然,小時候未追問,或許是父親自己的閱讀心得。林欣跳下床,去洗漱,一會兒容光煥發地回來,宣告:“除非鐵證如山,否則我決不承認跟你有血緣。”

熬到復試發榜日,林欣賴著不起床,下午三點起來上廁所,回來又上床。天黑后,說她祈禱一天,晚上看榜,兩人名字會都在。

騎車至電影學院大門,林欣不讓停,讓騎過去,五十米后再掉頭進校,說這樣更有勝算,斯大林擊敗希特勒,便是由東向西。

距離榜單十余步,林欣讓許亮留住,她一人看。望見她原地跳起,舞蹈演員的高度。許亮趕過去,兩人名字在。

沒三角名字。

知青跟未下鄉孩子的群架,將提前……

三試,是面試。走廊里擺長凳,供考生候場,一次進七八人,許亮與林欣分在一組。

小品表演,林欣搶眼。即興構思環節,考官讓林欣代表一組人抽簽,抽到《一秒鐘》的考題。給五分鐘準備時間,誰想好誰先說,許亮編的搶眼。

隨機問答,林欣被問讀過的世界名著。按文化宮教員輔導,說《高老頭》將資本家描述為受害者、《紅與黑》將工人子弟描述為投機分子,都立場不對,愧對世界名著稱號。

考官追問,按你的標準,什么夠得上是世界名著?

林欣侃侃而談,《巴黎圣母院》沉迷于談奇說怪、《戰爭與和平》思想混亂、《苔絲》批判力度不夠、《霧都孤兒》心靈扭曲、《雙城記》偽善、《老人與海》等于什么都沒寫……世界名著在世界范圍里還未出現,起碼在亞洲便通不過,要等著我們這代人寫。

看考官臉色,許亮知道她答壞。

但考官就著她是歌舞團子弟,問劇團日常、演出程序,林欣答得生動,考官贊“有生活”,另幾位考官多出聲肯定。

許亮松口氣。輪到他,被問為何想當導演。

許亮:“人類需要電影,是需要一個容易理解的現實。”鑒于他即興構思《一秒鐘》的表現,考官逗趣:“知道你才華,不用再鋒芒畢露,講點實在的?”另一考官搭話:“隨他吧,我倒是喜歡聽他那么說話。”

許亮:“現實,如同海市蜃樓,是個遠望效果,走近了看不見什么。人無法把握現實,所以需要虛假,電影提供簡單結論、把控感,讓人類自以為是地活下去。”

考官:“呵呵,看過哲學書吧?你解釋一下形而上學。”

許亮:“形而上學在16世紀總結為——我思故我在,‘我在不能按漢語字面理解,希伯來語的‘我在是‘無限的存在之意,該翻譯為上帝、本質、形而上。老一代翻譯家不嚴謹。”

考官抽出許亮的報名表,上面填有家庭關系:“噢,你父親做過翻譯?”

許亮點頭:“正確翻譯是,每個人的個體存在感,都能通向無限的存在。專注在個人的自我存在感里,像按下電視機開關,接著你會失去它,達到無限的存在。失去自我,如同打開電視,就看節目了,不用總按著開關。”

考官好奇:“喔,你達到了?”

許亮:“19世紀,尼采否定‘我思故我在,認為達到無限的存在,有比‘專注自我、失去自我更好的方法。晚期筆記里,尼采寫出‘我在故我思,你達不到它,它可以達到你。因為你本是它,只是你忘了這事。”

考官:“什么意思?再解釋下。”另一考官插話:“探討哲學,等考上了,有的是時間。現在要把時間讓給其他同學。”轉問下面考生。

走完隨機問答環節,考官放段交響樂,全組答不出作曲家,又展示張歐洲油畫,全組答不出畫家名。考官說別緊張,不算分,是參考項,音樂美術在你們生活里沒有,我們也挑得偏。

結束考試。

出考場,林欣在走廊里跳出一個舞蹈演員的高度,說考官暗示許亮會被錄取。她要許亮掏錢慶祝,兩人去西四十條大街選家飯館。

吃上后,林欣讓許亮把考場上的話說完,許亮:“尼采給‘我在起了一個自己的詞——權力意志,他在精神病院待到第十年,權力意志找到了他……”

一人大咧咧坐林欣身邊:“你就是林欣?名不虛傳。”是二號。

許亮讓林欣先回家,林欣聽話,忍怒去了。二號的手下提兩瓶白酒放上,去柜臺增菜,之后退出飯館。二號說跟三角的約架,定在明天。

許亮:“有約在先,我不上。”

二號:“事情有變。你先聽聽。”

跟三角開戰,為爭街面,也為爭城外部隊大院子弟的人脈。三角一撥孩子跟大院子弟合作,買賣他們手里流出的物資。前天,二號托盡關系,與位大院子弟的名人見上面,為戰后頂替三角,做個鋪墊。

名人表示,知青一撥人歲數大、閱歷深,不好控制,在我們眼中已是廢材。你打贏了,我們也還是用三角,沒有替代這回事。況且你打不贏,三角隊伍將補進受過軍訓的猛人。你唯一出路,是讓三角收了你,給他當手下……

許亮:“火車中轉站上你們的頭兒呢,他怎么應對?”

二號說一號之所以是一號,因為他家有勢力,返城后便見不著人了,聽聞在考大學,肯定上名牌。

許亮:“這場架沒意思,別打了。”

二號:“打。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沒了頂替和未來,這場架變得純粹,就是打架,要打出知青一撥人的尊嚴。三角隊伍里補上受過軍訓的猛人,他也需要勇者。

二號:“有言在先,我沒法要求你。上不上,全在你。不上,你走,我今天在這喝頓悶酒。”

許亮:“上。”

回到家,跟林欣說了。林欣迅速打開行李箱取毛線,織起襪子。為明日之戰,許亮九點即睡下。為屋里能黑燈,林欣轉去胡同里路燈下織。

次日五點,許亮醒來,林欣臥在身側,呼吸重得似打鼾。這一刻,強烈地想做愛……抱上她,輕得似沒抱上,還是不忍弄醒她。

像放輕手勁一樣,許亮試著放輕身子。輕下后,似做愛之后的空無感,強過以往空無,沒了身體與房屋,剩下孤零零的一念,僅感到“我”還在。

后來,這個“我”也沒了,剩下感覺本身,它是一切,一切都是它。我思故我在,原來是這樣……

片刻,“我”回來了。許亮坐起,林欣立刻醒,爬起給他套上一夜織成的襪子。

花紋艷得穿不出門。

林欣說是意大利有名的都靈花襪,咱們覺得穿西裝得配單色襪子,才莊重,其實太土。男性西裝是單色,配花襪子,才有品。

許亮:“我是去打架。”

林欣:“是呀。它保佑你。”

聽過她講的下鄉經歷,知道它厲害。她眼瞼發黑,不忍違她意,許亮將褲角拉低,穿花襪出門。

約架地點在距城區十六里的頤和園公園西方的一片野地,騎車趕到時,天光未全亮,已聚滿人。

雙方都有重要人物要等,拖到八點半,終于列陣。二號舉電喇叭,宣告群架規則,永遠一對一、面對面、不打倒下的,要所有人喊十五遍,刺激大腦,加深意識。

三角接過喇叭,說這么辦,他的人不會打了,要不別打,都撤了吧。二號黑臉:“你們要怎么打?”三角:“亂打。只會這個。”

二號終還是答應。

開戰后,二號一方迅速敗勢,給打倒大片,逃了許多。集體的榮譽感,令許亮紅眼,想挽回局面,只有“擒賊先擒王”。

三角身邊有四人護著,打散他們,三角仍是無所謂樣子,甚至眼神友好。許亮給激怒,鐵條劈下,正中前額,血糊了三角一只眼。倒下前,三角另一只眼死盯許亮,被辜負的神情。

猛想起,兩人拜過兄弟,承諾群架里碰上不真打……許亮僵住,躥上幾名明顯大二三歲、持軍用鐵鏟的人,襲面、掃腳,打翻他。

二號帶人沖上,掄壘球棒搶走許亮,發現小腿血肉翻起、斷了鼻梁,分出兩人送他上醫院。架走前,二號發現花襪,問:“怎么穿這個?”許亮苦笑:“我的信仰。”

二號被逗笑,從沒見他笑時嘴咧得如此大。

許亮走后十七分鐘,群架結束,三角取勝,二號失蹤,再沒人見過他。

腿上縫針、鼻骨矯正后,許亮給送回家,吃止痛片,昏昏睡去。天黑,許亮被林欣弄醒,說她要去電影學院看三試榜,鼓不起勁出門,要他給她些信心。

許亮:“你我都會過。”前額并上她前額,“腦里多了東西,是半年后電影學院開學,我和你在教室上課的畫面。”

她:“真的?”“真的,別的同學看不清,能看清田壯壯。”

她知道這人,復試第一個交卷的。她高興地去了。

不知過去多久,渾渾噩噩的夢中,聽到鐵絲捅門鎖,輕得像蟋蟀爬。許亮家是撞鎖,想是她撞門而去,忘帶了鑰匙。“我來,我來。”單腿跳著,許亮去開門。

捅鎖聲停住。

拉開門,迎上支擼子。

上次聽過擼子開火,是震脊椎的暴響。原來處在聲音中,是聽不見聲音的,如同在大海中聽不見濤聲。濤聲,屬于岸邊。

身子跌出,撞上家具,在感受里,是緩緩的漂行。尼采說對了,找到權力意志,還有比“失去自我”更好的方法……欣慰,權力意志找到了他。

三試榜上,有許亮,也有林欣。幾月后,參加全國文化課考試,藝術院校的文化課分數線低于綜合類大學,足可以爭取。

林欣腦里多了東西,是電影學院開學,她和許亮坐在教室里的畫面,前后同學,果然有田壯壯。

許亮跟林欣說過,尼采死后,成為權力意志本身,讓舊世界變得更舊,終于舊得死掉,信仰與思想全面更新。

以后的事,林欣認為是許亮成為權力意志后,他的安排。

兇手被很快確定,是名未成年人,許亮平的胡同里的孩子,逃去青海,受通告緝拿。陪許亮在醫院治鼻骨小腿的兩人,傳出他穿花襪的事,人人覺得邪,評說是花襪克死了他。

作為犯案現場,許亮的家被封,林欣搬回旅館,考生已走盡,她又獨享六人間大屋。她回來后,一直織襪子。

織到第十雙,有位同齡女生上門聊天,閑話說盡,問想不想看彩色電視,有位城外大院的名人想結識她。

林欣去了,無驚無喜地看過一小時,說意思不大。名人問什么意思大,林欣說是看三十年以前的報紙。

搞來相關部門介紹信,給她配一名資深秘書,進入圖書館特別閱覽區,秘書高效率地從1925年報紙里尋出十五篇尼采譯文,一篇含有“世界是汪淺水,你可以撥動它”。

譯者是筆名,秘書查出真名,是湖南長沙人。

許亮家是老北京……林欣落淚。

向名人表示感謝,名人說愿以任何代價繼續交往,林欣想想,說沒坐過直升飛機。

河北山區,林欣乘直升飛機升空后,追加條件:一、許亮復試寫的《英雄兒女》影評卷子,取出給她;二、她不信逃去青海的孩子是沖許亮開擼子的人,請告訴她是誰。

兩條都辦到,她歸他四年,大學畢業后請別再煩她。

名人說恢復高考是歷史大事,上層盯著,第一條辦不到,別想了。第二條,按江湖道義,不能告訴你。況且,你知道了要干嗎,報仇么?

林欣下機后,沒受刁難,回了旅館。

兩日后,同齡女生找林欣,遞上個名字,是三角的本名,說你看到這名字時,這名字對你已無用。三角向警局自首,估計活不成了。

林欣嘆息,或許這樣最好,除了探戈,她不會任何傷人技巧,本也難辦……

當晚,一輛吉普車到旅館,接走林欣。

林欣在城外大院逗留三日,名人放她離京歸家,補習文化課。統考后,她接到導演系錄取通知書,同時寄到的還有個郵政包裹,裝五張雜志封面大的照片。

高考全程結束,監管停止,名人得機會,拍照了許亮復試考卷。許亮的字,跟他小學五年級幫父親刻蠟版時一樣。看笑了林欣:“你呀,沒有提高。”

她提的兩條,名人都辦到,林欣上京,兌現承諾,人歸他四年。名人買票,她乘飛機,云層里想著許亮考卷上寫的人人平等、同歡同樂的酒神。

名人來接機,遭林欣踢擊。探戈真可以踢死人,許亮喪生,他是遠因。九月份電影學院開學,她沒報到,待在半步街監獄。

騙影院的領座員,她在1980年代沒有別墅、沒成大款。二十年后,她患上病,保釋出獄,小孩一樣隨母親生活,被母親的活力,激得恢復了少許青春。

母親很快死了,她找人結婚,她的年齡已生不了小孩,找的是比她老十五歲的人,圖個溫飽日子。后離了婚,得到筆錢,買下許亮的小屋。

今年十月,電影學院七十年校慶,來了不少跟她一起考學的七八級老畢業生,他們手機拍了長長短短的視頻放網上,公共汽車上有人拿手機看,她在旁瞅,發現有人提到她,令她激動,覺得他們屬于她。一個月后,張藝謀《一秒鐘》公映,一個月前的激動擊中她,死也要看。

提到她的視頻是:

一人說咱們這屆一百五十九人,差一個就是整數。旁邊人搭話,原是整數,有位女生沒上學。對這個丟了的女生,一些人還有印象,說跟她同考場,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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