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書
我們這兒把豬叫狫狫,大豬叫大狫狫,小豬叫小狫狫。公豬母豬有另外的叫法,有點晦澀,有點古典,公豬叫牙豬,母豬叫豚子。若是你到誰家串門,剛好看見院子的豬圈里跑著兩頭豬,你一驚,沒辨別出來,出口問,公豬母豬啊?人家就當你是個外來侉子,不會回答你的問題,心里瞧你不起。這兒的人護短、保守, 對外來東西持懷疑態度,留待商榷,才不想很快接受。我八歲到十七歲, 整個少年時期是在遼寧新民和尚屯度過的,那里的人說我是半拉侉子,一半紅血一半黑血,我特想叛逆,但不敢表示。他們斜眼剜著我, 大有一腳踢出東北的架勢。不過在原則上我不會讓步, 一點也不怵,我可是正統的關里人。
有時候, 我會對坐在槐樹下的村里人說東北的趣事,他們一副懨懨欲睡的樣子,但耳朵張得像綻放的花朵, 不放過每一句話。大概我夸張的講述在那些寂寞空虛的日子真的給他們帶來了快樂, 也許是我過于敏感,夸大了自己的作用。不過,他們只是聽一聽而已,很快進入自己的狀態,把每一天過得像一個日子。
東北那旮旯把小豬叫小嘎, 把大豬叫豬狫。公豬母豬有另外的叫法, 公豬叫豬公,母豬叫豬婆。老家人笑得前仰后合,特別喜歡我侉里侉氣的語調,學著我的口氣,豬公豬婆,亂喊一氣。我愣在原地,看著他們前仰后合的樣子,第一時間告訴自己,清零,過去的過去吧,只有未來的日子,才是新鮮而有趣的。
不過,難挨的時光總顯得漫長而無聊,槐樹底下, 總有好奇的人喜歡引逗我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我添油加醋,津津樂道,他們高興,我就高興。除了對豬有不同的叫法,放養更加好玩。那旮旯有專門放豬的,叫豬倌。年齡不大,多是隊長眼里的紅人。一個屯子兩個豬倌, 能把大大小小幾百頭豬照應起來。每人一桿豬鞭,鞭把一拖左右長,磨得光溜、筆直,鞭梢老長,拖在地上,像一條蛇。哪個不聽話的豬挨一下,四蹄亂跳,吱吱吱大叫著,貓進豬群,再也不敢隨便亂跑。每家最少養一頭豬,豬倌的工分隊里出,每個工十分,跟在大田干活一樣。不過放豬要比在大田做活滋潤, 不用早起晚歸,把豬趕到草甸子上,控制豬不亂跑,豬倌可以自由活動。我添油加醋,虛擬了一個豬倌的浪漫愛情故事, 槐樹底下聚集的人忽然多了起來。老家的人都愛聽好事,他們應該想到,貧乏的生活有滋有味,原來東北也有偷腥的貓,看來,人都一個德行,不過,那些愛偷腥的貓真讓人羨慕, 他們敢愛敢恨,歷史上哪朝哪代都有他們的戲。
我即將升初中,挖空心思賣弄詞語,不管多么詞不達意,表達出來,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有很多人認為我是一個不錯的少年,剛講完,他們就逗我開心,給你說個媳婦,要不要?有人指著一頭慢條斯理走過來的母豬,說,這個婆娘,不要彩禮,中不? 原來家鄉話這么厲害,硌得牙往外冒涼氣。我覺得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每天早晨豬倌從屯子東頭吹哨子,屯子西頭收尾,一趟下來,屯里所有的豬都齊了。吹哨有講究,嘟嘟嘟,三聲一頓,短促、干凈,提醒大家,豬倌正式上工,各家把豬圈打開,讓豬出工,不用主人費心,豬知道往街上跑,豬倌候在村頭,那里,已經聚集了很多同類。要不了一袋煙工夫,全屯子的豬都到齊了,它們交頭接耳,蹦蹦跳跳,像準備出操的小學生。豬倌吹著哨子,浩浩蕩蕩往草甸子進發。晚上,豬倌吹著同樣節奏的哨子,沐浴著夕陽,把豬趕回來,不用指點,每頭豬都知道回家的路,像放學回家的孩子,翹著尾巴往家跑。
槐樹底下的人都覺得好笑, 他們學著我的口氣,說,那旮旯的豬真是享福,有專門的豬倌放養。眉眼間全是艷羨,不過口氣有點不太像我,地地道道老家蒜瓣味。
我家是外來戶, 當地人不愿意落下欺生話把。臨近年關,出主意要殺豬,雜碎留下吃, 肉可以帶到沈陽賣, 城里人有的是錢,價格會高出鄉下很多,有了錢,還愁日子過得不好?我爹我娘也就信了這些話,著手準備殺豬。
天黑了,幾個人過來幫忙。我們家那年就養了一頭豬,本來打算賣給公社食品站,然后割幾斤肉,包餃子。我家離屯子遠,但幾個人還是很小心,雞叫頭遍,才下手。天挨黑,幾個人就來了。他們坐在炕上嘮嗑,卷喇叭煙,云山霧罩。起先,我坐在窗戶前,看著外面的天色一點一點變化。他們說的話在耳邊劃過,像風一樣無影無蹤。我有點懷疑自己的記憶,不過,除了某些話,有些細節我記憶猶新。嗆得很,便拉開門到了外面,隨手把門關上了。一縷一縷煙霧從門縫擠出來,夜氣很重,海綿一樣吸納了煙霧。地面暗淡,像潑了墨,星星嵌在夜幕上,空靈而深沉。村莊在有限的視線中俯臥著,像海面上的礁石。
后來他們就下手了,動作做得很輕。怕豬叫,用線繩扎住了豬嘴,蒙住了豬眼睛。我不懂,說,為啥這樣? 也許,我為豬難過。一個人瞪了我一眼,眼珠子很紅,像兩塊烙鐵,父親呵斥,一邊玩去。他們挑開豬蹄子,彎腰吹氣,一直把豬吹得漲起來,然后用棍子敲打,噗噗噗,像捶布。槐樹底下的人打斷了我的話,他們認為那幾個人這樣殺豬,有點小題大做,一刀下去,放了血,卸巴卸巴不就得了,他們哪知道,那時候,東北割資本主義尾巴風頭正紅,要是被逮著,吃不了兜著走。幾個過來人理解我們的處境,說,別說你們是外地戶,就是當地人,也不敢頂風作案啊。槐樹底下熱鬧起來,你一句我一句,我的故事沒有講下去。
我從小就知道,豬留在年關吃肉,吃不了的肉,換幾個零花錢。每個家庭,每年都養一兩頭豬,不管在關里關外,沒有脫胎換骨的法則,只有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過日子,就要好好養一頭豬。豬是一家人的希望和盼頭,承載著很強的勢頭滾滾而行。豬的命運順勢而為,沒有過多波折,因為總是逆來順受,不急于求成,吃飽了睡。餓急,才顯示本能, 哼哼唧唧賣乖, 討主人費心弄吃的。多數人家喜歡養豬。喜歡讓豬舍挨著人的住處,豬有什么要求,主人能第一時間知道。最主要的是豬好養活,不挑食,野菜、剩飯,稠的稀的,都能進肚。豬還跟狗一樣,知道跟主人套近乎,即使跑出去,也能自個兒找到家。槐樹底下的人還記得,那年黃河故道發大水,豬舍沖塌了,豬被提前攆到太行堤上,很多天之后,洪峰過去了,人們從四面八方回到家園, 那些被困在太行堤上的豬集體跑回來,圍著主人哼哼唧唧,像乖巧的孩子。因為豬通人性,所以槐樹底下的人說,啥畜生不養,不能不養豬。
畜生不養,不能不養豬。槐樹底下的人喜歡攀比, 若有所思地看著不遠處的太行堤, 視線飄忽不定,也許,苦中求樂是一種本能。拿不出顯耀的東西,就用自家的豬說事。一臉傲嬌,說起來,家里值得拿出來炫耀的只有這頭畜生。餓死鬼投胎,真是一個吃貨,連湯帶水要滿滿一盆,眼見這畜生一天比一天肥實。這邊有人搶過話頭,我家那口子———你聽聽,直接把畜生當人看待———乖乖聽話著呢, 讓它不動,一天到晚不見動靜,院里來了生人,學會打招呼了,哼一聲,問人家,吃飯了嗎?一樹底下的人都笑起來, 說, 這畜生就是乖,趕明安個戶口,隨你的姓得了。
那年大雪紛飛,臘月初八,父親喝了一碗小米粥,背著肉就上了火車。幾個人提前把豬肉包在塑料布里, 外面用被子打成一個四方卷,剛下車,父親就被盤問,他沒出過門,一下子就露餡了。人家把豬肉沒收,讓他寫思想檢查, 他不會寫, 給人磕頭求饒,考慮他思想還算端正,就沒有讓他進學習班,兩手空空,原路返回。槐樹底下的人大部分從那個歲月過來, 知道講不出來個理,老百姓日子難,難就難在人為制造的混亂。他們知道我們在東北那幾年不易,分地,出義務工,交公糧,攤派,都偏向著我們,能少多少少多少,能免的就免了,心照不宣,誰也說不出啥。
居家過日子,不能沒有一個牲靈,一只狫狫當娃養。娃吃的,狫狫能吃,狫狫吃的,娃也能吃。莊稼人命賤,能有口吃的,那個年月,就算燒了頭香。過日子過的是一個盼想,一股生氣。哪家都有娃,娃跟狫狫一樣,命大,禁得起磕碰,賤著養,無心插柳柳成蔭,不知不覺,就起來了。那時候,村里有好多像我這樣的孩子,大人照顧不過來,就看我們的造化。患上頭疼腦熱的病,也不當回事,揪一把草,熬一碗藥湯,喝下去,病說不定就好了。遇上大病,看不起,就只有干挺,挺過去,是造化,挺不過去,斷了氣,一張席子裹起來,荒草灘上,就草草地埋了。那時候,村里每年都會死一兩個孩子,見慣了生死,眼淚流干了,痛也麻木了。槐樹底下的人常常嘆息, 念起孩子的模樣, 頂多嘆口氣,日子不能不過,便轉換話題,人也換另一種樣子了。
我們從夕陽深處走來, 背上的草青翠欲滴,濃郁的草香裹著鼻孔,喘著粗氣,每個人臉上掛著橫一道豎一道的汗漬, 像舞臺上的小丑。經過槐樹下面,有人說,孩子們,歇歇吧。我們搖搖頭,說,還要喂狫狫呢。趕緊回到家,把草剁碎,扔給圈里的狫狫。多少人感嘆,多虧了這些孩子。他們想替狫狫說一聲暖乎的話,但出口的,卻是另一種口氣,多割點草,別貪玩。
娟是伙伴中最勤快的女孩, 因為和她家毗鄰,我倆的關系更親密。我們不但一塊兒上下學, 割草也喜歡在一塊兒。寫完作業,她就隔著墻喊我,福妮,走啊,聲音拉得很長,果斷而清脆,我連忙挎起籃子,拿著鐮刀,跑出門。我雖然大她一歲,但沒她個子高,處處聽她的。她知道哪里的草狫狫愛吃,一出門,就帶著我直奔過去。她割了一筐,然后幫我割。如果離天黑還早,我們就到河邊洗把臉,坐下來,看著腳下的河水無聲地流向遠方。她家的母豬下了崽,一下子多出十幾張嘴,割草的活重了,我們不敢貪玩,一晚上,割的草背不完,晾在草灘上,等草曬干,打成捆,再背回家。干草沒有了水分,但筋道,摻上麩子,狫狫很愛吃。娟家的母豬和十幾頭小豬養得肥肥的,她娘高興,逢人就夸, 虧了娟, 要不俺一個人里里外外,不把豬喂飛才怪呢,年下,說啥也要給娟扯一件新衣裳。槐樹底下的人嘖嘖嘖,頭點得像雞啄米,就是,虧了這丫頭。沒想到,娟家的母豬帶著豬崽闖進了玉米地, 吃了噴藥的秸稈,全毒死了。這下要了娟家人的命,特別是她娘,橫豎想不開,喝了半瓶六六粉,人好歹救過來了,神智卻時好時壞。
冬天,儲備的飼料不多了。這個季節,狫狫特別能吃。趕上晴好日子,要把麥秸攤開曬干,碾碎,摻和在飼料里,給狫狫拌食。我們家麥秸垛離村莊不遠, 村里人知道我們在外面受了苦,好事都讓著我們,幾十個麥秸垛,數我家地勢高,地面上積雪少,掏麥秸容易。不多會兒,就裝滿了地排車。有人來幫忙,把麥秸均勻地攤在場院里,很快就會曬干,用木叉敲幾遍,狫狫就能吃了。槐樹底下曬暖的多是老頭老太太, 他們慵倦的眼睛睜不開似的, 但好多事情裝在心里,我們走過來,熱情地打著招呼,能吃一陣了,這就好,下雪也不怕了。
那時候我差不多已經脫離孩子們的隊伍,成為一個大人。這樣,就不會被別人誤解。我本來瘦弱,個子不高,不管怎樣努力,他們都習慣把我劃進自己的陣營,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忘不了我。我把從東北帶來的冰車和鋼圈拿出來,悉數讓他們玩。
終于等到殺狫狫的時候了, 我們嗅到了年關的氣息。地點在槐樹下,這里是村莊的中心,地面寬闊、平整。我們忽略了寒冷,站在不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大人們忙碌。殺一頭狫狫,就有一個豬尿脬,拿到手里,高興得跳起來。最后,我們每人一個尿脬,綁在竹竿一頭,扛在肩上,繞著村莊跑。尿脬里裝了幾粒黃豆,當啷當啷響,幾十個尿脬一道發出響聲,像悅耳動聽的打擊樂。沒有人埋怨我們,因為每一個環節,都有我們的付出。
大年初一,家家起得早,下餃子,蒸肉,平時節儉,這一天放開肚子可勁吃。我端著碗,突然想到了娟,娘舀了一碗肉和一碗餃子,她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娘說,麻利給娟家送去,一家子不知道起沒起呢。自從死了狫狫,娟家的生活一落千丈。到了娟家,大門開著,喊了幾聲,也沒人應,我把肉和餃子扣在鍋里,心想,這一家人去哪兒了?娟的吆喝聲從村后傳過來, 狫狫狫狫往家走,家里吃喝不用愁。盡管隔得很遠,一下子我就聽出了娟的聲音。原來,娟是往家喚狫狫,當地有這樣的風俗,五更天起床,啥也不干,第一件事,跑到寨壕喊話,萬事開頭,喚啥來啥。我立即跑到村后,跟著娟喊起來,狫狫狫狫往家走,家里吃喝不用愁。
槐樹底下,那些忙碌的大人,他們籌劃著一個新的計劃,等到開春,把空了的圈填上小狫狫,希望我們繼續給狫狫割草。
我們變得柔軟而溫情, 就像狫狫這個叫法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