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旦的弟弟叫洛洛

赤·桑華 赤·先才

1

卓香卡通電后不久，索南巴扎把他家麥場邊兩間破草屋簡單翻修成了一間錄像室。

2

那天下午他租用了一輛貨運車，裝了滿滿一車各式各樣的機器配件，卓香卡許多村民都不清楚貨運車里拉的究竟是什么東西，貨運車塵土飛楊中停在了索南巴扎家門口，孩子們蜂擁而至圍著貨運車，紛紛好奇地看著，瞅了瞅貨運車里的那些機器，然后又相互對視。

這時，柔旦的弟弟偷偷伸手摸運輸車里的機器，索南巴扎見后敲了一下車沿，嘴里喊了一聲“嗨”后，柔旦的弟弟驚跳一下，滿臉通紅。

“哈哈哈，嗨嗨嗨?！?/p>

索南巴扎扯著嗓門哈哈大笑起來，貨運車司機也跟著“哈哈”笑了，接著其他孩子也笑了起來。柔旦的弟弟有些羞澀地撓了撓頭，然后“嗨嗨”地笑了。

當時扎巴看見索南巴扎從貨運車里搬下一件圓滾滾的箱子時，問道：“索南叔叔，這是什么？”索南巴扎回道：“小屁孩們，沒見哥在忙嗎？去去。想知道這是什么，明晚帶著錢到我家麥場邊就知道了。走開，走開。”一邊說著，一邊吃力地抱著圓滾滾的箱子往麥場方向走去。

扎巴向柔旦的弟弟和其他孩子揮了揮手，孩子們跟著索南巴扎往麥場邊聚集。

索南巴扎家的破草屋不知何時翻修了，扎巴和柔旦的弟弟見到麥場邊的草屋后很驚訝。他們記得曾在草屋里玩捉迷藏，或也悄悄躲進草屋里拉大便之類的，那時的草屋，墻還裂著縫，眼看就要塌了，而現(xiàn)在墻面刷得很干凈，屋子里放有很多用長短一致的木板擱在磚塊上做成的簡易凳子。

孩子們一次又一次地問道：“索南叔叔，這房子是用來做啥的呀？”索南巴扎一言不發(fā)，雙手左挪右推忙碌著。

孩子們便按照各自想法猜測著這房子的用途，紛紛議論起來。

扎巴：“這是教室嗎？”

柔旦的弟弟：“這是召開會議的地方嗎？”

拉環(huán)：“這是誦經(jīng)的地方嗎？”

柔旦的弟弟：“難道是誦經(jīng)的嘛呢康嗎？”

扎巴：“到底是什么呢？”

柔旦的弟弟：“……”

索南巴扎在墻上邊釘著釘子邊說道：“小屁孩們，不要說廢話了，沒聽見叫你們滾嗎？去去去。”

柔旦的弟弟：“索南叔叔，這是干什么的，你說了我們就離開。”

索南巴扎停下手中的活說道：“叫你們滾，沒聽見呢？小屁孩你問得倒多，你是誰家的？”

柔旦的弟弟答道：“我是柔旦家的?！?/p>

索南巴扎和柔旦之前因一位姑娘起過爭執(zhí)，他兩的關系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柔旦的弟弟繼續(xù)說：“我是柔旦的弟弟，索南叔叔，你不認識我嗎？”

他用懷疑的眼光瞅了一會兒兒后：“柔旦的這個弟弟怎么還不見長大啊！”

柔旦的弟弟與同齡人相比，身材的確矮小。

柔旦的弟弟被全村人叫作“柔旦的弟弟”，好多人都不知其真名。

索南巴扎心里暗忖：“柔旦他弟弟到底叫什么呢？”想著他叫什么名字也沒多大關系，于是說：“這是錄像室，不清楚了明晚每人帶上五角錢來，就知道了，去吧去吧?！贝藭r索南巴扎用格薩爾王旋律哼著一首歌，將釘在墻上的釘子拔出來，來回反復看了幾下，又重新釘在了原來的位置。

3

黃昏時刻，索南巴扎把音響搬到錄像室門口，黑色音響里放著許多彈唱的歌曲，那聲音飄蕩在卓香卡上空，有些村民爬到屋頂伸著脖子向索南巴扎家方向張望，還有一些在家里待不住的人，向索南巴扎家的方向走去。

索南巴扎站在錄像室門口用格薩爾王唱詞旋律這樣唱道：

“魯塔拉拉穆塔拉蘭

魯阿拉拉穆阿拉蘭

阿拉是唱歌的音調

萬事如愿，一切隨緣

六字連連，是為唱詞

這地方若不認識

吾曾洗耳聽聞

這地方名為卓香卡

這里是弦琴的歌壇

這里是影視的舞臺

富家之子請蒞臨

貧賤之人請遠離

細心聆聽，耐心注視

請別說未聞未見

鄉(xiāng)親們牢記牢記”

村里的有些小伙提著門簾伸長脖子往里瞅，索南巴扎把他們一個個攔在門外說道：“每人五角錢，不交五角錢不讓進?！庇行┱f：“到你家草屋還需要給錢。哈哈，不進不進，求也不進。”扭頭就離開了。有些還聚集在錄像室門口。

“草屋，這是草屋嗎？什么都不懂，這是錄像室，是放錄像的地方?！?/p>

索南巴扎這樣說著，站在自稱為錄像室的門口：“這里是影視的舞臺，富家之子請蒞臨，貧賤之人請遠離，細心聆聽，耐心注視。請別說未聞未見……”重復著唱道。

這時來了一位村里的長者說：“走走走，天黑了，要去念經(jīng)，今晚是久邁叔叔家。”他邊說邊走在前面，好多聚集的人跟著那位長者離開了。

到了冬季，卓香卡的家家戶戶在輪流誦詠《心經(jīng)》《度母經(jīng)》《白傘蓋經(jīng)》等，村民們稱其為“念卓懂”。

盡管在索南巴扎家錄像室門口聚集的好多人已經(jīng)離開，但還有個別小伙和孩子依然圍在門口。索南巴扎進去后把音樂關了，接著傳來說話聲，不一會兒聽到有人在互相吼叫和爭吵起來。

柔旦的弟弟和其他小孩圍在錄像室的門口，好奇地站著。索南巴扎說：“沒錢者一律謝絕進入。”并攔在了門口，隨后看著柔旦的弟弟說：“我昨天下午給你說了要帶錢來，你忘了嗎？去，去，沒錢向你哥要去?！?/p>

扎巴和柔旦的弟弟依舊圍在門口盼望還能進去，其時有幾位伙伴給索南巴扎五角錢進去了。陸陸續(xù)續(xù)大人們進去的進去，回家的已經(jīng)回家了，圍在錄像室門口的只剩小孩子了。

這個寒冬的夜晚，扎巴和柔旦的弟弟，以及一群小孩發(fā)著抖。一直圍在錄像室門口，直到放完錄像，最終帶著失落的心情各自回家去。

那夜，柔旦的弟弟夢見他向索南巴扎央求，還給他磕頭之類的情景，不知不覺中天亮了。

4

索南巴扎的錄像室似乎攪擾到了村里念卓懂的人，起初念誦卓懂的小孩比較多，后來越來越少，繼之小伙和姑娘也不參加，村里的老人們再三向村長提意見要求關閉錄像室。這群老人席地坐在村長院里的石階上，村長邀請老人們進屋，老人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坐在石階上，向村長傾述他們的想法。

密咒師仁增說：“不關掉索南巴扎演魔術的門，就沒人來念卓懂?！?/p>

老者東智說：“不關掉索南巴扎演魔術的門，這項傳統(tǒng)會消失。”

老者叁科說：“索南巴扎擾亂村里念卓懂的秩序，是對村里人的不敬?！?/p>

老者才洛說：“索南巴扎凈干些不著調的事，這是把你這個村長不放在眼里。”

……

村長盡力應著老人們的話。索南巴扎不是個惟命是從的人，他心知肚明。

村長軟磨硬泡，哀求、強硬地勸說，最終索南巴扎無奈地答應，每隔七天放一次錄像。村里的老人們雖不是很滿意，但這件事最終告一段落。

這時正巧寒假期間，小孩們閑來無事，白天聚集在麥場地上畫條線，然后各自尋一塊石頭或玻璃，一條腿蜷起玩游戲，有時到村右邊的溝里溜冰。索南巴扎開的那間錄像室，成為了孩子們整天議論的話題。

這天，扎巴和柔旦的弟弟還有幾個伙伴，聚集在村旁的池塘邊燒著火討論。扎巴是孩子中的王，玩啥游戲都要聽從于他。夏日池塘里水時常滿著，午休時孩子們喜歡到池塘里游泳，塘里浮著的木樁下能游來游去的也就只有扎巴。孩子王的威信使然，但凡誰不聽扎巴的話，一定會挨耳光的。

扎巴決定，七天后聚集在此地，每五人輪流向扎巴提供一角錢。扎巴去看錄像，其他人在外面等放映結束，扎巴再向他們講述錄像的內容。

扎巴用手指著每個人說道：“這是我們的秘密，誰把這事告訴家長，我不會便宜他的?！?/p>

柔旦的弟弟對這件事很不滿，但因懼怕扎巴，不得不答應了他。

5

那晚扎巴鉆進錄像室后，柔旦的弟弟和其他伙伴在外面凍得發(fā)抖，耳朵都快要凍掉了，卻依舊在等待著。放映結束后扎巴帶著他們到池塘邊，然后他們圍著扎巴用準備好的樹枝和雜草燃起一團火，紛紛盯著扎巴的臉。扎巴的表情隨時都在變化著，一會兒怒氣沖沖，一會兒微笑著，有時甩著手，有時在地上跺腳，毫無保留地復述著錄像里所有的畫面。雖然他們沒能看錄像，但從扎巴的各種肢體動作中基本知道了錄像里演的內容。

柔旦的弟弟越來越渴望自己能去看場錄像，每天都在想，也未能想出一個好辦法。有一天他無奈地偷了兩個拳頭大小的蘋果去尋扎巴，把扎巴喊到?jīng)]人的地方，掏出口袋里的兩個蘋果遞給扎巴并如實地向他講了自己的想法。柔旦的弟弟手揪著衣角似乎在哀求，但扎巴沒給任何答復，把蘋果吃完后說：“不?? 可能。”

扎巴沒再向柔旦的弟弟說一句，把地上的蘋果籽踩一腳，嘴里嘟囔著離開了。

扎巴走后柔旦的弟弟很生氣，卻知自己不是扎巴的對手，只好作罷了。

扎巴用這種方法至少看了五六場錄像，即將開學，開學后作業(yè)便多了，晚上父母是決不會讓柔旦的弟弟出門的，更別提看錄像了。柔旦的弟弟想著想著，內心愈發(fā)地焦急。

“該怎樣才好呢？”

柔旦的弟弟再一次偷了家里的小收音機去找扎巴，扎巴把收音機拿在手里打量了幾下，然后對著金燦燦的陽光照了許久后說：“你真的想看錄像嗎？”

“想看死了?！?/p>

“這樣的話還有件事?！?/p>

柔旦的弟弟臉上微笑著：“你說，我絕對會辦?！?/p>

“你幫我寫寒假數(shù)學作業(yè)，下次我可以讓你去看錄像?！?/p>

柔旦的弟弟思索了一下說：“沒問題。”

柔旦的弟弟第二天就沒日沒夜地開始寫作業(yè)，利用兩天的時間把扎巴所有的數(shù)學作業(yè)都做完了。

那天下午從索南巴扎錄像室方向傳來彈唱歌曲的聲音，旋律是如此吸引人，柔旦的弟弟早把屋外的寒冷拋在腦后，內心里盡是暖流。錄像室門口索南巴扎哼唱：

這里是影視的舞臺

富家之子請蒞臨

貧賤之人請遠離

細心聆聽，耐心注視

請別說未聞未見……

柔旦的弟弟拿起扎巴的作業(yè)本奔向池塘的方向，他到池塘時一個小伙伴都沒有。他伸長著脖子一次又一次地向村莊方向望去，拉環(huán)、成列和吉先前后腳到了。扎巴嘴里嘟噥著搖搖晃晃地走來。

柔旦的弟弟沒等扎巴到跟前，拿起作業(yè)本就往扎巴的方向跑去。扎巴從他手里接過作業(yè)本后仔細看了看：“謝謝你！”接著哈???? 哈笑。

柔旦的弟弟臉上掛著笑，從扎巴的身邊一跳一蹦地往池塘方向走去。扎巴來到池塘邊從每個小孩的手中拿一角錢，說：“你們不用到錄像室門口等，那兒格外冷，在這里燃起一把火等著吧！錄像結束后我會到這兒來?！闭f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柔旦的弟弟非常著急：“我……”話音未落，扎巴轉身直接走到柔旦的弟弟跟前給了他一記耳光說：“小孩，不要空想，聽見了嗎？”

他接著搓了搓手說：“你們都等著，錄像結束后我就回來。”

柔旦的弟弟沒想過扎巴會給他一記耳光，想著自己怎樣也得拼一把，但是骨子里的懦弱只能把氣咽到肚子里。柔旦的弟弟和其他小孩鴉雀無聲地望著扎巴離去的背影。

過了好長時間，扎巴“啊呵呵”地跑到池塘邊，烤了好久火后，把錄像里的情節(jié)挨個講了一遍。

6

那夜柔旦的弟弟似睡非睡，腦子里除了想看錄像再無其他事了。他爸爸說了好幾次：“你要是再到索南巴扎的錄像室去，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痹僬f，他爸爸給他的錢也得交給扎巴。

他爸爸喜歡飲酒，雖不給他看錄像的錢，但他爸爸要買酒擺在柜子里。柔旦的弟弟每天都計算著第七天的到來，終于在那一天的黃昏時分，偷了柜子里的一瓶酒后往池塘方向趕。今天他又是第一個到的，把柴火堆在一塊等著點火。然后其他伙伴們挨個到了，扎巴像往常一樣搖搖晃晃地來了。

扎巴到后，柔旦的弟弟用火柴燃著柴垛。所有人給了扎巴一角錢。柔旦的弟弟從懷里掏出那瓶酒，那瓶偷來的酒在火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柔旦的弟弟把酒瓶遞給扎巴說：“這是酒，你喝點或許會暖和一些?！闭f實話，扎巴也從來沒喝過酒，突然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扎巴，喝呀！”柔旦的弟弟盯著扎巴說。

扎巴掃視了一下其他小孩后說：“喝就喝。”可把酒瓶蓋擰來擰去也沒打開。這時柔旦的弟弟把早就準備好的鐵錐子放到扎巴手里，扎巴用鐵錐子撬了幾下瓶蓋縫隙，瓶蓋不翼而飛了。

扎巴喝了一口，立馬齜牙咧嘴的。接著把酒瓶遞給了另一位小伙伴手中，其他小伙伴們個個盯著，沒有一個敢喝的。這時扎巴輕蔑地說：“狗屎們沒有喝酒的膽量?！闭f話間又拿起酒瓶齜牙咧嘴地又喝了一口，繼續(xù)說：“不喝也得喝。”于是大家挨個抿一口。

轉了一圈酒只喝了一點，柔旦的弟弟說：“喝酒是件容易的事。”他卻只抿了一小口。

扎巴怕丟了威信便一口喝下去半瓶酒，接著其他伙伴們鼓起勇氣挨個喝，一瓶酒在眨眼間喝光了。那時他們說著沒感覺到喝酒的滋味，結果先是扎巴倒下來，接著其他小孩陸續(xù)倒下了。

卓香卡的天空飄起了鵝毛白雪，這時柔旦的弟弟像辦妥了一件大事似的，從扎巴的口袋里掏出五角錢后，飛快地奔向了錄像室。

他一口氣跑到錄像室門口，這時錄像室里的觀眾發(fā)出的聲音，早就蓋過了錄像的聲音。他手里攥著五角錢提起門簾時，看到他哥哥和村里的幾個同伴喝醉，正揪住索南巴扎的衣襟，周圍的人起來勸架，而有些人斥責說想打架到外面去。

柔旦的弟弟突然從人群中穿過去，盯住電視屏幕看。柔旦把手中的酒瓶砸向電視屏幕，屏幕應聲碎裂，屋內一片漆黑。

黑暗中，柔旦的弟弟睜大眼睛像雕塑般佇立著，手里攥著的五角錢已被汗浸濕。

7

柔旦的弟弟叫洛洛。

原文刊于《章恰爾》2018年第2期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