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麗,筆名:褚一,1986年3月4日出生,安徽宣城人。曾經在云南學習過4年漢語言文學,2008年考入西藏大學藝術學院,學習傳統唐卡繪畫技法。現定居于西藏拉薩。
此刻,我正坐在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一樓的咖啡廳,江南的冬天細冷而纏綿,雨一直沒有停,天空是陰暗的,楓樹的葉子在這寒冬隨風落地,一腳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無盡的枯枝蔓延在灰暗的天空,仿佛永遠沒有盡頭。于是想念拉薩,瘋狂地想念那高原的陽光和云朵;那山鷹飛過的瓦藍天空里萬物透徹的明凈;那遙遠的雪山下牧羊人追趕羊群發出的一聲聲清脆而嘹亮的“吆喝喝”;那涓涓溪水淌過盛開著黃色小野花的草原撲騰著奔向遠方;還有那數不盡的在拉薩街頭、在八廓轉經道上走過的日子。
總覺得西藏不遙遠。那年二十二歲,大學生涯的最后一年,父親病重,母親一邊照顧父親一邊扛起家庭的重擔。我只能頑強,努力靠著獎學金和帶家教讀完大學四年,卻依然迷茫,感覺自己還是心智未成熟的孩子,不敢踏上社會,于是選擇考研。現在想來,當時若能去參加工作,早些為家里減輕負擔,也許生活又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也許我的一生和西藏就再無牽連。那時的我悲觀絕望,覺得生活在這個小女孩身上壓下了太多的殘酷,家道中落,父親重病,同齡的農村女孩早已結婚生子,沒有人告訴我未來應該怎么走,很多時候覺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了。
當老師宣布我是那所師范學校中文系為數不多的考上公費研究生的學生之一時,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我想生活總算是給我打開了另一扇窗,即使那扇窗有點遠,在西藏。
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就這樣走向了西藏。從昆明坐綠皮火車到成都,從成都買了一張去拉薩的坐票。我不知道當時是懷揣著怎樣的勇氣一個人奔向那遙遠的未知,但我去了,帶著對生活的不妥協帶著對未來的渴望。火車站里坐著、站著、躺著形形色色的人,有人用扁擔挑著蛇皮袋裝著的行李大包小包擠上車,有人提著的編織袋里還有小時候家里用的那種紅白相間的鐵瓷臉盆,生活不易,誰都想多帶上一些再少買一點。記得大學時代每次坐四十八個小時的火車從皖南那座小城去昆明,特別是春節期間,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手里還要端著買的小板凳,背上的書包總是被擠得繞來繞去。車廂里彌漫著泡面、腳氣、二手香煙、茶葉蛋等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到了晚上實在太困,乘客或往座椅下一趟,或往廁所水池上一坐,或往車廂連接處的門上一靠,就這樣不顧周遭的一切,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個時候,覺得人有時是沒有尊嚴的,生活的重擔壓碎了你所有的驕傲和曾經明媚的世界。
還好,去西藏的火車是沒有站票的,也許是擔心高原缺氧,也許是因為路途實在太遙遠。轟隆隆的火車終于將我帶向高原,第一次看到了可可西里看到了奔跑的藏羚羊;看到了白茫茫的雪山;看到了七色陽光照在蔚藍錯那湖面恍惚的仿佛湖底住著七彩仙人;看到了一只可愛的藏野驢似乎走失了大部隊暈暈地轉來轉去不知所措,生命在這海拔五千多米的禁地依舊以它本來的樣子存在著,以一種孤傲清冷的姿態傲然屹立在這滾滾塵世中。那時年少的我并不知道要奔赴怎樣一種未知,也不知道是否能順利通過研究生復試,只知道心情沉浸在這大自然渾然天成的壯闊美麗中久久無法平靜。
忘記是否有高原反應,陽光太明媚,天空太藍,就這樣興奮地到了拉薩。學校把我們安排在老藏大附近的一間小旅館,和我一個房間的女孩是個東北姑娘,很熱情,還給了我一根橡皮筋扎頭發,后來大家都順利通過研究生復試,有段日子還住過同一間宿舍。四月的拉薩依舊有些冷,空氣里稀薄的氧氣讓我似乎產生一種莫名眩暈。復試的那天我早早到了藝術學院在老藏大的辦公樓,心里有些緊張,看到走廊上坐著一位藏族老者,瘦削的身體,黝黑的面龐,戴著一副眼鏡,頭上是一頂傳統的毛氈帽,于是過去詢問復試的教室在哪里,老人家用不太流利的漢語給我指了路,后來才知道,這是我會感恩一輩子的恩師——丹巴繞旦教授。
那一年藝術學院美術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只有我一個漢族女孩,我的另兩位同學一位是來自云南藏區的強桑,現在已經是西藏很有名的當代藝術家,另一位是來自安多藏區的完麻仁增,他畢業后選擇了回去繼續當老師。完麻仁增的妻子是一位優雅美麗的安多女孩,會在宿舍樓做很美味的藏餐給我們吃。他們有一個兒子,那個可愛的藏族小男孩特別喜歡我,老是拉著我的手跑來跑去不停地喊著阿佳阿佳。
接下來我要敘說的,就是我在西藏最快樂的三年研究生時光。
青春年少總是帶著跳躍和激情。考上了公費研究生,每個月學校還有四百元的生活補助,我不用再為學費發愁,帶家教,兼職做打字員,生活不像在云南時陰霾密布。每天叫醒我的是宿舍樓里明亮的第一抹晨光。推開窗,最遠處是雪山,高聳在湛藍的天空下,陽光照在拉薩河的水面上,高原晝夜極大的溫差讓河面升騰起一條潔白如哈達的霧帶,整個校園就浸潤在這仙氣茫茫的美景中。深呼吸,空氣都帶著甜甜的涼。然后起床,去上課。
那時候最喜歡的一門課,就是每周三丹巴繞旦老師教授的傳統唐卡技法課。
買了一輛永久牌單杠自行車,高高大大的,要踮著腳才能夠到地。我不再像從前那樣柔弱,我仿佛在西藏找到了骨子里一直隱藏著的隨性和自由。我騎著永久牌大杠車,背著畫板,戴著尼泊爾手工編織的麻繩帽,穿著尼泊爾大襠褲往來于學校和古城之間。以至于后來有一年坐火車鄰座的人竟問我是不是學畫畫的,他曾看到過這樣的我飛快地騎車穿過措美林。因為丹巴繞旦老師的家就在措美林路口進去一條長長的巷子拐彎處。再早一些,聽說老師當年從山南回拉薩時曾寄居在措美林第六世熱振·丹增晉美活佛的家中,老師打破數百年來唐卡技藝只在家族內部傳承,創辦了唐卡藝術學校,面向整個社會招收學徒,那所唐卡學校最初就設在熱振活佛家的院子里。
老師家的院子是一棟布滿了陽光和鮮花的二層藏式小樓,屋頂插著五彩龍達旗,春夏秋冬,永遠在風中飄搖,帶著數不清的祈福。一推開藏式鐵門,遠遠的,樓上的西藏獅子狗開始抖動它一身雪白的毛發汪汪的叫起來,奶兇奶兇的。老師家的一樓是會客廳,墻上掛滿了各種樣式的唐卡,有一幅是安多強巴大師當年親手繪制送給老師的作品,我總是望著那一幅融入西方寫實主義的釋迦牟尼佛祖坐在菩提樹下說法的唐卡出神,兩位不同畫派不同風格的唐卡大師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為西藏唐卡藝術帶來發展和變革,動蕩的人生里依舊堅守著對傳統藝術永恒的堅守。客廳里擺了一圈藏式家具和藏式沙發床,那些古樸的按照傳統木藝做出來的家具上面畫滿了西藏傳統吉祥圖案,靜靜地看,每一幅也都是畫。茶幾上擺滿了藏族人家里招待客人的肉干、水果、堅果、奶渣、糖果,弄得我每次上完課,都能飽飽地回學校。老師家有個牧區來的藏族女孩,她熬得甜茶尤其好喝。每次我們三個到了,過一會兒普姆就會提著一壺三磅甜茶送到二樓。我的兩個藏族男同學好像對甜茶沒什么興趣,于是滿滿一壺都會成為我一個人的獨享。那個樂呀,尼泊爾紅茶混合著牦牛奶香,入口香滑濃郁,實在是女孩子的心頭好。那時候那么迫不及待地期待著每周的唐卡技法課,或多或少也在期待著那壺美味的甜茶吧。
丹巴老師一般坐在二樓窗戶下那張藏式沙發床上,窗外擺了一排盛開的花,粉的紅的紫的,熱熱鬧鬧。老師戴著眼鏡,裹著厚厚的毛線毯,斜靠在那里看書。我們進去了,他會說你們來了啊,快坐快坐,然后開始上課。我的第一個竹子做的小尺子,就是老師用小刀一刀一刀給我削出來的,那個畫造像量度的時候可好用了,佛像的身量比例都可以用這個小竹尺來定。先在白紙上打格子,打完格子開始臨摹佛像,從釋加牟尼佛祖像的佛頭開始畫,老師在紙上一筆一筆邊畫邊告訴我們怎么去掌握力度和比例。最喜歡看老師畫佛眼,簡單幾筆,一雙充滿了慈悲和智慧的佛眼便出來了。佛頭學會之后再畫完整的佛身,再是綠度母和白度母像。那一年,日子就是在尺子、橡皮擦、鉛筆和A4紙中度過。老師經常讓我們節約用紙,唐卡學校的小孩們也是,一張白紙正反兩面都是要用到的。每次在學校畫好的稿子,第二次上課時都要帶來給老師看,老師會細細評論這張哪兒畫的好哪里畫的不對。然后打個大大的勾,簽上名字和日期。有一次我很用心地臨摹了一張綠度母,這個對于從未學過畫畫更未接觸過唐卡的我來說相對較難,當我把畫稿交給老師,老師很開心,還叫來自己的兒子丹平,對他說,你看這個漢族女孩畫的綠度母,真不錯。于是我開心地想跳起來,老師每一次的表揚都讓我感受到了最大的肯定和內心最激動的愉悅。
印象還很深的是老師家另一個叫米瑪的藏族女孩,日喀則來的小姑娘,性格狂野豪邁、熱情坦誠,她喜歡叫我阿佳樂樂。有一年夏天特別熱,拉薩的公交車司機到站時,都會停下車打開車門相互潑水玩,米瑪就一個人端著一盆水和一群唐卡學校的男孩子們玩潑水,每次被潑得全身濕透,卻依然越戰越勇,端著水樓上樓下跑個不停。拉薩的水雖是夏天卻也冰涼透骨,我是不敢碰的,只是在旁邊看著他們玩的那么開心,自己也覺得很快樂,傻呵呵地笑個不停。一抬頭,天空的光照在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照在我的臉龐,微風輕撫,生活總算有了期盼。那個時候,也有很簡單的無憂無慮。
等到開始在畫布上畫自己的畢業作了,我們就去了旁邊三樓的唐卡學校,里面有幾十個藏族小孩在學唐卡,很多來自牧區農區,丹巴老師經常擔心的就是他們的房租高不高、畫畫的紙夠不夠用。那些孩子們真是幸福啊,遠離貧窮的家鄉,來到他們心中的圣城拉薩學一技之長,有一位不僅每天教他們畫畫,還時刻關心著他們生活的老師,這大概是少年成長過程中最大的幸運了。老師讓一位叫多扎的男孩子教我在布上畫唐卡,多扎有滿頭的卷發,漢語不太好,但教起畫來盡心盡力,我跟著多扎學會了怎么調做底用的石膏粉,怎么熬牛膠,怎么打磨畫布,怎么把畫布綁到木制的畫框上。每天早上我到唐卡學校時,學生們已經早到了,充滿儀式感的焚香念經文也結束了。我把畫畫用的工具放在最里面那個小房間,我在這里有塊小小的卡墊,可以坐在上面畫畫,這就算是我的地盤了。這個房間除了洛丹已經學了好幾年,其他幾個小孩都是新來的。有個叫朗杰的男孩因為特別像吸血鬼電影里的男主角,還有兩個可愛的小虎牙,我們都開玩笑叫他僵尸,他也不生氣每次聽到都憨憨大笑。我真是喜歡藏族人這種天然的樂觀,生活在他們面前永遠不是一地雞毛。和洛丹他們幾個去樓下的甜茶館吃一碗藏面,喝一壺甜茶,再點一份肉餅是每天早晨頂頂重要的事情,高原的早晨總是帶著寒意,有一碗熱乎乎的牛肉湯一整天就沒那么冷了。就這樣每天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中在畫布上打好了格子、畫完了釋尊與二弟子圖的底稿,然后開始上色。他們教我把沾了顏料的筆尖往嘴里一含,帶著點口水,再去一點一點的暈染,這樣染出來的天空和大地顏色會過渡地更加均勻,我老不習慣把筆往嘴里放,老是沾清水,他們就喜歡笑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終于染完天空和大地,用畫指甲那么細的筆一點一點地暈染。畫唐卡可真是個要有耐心的活,稍一沉不下心,也就畫不下去了。等到開始給佛祖的袈裟上色時,家中傳來父親病危的消息。
父親二字總讓我淚流滿面。未曾來得及見到他最后一面,未能讓他感受到他曾經渴望的一切,更未曾想到這一次的回去探望卻是最后一面。那時父親已是癌癥晚期,我猶豫要不要退學回去打工掙醫療費,母親和老師都勸我不要放棄學業。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就在家待了兩周又回學校。離別的那天,父親難得穿了西裝,他已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從前肥大的西裝套在他的身上顯得如此空蕩,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午飯,等我收拾好行李準備出門時,父親難得走過來抱了我一下,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擁抱他的女兒,只叮囑了一句:路上小心點。
藏族人去世后家里人會通過藏文天文歷算找到一尊和本人對應的佛,畫好后供在寺廟或是家里,祈愿逝去的人下一世會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再回到拉薩后我對這幅唐卡又有了新的期盼和寄托,我希望父親有好的來生,不再受病痛折磨,希望他去到一個最好最快樂的地方。斷斷續續的研究生第三年,斷斷續續地把唐卡畫完了,我來不及學開臉,這需要很多年的功力才可以畫好。感謝我的師兄,唐卡的最關鍵的一步幫我開了最完美的佛眼。
丹巴老師在我的畢業作唐卡下面用藏文寫了一段話,大意是:該學生學習勤奮,初步掌握了唐卡技法,表現良好,打了八十分。其實和老師唐卡學校那些數十年如一日畫唐卡的藏族學生相比,我很慚愧,并沒有完完全全成為一名合格的唐卡畫師。但我很感激研究生生涯里有這樣一段特殊的學習經歷,它影響了我后來的工作選擇和人生方向,讓我一直在唐卡藝術這個領域不斷前行。
畫唐卡的日子隨著我的永久牌大杠自行車送給了一個藏族男孩后而結束。有時想起那段時光,仿佛如夢一般美好卻又不真實,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那些最質樸的情誼,那些在我來到高原之初讓我感受到的溫暖和美好,都仿佛在昨天,卻一眨眼,已過去了?????? 十年。
明晃晃的陽光又把我拉回到了眼前。去年是丹巴繞旦老師八十大壽,唐卡學校的學生們轟轟烈烈地給老師慶祝了一場,幾乎老師教過的所有學生都來了,人實在是多,師母便喊我周末來家里看望老師。到了仙足島,老師正在午休,旁邊有一個藏族小男孩一邊畫唐卡一邊守候著老師。于是坐在拉薩河邊這座安靜的院子里等待,旁邊有一顆蘋果樹,聽說去年秋天結出了滿樹的蘋果,不由想起在措美林小院子里學唐卡的日子,前些天和一位如今已是西藏一級唐卡畫師的師兄聊天,大家最懷念的竟都是那段學唐卡的時光,那時候很窮,卻無憂無慮,沒有煩惱,每天把唐卡畫好就是最簡單的快樂。
老師睡醒了,慢慢走下樓來。他好像又瘦了些,但精神很好,老師笑著說好久沒見啦,我說是呀,老師您身體都好吧。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給老師看最近找資料翻到的一張胡錦濤主席當年在羅布林卡接見老師的照片,老師拿著那張黑白照片端詳了很久,匆匆歲月里,那個曾經在色拉寺出家三年修行佛法、那個頂著家族榮譽(老師家是繪畫世家)、那個把唐卡教學引進高等教育體制,一生努力前行孜孜教導學生的年輕人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他的一生安靜而壯闊,平凡而偉大。
老師說,我是不是老了啊。我笑著對老師說,沒有呢,您精神這么好,永遠年輕。愿我最敬愛的老師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編輯導語:
作者通過回憶,講述自己的成長歲月,以及與西藏產生的緣。到拉薩后幸運地結識唐卡大師丹巴繞旦,師生之間的友誼、情感寫得真摯而感人。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