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火車頭的故鄉

2021-05-10 02:29:43朱斌峰
中國鐵路文藝 2021年4期

朱斌峰

1

我得找個地兒把蘇南藏起來,我倆早就過了愛捉迷藏的年紀,可有些游戲還得玩下去。

我和蘇南是工廠時代的舊同事。當年沉默寡言的我是機車電工,愛出風頭的他是小火車司機;后來我去銀城開了家網吧,他去上海開了家公司——我倆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數年前,兒子在上海念大學,我尋到蘇南的手機號碼,打電話請他照料異地求學的兒子。他浮光掠影地請兒子吃過幾頓飯,還在夜半三更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口齒不清卻很傷感,而且喋喋不休,我沒聽懂他說什么,卻曉得他喝醉了。兒子大學畢業后,我想邀請蘇南回來聚聚,就囑咐兒子:“你替爸問候一下你蘇叔,請他回來走走。”兒子字斟句酌地給蘇南發了個短信:“蘇叔您好,銀城的映山紅開了,可以的話,請您來做客。”隔天,蘇南回了一個字:“好。”從此就再無音訊了。

這次接到蘇南的電話時,我正埋頭電腦主機前修理著電腦,我很意外,仿佛在電腦機箱里捉到一只蟋蟀。

網吧就像個藍幽幽的山洞,我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聽見他在千里之外說:“小丁,幫我找個地兒,我要一個人住上一陣子。”

我驚訝:“啊,那你要找怎樣的地兒?”

他壓低嗓子:“就是很清靜……別人找不到的地兒。”

我“哦”了聲,心知他不是想游山玩水,而是想躲起來。這世道真奇怪,有人跳著腳往外瘋跑,有人卻想鉆進甲殼里藏起來。那些躲躲藏藏的人,有的是為了失戀療傷,有的是為了躲避高利貸,有的是為了戒毒戒癮,不知蘇南是為了什么。也許他的生活就是蹦來跳去,逃來躥去吧?

明知他看不見,我還是認真地點點頭,說:“行啊。我先想想,再給你電話。”

他的聲音很焦急:“那我等你的電話,要快,就這兩天定下來啊。”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又警惕地補上一句:“你不要把這事透露給任何人,得保密哦。”

我再次點頭,眼前恍惚跳起一只警覺而慌張的肥兔子。

我能把蘇南藏在銀城的哪兒呢?以前我住在大山深處的工廠里,經常坐著小火車來往銀城,去動物園看望愛做鬼臉的猴子和愛開屏的孔雀,圓一個單身青工的童年夢。現在我住在銀城,卻并不熟悉生活于斯的小城,小城越長越大,越來越陌生了。我在哪兒能給蘇南找個藏身處呢?藏在我的新家里——那他豈不暴露了?藏在網吧里——網吧里也是人來人往啊!藏在銀城的山莊里——那豈不要一大筆錢?他身軀那么高大,總不能藏在電腦機箱里吧?

我是個木訥的人,理不清新生的事物,摸不透喧囂的人心,而難以把握的東西就有可能讓人迷失。我對藏人毫無經驗,只熟悉電器。我曾在工廠車間“工人偉大,勞動光榮”的標語下,刻苦鉆研電工技術,努力做一個好工人,現在無師自通學會了修理電腦,為謀職業開起了網吧,一喝醉酒就會露出幾分得意來。我唯一的酒友老王卻翻著醉眼說:“別看電腦、彩電、冰箱、手機那些玩意兒看上去花哨光鮮,其實就是一些廢銅爛鐵。”老王曾是鄉村的屠戶,擅長殺豬宰牛,后來失業,他成了個拾荒人。我能理解他:也許是他拾過太多的廢舊電器,敗壞了對金屬器件的胃口吧?我不茍同他的觀點。我喜歡撬開電器琢磨它內部的秘密,愛聞電焊熔化松香的氣息,總想把電器里零亂的線路理順。我想我跟老王之所以能成為酒友,并不是因為我把廢棄的電腦免費送給他,而是我倆都不習慣越來越眼花繚亂的城市。我若不是擔心在陌生的地方迷路,憑我的技術早就在外地的私人工廠混得有滋有味了。老王若不是路盲,就不會窩在銀城經開區的工棚里收破爛了。

在我的印象里,蘇南是個從不求人的驕傲的家伙,我不能不把他的話當回事兒。我左思右想,想得頭昏腦漲,只好給蘇南打電話,向他提起一個地名,一個我倆都很熟稔的地兒。蘇南在電話里短促地“哦”了聲就沒了聲息,半晌才說:“那好吧。”

2

我說的地兒叫709。

709就是我和蘇南曾經工作過的工廠,在離銀城25公里的大山坳里。那是20世紀70年代為戰備而建的三線廠,生產過好多蒸汽機頭。出于保密,它的名字只是神秘的代號,對外只有一個聯系信箱,那個綠色的郵筒上就寫著709,仿佛是一群鳥的巢。

曾經的709是荒山野嶺,直到一批熱血青年來到那兒,在沙灘上架起橋梁,在群山中鋪起鐵軌,在山坳里蓋起廠房、家屬院、商場、職工子弟學校、廠部醫院、工人俱樂部,憑空造出一座隱藏的小鎮來。那兒的廠區里車間林立,什么鑄鋼車間、沖鉚車間、總裝車間,高大寬敞的車間里,精密的機器轟鳴,黃色的橋吊聳立,就跟鐵質的蜂巢似的。最好玩的是,廠區到處都是鐵軌,從小火車站延伸到車間,又從車間延伸向隱蔽線,就像是工廠的經脈,是709鐵道專用線。那兒,工人們被銀城人艷羨地稱為“造火車頭的人”,他們榮耀地端著鐵飯碗,覺得自己一輩子會在709安穩地活下去,就像小火車沿著鐵軌一直跑下去一樣。

我曾是個鄉下少年,剛從部隊轉業到709時,覺得那里有些神秘:滿山谷的霧氣飄來蕩去,齊整的紅磚平房和參差的水泥小樓浮現著,就像島嶼。也許那霧氣是小火車頭噴出來的蒸汽吧——我在鄉下見過綠皮火車歡叫著穿過田野,不知駛向何處,現在卻能跟火車打交道了,怎能不興奮?709人也有些奇怪,大人們說著軟軟的吳語、接地氣的武漢話、潮濕的粵語,還有好多不知來路的方言,南腔北調的,可孩子們都說著統一的普通話。我在那里當學徒工,住著單身宿舍,用著廠里公配的床桌,拿著固定的工資,穿著藍色的工裝,過得無憂無慮。直到一輛自行車載著一個女孩沖過來,我才學會憂愁了。

有天早晨,淡淡的霧氣在街上漫游著。我下夜班走在回單身宿舍的路上。忽然一陣清脆的鈴聲傳來,我還沒反應過來,被身后的什么撞倒了,接著一團影子也栽在前面的路燈柱下。我坐在地上,痛得嘴里嘶嘶直冒冷氣。一聲驚叫后,一個女孩走了過來,慌慌地問我:“你沒事吧?撞到哪兒啦?”我痛得忘記自己琢磨出來的分辨方向的方法了,喊:“左腿痛!”她趕忙去掀我左腿的褲子。我糾正:“不,是右腿!”她的手這才和我的手步調一致地摸向了我被撞的腿。我的右腿骨折了,被她用自行車推送到廠部醫院。霧氣散去后,我才發現那輛金獅牌自行車真好看,電鍍車柄能照出人影,車身烤漆黑亮,車輻條旋著發亮的光環——那時自行車還是稀罕物,即便在銀城也不多見。那女孩更好看了,她與我年紀相仿,長頭發甩來甩去,眼梢帶著風。

在廠部醫院養傷的那些日子,我從沒那么開心過。女孩陪著我,給我削蘋果泡麥乳精,還帶來她的影集給我看,說是給我解悶兒。在那影集里,一個女孩在慢慢長大:搖籃里嬰兒肥的臉,分不清男女;幼兒園里的小女孩,在學著護士打針;工人俱樂部的舞臺上,涂著紅臉蛋的小女生在跳著《葵花朵朵向陽開》……直到踮著腳尖模仿小天鵝的少女出現后,就大多是她壓腿、彎腰、劈叉等練習舞蹈的照片了。我不知道那女孩為什么學跳舞:709有銑工、電工、焊工等好多工種,沒有專業文娛隊,她能靠跳舞生活嗎?

從廠部醫院出來后,女孩就不再主動找我了,偶爾路遇卻很熱情,“丁丁、丁丁”地叫我,就像是自行車的鈴聲。我很想“盼盼、盼盼”地回應她,卻覺得自己的舌頭短叫不出口,也不知該跟她說什么。我很想去找她,卻只敢假裝散步來到她家的水泥小樓下,想象她在家手托腮看影集的樣兒。我每天都在她經常路過的街上蹲守,看著她騎著自行車轉動兩個光圈駛過。我想:如若我不是出生在鄉下,而是709的孩子,跟她一起長大會怎樣呢?從那時起,我的心里就藏了個秘密,誰也不知曉的秘密,一藏就是很多年,似乎還要一直藏下去。

很多年就像一張張日歷翻過去了,時光一下子就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從蒸汽機車到內燃機車、電力機車到動力組,仿佛是腳趕腳的事兒。709沒趕上趟,不再紅火,效益越來越差,就關停了。從天南地北涌來的工人又紛紛回去了,外出闖蕩了,留下來的是一些退休工人。那兒就日漸破敗了,小火車停開了,過去人滿為患的家屬院人去樓空,就跟曾經的黑白電影一樣。

如今,我在銀城高鐵站邊買了房,并不是因為那兒房價便宜,而是想一打開窗戶,就能看見高鐵像白色長龍一樣飛馳而過。有時,看著高鐵我會想起自行車,在心里問自己:不知那個自行車女孩怎樣了?

3

蘇南就是坐著高鐵來的。我起初并沒有認出他,這怨不得我眼拙,而是時光把瘦長的他發酵成胖子了,而且他理的是寸頭短發,半張臉被墨鏡遮住了。他站在車站廣場上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讓我誤以為他是要跟拉客的女子接頭的人。好在他認出了我,拎著行李箱向我走來,低聲喊了聲“小丁”——我倆這才相認了。

我和蘇南打著出租車,從銀城向709奔去。我沉默著,把臉轉向窗外,瞇眼看著小城向身后飛快退去,有幾次恍惚看見小火車迎面鉆了過來。蘇南也不說話,寬大的墨鏡遮住了表情,也許他是在打盹,想在夢里回到機車廠吧。司機與我倆年紀相仿,多嘴多舌地說著709的往事,仿佛比我倆還熟悉那個大山里的工廠,我真想把他鸚鵡般的舌頭捻成一朵花。司機說了半晌才閉住嘴,后來用車載音樂播放起一首老歌《金梭和銀梭》,反反復復地放,我早就聽出他是銀城紡織廠的前機修工——銀城到處流落著這樣的兄弟姐妹。

車至709小火車站,我和蘇南下了車,向街上走去。銹紅的火車頭停在站臺上,身后的綠皮車廂已經斑駁了。車站邊停著一輛中巴車和數輛三輪車,司機們圍在一起打牌,等待收羅去市區和周邊鄉村的人。再往前走,是個人字路口,往左走是廠區,往右走是生活區。我和蘇南在路口停了停,一胖一瘦地向右走去,走過菜市場、職工子弟學校,越走越深。一路上人影稀少,空氣里似乎彌漫著鐵銹味兒,柏油路變得狹窄和坑洼不平了。菜市場前,數個年老婦人提著蔬菜蹣跚走動;小商店前,一個老人坐在石凳上打著瞌睡;工人俱樂部的廣場上,一個孩子在踏著塑料滑板滑行——我尋來覓去沒找著曾經的自己。

家屬院空蕩蕩的,就跟電影散場后一樣。奇怪的是,空空的房子墻壁上竟然貼滿了開鎖、疏通下水道、維修電器的小廣告,電話號碼格外醒目。我和蘇南站住,一時不知該往哪兒走。我住過的紅磚平房門窗已被撬去,露出空洞的眼兒。他家的兩層小樓已攀上了爬山虎,看上去久無人住了。這個被拋棄的機工廠的確是藏人的好地兒,可哪間房子能讓蘇南落腳呢?

就在這時,一個套著紅袖章的老人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他橫身攔住我倆,警惕地問:“你們,找誰?”

我認出他是前八級車工,雖然我跟他不熟,但看過他在臺上戴著大紅花臉上笑開花的樣兒。我盯著紅袖章上“護廠隊”三個字,有些愣神。我想張嘴喊他“師傅”——在曾經的機車廠,“師傅”是最親切的稱呼——工人們就像傳統手藝人一樣,有著師徒的傳承關系。我知道只要自己一張口,就能找到親人般的感覺,可舌頭像是銹住了,遲遲沒喊出口。

蘇南一口上海腔地說話了:“我們只是看看,不找人。”

老頭打量著戴著墨鏡的蘇南,像是用目光銑削不合格的零件。

我趕忙遞上一支煙,為老人點上火。

老頭瞥向蘇南的行李箱:“你們是從外地來的吧?是想找個住處吧?”

蘇南點頭:“是哦是哦。”

老人笑了:“哦,這樣啊!我們709沒有旅館,你們要想住下來,就只能去‘頤和園了。”

我從沒聽說709有個叫‘頤和園的地兒,睜大眼睛詫異地問:“‘頤和園?‘頤和園在哪兒?”

老人抬手指指前面的小山坳:“就在那兒。”

我知道那個小山坳曾是廠部醫院的所在,那里有三層小樓圍合的院落,房間是白色的,窗簾是白色的,床單是白色的,走動的人也穿著白大褂,就像飄著一場大雪。那兒的門診室里,桌上放著剪刀、鋁盒、體溫計、聽診器等,彌漫著酒精和藥水的味兒。我以前偶爾會去那兒,不是因為生病,而是跟著蘇南去找女護士。我最后一次去看它時,那兒的房間早就空了,白漆的臺桌上落滿塵埃,病床上露出暴突的鋼絲,氧氣瓶閥門松懈了——那兒怎么會是‘頤和園呢?

我看向老人臉上的皺紋:“那……那兒不是廠部醫院嗎?”

也許好久沒跟人說話了,老人話頭打開了:“是哦。那兒原本是機車廠醫院,三年前方盼那丫頭把它改成了‘頤和園,就是給老年人養老的地兒,好多銀城的老人都在那里養老呢。”

“方盼?”我被榔頭敲了一下,還想問什么,卻被蘇南拽起向小山坳走去。

老人的話被憋了回去,不甘地張張嘴,沒再說出話來。

我扭身向老人揮揮手,驀地發現他跟拾荒的酒友老王眉眼有幾分相像。

蘇南走得很快,喘氣聲就像開過一列內燃機的小火車。我跟著他匆匆轉過小山巒,那座白色的城堡就在眼前了。拱門上果真寫著六個藍色大字:“頤和園養老院”。空曠的院落里彌漫著倦怠的氣息,中間鋪著一圈圓形的軌道,上面停著一列兒童式的小火車,就跟幼兒園似的。角落里擺放著藍色、黃色的健身器材,什么鐘擺扭腰器、腰背按摩器、太極揉推器、雙人漫步機什么的。兩個老頭坐在石凳上下象棋,半天沒挪動一粒棋子。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曬太陽,顴骨深深凹陷,瞇縫著眼,嘴巴輕輕地翕動著,似乎在默念著什么。蘇南終于摘下墨鏡,深黑的眼圈看上去就像大熊貓。我慢下腳步,擔心驚醒什么。曾經的醫院已煥然一新,真的變成養老院了。時光真是魔術師,能讓鐵器生銹,也能讓萬物復蘇,可我翕動鼻子還是嗅到了當年醫院的白色氣味。

我和蘇南走上樓,沿著回形走廊轉起來。那一間間房門上標著序號,里面的擺設一模一樣,床上鋪著藍色的被單,柜子上擺著電視機,簡簡單單,就像是同一個模具鑄造出來的。蘇南走得疑慮重重,行李箱的滑輪碾過水泥地面,發出的聲音很是刺耳。我想起酒友老王說過的話:“如今家家戶戶的樓房一模一樣,就標著個門牌號,我哪能分清啊!就連咱們村小原來叫大槐樹小學,又好聽又好記,卻改成第101小學,以后會不會把人的名兒也改成數字啊?”老王說這話時不停地摸著他的酒糟鼻,似乎想把鼻子當作零件扭下來。我理解老王的苦惱,卻并不贊同他的觀點。

行李箱的滑輪聲忽地停住了,我聽見蘇南短促地“哦”了聲,抬眼看見一個肥胖的婦人,正在對面的二樓欄桿上晾曬被子。她的動作幅度很大,大手就像鳥翅一樣撲打著,拍得被子啪啪響。我和蘇南盯著她看,一聲“盼盼”喊了出來,不知是我還是蘇南喊出來的——顯然我和他都認出婦人的那雙眼睛了。對面婦人抬眼向我們看過來,愣了愣,被子從欄桿上滑了下去。

我、蘇南和婦人方盼終于坐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互望著,都想起個話頭,卻又像小兔子伸出爪子又縮了回去,半晌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話來。我們沒有聊機車廠的往事,沒有聊這么多年各自走過的路,只是說起院落里的老人。我們仨聊得很小心,都在藏著什么。天色漸漸暗下來,小山坳里回蕩起風聲。忽而一陣二胡聲傳來,我轉臉向窗外看去,只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正坐在院落里的小火車上拉著二胡。我們就在那琴聲中噤口沉默了。

我想:雖說蘇南還沒有老,可“頤和園”應該是他藏身的好地兒。

4

我放心地把蘇南交給了方盼,覺得這不是我而是時光魔術師的精心安排。

我和蘇南都認識方盼,我是從自行車時代認識她的,而蘇南是她的發小——也許當年709的所有青工都認識方盼。方盼在20世紀80年代的時光里,是個年輕好看的女孩。她的母親是上海知青,在廠子弟學校當老師,說話軟軟的甜甜的,做的青團也又糯又甜,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看東西總是瞇著眼湊上前去。方盼的模樣跟那個年代畫報上的明星一樣,頭發黑,皮膚白,眼睛大大的,總是笑盈盈地看人。她去銀城衛校上過學,畢業后又分回廠部醫院當護士。她不愛穿白大褂,總穿著胸前繡著花的黃毛衣,在白色院落里走來走去,給廠里生病的職工及子弟打針。她用消毒棉擦拭針頭,吸飽一泓藥水,嗞地從針筒里擠出一滴水珠,就把小孩嚇哭了。她很吸引男青工,聽說鑄鐵車間有個男青工,在大冬天一遍遍地洗冷水澡,就是想讓自己感冒,好讓她為他掛上一瓶鹽水。其實,那個年代我們很容易發燒感冒,他用不著那么折磨自己的。但最終,蘇南脫穎而出,跟方盼好上了。

蘇南與方盼的戀愛史,是由一場場舞會見證的。當年,廠里的團委經常從銀城紡織廠請來漂亮的女工,在燈光球場上舉辦舞會。我們用自來水把頭發梳得順溜光滑,在白襯衫上吊起五彩繽紛的領帶,穿著油光發亮的皮鞋,在燈光里鉆來鉆去,跟尋食的蝌蚪似的。舞場仿佛是為蘇南和方盼準備的,蘇南游在五顏六色的燈泡下,甩動長頭發,眼睛閃閃發亮。而方盼像是穿著水晶鞋的公主,穿著裙子滿場舞得歡。我總是心事重重地靜立在旁邊,皮鞋里發癢的腳趾頭躍躍欲試,卻只能不時地松松領帶,讓被勒得過緊的脖子輕松一下,盡量把氣息喘得均勻些。我不無妒忌地看著蘇南和方盼的身影時分時合,就跟兩片隨波逐流的葉子似的。我羨慕蘇南高挑的身材和飛揚的長發,卻對方盼滿舞場的笑聲有些詫異:她平時很安靜,可一到舞場像是變了個人,扭動得瘋狂,瘋笑得放肆。在一次舞會上,我聽見紡織廠女工們在小聲嘀咕,其中一個瓜子臉的女工撇著嘴說:“你們曉得啵,她家跟我家在上海時是街坊,我媽說她家的女人都有病……平時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可一遇見要好的男人就會發癡……她家的女人心里都有狐貍!”瓜子臉女工的聲音很尖很細,我聽得身子一顫,像是被鋒利的針刺了一下。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舞場中歡笑的方盼,瓜子臉女工仍在說,說方盼的奶奶是舊上海灘的舞女,說方盼媽是因為男女關系才被下放到這兒來的。我慌忙擠出舞場,對著月亮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隱隱覺得這樣的舞會會帶來一場混亂的事故,工廠不需要春耕秋收的四季,只需要機器依序運行,因而一次桃花的恣意盛開也許像機器故障一樣,會引發安全事故的。

果然,一個流言在709傳開了,說蘇南讓方盼墮過胎。那些工人家屬言辭鑿鑿地說方盼就是在廠部醫院把肚子里的小孩打下來的……就是那個時候,蘇南停薪留職去了上海,他臨走前沒有悶悶不樂,沒有告訴我他對方盼究竟做了什么。我想起那樣的夜晚:紅色的火車頭不再沿著鐵軌奔跑,靜靜地停在小火車站里,月光鍍亮鐵軌,在火車頂上跳著舞。綠皮車廂里比燈光球場的舞會還幽暗,蘇南和方盼就在里面,不知在做什么,卻把一團團霧氣般的黑色鼓搗了出來。我心煩意亂地坐在不遠處的鐵軌上,翻看著小人書《舞臺姐妹》,卻從沒有看完過,就像被吊在行車上被氣流沖擊著胸口。我在等他倆散場,我擔心方盼會像瓜子臉紡織女工所說,在那樣的夜晚突然發起瘋癲來。在那一場場憂傷的等待中,我落下了一個毛病,就是從不給孩子購買人偶玩具——我只會修理機器,修不好人,更趕不走人心里的狐貍。

5

我沒有問蘇南為什么要藏起來。

那曾在上海念過書的兒子說,蘇南偶爾帶他赴過幾回飯局,蘇南能喝酒,越喝越意氣風發,會說他最近上了一個項目,賭上了全部的資產,要背水一戰。他還不停地向席中人舉杯,說他如若不成功,公司破產了,到時候還請在座的各位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替他收拾殘局——他那樣兒就像賭徒。兒子還說,蘇南活得有滋有味,他的老婆飛去美國陪女兒讀書了,他每次赴宴都帶著那個漂亮的女秘書。如此說來,蘇南在上海混得風生水起,是不會突然急流勇退,想找個地兒靜心休養的。就算他想躲開世事紛擾休整一下,也會自己找個名山大川風景區療養的。我想,他想躲起來,可能跟追債人或警察有關——他應該是在潛逃。

關于蘇南的發家史,舊同事有過好多版本的說法,有人說他為上海的阿寶頂罪坐了五年牢,阿寶就把旗下的一家公司給了他,他才發達起來的;有人說他憑著上海的親戚關系,倒騰起國際貿易才起家的。傳聞總是真假難辨,可我知道蘇南敢想敢干,頭腦活泛,那樣的人在花花世界平步青云并不意外。機車廠倒閉后,工人們就像脫軌的小火車各自滑行了,有人去江浙工廠做了技術員,被私人老板當寶貝捧著;有人去援建尼日利亞,回國后開了餐館又倒閉了;也有人在銀城郊區開起摩托車修理鋪。離開工廠,我們跟離開池塘的魚鱉一樣各有各的活法,蘇南不過是其中的一條水生動物而已,他無論成了乞丐還是富翁都不奇怪的,而被警察或追債人追擊更是理所當然了。

我陪蘇南在“頤和園”里住下來,與方盼和一群老人比鄰而居了。那兒像是藏了一個冬天,不知是被銀城遺棄了,還是主動拋棄了銀城,就連不遠處的709廠區似乎都被隔絕了。方盼照顧老人很細心,整日忙得像辛勤的蜜蜂飛來飛去。她和數名婦人為老人們勤換被褥,勤剪指甲,勤烹菜肴,勤量血壓,把老人們哄得跟幼兒園小朋友似的。當然,也有的老人比較淘氣,有個患了老年癡呆癥的老人剛吃過飯,就嚷嚷著餓,委屈地說盼盼不給他飯吃,吵吵著要讓女兒接他回家。“頤和園”很安靜,每天的早晨是那里最為熱鬧的時刻,《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歌兒會準時響起,把老人們催促到院落里。然后,老人們就擠在一起,在第六套廣播體操的音樂中做起早操。他們搖頭晃腦,踢腿扭腰。可我能從他們的動作中,依稀看出以前從事的職業:有的老人就像在車床上磨銑零件;有的阿婆就像在紡織廠擋車;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總坐在玩具小火車上,雙手撥弄著方向盤,嘴里“哦哦”地叫著——他顯然是退休的貨車司機。而每到夜晚,那個拉二胡的老人就會靜靜地坐在路燈下拉起琴來,反反復復地拉著《二泉映月》,拉得夜色絲絲縷縷飄起來。

蘇南看上去是來靜養的。他起初足不出戶,很少跟我們說話,整天在房間里玩平板電腦。他不時打開手機看看,再把手機關掉,再打開,就像貓在玩著線團。我倆每晚都要喝點酒,做出慶祝什么的樣子,碰杯,再碰杯,卻找不到喝酒的理由。方盼滴酒不沾,她說她不能醉,要照顧一幫老人。我們還是不談往事,也不提來路和去處,像是小心謹慎地提防著魚刺。大約一周后,蘇南變得狂躁起來,每天都要跑出小山坳,走到廠區,沿著鐵軌來回奔跑,拼命地跑,跑得氣喘吁吁,把自己累得癱坐在地上,那樣兒就像在戒毒。我只好陪著他,看他笨熊的身子在鐵軌上跌跌撞撞,仿佛他的腳被銹色的鐵軌拽住了。我想建議方盼在“頤和園”里掛上沙袋,購買拳擊手套,供像蘇南那樣的人撒氣,可看著老人們靜物般的樣子就沒開口。方盼也看出蘇南有些反常,她弄來一種白色的藥片給蘇南服用,每日三次,一次三片,說那藥片能安神靜氣。方盼做過穿白大褂的醫生,現在又按時給老人們吃這樣那樣的藥,她的做法應該是對的。果然,一周后蘇南安靜下來,早睡早起,早上跑跑步,黃昏散散步,偶爾跟老人下下象棋,越來越心平氣和,看上去住的越來越習慣了。

在“頤和園”里,我總忍不住向院墻外、向山坳外張望,看看有沒有陌生人在附近出沒。我在想象著這樣的畫面:警察坐著嗚啦啦的警車而來,把蘇南銬走了。方盼追著警車哭,哭得我心里酣暢極了,像是把心里的淤泥沖走了……可我隱隱失望了,“頤和園”就像孤島,沒有警察或陌生人來,就連小山坳外的709人也不來訪。“頤和園”波瀾不驚,我在那兒只聽聞過一件事:廠區的一段鐵軌在某個夜晚被人撬走,偷偷賣給廢品回收站了。那個戴著紅袖章、與酒友老王相像的老師傅,就帶著一幫老人組建起護廠隊,日夜巡邏起來。他們走在鐵軌上,搖晃著手電筒,被夜氣吞來吐去。我知道自己在期望709發生點什么,期望有人來找蘇南——既然是“藏”就得有人“找”,這才符合捉迷藏的游戲規則啊。

6

我得說說當年我和蘇南的舊事了。

我在走進709之前是個鄉下少年,在田野里跟著父親干著插秧、割稻之類的活兒,跟我形影不離的是大水牛。可我酷愛拆卸組裝舊電器,那時手電筒、收音機、手表在鄉村難得一見,即便是舊了壞了銹了,也是我愛不釋手的寶貝。我能把電燈泡滑落的鎢絲搖晃得搭上線,在母親驚喜的目光里重新亮起來;能讓啞了的收音機重新發出聲兒,讓愛聽戲曲的父親興奮得賞我一拳頭。爺爺很喜歡我,他是個農閑時游村串戶的修鍋補傘的匠人,以為我遺傳了他的天賦,將來一定能繼承和發揚光大他的手藝。可我想長大后能進入那些煙囪高聳、機器轟鳴的工廠,穿上藍工裝戴上安全帽,成為一名工人。后來,我高考落榜就參了軍,被悶罐車拉到北方草原當起摩托化步兵。我喜歡開著摩托在草原上奔馳,讓風鼓起軍裝。可我有個毛病,就是出操時左右不分,向左轉向右轉能把我轉得暈頭轉向。我用刀在右臂上劃了一條線,這才記清了方向。三年后,我又隨著悶罐車回到南方,脫下軍裝轉業到709。穿上工作服的那天早晨,我興奮地沿著锃亮的鐵軌跑,跑得酣暢淋漓,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我對著山野歡叫,在心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我終于走進這個有著神秘代號的工廠了,我的少年夢想實現了。”

蘇南似乎天生就應該是工人,他是隨父母從大城市來到大山里的。他的父親是廠里的高級工程師,我目睹過那個干瘦的老人指揮組裝機車的場景:他瘦長的身子標槍一樣站立著,用大喇叭指揮著鉗工、電工、焊工等工種的工人,將零散的配件組裝成完整的火車頭,就像拼裝百噸重的巨型玩具一樣。可蘇南對任何技術工種都沒興趣,蓄著長頭發穿著喇叭褲戴著墨鏡在街上招搖,嘴里不是吹響口哨,就是唱著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后來他成了一名小火車司機。709自備有鐵路和小火車,小火車每天在大山和銀城之間往返兩趟,運送著工人及家屬。每天早晨,辦公大樓頂的大喇叭里傳出運動員進行曲時,那輛火紅的火車頭就會冒著熱氣,牽引著綠色車廂,轟隆隆地鉆過山野森林搭成的綠色“隧道”,穿過遠山近嵐上的晨霧,歡叫著駛向太陽升起的地方。蘇南穿著與我們工裝不同的鐵路制服,戴著墨鏡,斜倚在駕駛艙里,手攥著氣門把,笑容滿面地注視著前方——那樣兒是相當風光的。

蘇南家住在兩層小樓里,有些鶴立雞群。我住在紅磚平房里,與單身青工雜處在一起。我記不得我倆是怎么玩到一起的,也許是源于一次燈光球場上的籃球比賽,也許是因為我倆都酷愛剛剛流行的港臺武打片,也許是滿身荷爾蒙的青工注定要成為兄弟的——何況那還是滿懷理想和躁動的80年代。我們結伴坐在夜晚的鐵軌上,聊金庸古龍的小說,談電話房里的姑娘。我們輪流坐莊聚餐,蘇南偷偷帶著他爸的酒,請我們去小飯館喝酒。他說他媽不善烹飪,而且在家做菜太麻煩,其實他媽燒的白斬雞很好吃。我從不遠的老家帶來豬肉、土雞,在單身宿舍里用煤油爐自己燒飯,弄上熱騰騰的一桌菜。當然,一起聚餐的還有脾氣急躁的鉗工和穩重少語的車工。其實,我們銑車電焊工種不一,喜甜嗜辣口味不同,南腔北調口音相雜,卻能喝得稱兄道弟。我們喝過酒后,會勾肩搭背地走在鐵軌上,沿著軌道盤來繞去,把山坳里的月光踩得撲撲亂飛——那時,我們未必就不是親兄弟。

可在“頤和園”里,我和蘇南面對面默坐在房間里,就像兩個各具癥狀的病人。我有種想逃開的感覺,想變成一尾魚游出“頤和園”,我想我該回銀城了。我早就把“頤和園”的電線電路、電話電器維修了一遍,已無所事事了。我知道只要有電流源源不斷地傳來,那兒就不會跟銀城恩斷義絕。

我離開“頤和園”的那天中午,方盼燒了龍蝦,讓我跟蘇南整點酒。蘇南喝了兩瓶啤酒,忽然興奮起來。他端著玻璃杯為我唱起歌,一遍遍地唱《干杯吧朋友》,唱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有幾次想抓住我的手,弄得我有些難為情,佯裝夾菜躲開了他的手。我想起蘇南離開709去上海時,唱的就是這首歌,只是聲音比當年低啞了。他喝過酒后,就在房間里像往常一樣午睡起來,我這才放心地離開了。

7

我一回到銀城,就跟酒友老王痛痛快快地喝起酒來。我很想跟老王說說蘇南的事,可老王話太多,把我的話頭堵住了。他帶來一只黑狗,不時扔幾根骨頭給狗吃,那狗就蹭著他的褲管搖頭擺尾起來。他說,那就是他家被推土機嚇跑的黑狗,又回來了。我沒見過他家的狗,卻對那黑狗能隔著五年時光跑回來,是心存懷疑的。我不想發問,怕打擾他的酒興。老王真的醉了,他央求我為他修修那只拾來的電子報警鎖,就是那種鎖在摩托車上、一碰就嘀嘀叫的電子玩意兒。他說他要把那玩意兒安裝在黑狗身上,防止黑狗再次丟失。我也醉了,腦瓜里不時浮現出蘇南和方盼以前在小火車廂里的模糊影子。前些日子,在“頤和園”里,他倆的交往很符合禮儀,根本看不出他倆是曾經的戀人,甚至連熟識的朋友都談不上。可我總覺得他倆會發生事兒,就像機器都有慣性,人有記憶作祟呢。我在醉意陶然中,有種昔日的夜晚眺望小火車的感覺,那時我不知道他倆在鐵皮車廂里做什么,現在我也不知他倆會在“頤和園”里做什么——那“頤和園”恍惚變成了另一種顏色的火車。我想給方盼打電話,可不知該問些什么。我和老王都喝多了,相互攙扶著送對方回家,卻在小城的夜街上走來走去,找不到回家的路。

七天后,我忍不住又去了709。那兒的街道似乎比上次又涼了些,我還是如前次一樣看見了戴紅袖章的老師傅。在“頤和園”的院落里,我還看見癡呆老人坐在輪椅上,翕動著嘴唇,在無聲地念叨著什么,或許只是病態的顫動而已。兩個老人仍在下棋,似乎從我離開時一直下到我回來,還是那盤沒有下完的棋。玩具小火車上散亂地坐著數個老年旅客,看樣兒就知他們對模擬遠行并沒有興趣。

我爬上三樓走進房間時,蘇南正坐在窗前,用手撫摸著一盆綠色植物,嘴里喃喃著,像是在唱歌。

我問:“蘇,這些天過得還習慣嗎?”

他轉過身看向我,眼神有些茫然:“哦,好好。”

我心頭倏地一動,看見他的眼里飄過一縷霧,那種霧我在輪椅上的癡呆老人眼里見過,只是淡些。我張張嘴找不到話頭,我是個適合跟機器打交道的人,不習慣面對活物,哪怕一只兔子都會讓我緊張。

他站了起來,順著墻根滑起弧步,嘴里哼著老歌《請跟我來》,滑到我面前,像是邀請我跳舞一樣。

我有些詫異,他的動作比初來時輕盈多了,難道他真是來調節心情的?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重重地坐回床上,把床單砸出一個大圓坑,眼神又迷惘起來。

我小心地問:“蘇,我倆出去走走?”

他甕聲甕氣,嗓子像是失去彈性的履帶:“去哪兒?”

“去火車道啊。”

“不去,那兒沒有跑來跑去的小火車。”

他這話是事實,可我倆去那兒未必要看火車、坐火車的。

我笑著說:“就是去散散步哦。”

他不理我,眼神越來越呆滯,目光落在植物綠葉的蟲蛀斑上,眼里的霧氣越來越濃,快趕上輪椅上的老人了。我意識到他可能癡呆了,便悄悄退出房間去找方盼。

我找到方昐時,她正在院長室里往玻璃杯里分發藥片,那是為老人們準備的。她背對著我,頸處的褶皺就跟螺紋似的越旋越緊,緊得我有些心疼。

我問:“那個誰……蘇是不是病了?”

她沒有回頭,唔了聲:“他……是有病吧?”

我小心地問:“怎么……會這樣?”

她的手停了停:“我也不曉得,不過,他真的安靜多了。”

我看著她手中的鑷子夾著的一粒藥片,腦瓜里閃出她給蘇南服藥的樣子,心里一抖,胡亂猜測起來:“不會是那些藥片讓蘇南變得那樣的吧?”我的猜測是有理有據的:我知道癡呆不是傳染病,蘇南發病不可能是輪椅上的老人傳染的。我知道方盼有理由給蘇南吃點藥的,即使她為蘇南墮胎的傳聞是子虛烏有的。

我小心地說:“那個……你們‘頤和園不是醫院,不能隨便給人吃藥吧?”

她盯著我沒有說話,轉身走開了。

我看著方盼的背影——那個胖胖而沉默的背影,心里有些堵,就慌張著逃開了。

8

這么多年,我一直刻意不去打聽方盼的消息,可總有只語片言傳到我耳朵里。在工廠前工友及家屬們的傳言里,她一直沒有像那個瓜子臉紡織女工說的那樣,把心里的狐貍放出來,變成一個緋聞盛開、不羈的女人。

方盼在墮胎流言傳開后,便從709消失了。有人說她去上海找蘇南了,也有人說她去老家養病了。我對她的上海之行并不看好,即使她能找到蘇南,那又能怎樣?蘇南就像個沒有長大的男孩,貪玩,心野,任性,是不習慣承擔責任的。我甚至懷疑他對方盼的喜歡是不是真心,他追求方盼也許只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魅力。

我曾忍不住問他:“你說方盼人咋樣?”

他眼睛一亮,看上去很警覺:“你問這個做什么?難道你小子也喜歡上她了?”

我結巴:“沒……沒有啊!聽人說她有病……我就隨口問問。”

他撇撇嘴:“廠里家屬就愛亂傳小話,她們的話你也肯信!方盼有什么病?她就是個伊麗莎白!”

我瞪大眼睛:“啥?伊麗莎白?你說的是英國女王嗎?”

他大笑趕來:“什么女王!她就是——又傻又白啊!”

我很生氣,覺得他這話說得太不認真了。

——這樣的蘇南能照顧方盼嗎?方盼要是去了上海,那一定是悲傷之旅。至于去老家養病,那也是一件好事。即便治不好什么病,起碼她也能避避流言。

在我離開709之前,方盼一直沒有回來過。據說她嫁給了銀城人民醫院的醫生,日子起初過得挺滋潤。廠里人說那時的她比在709時白胖了,卻不知為什么沒有生養孩子。可沒過幾年,她和她的丈夫離婚了,在醫院里鬧得沸沸揚揚。廠里人再見到她時,她就憔悴了,瘦得鎖骨都支棱起來了。這些傳言未必對,我就在銀城人民市場偶遇過方盼,她沒有像廠里人說的那么胖那么瘦,跟以前一樣搖搖曳曳的。

那次,我看見她拎著一籃子蔬菜從菜市場出來,安安靜靜地在前面走著,愣了片刻,便小跑追過去,邊走邊喊:“方盼!方盼!”

可能是迎著風沒聽見,她只顧低著頭往前走。

我急了,一個箭步竄上前擋住她。

她沒在意,一下子撞到我身上,籃子里白白綠綠的蔬菜掉了一地。她慌忙說了聲“對不起”,撿起菜,抬頭看見我,愣了一下:“是你!丁丁!”

我澀澀地笑:“那個……好久沒看見你回709了哦。”

她揚揚頭發:“是啊,我回去做什么?”

“那你……過得挺好吧?”

“還行。”

我不知該說什么,慌張地說了聲“再見”,轉身走去。

她叫住我,猶豫著:“蘇南……蘇南有消息嗎?”

我搖搖頭,心里發酸。我知道蘇南在沒有發達之前,是不會給廠里任何人消息的。

她沒再說話,只是笑笑,拎著小籃子走了,身影漸漸消失在人流里。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傳聞傳來,說方盼的丈夫出了一場車禍,從昏迷中醒來后就變成了嗷嗷待哺的巨嬰,仿佛多年的成長被抹去了。方盼像母親呵護孩子般照顧著他,可沒想到那個巨嬰有一天突然溜出家門,不知跑去哪兒了。方盼在銀城滿大街地尋找,一聲聲地喚著丈夫的名字,都把嗓子喊啞了,終究沒有把丈夫喚回來。之后,方盼又回到709,無兒無女的她就這樣悄悄地活著,跟一根鐵路上的道釘一樣銹在709里,只在工人俱樂部的小廣場上,跟一群女人跳跳廣場舞。直到三年前,她把廠部醫院荒棄的院落重新粉刷,開起養老院來——也許她開辦“頤和園”,就是等蘇南回來吧。

9

蘇南安靜下來了,又整天坐在房間里,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然后就是漫長地發呆。每每早晨,晨霧泊在小山坳里,“頤和園”就像浮在水里的夢幻之島。蘇南會繞著三樓的回廊來回走,他步態飄搖,像踩在云朵上,又像在跳狐步舞,也像模擬一只肥胖的大鳥在飛。他的動作輕忽流暢,可眼神迷怔,對擦肩而過的人視而不見。每每黃昏,他就癡坐在房間里的綠色植物前,不動不語,像是要把自己坐成一株植物。我找他交談,他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有些話答非所問。

我問:“蘇,你準備啥時候回上海啊?”

他開心地笑了:“我在鐵軌上找到蛤蟆鏡了。”

我知道他說的蛤蟆鏡是什么。當年,他的江浙老家的親戚,曾送給他一只大墨鏡,無論誰戴上它都有些像蛤蟆,那種墨鏡在當時是很時髦的。那些日子,他上班開小火車時戴著它,被廠領導批評過;晚上跳舞時戴過它,在舞場摔過跟頭,可他仍戴著它在街上踱來踱去。后來,他戴著那墨鏡在鐵軌上獨自散步時,挨了一頓黑棍,不知是被廠里的青工還是附近村里的愣頭青打暈了,墨鏡就丟失了,丟失在80年代的某個夜晚了。他竟然在這么多年后又想起那只墨鏡,還在幻覺中找到了它,這就是癡呆癥的征兆了。

我問:“蘇,你總待在這兒,你上海的公司怎么辦?”

他嘻笑著說:“什么公司?你不曉得我是小火車司機嗎?”

他說話時挺起胸,就像當年站在火車頭上一樣,斜睨著我。我仔細打量著他,沒有看出他在開玩笑。也許他是在逃避現實,沉溺于回憶吧。

我又問:“蘇,你住在這兒這么長時間了,怎么沒人找你?”

他盯著我:“我就是為了不讓人知曉,才藏到這兒的啊。”

他說這話時眼里飛出了蜂針,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那時的他是清醒的。

我沒事兒時瞎琢磨,蘇南是不是腦瓜里的某根線路搭錯或者短路,不那么暢通了?蘇南是不是患上某種不明的疾病甚至絕癥,才想找個地兒躲起來的?據說人一旦患上抑郁癥,就會覺得自己做什么都沒有意思,或以為別人要加害自己,就會想躲起來,就像把頭埋進沙子里的鴕鳥一樣。蘇南是不是因為離開沸騰的上海,在安靜的“頤和園”里水土不服才生出的這個病呢?我的酒友老王就有這毛病,他一到陌生的地兒,就會出丘疹、感冒、心慌胸悶,躺在床上就像大青蟲——我不知道蘇南會不會成為鴕鳥或青蟲。

其實,我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病,就是一到人多的場合就會心慌出汗,一到陌生的地兒就會不辨方向,就像一只小船飄在大海里,覺得身邊的事物左右擺動,上下浮動。醫生說那是眩暈癥,跟頸椎、腦充血有關。也許醫生說得對,可我給自己的病命名為“空間綜合征”:不是有人一走進狹小、封閉的空間就會恐懼嗎?而我只是在陌生、雜亂的地方才會眩暈的。

蘇南跟我不一樣,他曾經是火車司機,一直方向感極好,可未必不會得另一種“空間綜合征”。他在上海過著壓力大、節奏快的生活,現在待在閑散的大山坳里,會不會進入另一種狀態呢?據說宇航員離開地球抵達太空后,就會出現失重現象,可以飄浮起來,睡覺時要鉆進固定在艙壁上的睡袋里,就像蠶蛹掛在樹枝上——蘇南會不會因為失重而飄忽起來?我想他應該不會的:當年他從709出逃,投入繁華的上海灘,不也越活越精彩嗎?看來人比機器復雜多了,我無法用螺絲刀修理好蘇南,只能在夜里反反復復夢見:當年的他開著小火車歡叫著奔向遠方,突然前面的鐵軌消失了,小火車轟地沖了出去,就像科幻電影一樣,從時光隧道旋出,從一個時空鉆進了另一個時空,仿佛失控的怪物搖擺跳動起來。

夢有時挺靈驗的,果然,蘇南像小火車一樣搖擺起來。那天,他在三樓回廊上翩翩滑行一圈后,在拐角處撞到一個老人,然后就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他手腳亂動,動作古怪,就像發條狗。我喊:“蘇,別跳了!別跳了!”他還在跳。我上前抱住他,可他拼命掙扎地跳動著,像是控制不住自己,又像是故意跟我作對。我只好放開手,任他跳著。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額頭上汗水都流了出來,可還在動,不停地動。方盼慌忙抱著鋁皮盒跑上來,從鋁皮盒里拿出一根針筒,汲取一瓶藥液后,對著天空嗞地噴出水珠。就在這時,蘇南似乎清醒過來,用手擋住針管:“別打針!別打針!我沒事!”我和方盼愕然地看著他,他卻露出了孩子般頑皮的笑。

我把蘇南送到房間后就去找方盼,想跟她好好聊聊蘇南。

我倆坐在院長室的沙發上,隔著茶幾互望著。

我問:“他怎么了?”

她捊捊頭發:“他是病了……有些像舞蹈癥,患這種病的人一發作,就會控制不住自己,亂抖動。”

我抬起頭:“那……那就不要給他吃藥片了吧……他的情緒早就安定了。”

她抬頭脧了我一眼:“這種舞蹈癥一般是家族遺傳……當然也可能是顱腔器質性受損引起的,跟服藥沒關系。”

我執拗地說:“你還是把他的藥片停用了吧。”

她沉默了片刻,點點頭。

我盯著她問:“你恨他嗎?”

她的眼神像被點燃了,反問:“我為什么要恨他?”

“那個……那個……”我支支吾吾地說。

她刮了我一眼:“那你恨他嗎?”

我心里一驚:“我恨他啥?”

她狠狠地看著我:“你啊!一輩子就是顧忌太多……擔心的東西太多,喜歡把心事藏起來!”

我就像被鋁皮盒里的針頭刺破的氣球,低下了頭。

她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我又問:“那個……要不我們把他送去銀城的醫院吧……你這里已經不是醫院了。”

她沒吱聲。

我不甘心:“要不我們把他送回上海吧,也許換個環境他就會好的。”

她抬起臉:“那是你的事,沒必要跟我商量的。”

我還能說什么?

屋里飛進一只蛾子,那小蟲子似乎忘記了來路和去處,慌亂地飛著,在窗簾上撞來撞去。

我轉身欲走,聽到她的聲音追過來:“其實,我給他吃的不是藥,是維生素片……我怎么會給人亂吃藥呢?”

我愣了愣,在那只蛾子飛出屋之前,走出了院長室。

后來的幾日,我一直在勸蘇南,想把他送去醫院或上海。可他無論是清醒還是迷糊時,都不肯答應。我幫他收拾好行李箱,強拉他走,他就抓住東西比如墻柱、老人不撒手。我使用的力氣越來越大,他的手就越抓越有力,我倆在暗自較力,就像斗牛似的。最終,我只好停下手,不再強逼他,我看出他是想將這個捉迷藏的游戲進行到底了。

10

我不得不承認我對蘇南是有隱隱恨意的,就像齒輪與齒輪之間的摩擦,雖然隨著不斷的磨合越來越順,可最初的擦痕已成為不易察覺的隱痛被時光銹住了。

那恨意也許來自硌得我心痛的秘密,妒忌他跟方盼卿卿我我的樣子;也許來自當年我看不慣他戴著墨鏡吹著口哨招搖的做派,妒忌他當上小火車司機得意張狂的舉止——那些都是我內心的角刺。蘇南對我未必沒有忌恨的:當年我就像橡皮糖纏在他和方盼的身后,似乎在監視他倆的熱戀生活,那怎能不讓他對我就像對自己的影子一樣厭惡呢?我曾把他一次次灌醉,拉到燈光球場上繞圈跑,出盡他的洋相,那怎能不讓他對我像對自己的胎記一樣羞惱呢?有人說鄉村的泥土是柔軟的,村人只對老天爺時有抱怨。而工廠的機器是堅硬的,是不會說話的——他們說錯了,每一塊鋼鐵都長著尖尖的嘴,就連電流都長著尖嘴,要不機車廠的配電房墻上怎么會掛著“危險”的紅色閃電標識?機器會說話,只是人們聽不見而已。而當一場安全事故發生時,機器會咬去人的手腳,吞去人的生命,那就是鋼鐵的大嘴張開了。我和蘇南就是火車頭上的兩個零件,相互擠壓又相互咬合,隨著火車一起運轉,卻又碰撞出刺耳的尖利聲。

其實,有些事早在很多年前就發生了,那就像是天生的隱疾。

我初到709時,是興奮而又迷茫的。我的老家離709不遠,翻過兩道山梁就到了。我很小的時候就聽村人說過不遠處的大山坳里有個秘密工廠,那里的人聚在一起研制火車頭。他們就像是外星人,過著云端上的生活。我從小對電燈、手表的熱愛,就跟這個傳說有關。我曾站在山嶺上,看著村里幾盞昏暗的燈火,想象著那個神秘的工廠掛滿燈泡的樣子,想象著那種叫火車的長蛇鉆出大山的場景,那些想象讓我著迷。我真想翻過一座山,再翻過一座山,走進那個燈火通明的夢境。可我真的走進709時,就有些眩暈了。那兒,街道圍著星星點點的小山巒纏來繞去,家屬院散落在大大小小的山坳里,一幢幢紅磚房屋一模一樣依次排開,只有數幢兩層小樓立在山丘的高處——那是高級工程師的家。那兒,廠區里一個車間接著一個車間,擺放著機器,聳立著吊橋行車,彌漫著鐵器味和機油氣,就跟迷宮似的。我暈暈乎乎,失去了方向,就暗自把火車頭當作定盤星,開始獨行夜行,左沖右突,摸索起709的脈絡來——我們應該對自己棲居的地兒做到心中有數,是不?

這天晚上,我提著手電筒,在廠區的鐵軌上轉悠,想從火車頭出發,再回到火車頭。那些鐵軌在車間里鉆進鉆出,就跟蜘蛛網似的。當我站在月光下,站在空曠的圍墻下,站在高高的行車下,看著腳下的數條鐵軌不知該向何處邁腳時,忽然,數道手電筒光向我射了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哄笑聲。我的眼睛被手電筒光迷住了,慌張地跳閃著,像是受驚的兔子。半晌,我適應光線后,就看見數個青工圍著我,發出五顏六色的笑聲。站在他們前面的,是個長頭發的青年,他做著鬼臉,嘴里發出噓噓的口哨聲。

長頭發的青年走到我面前,甩甩長發:“你,新來的?”

我聽出他是外地口音,點點頭,沒有說話,生怕一張嘴就露出方言,那方言似乎會讓舌頭短去一截。

他還在嬉笑:“我們注意你很久了,你大晚上在車間里轉來轉去做什么?該不會是想偷東西吧?”

我臉紅了,怯懦地說:“不不……我怎么會偷東西呢?”

他逼上一步:“那你在做什么?”

“我……就是走走,認認路……我怕在這兒迷路。”

“迷路?在709,你還會迷路?!”

哄笑聲又起,我的眼里,一個個黑影張牙舞爪地搖晃起來,就連頭頂的行車都晃動了。

長發青工向我伸出手:“你好,認識一下,我叫蘇南。來吧,讓我帶著你這只迷途的羔羊回家吧。”

我的眼里涌出了羞恥的水,轉身沿著鐵軌慌不擇路奔跑起來。我把嘲笑聲向腦后拋去,腦瓜里亂成一團麻,什么也想不起來。鐵軌在腳下繞來繞去,我狂奔著,跑得一股血腥氣直往嗓子眼上涌。

我終于跑不動了,熄滅手電筒光,坐在鐵軌上無聲地哭起來。半晌,我搖著手電筒照向四野,居然看見我要尋找的火車頭就在前面。我沒有像前幾天那樣欣喜,只是擦去眼淚,默默地向著紅色的火車頭走去。

自那夜后,我不知怎么就一下子能分清709的路向了,也許是那夜的月亮把機車廠的地圖刻進我的腦瓜里了吧。可我不敢保證,再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還會不會迷路。

我和蘇南玩熟后,就慢慢淡去了這條恥辱的疤痕。他好像忘記了這件事,也許對他來說,這種事是不會留下痕跡的。他是個不記事的人,他能在被附近村里的愣頭青打得鼻青臉腫的第二天,仍用大墨鏡遮著臉昂首挺胸開著小火車。他與銀城化工廠的青工賭博,輸得要債人討上門來,我們湊錢幫他還了賭債,他請我們喝了頓酒就忘記了。他不是瞧不起我,是瞧不上709的生活。他曾一次次地說,他不想一輩子窩在大山里,像父輩一樣上班下班、結婚生子、生老病死,為漲一級工資、當上班組長而奮斗終生。他在機車廠看什么都心煩,貓嫌狗嫌的,也許唯一能讓他高興的事,就是開火車和辦舞會吧。我真想問問他,他真的逃開709了嗎?

11

蘇南跑起來了。

那是晨霧剛從小山坳里散去的早晨,《咱們工人有力量》歌聲回蕩,一群老人三三兩兩地走向“頤和園”的院落,準備例行做做每日一次的早操。人老了,沒有夢,睡眠就少了。老人們早就醒來,在房間里枯坐著,咳嗽著,等待歌聲響起。他們在音樂聲中緩緩移動步子,排起并不整齊的隊列。我和方盼引導著老人各就各位,順手攙扶他們一把,問問他們的睡眠情況,就跟張翅的老母雞似的。我倆并沒有注意到從不做操的蘇南,從樓上沖下來溜出了院落,直到拉二胡的老頭高聲喊:“他!他跑了!那人跑啦——”這才聞聲向院外看去。蘇南果真在向小山坳外走去,他仿佛從冬眠中醒來,蛻去遲鈍的外殼,走得很穩。他沒有帶行李箱,應該不是想跑出709的。他走得那么快,也不像是要去鐵軌那兒散步的。我邊追邊喊:“蘇,你要去哪兒?”他不說話,也不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笨熊般的身子踩得柏油路面嘭嘭地響。我和方盼追得有些猶豫,不約而同放慢步子,小跑地跟在他的身后。我們都知道,過于緊追猛打,反而會讓逃跑者驚慌失措陷入危險的。

我們仨前追后趕地跑出小山坳,跑到了709街道上。一路上稀稀落落的老人們游走著,與我們擦肩而過。燈光球場上,有人在遲緩地扭著腰活動筋骨。菜市場前,有人在拎著菜低頭走動。工人俱樂部前,有人在陪著孩子蹣跚學步。他們對我們的追逐并不好奇,也許以為我們仨是在晨跑鍛煉吧。在梧桐葉深的家屬區,我很希望那個戴著紅袖章的老師傅能鉆出來,一把抓住蘇南,可老師傅一直沒有出現。晨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我不敢向兩邊看。那些紅磚樓房早就空去,有的墻體剝落,有的攀上爬山虎,可我仍覺得一扇扇窗戶里有一張張熟悉的臉正在看著我們。我們跑過廠區,廢棄的廠房里只有一些大梁,水泥地面上積著亮汪汪的水,顯得愈發空曠了。

蘇南沿著鐵軌跑,奔向小火車里的火車頭。那個火車頭油漆已大片大片地剝蝕,鐵皮車廂早就銹跡斑斑了。蘇南停了停,搖晃著身子向火車上爬去。他不是要鉆進火車頭,也不是要鉆進鐵皮車廂,而是向車廂頂上攀去。他躬著腰,抓著車廂掛鉤,屁股高高聳起,背影有些好笑。我和方盼站住,抬頭看著他。他在車廂頂上立住身,像是沒看見我們一樣,兀自搖搖擺擺地跳了起來,就像在當年的舞會上一樣。他甩著頭,可頭上的長發變成寸頭短發了。他滑著步,可腳下锃亮的皮鞋變成休閑布鞋了。他挺直身,可曾經修長的身子變成肥腰腆肚了——說實話,他跳得并不好看。

我仰著脖子喊:“蘇,下來!危險!”

蘇南不看車下的我們,仰頭笑著,仿佛天上有他過去的情人。

一陣嚶嚶的哭聲傳來,我轉過臉,看見方盼的臉上滿是淚水。她冷漠的表情在融化,就像泥塑在松動,也許一只動人的狐貍就要從剝落的殼里鉆出來了。她跟著我喊:“蘇,你這是要干什么?快下來啊!”

蘇南終于跳累了,停下來,低頭俯視著我們。他的眼里沒有一絲霧氣,他在笑,卻比哭還難看。他在說:“小丁,盼盼,我真想像當年那樣,好好跳個舞……開一回火車啊。”

我和方盼只能仰視高高在上的他,說不出話來。

蘇南坐了下來,把頭埋進膝蓋里,沒了聲息。

方盼啞著嗓子喊:“蘇,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患上焦慮癥了?”

蘇南笑了:“我是有焦慮癥,想的事多了就亂了,心里的事多了就狂躁了……可焦慮癥在哪兒不能治,不就是吃些勞拉西泮什么的藥嗎?”

方盼語氣急迫:“那你是患上舞蹈癥了?你家沒有遺傳病史啊!”

蘇南大笑:“以前你和我都患過舞蹈癥哦……我真的沒病!那是我裝出來的,我就想拼命折騰……只有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心里才暢快些。”

蘇南停了片刻,“哦”了聲,又說:“怪不得銀城人民醫院的專家說……你的癥狀有些怪,不好診斷。”

我有些生氣,喊道:“蘇!既然你沒病,在上海過得好好的,為啥要找個地兒藏起來啊?”

蘇南抬起臉:“上海?我在那兒什么都沒了!我的公司垮掉了!我就要被海水淹沒了!”

我小心地問:“那你……是在逃債?”

蘇南的聲音變硬了,仿佛融化的冰塊又凝固起來:“逃債?我不欠上海的!”

我疑惑:“你真的不欠債?”

蘇南忿忿然:“我把掙的錢都賠進去了,現在一文不名了,總得找個地方躲一躲、療療傷吧?”

我擔心地問:“那你究竟欠了人家多少錢?”

蘇南的口氣軟下來:“一分都不欠,倒是別人欠我的我要不回來……其實錢算個啥,那也叫債?”

“哦,那不叫債?”

“要說欠債……我只欠709的。”

“那……那你為啥不自己藏起來,還要我為你找藏身的地兒?”

“小丁,你還是那么傻,除了709,你還能找到什么地兒?……我只是想回到這兒來。”

方盼的聲音發熱,似乎帶著電流:“那你就回來啊!就算你什么都沒有了,這兒也是你的家啊。”

蘇南怪怪地笑著:“回來?回家?我還能回得來嗎?”

蘇南站起來,挺直身子。我雖然已經知道蘇南沒有舞蹈癥,可還是擔心他會從車廂頂上跳下來,雖然那并不高,可跌斷腿還是有可能的。

方盼顯然也在擔心,她跟著我不自覺地向火車走去,邊走邊喊:“別跳啊!蘇!”

蘇南在我們搖晃的視線里走著,還故意扭扭肥碩的屁股,像是要為我們扮演一回小丑。

我沒有笑,方盼也沒有笑。

蘇南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蹲下身抱著頭哭了——他的哭聲有點兒像小火車的叫聲。

我和方盼互望著,沒有說話。

蘇南哭了許久才走下來。我迎上去,跟他面對面站著,片刻,終于擁抱在一起。

“好兄弟,謝謝你。”他松開我,轉向方盼,“好妹妹,謝謝你。我又活了。”

他深深地給我倆鞠了一躬,給火車頭鞠了一躬。

蘇南又要走了,我和方盼去送他。方盼一路上沒有說話,我問他要去哪兒,他說從哪兒跌倒的還從哪兒爬起來,709有火車頭,709的人不能輸。他在小火車站前坐上出租車,向我們揮了揮手。出租車按響喇叭沿著鐵軌向山外蹦去,越蹦越遠。那時的709真的很安靜,看著綠色的出租車駛遠,我有些眩暈,恍惚聽見汽笛響起,覺得腳下的鐵軌在顫動,眼前便浮現出這樣的一個畫面:晨霧彌漫的山野,一列火車噴著熱氣,歡叫著鉆過山嶺,穿過綠色的林間鐵道,迎著雞蛋黃的日頭,轟隆隆向前駛去——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无码91视频| 亚洲日韩精品综合在线一区二区| 亚洲精品第一页不卡| 久久久91人妻无码精品蜜桃HD| 99热这里只有精品5| 99久久99这里只有免费的精品| 欧美精品成人| 亚洲自拍另类| 亚洲精品国产成人7777| 广东一级毛片| 亚洲天堂在线免费| 国产精品综合久久久| 国产日韩欧美在线播放| 狠狠躁天天躁夜夜躁婷婷| 制服丝袜国产精品| 欧美一区福利| 中国美女**毛片录像在线| 欧美性猛交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无线国产观看| 精品伊人久久久久7777人| 亚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成人久久| 亚洲天堂网在线播放| 99热在线只有精品| 另类重口100页在线播放| 免费无码网站| 美女啪啪无遮挡| 国产人成乱码视频免费观看| 五月天福利视频| 亚洲精品视频免费观看| 欧美人与牲动交a欧美精品| 国产青青操| 香蕉综合在线视频91| 国产成人精品男人的天堂下载 | 国产微拍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一级片一区| 日本在线免费网站| 国产白浆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 日韩麻豆小视频| 嫩草在线视频| 91在线国内在线播放老师| 四虎成人精品在永久免费| 成人免费黄色小视频| 国产理论最新国产精品视频| 99这里只有精品免费视频| 色精品视频| 黄色网站在线观看无码| 色欲国产一区二区日韩欧美| 538精品在线观看| 美女无遮挡被啪啪到高潮免费| 国产精品女在线观看| 色悠久久综合| 午夜福利无码一区二区| 久久www视频| 无码乱人伦一区二区亚洲一|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欧美精品成人|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专业不| 亚洲AⅤ波多系列中文字幕| 亚洲香蕉在线| 老色鬼久久亚洲AV综合| 亚洲成a人片| 亚洲欧美日韩成人高清在线一区| 亚洲AV无码乱码在线观看裸奔| 日韩激情成人| 久久亚洲欧美综合| 无码不卡的中文字幕视频| 九色在线观看视频| 香蕉久久永久视频| 国产69囗曝护士吞精在线视频| 欧美三级自拍| 欧美日韩在线第一页| 亚洲成人在线免费观看| 就去吻亚洲精品国产欧美| 伊人久久大线影院首页| 无码aaa视频| 亚洲综合经典在线一区二区| 亚洲精品777|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成人午夜免费视频| 国产真实乱人视频| 久久久久亚洲精品成人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