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平
手癢記
手突然癢起來
去澗邊洗手,手隨水暖
順手捋來幾片清涼
風信子低頭拾掇花穗
石榴紅著臉整理紛亂的枝條
滴水觀音給裙下的酢漿草
一顆,一顆,打著點滴
逾墻而去的紫藤拽一縷陽光
甩開嗓門唱高腔——
“三月三,南瓜瓠子都上山”
這古往今來的大日子
一年一度催促著上進心
我手里沒有幾粒像樣種子
只好把自己種進三月
把三月種進詩歌
手癢癥不治而退
退得悄無聲息。是為記
與春神在華燈初上時不期而遇
蜜蜂嗡嗡,說唱梨花
以怎樣的姿態在春風里打開
把冬日生成的咳嗽,一一消解
遠看白云悠悠,我輕手輕腳
怕驚散此地風流
譬如梨花,在新雨后
將海棠家的側門叩開
近看梨花,紛亂如蝶群
不知從我懷里飛走的那只
參與群舞,還是在別處獨白
跟隨蜜蜂,我咳冬的憂郁
落進馬踏梨花的蹄痕
下馬歸來,我恰好與春神
在華燈初上時不期而遇
春風又至,在我臉上磨蹭
春風爬上我的臉
滑得飛快,落得干凈
一點都不剩。那是去年
春風又至,在我臉上磨蹭
欲去還留輕嘆一聲
走時,似留下些什么
摸摸臉,我摸到了不忍
磨蹭,是想磨去越冬時
我臉上新添的皺紋
磨而不力,蹭而有心
暖 樹
甩脫春寒。樹暖,窩暖
眾鳥給筑有鳥窩的樹
頒授暖樹封號
繞樹三匝,歸于寧靜
樹長樹的葉子
鳥下鳥的蛋,風在一旁閑吹
風從來都這樣
不走陽關道
傍晚有老鳥登上高枝
像江湖術士,給樹蔭下的人
講古,相面,無人時
念誦啄蟲綱要
步入桑田
讓過尾寒,風以柔糜的撫摸
催開積攢下來的桃花
朵朵呈現復瓣
出水的葦芽,與夕陽
親昵地磨蹭著
癢癢的,借勢伸出水面
月亮修復好傷口,楊樹
將嫩芽舒展成同心圓
是時候了,我揮別滄海
由布谷鳥引路
一步一步,步入桑田
春分,有趟高鐵過境
縫合間隔的驚蟄與清明
在電閃雷鳴敲打下
人間春和景明,六畜興旺
延至人丁
午間打盹的人怕過了點
將呼嚕設為鬧鐘
在高分貝區,把自個兒吵醒
醒后嘟囔了句什么
問誰,誰都沒聽清
換一種精彩在季節外
被春風引領看桃花
是個儀式,一去三五里
看花人往來交織,就像
桃花潭里穿梭的魚
園里看花,花看人
若想琢磨花中春,一枝半枝也可以
新居窗前有棵桃,開窗已見著花意
我對桃說:你為我開花
我為你寫詩
一朵好花一首詩
我緩緩地寫,你慢慢地開
別在乎季節不季節
要不,咱們腳步停一停
換一種精彩在季節外
太陽雨
好運道的人,一生
會遇到幾場這樣的雨
沒有定數的稀罕,鼓動少年
早早把份額用光
老來遙望,望得脖子酸
或許會有一場額外的補償
這雨不下中年,也許下了
只是無暇瞭一眼
中年本是當空烈日
偶爾也忙里偷閑,與云彩
嘀咕一場曳光流彩的雨
下給自己焦渴的內心
下給孩子們的喜出望外
孩子盼望多幾場這樣的雨
正中云彩下懷,中年的太陽
笑瞇瞇的也不推卸,只是
一時不能確定時間地點
問 安
晨起出門與熟人碰面
道聲早安,對方也回一聲
就像是,你一腳我一腳
踏碎夜風里躥出來的磕絆
問晚安時,后面那一問
在醒與睡的臨界點問給自己
那時剛熄去床頭燈盞
那時,太陽還在東海里假寐
我想我會睡個好覺
在太陽躍出海平面之前
以我小安,供養大安
清晨,在街角
皺紋被燈光模糊的老者
止步,蹲下,像蹲在田間
把一支碰倒的綠色扶起
他扶起的那棵小草,燈光下
像一株倒伏的麥苗
哄孩子似的,對小草說話
粗糙的手揉捏著草根
他像有無法言說的歉意
糾結在心,不知如何是好
一抬頭看到街燈還亮著
他估摸老家那邊,這時辰
蘆花公雞已經叫過早
鉆進竹林找食去了
流水詞
水在佳處秀漣漪
漣漪是一支首尾相顧的歌
水到絕處生瀑布,彩虹
扮演了布匹上花色
勾畫出絕處逢生之路
水啊水啊,趁時光年輕
還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還沒有丟失珍藏的害羞
流吧流吧,在記憶里
存儲些沿途倒影,在絕佳處
以回水灣和深潭做標注
不必憂慮水滴會蒸發
無須擔心河道干涸
一路上,自有那攜雨的云
踏著雷聲的鼓點送補給
在托舉玫瑰的枝條上
在托舉玫瑰的枝條上
我看到了狼牙刺,葉子邊緣
亮出一道道鋒利鋸齒
我曾被鋸齒咬過,被刺扎過
滲出的血珠像玫瑰花蕾
而我,以我的條件進行反射
不讓血珠向著美麗洇染
伸出舌頭,我將它們舔掉
打消了一粒一粒花蕾
綻為花朵的渴望
暮色是造化中慌亂的部分
暮色還淺,像藕塘里的魚
嘁嘁咬著荷葉邊
游戲似的將路上人和影
從連接處咬開。火車頭拖拽著車廂
在拐彎處,減速
暮色漸深,在深處打著飽嗝踱出
已與人互換位置
甩掉龍套,打開月光與燈盞
把行人照得失去分寸
一腳顛簸的浪,一腳翻騰的云
暮色是造化中慌亂的部分
有人醉笑,有人夢哭
哭笑之外的人靜待黎明
待歸來的影子,無縫銜接
暖暖的,支棱起腰身
純粹的黑夜沒有事物
純粹的黑夜沒有事物
天上星星除外
水里星星除外
誰說的,心事也除外
可那一疙瘩一疙瘩的糾結
怎好與星星并列
心事在,黑夜不是純粹的黑夜
水里天上,灰蒙蒙
星星都不在
月亮騎上馬頭墻
月亮騎上馬頭墻
人間,換了個可親的角度
讓馳騁的想象停下來
以恰當的模糊
把猶豫不決的心事
一舉定奪,不再改弦更張
月亮騎上馬頭墻
養馬的人在給馬兒添夜草
馬打響鼻,后蹶刨出合奏的聲響
睫毛遮掩的眼神,像簡潔的言辭
經過反復咀嚼掂量
清晨上路時,丟在路上
月亮騎上馬頭墻
馬兒趁勢甩脫了蹄鐵與繩韁
唯馬首是瞻,不是馬上客
是送行人目光
云是不練嗓子的鳥
水陽江,抽出晚霞紡出的紅線
讓所有的云成雙成對
云是不練嗓子的鳥
在水下和天空同步飛翔
天上的云,趁陰雨天入水
與另一半在巢里言情
情到深處,交配,產卵,趴窩
岸上人走動的腳步很輕
天晴了,水天間會多出一些云
那是老鳥帶雛鳥練習飛行
別問飛的有多高,只需目測
水陽江水多么清澈深沉
露 水
剛才還在草尖上蕩秋千
眨眼間,像省略號丟了幾個點
我猜想它們已跑在前頭
在某個拐彎處等我
黃昏時我支好帳篷
剛給自己倒了杯啤酒
它們應聲聚合,順著杯壁向上奔跑
在杯沿擁擠,跌倒又爬起
像一群打探八卦的記者,等待
捕捉我引而未發的消息
生怕遺漏我唇縫里吐出的某個詞
或是可以揣摩心事的嘆息
落雪時,腦海里閃過
像失戀女子,撕碎情書
隨手揚起漫天雪花
像捏雪球的人,手握
似曾相識的情節
砸過去,彈回來的白
裹著一層意外
像剛堆出來的雪人
畫個艷麗紅唇,捏個鼻子喘氣
亮晶晶兩顆眼珠子
按進去幾次,幾次都被淚水
嘩嘩沖了出來
從一而歸
鐵軌,鎮住雪鋪下的宣紙
奔跑的火車奮筆疾書
行楷隸篆草,簡繁是一,橫豎是一
始于一,從一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