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寶
聽,你聽,我的心跳得厲害
還好買到票了
站票,我就站在車門的玻璃窗前看風景
大幅的油畫,那給力的秋天
聽,你聽,我肚子咕咕叫了
勻我一袋方便面好嗎,什么口味都可以
最無法挑剔的就是我們的腸胃
咽下去的無非苦辣酸甜
聽,你聽,汽笛響了,火車來了
你幾號車廂?喂——
還沒給你車票錢呢!有一些人
在旅途中分手,卻能在心里同行到永遠
嗨,幫我預訂一張火車票好嗎
預訂一趟直達贛北小縣城的
長途之旅,我們每個人心里住著的故鄉
在一張車票上寫著
我們和它的距離,接近它的時間
預訂一場直撲面頰的
西北風,我們每個人心里住著的口哨
被一張車票吹響
漫天飛舞的雪花,薄如紙片的年輪
預訂一次和你直抵內心的
交談,我們每個人心里開始住著的彼此
用一張車票來道別吧
上面有我們的名字,和淡淡的清香
鄰家女孩的燒烤攤
是新城大街桃園酒店對面
第一串街燈的亮起
是涂家埠老火車站匝道旁最后一串
汽笛的響起
包括康樂路165號小巷子里
你串起的一籃子赤橙黃綠青藍紫
那些穿墻而過的
茄子茄子,剪刀石頭布
穿竹簽子也能串起來的歡聲和笑語
那些穿過爐膛的風風火火
那些穿過心肺的
人間煙火,火辣辣的,甜兮兮的
以及穿城而過的
在一輛板車上不斷遷徙的鄉愁
在一只湯鍋里,被你攪動的蕩漾年華
包括每次必點的藕片
那薄薄的,被你煎熬著的一串串兒
美好回憶
從來沒有這樣期待成為雪
——獻給援鄂醫療隊
從來沒有這樣期待成為雪
八百里加急也比不上搭上一列向中國腹
地疾馳的動車
我已整裝待發
請不要擦拭淚水,雪在堅毅時硬過骨骼
我要把時間節省下來
擦拭大地的傷口
我要成為裝備里最柔軟的那一個
你喊一聲
我好在離你心肺最近的地方落下來
我好用最輕盈的姿勢把你輕輕托起來
我們之間最危險的距離莫過于
我在路途你在鄂
逆風而行,就算雪崩
每一片雪花都是義無反顧的
假如我倒下,
我請求,就在我身上就地覆蓋上
這樣一層潔白
從涂埠鎮到軍山造紙廠的火車
我的一九九二年是開滿梔子花的
我的小青春
涂埠鎮,江南水鄉一個小城關
它寧靜一如火車站
那個背軍綠書包手扶眼鏡的高中生
每個星期五的下午去往軍山造紙廠的
火車上
我都能遇到一群這樣背負理想的人
他們話少
邊翻書邊敞開窗戶聞流淌著的花香
擠上車的菜農也是香的
這源自他們鞋底的泥土
收獲的喜悅、無所顧忌地交談
外出務工的大叔笑得往后一仰
露出被煙草熏黑的牙
塑料的大水壺和骨瓷茶缸
兩小時車程一樣起伏蕩漾的人生
在從涂埠鎮到軍山造紙廠的慢火車上
最自由的
是車輪上那些比車還慢的流云
是車廂過道里跑來跑去的細伢子
是一不小心掙脫棕繩的豬仔
是軍山墾殖場匝道口,那個抱著保溫桶
把屁股撅上車窗賣冰棍的少年
是貼著車窗吹來的帶有梔子花清香的田
野的風……這么多年
我們都享受著這列慢車的慢
它使我們不得不放下過于疾馳的生活
和它一起,慢吞吞地穿過故鄉深處那些
被漸忘的丘陵、河流和村莊
和它一起,慢悠悠地趟過我們生命中那
些被耽擱的人情柔軟
那些熟悉的,是如此陌生
那些陌生的,是如此熟悉
那些漫不經心,原來也如這般美好
二零一八年,從涂埠鎮到軍山造紙廠的
6345次硬座車,已停運多年
但它的汽笛和咔嗒聲一直在響——
一直在響——
在漁民碼頭飯莊為述衛兄餞行
在漁民碼頭,在最貼近贛江心臟的地方
在這條江河血液最枯竭的季節
潮水漲起來了
包括我們高高擎起的酒杯
包括我們眼里噙著的燈火和淚水
包括我們臉上泛起的一陣陣潮漲潮落
不同于那些閣中帝子的驚濤拍岸
人生得意便在贛江邊留下一座高樓
我們只是在工地留下背影
在工棚里順手為兄弟留下一盒熱飯菜
在無數個不眠之夜
為彼此留下一支香煙
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的一盞燈
一直以來,我們的漂泊
都如此波瀾不驚,甚至于心如止水
但是這一次
贛江的潮水,真的漲起來了
如同二十多年前我們出走故鄉
每一根毛細血管里要鉆出來的心潮澎湃
如同我們領到第一筆薪水
第一次來到這里
一碗毛血旺和一瓶紅星
二鍋頭里的熱血沸騰
如同腳手架上命懸一線的一秒鐘里
我們閃電般同時伸出的,臂膀上粗壯的
青筋
如同這些年來,因為氣血不足
我們額頭上開始不斷涌起的一叢叢雪白
在漁民碼頭,它們一再涌現
一個浪頭一個浪頭拍打過來,
漫過我們生命中
所有關節的疼痛都從未折斷過的堅韌
漫過咽喉深處
我們咽下大半輩子苦辣酸甜都從未掀起
過的痙攣
連同一句句祝酒詞里的浪花飛濺
連同一張長途火車票
在明天凌晨迎風飄揚……
也寫一根針
五年前,故鄉走了一個叫徐三友的人
像一根針掉落泥土,悄無聲息
此前,祖母徐三友一直都這般渺小
一如她瘦小的身段,在國營云山墾殖場
所有享受高齡津貼的老人中,只有她
從未閑置過針線,只有她
還能把一根細細的線穿過細細的針眼
一如她穿過的小橋窄巷和逼仄年代
這個小腳的女人,義無反顧地嫁給大山
針腳越小,根就扎的越深
她喜歡那些,用一根針就可以挑亮的
夜晚,用一根針,就可以挑開的
手帕上的桃花,用一根針
就可以挑活的
錯落的屋舍,連綿的牛群
但事實上,她的針,大多用來穿過
一年年的秋風,穿過鋒芒畢露的田野
穿過一只只谷袋封口的粗糲
穿過涂埠鎮工礦區一堆橡膠鞋底的堅硬
穿過一場場被累累傷痕眷顧的生活
連同這個九口之家內心的破敗不堪
以及親情的撕裂,都被她一一縫合
祖母把這些人生的溝溝坎坎,稱作命
把那些用碎布頭剪出來的花瓣、飛鳥
和五彩云朵,稱作補丁
我的祖母徐三友,僅僅用一根針
就把自己和遠嫁的他鄉緊緊縫在一起
讓自己和子女們命運相連
這一根根針,被年輪打磨得越來越瘦小
但祖母只要在頭發上篦一篦
就能保持堅韌,正直
這一根根針,是祖母手指上洇血的倒刺
是她微笑著面對生活的睫
是孩子們蹦跳的書包里掉出的鉛筆
是兒女們奔赴四面八方的一聲聲汽笛
是她站在家門口的望眼欲穿
是五年前我們與她訣別時的錐心之痛
我的祖母徐三友,一生的喜好
就是縫縫補補
她一直習慣于在屋前屋后
把落日縫進衣角,把自己縫進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