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立功
奠基石
在一年一度的入黨積極分子培訓會上。作為講課人之一,我發現這批學員大都是30歲左右的青年人,有個人卻特別打眼,他滿頭白發,黑黑的臉,打滿了褶。這人估計有60多歲了,他可能是這批入黨積極分子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出于好奇,我便把這個人稱呼為“白頭發”,也成了我關注的人物。
“白頭發”坐在課堂后排的角落里,不聲不響地聽課,自始至終很專注,并用一支粗大的手捉著細小的筆,做著筆記,非常認真投入……
黨課講完,還有一個程序,就是對學員進行考試。考試是開卷的。可“白頭發”還是顯得很緊張,卷子發到他面前時,他站起來,接卷子的雙手在微微顫抖。答卷時,“白頭發”一會兒翻書,一會兒看筆記,還不斷撩起衣襟擦汗。寫字也顯得吃力,每寫一筆,重且慢。
一個多小時后,“白頭發”最后一個交卷。我看著寫得滿滿的卷子,禁不住說:“你好認真啊!”
“白頭發”怔了怔,說:“我要對得住他。”
“他?他是誰?”
“我兒子。”
“不是您入黨?”
“我已經是三十多年黨齡的黨員了。”
“那么說,您是代您兒子來學習的?”“白頭發”點點頭。
“那您兒子怎么不親自來?”
“本來,他該來的,寫入黨申請書,都兩年了……半個月前,他在抗洪搶險救人中,讓大水,讓大水卷走了……”
渡
坨子雨,一個勁地從天上滾下來,砸在街面屋頂嘣嘣作響,砸在水里浪花四起。老張的雨傘已經撐不住了,他干脆收起來,當作拐杖用。水已經齊膝蓋了,漩渦已經形成,老張在水的沖擊下,艱難地往前挪動。
洼子街上,剛才人們撤離的嘈雜聲,基本沒有了。有序往安全處轉移撤退的人群,也少了起來。大起來的是雷聲、風聲和雨聲,還有街面上打著漩渦的水,撞擊墻面轟隆隆的聲響。
老張協助小梅包保的10戶人家,有9戶33人,已經安全撤離。清查的最后一戶,是兒孫都在外打工的聾啞老人王大爺。
昏天黑地的雨霧里,老張看到王大爺的門是開的。他的心一陣緊縮,隨之,小肚子一陣劇痛。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肚子。這才感覺到,水浪已經淹到了腰際,周身被一股強大的力沖擊著。
他感覺有些支持不住了。腹部做完手術兩個月之后的老張,剛上班就趕上了汛期。
地處低洼的洼子街,從南至北就是一條街,一面沿河,三面環山。連續下幾場雨,從三面山上沖下的水就匯集到河里,若排泄不暢就會沖到街上,對街上的人的生命財產安全造成巨大的威脅。
每年一到汛期,防大汛就成了鎮里的頭等大事。按照常規,在鎮政府工作的每一名干部,都分配了街上居民防汛撤離的包保任務。在鎮里工作了39年的老張,當然也不例外。
可今年,鎮里沒有安排老張的防汛任務。很簡單,他剛做過手術。還有,再過一個月,老張就要辦退休手續了。
可一向好強的老張不依,硬是要求鎮領導,給他安排幾戶包保任務。理由很簡單,他對街面上的居民,每家每戶都了如指掌。
“那你就協助剛來參加工作的小梅吧,她對情況不熟悉,又是一個女孩子。”鎮委書記看著一臉倔強的老張,既感動又感激。
洪水說來就來了。上午還是晴天大太陽,剛吃午飯的時候,天就黑下來了,閃電、炸雷,伴著狂風,一眨眼就撲面而來。
正吃飯的干部們紛紛丟下碗筷,在警報聲中沖向各自的崗位。
一臉慘白的小梅,不知道是驚嚇的,還是身體不舒服,但仍然沖在老張前面,對自己所包的居民住戶挨家挨戶地清查。
狂風刮走了小梅手上的雨傘,她拒絕了老張送過去的雨傘,只管在雨水中奔走,呼叫人們撤離。
緊跟在小梅身后的老張,不由得佩服起這個小姑娘來。轉移走一半住戶時,洪水已經齊小腿深了。這時,細心的老張看到小梅的腿上有殷紅的鮮血往下淌。
“你的腿上流血了!”老張的驚呼聲,讓小梅低下了頭。
小梅臉一紅,輕輕說:“沒事。”然后,低頭清洗雙腿上的鮮血,再不吭聲。
回過神來的老張,吼叫起來:“你簡直是不要命啦,這么大的事,不早一點說……快走,趕快走,和撤離的人一起到無水的地方去……護送人撤離也是你的責任!”
在老張連哄帶嚇的威逼下,小梅一抹連淚帶雨水的臉,奔往撤離的人群。
老張一手捂著小肚子刀口痛的地方,一手撐著雨傘,在濁浪中,終于挪到了王大爺的門口。
這時的水已經淹到胸部了,屋子里的王大爺趴在一個大柜子頂上,六神無主,全身篩糠一樣地顫抖。
看到游進來的老張,王大爺一個勁兒地向老張磕頭。
顯然,快80歲的王大爺,想從齊胸深的水中走出去是不可能的。
老張打手勢,讓王大爺趴在柜子上不要動,迅速掃視屋內,最后,眼睛落在屋角一個浮起來的水缸上。
……
推著坐在水缸里的王大爺,老張就著水勢,接近了一個平臺,這時的他,已經是昏沉沉的,全身幾乎癱瘓。
拼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老張把王大爺從水缸里推上了平臺。自己的一雙手剛搭上平臺的沿,就被身后的一股浪卷進洶涌的波濤中……
汛 期
潘強大學畢業后,一直在縣直機關做事。5月份的時候,聽說縣委要在縣直機關選派一批年輕干部到省定特困村任村干部,潘強就動了心。回家同妻子商量,妻子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說:“過兩個月就要生了,不合時。”潘強說:“我會經常抽空回來照顧你的,再說,到你落月的那個時候,我請個把月假應該是沒問題的。”看妻子不再說話,潘強就到組織部報了名。
通過審察,一個星期后,組織部通知潘強到龍王鄉龍山寨村報到。接到通知的當天晚上,望著挺著個大肚子默默無語的妻子給自己清點行裝,潘強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地跟妻說:“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能在你身邊。”妻子笑著說:“沒事,大丈夫當以事業為重。”
報到之時,正趕上龍王鄉召開鄉干部大會,部署防汛抗災工作,會上,潘強代表龍山寨村同鄉委書記與鄉長一肩挑的尹書記簽訂了防汛責任狀。會上,尹書記特別強調了全鄉幾座大水庫的防汛任務,其中龍王寨龍口水庫就在其中,倍感肩上擔子重大的潘強當天就同龍山寨村老支書往村里趕。
“成立個防災抗險隊吧?”路上,潘強征求身子很單薄的老支書的意見。老支書嘆口氣,說:“我們村不光窮,在全鄉人口也最少,現如今,有點力氣、年輕點兒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在家守田地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殘。莫說成立個搶險隊,就是找一兩個幫手都難。”“村干部呢?”潘強接著問。“就我和跛子根,還有強,強外出招商去了。”老支書說。潘強再不作聲,在老支書叫苦叫難聲中,沿著羊腸小道一步步走向深山之中的龍王寨。
當天晚上,潘強就住進了龍口水庫的庫房里,拗不過潘強的老支書也陪潘強躺在稻草鋪就的地鋪上。“怎么不搞空庫迎汛呢?”看著滿庫大片的水,潘強不解地問老支書。“這里下雨,水說漲就漲,山洪見大雨就暴;雨一停,水說降就降,可是三天不下雨就旱,連下三天又淹,山下幾千畝土地的灌溉,全指望這庫水呢。”老支書說,“不過,這水庫倒是結實,多年來,防汛重在守閘,水漲開閘,水落關閘,就是在汛期間,水庫日夜斷不得人,過去人手多,可以日夜排班,近兩年人手少,全靠村里幾個干部,現如今,村組干部減了,幸虧上級組織派來了你。”
山里的天猴兒臉,上半夜還是滿天星,下半夜,隨著一道道閃電一陣陣炸雷,坨子雨就滾下來了。“快,開閘。”睡成一堆爛泥的潘強一個冷噤,被老支書喊醒后,就奔向閘盤。開閘,關閘,巡壩;關閘,開閘,巡壩……一晃,一個半月過去了,潘強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晴天一樣,雨天一樣,始終沒有離開過龍口水庫,餓了胡亂吃些冷粥干飯夾咸菜,渴了喝口用土壺燒開的庫水。嫩白的皮膚黑紅起來,胖乎乎的臉瘦削下去。
一個響晴的日子,庫下老支書家的丫頭跑上庫壩,喊潘強接電話,丫頭說是縣城來的。“去吧,幸虧昨日鄉里的尹書記派人修好了電話線路,準是你老婆打來的,她打進來一個電話不容易呀,快去。”老支書推走了潘強。驚喜著跳下庫壩的潘強,回來時卻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是不是你老婆要生了?”老支書問。
潘強點點頭,說:“是鄰居偷偷打來的,我媳婦打算自己到醫院生產。”
“那你還不快回去。”老支書說,“生孩子可是大事。”“可是……”潘強看著瘦瘦的老支書,又望望一走一拐的會計根,為難起來。
“去吧,去吧,有我們,包水庫無事!”老支書強行推走了潘強。
潘強回到鄉里防汛指揮部,打算跟尹書記請個短假,安排一下就回。一進屋,胡子拉碴的尹書記,連忙放下手中的電話,到接待室給潘強倒水,剛準備落座的潘強,聽到又來了電話,就上前接了。“人家話未說完,你就掛了電話,潘強的妻子,情況好得很,按你的吩咐,今天中午,我把她送到醫院后,就一直沒離開她,你就少操心吧,我這老婆子伺候產婦可是把好手,不說了,忙你的去吧,到明天,我可就有整50天沒見你那張胡子臉了喲。”對方在笑聲中把電話掛了,潘強心一熱,淚就從眼里出來了。
扭轉頭,潘強大步流星地直奔龍王寨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