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愷月
一、故人
“摩詰,摩詰……你在聽嗎?”
“啊,”王維頓了頓,微微頷首道,“那是自然,孟先生。”
其實他剛剛確乎是有些走神。他抬起頭來,恰好對上孟浩然的雙眼,后者關切的眼神中好像夾雜了別的什么東西。好像是隱憂,又好像是略略的失望,但不管是哪一種,都讓他感受到莫名的疏離,而那種疏離刺痛了他。
“摩詰,你最近有些魂不守舍的,”孟浩然舉起茶盞,輕抿了抿,“是政務的緣故嗎,御史大人?”
其實只是一句玩笑話。說他“魂不守舍”也好,刻意稱他為“御史大人”也好,本身都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只是他剛剛科舉落第,面前又是十五歲便名滿京城、開元十九年的狀元,此時這句話聽起來倒是有些戲謔的意味。他說完就有些后悔了,但轉念又一想——不是知音中的知音嗎,何必要字斟句酌地去相處。
王維沒有答話。“御史大人”這種稱呼,平日里并不是鮮有人在這方面做文章,更何況面前坐著的人是孟浩然,他自是不會放在心上。只不過是這幾日下來,總是有一種莫名的煩悶感在困擾著他。是怎樣的一種煩悶感呢?他又說不清。良久,他才緩緩答道:“孟先生是想讓我引薦嗎?”
這樣的措辭實在有些魯莽。就算拜訪的目的真的僅僅是為了引薦,也應該用稍微委婉的措辭替對方說出來。孟浩然一下子變得有些局促,剛剛還想著不要字斟句酌,此刻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倒,倒也……”他方才還想起來要說自己給他帶了他喜歡的龍井,突然講到“引薦”什么的,再提龍井又顯得他真的是在阿諛了。
二、長安
他話鋒一轉:“摩詰,都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孟先生。”
“這個,您年長我好幾歲……”王維垂下眼簾。他想起來,當他年僅十幾歲的時候,孟浩然的詩才便舉世皆知了。說是自小便仰慕也不為過,如今能交友交心自然是天大的幸事,只是現(xiàn)在……
他恍然間便明白了他近來在因什么而煩悶。做官做官,也并非易事。所有人都說他年少有為,覺得他仕途順風順水,而自從賞識他的張九齡做了宰相,更是都覺得他日后是穩(wěn)妥的平步青云。但這么多年以來,他自知官場不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吠形吠聲、如蟻附膻者不在少數(shù)。孟浩然已近中年,文壇上名聲赫赫不假,可官場上向來圓滑者得勝。他不愿把他推向深淵。
他聽見他說:“年長幾歲又如何,你我交心之友,不要這么見外。”
王維笑了笑。見外,他最害怕的就是見外。若真要說有什么私心的話,那便是他對這一段感情的私心。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他若引薦,玄宗皇帝必定欣賞孟浩然的才情,日后官場見面,利益爭奪,他害怕現(xiàn)在的感情難以存續(xù)。
窗外有風襲來。裹挾著初秋的長安的氣息,弱柳青嵐,渭城朝雨,落雨黃昏的深深處,紫芝心,煙霞志,終南山的新茶隨暮云老去。所謂兔缺烏沉,所謂逝者如斯,他心里有蔥蔚洇潤、月落參橫,卻又放不下康衢海晏、盛世河清。是他欲說還休、欲拒還迎,衣袖不愿沾染世俗氣,茶盞里盛不下蕙質蘭心。他抬眼望向窗外,芙蓉樓邊銀桂初放,花香漫過長安,那個他眼里的無盡長安。
三、不才
孟浩然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光景。
透過床縫,他可以看見玄宗的那雙御龍金絲靴。太狼狽了,居然因為圣上的突然造訪而躲到床底——他分明已近不惑之年,卻在做垂髫年紀都不會再做的事情。
惶恐焦慮之中,他突然聽見玄宗說:“這詩……是你作的嗎?”
玄宗手里拿著的詩箋,十有八九是他之前做了放在王維桌上的《歲暮歸南山》。他當時心里一緊,說不清是畏懼還是興奮,只聽見陡然加快的心跳,床下的灰塵也似乎沒那么嗆人了。
“……不是。是友人所作。”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赦廬。不才明主棄……”讀到這里,玄宗頓住了,把詩箋往桌上一拍,“不才明主棄?王御史,你的這位友人未嘗來見朕,朕又談何棄他?為何污蔑朕?”
孟浩然當時心中一涼。可是他還抱著某種希望,縱使像現(xiàn)在這樣,卑微到了塵埃里,他也還抱著某種希望:假如王維……
可是王維什么都沒有說。
孟浩然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重新站到他面前,然后走出房門的。翰林院的宮墻太高,能鎖住人心。他給王維留了一首詩。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何其失望,何其狼狽。
四、孤煙
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
至德元年,長安淪陷。王維被迫出任偽職。
三年后,戰(zhàn)亂平息。叛國當斬,《凝碧池》卻救了他一命。
在輞川,他說:“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可他不能狂歌。
“月露風云而已,沒用的文字罷。”
他曾經這么說,這么想,卻沒想到今天卻是如此地步。時隔多年他重新來到南山,重新站到故人面前,一時間無語凝噎。
“浩然……”
“摩詰?”孟浩然沒有抬頭看他,“大人來做什么?”
縱是叛國,也總有人為他辯護。當斬之罪被贖,僅是降為太子中允。孟浩然心中有種隱痛,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了眼前靜立的這個人。然后他淡然一笑。
“摩詰,你還是什么都放不下。”
王維還是沒有答話,亦如過往千千萬萬個日夜斗轉星移。寒山蒼翠,秋水潺湲,這個季節(jié)的山河盛世,本該寂靜無言。秋月無心,秋云無意,倚杖柴門,臨風還是能聽得一聲暮蟬微鳴。
后來,后來故人終不可見,只留漢水日東流。時光遺忘,龍井茶涼。
王維站在長安街口。人來人往,不會有人知道他是誰。
他閉上眼,想起開元二十年。那一年的長安,有故人輕聲叫他“摩詰”。
長安又起風了。
他睜開眼。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