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銘
周末,到瓦渣箐老姨姐家做客。飯后帶著孫子們去石磨坊玩,一盤盤靜臥在室外的石磨吸引了我,彎腰撫摸的瞬間,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使用石磨的年代。人工石磨磨面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在我的耳畔,縈繞著一串串既幽怨又愉悅的石磨歌聲。記憶的天空里,總有一縷潔白的云朵在輕盈地飄啊飄,那是石磨在歌唱!
時光如白駒過隙,故鄉的一些人與事已經成為我心中永恒的痛。最令我難忘的是故鄉的石磨,它伴隨著鄉下人走過了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
拂去歷史的灰塵,深遠的天空下,那些碾五谷為齏粉的石磨,從史書的冊頁里走來。它的芳名和生平,醒在鄉村的溝畔。有的半爿朝天,有的殘缺不全,一如當初那些支離破碎的日子,把難以縫合的疼痛,流淌在我的心間。
追尋幸福的思緒,是哪位大山深處的祖先,為了除去生活的粗糙,或者,為了找回食物內心緊裹的光陰,在山腳下一邊刨著石頭縫里的泥土種植作物,一邊苦思冥想。歷經無數個日落的黃昏后,在一塊圓形的石頭上找到了突破口。點燈、鑿路,通宵達旦堅持打磨,終于在一個雞鳴啼破黑暗長空的黎明時分,一爿磨以簡單的造型被含淚制出。
有了石磨,滄桑的歲月里,苦難的生活開始出現了些許甜度。從村莊開始,它以和莊稼人一般的笨拙,轉動著,復轉動著,在日月的相互追趕中,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這聲音混合著作物抽枝拔節的聲響,混合著雞鳴、犬吠和牛哞,混合著老者逝去的哀嘆和嬰兒降生的啼哭。那一孔磨眼,已記不清塞下過鄉村多少個故事;那旋轉著的磨盤,不知讓多少個鐘表周而復始地和自己一起輪轉。簡單的鄉村,在奉上熱鬧的盛宴時,石磨總是率先登場,它磨豆、磨麥,磨出米粉,充盈著人間喜慶的煙火味。
記得在無數個新麥收割的黃昏,母親把父親脫下的麥粒倒入鍋中,加上少許的大米一起翻炒。柴草燒著的火苗盡情舔著鍋底,在眼前如花綻放。那些麥米的香氣從廚房里溢出,粘著孩子們幼小的心,那么誘人。開始牽磨了,母親端坐在磨邊,均勻地把熱乎乎的麥米添進磨眼,連同生活的溫暖。父親推拉著磨擔,用力將磨手從磨盤的左邊推過去,順勢拐過正前端,到達磨盤的右邊,再用力,將磨手從磨盤的右邊拉回來,又順勢拐回到起點;然后,又一次用力,將磨手從磨盤的左邊推過去。如此周而復始,如晝盡夜來,綿延不斷。麥米粉爭先恐后從磨縫里擠出,似兒孫降臨,香火不斷。母親一邊向磨眼里添著麥米,一邊俯身看麥米粉的粗細——這一俯身咋就過了那么多年?父親走了,母親也老了,就連那塊石磨的路子也磨損了許多、鈍了許多。
是現代化的進程逼停人工石磨嗎?我從石磨浸潤的歲月里走來,在它退潮之時。離開鄉村四十多年了,當再一次回到磨坊的時候,我潮濕的目光留不住它漸漸遠去的身影,特別是父親走了以后,磨擔慘白地掛在墻上終日沉默,像一只風干的影子。我俯身撫摸磨盤,冰冷,伸出去的手指沾滿了灰塵。
也許石磨太累了,也許歲月太沉了,它停了下來。這個轉不出鄉村的石頭,把困苦磨碎之后,便悄然地隱退至人類文明的浩瀚大洋里。從那個時代走來的人,誰不想念石磨磨出的味道呢?用石磨磨過的那些從鄉下捎進城里的可食之物,仍舊是那樣的細膩,那樣的可口,成了城里人的搶手貨。當石磨的速度遇到人類的欲望時,電磨來了,鋼鐵的破碎設備來了。人工石磨就像舊社會里的鄉村小腳女人,哪跑得過疾馳的工具。我清楚地記得,每當我家石磨需要重新鑿路子的時候,父親就會到上村去請李石匠來。他是鑿磨的能手。我親眼看到,他用右手上的錘子敲著左手上的鑿子,鑿子在磨盤上一頓一頓地鑿擊開來,石頭碎屑四濺。每鑿好一路,他便深吸一口氣,用他五十多歲的肺活量,將那些碎屑吹掉。放大了看,一路一路新鑿的路子,如梯田一般,展現在生活的版圖上。
后來,聽說李石匠因為肺上出了問題,常常咳出血來,在某個晴天的午后離開了人世。從此,村里所有人家的石磨就再也沒有鑿過路子。石磨在老一輩人的生活中,繼續磨著谷物,但磨出的粉沒有先前那么細了。最終,它像一個掉光了牙齒的長者,在嗑不破任何一粒谷物時,被棄在了里屋的一角。
如今的石磨,已經靜靜地躺在鄉村的角落里。寂寞的時候便與風交談,向鳥傾訴自己的衷腸。那些已經長滿青苔的碾盤上,清晰地刻錄著那段難忘的歷史,詮釋著古老的鄉村文明與發展史。在那個還沒有電動粉碎機的歲月里,古老的石磨用它特殊的語言,載著鄉村的日子騰飛。石磨總是被農事排得滿滿的,石磨用一種特殊的曲調,一年四季一路高歌。伴隨著人們走過那段艱辛的歲月。聽慣了石磨轉動聲的鄉親們,即便是在田間地頭,還是在收工的路上,仿佛在聽著一曲優美的音樂。在石磨熟稔的歌聲里,人們充滿了無限的企盼與希望。在他們的心中,石磨已經成為他們最忠誠的伙伴,伴隨著他們走過風雨飄搖的歲月,走過一個又一個黎明與黃昏。
人工石磨已成為過往,從磨眼里喂下去的那些冷冷暖暖的日子,在一個人記憶的深井里,越沉越深。等到某一天,當所有經歷過人工石磨的人都已離去后,陳列館里的那一套石磨,不知會不會有人能正確地牽引起來?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