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
編者按:“一些中小學生作業過多,休息、活動時間得不到保障,應試和商業化又進一步加劇了學習的‘劇場效應和‘內卷效應,再加上一些功利的教育觀影響,綜合導致青少年心理壓力過大。”在今年兩會上,部分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就加強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拿出提案、意見,引起極大關注。
近年來,各種因素導致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一直備受社會關注。2020年6月,中共湖南省委辦公廳、湖南省人民政府辦公廳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教育的意見》,這是首次以兩辦名義印發的關于學生心理健康教育的文件。2020年9月,國家衛健委印發《探索抑郁癥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要求各高中及高校將抑郁癥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對測評結果異常的學生給予重點關注。
兒童青少年抑郁癥緣何而來?有哪些可循之跡?如何干預?本報記者采訪多地多所學校,從故事中尋求方向與答案。
今年春季開學,李雙(化名)能安靜地坐在教室參加晚自習,偶爾和同學輕松交談……這些在常人眼里再正常不過的學習交流場景,于李雙而言,是一次心理上的重生。
時光之簾拉回到兩年前。剛升入高中半個月的李雙來到學校教學樓的天臺,將上半身越過護欄。“如果結束生命,就沒有痛苦了吧。”她想。這是她第二次想結束生命,至于起因,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就覺得壓抑,活著是一種煎熬”。
“乖,聽話”
她想縱身一躍時,母親疲憊的眼神浮現在腦海。猶豫之際,她抓起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偷偷來到學校心理咨詢室,輕輕敲開了門。
李雙左顧右盼,在確定咨詢室里沒有其他人后,上下打量著許老師。“內斂,親切”是許老師給李雙的第一印象。
“你能幫幫我嗎?”李雙鼓起勇氣湊上前小聲問道。
“我愿意傾聽。”許老師微笑著說。
李雙怯生生地求助道:“我去過天臺幾次,跳下去的位置都選好了……”
許老師告訴記者,在青少年抑郁癥患者中,大多數的人痛苦、絕望,但因為各種原因無法表達,李雙是少有的主動求助者。
成人咨詢與青少年咨詢有區別,后者還需要同時了解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家庭。據李雙講述,小學六年級時父母離婚了,她和母親李瓊(化名)一起生活。
“她最常說的話是‘乖,聽話,你懂事一點。”李瓊很少對李雙笑,“工作很累時,她不愿意聽我說話。哪天她不忙愿意與我交流時,卻總是批評我,一直盯著我沒有做好的地方。”
李雙讀初一時,班上有一名女同學因為早戀被老師批評教育。女同學斷言是學習委員李雙告的密,還拉著班上其他女生孤立、排擠她。李雙滿腹心事無處訴說,她滿懷期待地向李瓊求助,希望得到理解和寬慰,但李瓊并未安慰她,反而責怪她沒有把心思用在學習上,要求她反思自己。“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沒有再和她說過自己不開心的事。”
在李雙的記憶中,父親好面子,脾氣急躁,李雙“不乖”,父親便會動手打她。6歲那年暑假,父親帶著她回老家參加親戚的婚禮。宴席上,有長輩拼命給李雙夾大塊的肥肉,李雙反感地將肥肉夾到餐桌上說:“我不喜歡吃肥肉。”
“你怎么這么沒禮貌?”父親不由分說地批評了她。
李雙不服氣地辯駁:“為什么要一直夾給我……”
“啪!”父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李雙臉上,憤怒地說:“你還給我犟嘴。”
李雙回憶,疼不疼不記得了,“但就是覺得很傷自尊,很難堪。”
父親再婚后,對李雙的關心“沒有以前多”,唯一的要求就是:“爭氣,不要丟爸爸的臉”。
在嚴苛、冷漠的成長環境下,她逐漸養成一種慣性思維,一旦發生什么事情,不能反抗,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最后得出結論“都是自己不好”。
“我很差勁”
李雙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年級前十名,鋼琴、美術、數學競賽樣樣行;情商高,有禮貌,與發小、同學都沒有起過大的爭執……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只是自己戴的“乖小孩”面具,目的是為了不讓媽媽太累,不給爸爸丟臉。其實,她的心里住著一個“恐懼孤獨的小女孩”,“我只有乖,才不會被父母拋棄;我只有聽話,父母才會關心我、愛我。”
初二知識比初一難得多,李雙明顯感覺到了學習有些力不從心。生地會考壓力來襲,帶著“不能讓父母失望”的沉重精神枷鎖,李雙的學習壓力被一點點放大。
李雙自尊心強,受到一點挫折就感覺天要塌下來了,特別是對于自己的優勢學科,總覺得一點錯誤都不能出。有一天,數學老師上課向她提問,回答不上來的她羞愧極了,眼淚奪眶而出。
“我唯一能證明自己價值的方式就是考出讓爸媽滿意的成績。我時刻擔心自己成績會下滑。”“越學習越覺得自己很差勁。”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負面情緒和壓力一點一點累積,讓李雙出現了軀體化(因心理問題出現身體疾病),整夜失眠、厭食嘔吐、經常低燒。后來住院一周,失眠嘔吐等情況才有所緩解。
在學生時期有這樣一種怪象,越是學習的緊急關頭,早戀的現象越是多了起來。到了初三(高三),學習任務繁重,中考(高考)的壓力大,一些學生會出現逃避心理——用“早戀”來逃避現實的壓力。許老師表示,在家庭中缺少關愛的孩子,更容易出現早戀。“找一個人,彌補某種情感補償。”戀愛順利還好,一旦遭遇挫折,或許就會“引發抑郁癥”。
升入初三,李雙早戀了。而這個秘密,父母至今都不知道。
在這段只持續了三個月的戀愛中,李雙覺得自己一直在退讓,她用“很委屈”來形容這段關系,“分手的結局,只能說明我不配被愛,我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
“怎么就抑郁了”
初三畢業后,李雙如愿考取了省重點高中。可到學校不久,她的心理就產生了巨大落差:學校學霸眾多,她不再是年級前十名。“我很差,我一無是處”“未來灰暗,我是個累贅負擔”的自我暗示頻現。漸漸地,李雙的社會功能受到了心理疾病的嚴重影響:與母親相處極不自在,不能和同學正常交流,無法參加學校晚自習,甚至最后連考試都缺席。
“我想和你的父母聊一聊,可以嗎?”許老師問李雙。
“我怕嚇著她。”李雙點點頭表示同意,她說她對母親又愛又恨。
許老師將李雙父母請到學校,告知他們李雙有抑郁傾向。李瓊非常吃驚,她有些抵觸,大聲反駁道:“我家孩子從小到大都很聽話、懂事,學習也好,我沒有和她發生過沖突。”
不等許老師回話,李瓊壓低了聲音說:“她怎么會抑郁?是不是到了叛逆期?”
站在一旁的李雙父親則完全不信,他憤憤地說道:“我們對她夠好了,要什么買什么,你幫我問問她,她到底還想怎么樣?”
“雖然李雙希望我不要告訴你們,但我認為情況已經很嚴重,她兩次出現了自殺的念頭。你們要帶她去專業的醫院看一看。”許老師和李雙父母交流:“很多時候,精神疾病的痛苦像藏在海底的冰山,無法看見卻又真實存在,李雙的情況就是如此。”
“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抑郁了?”聽到這里,李雙父母驚出一身汗。
第二天,李瓊帶著李雙到醫院精神科檢查,醫生給出了診斷結果:抑郁、焦慮偏執狀態。拿到診斷結果后,李瓊冷靜下來,開始搜集資料主動了解疾病。一想到女兒患病,李瓊就忍不住流淚。
那段時間,李瓊接受了許老師的建議,帶著李雙在校外找了專業的心理咨詢師進行治療,每一次,她都陪伴在旁,給予擁抱和溫暖。
在許老師接觸的眾多學生抑郁癥案例中,不少家長“不愿承認孩子有抑郁癥,怕會引來同學、老師的異樣眼光,擔心它會成為孩子人生的污點”。他們總是矢口否認:“我的孩子很正常,不可能抑郁。”
“這對學生心理問題的轉變十分不利。”許老師表示,在這個層面上來說,李雙是幸運的,“她的父母放下工作陪孩子一起度過這個時期,愿意傾聽和尊重她,并接納她的問題和情緒。”
“我感受到他們為我做的某些改變。”李雙慢慢撕下“乖小孩”面具,開始向父母傾訴內心的真實感受。敞開心扉后,李雙消極的心理暗示逐步減少,一束又一束的光驅趕了內心世界的黑暗,李雙也逐漸步入正常的學習、生活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