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張笛揚

曾掛任湖南安化縣委常委、副縣長的陳燦平(左)在直播間,右為相聲演員大兵。
受訪者供圖
★能一直堅持直播的“網紅”官員都是很勤奮,并取得一定成果的,“走秀式、站臺式的縣長、局長逐漸都不做直播了”。
2020年下半年,中央有關部門曾出臺文件,要求規范公職人員的網絡直播,官員開展直播須向組織報備。之后,堅持直播的官員就更少了。
調離湖南安化已經半年多,陳燦平再回到安化,依然有粉絲認識他,并找他簽名。
陳燦平是2017年從西南民族大學到湖南安化掛職的,任縣委常委、副縣長,負責扶貧等工作。2020年3月,直播帶貨的陳燦平很快就火了,成了當地人熟識的“網紅陳縣”。
掛職前,陳燦平是學校科技處副處長,回到學校后,他被提拔為經濟學院院長。
獲得提拔的陳燦平坦言,像他這樣的“網紅”官員,無一不是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壓力。他們擔心直播招來網友質疑,更擔心自身發展受到影響。
雖然近期多位“網紅”官員被提拔,他們從組織部門收到的“正向反饋”也逐漸增多,但堅持直播的“網紅”官員卻越來越少。
陳燦平曾拉過一個直播官員的微信群,聚集了三十多名“網紅”官員,如今還在堅持的只剩十余人,有的連賬號都已注銷。
抱團取暖
2021年4月30日,陳燦平受邀回到安化,給當地茶農做電商培訓。
“直播間里人數發生變化時,說話的節奏得不一樣?!标悹N平將自己做“網紅”的經驗一一分享給茶農,“作為農民,要分析自己有什么資源優勢,找準自己的定位?!?/p>
講完課,陳燦平還給茶農們作了一次現場教學。圓臉、微胖的陳燦平,戴著眼鏡、笑容可掬,不少網友說他“可愛”“討喜”。
看上去,陳燦平是個“熟手”,但他也只有一年多的直播經驗。2020年3月1日晚上,陳燦平開啟了他的第一場直播。安化山多田少,茶產業是當地的支柱產業之一。當時正值黑茶的采摘季,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黑茶滯銷,陳燦平試圖用直播帶貨為茶葉打開銷路。那一晚,他的賬號“陳縣長說安化”就漲了五千多個粉絲。
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陳燦平成為了網友們眼中的“網紅”。對于這個稱呼,不少同樣因為直播而走紅的官員一開始很難接受。
陳燦平曾問過其他的“網紅”副縣長們,為什么忌諱被認為是“網紅”。一位副縣長告訴他,“網紅”這個標簽貼在縣長身上,擔心給人以不務正業的感覺,還會有人說風涼話,說當“網紅”是愛出風頭。
“在網絡上拋頭露面后,我們就得在陽光下行走,公眾監督的壓力對我們來說也是非常大的?!标兾魃疥柛笨h長金雪華也是一名“直播官員”,“在山陽90%以上的人都認識我?!弊詮幕鹆撕螅B出門吃飯都非常小心。
金雪華一般在晚上八九點開始直播,時長常常在兩小時左右,他說,“直播時要不停地說,粉絲要求又很高,還得唱唱歌、講講歷史和段子,氣氛還不能太嚴肅,挺難拿捏的?!?/p>
雖然花了不少心思“討好”網友,但金雪華在直播之初還是受到了不少質疑,“有網友說我是為了個人名利。”
靠“吃雞”走紅的山東商河縣原副縣長王帥,直播時曾一口氣連吃了4只當地特產扒雞,當時就有網友評論說,“這屆領導不好當。”
一些人看了視頻后也提出質疑,“說我不務正業,直播不是縣長該做的事,縣長應該解決大問題。”王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中國的官員群體并不習慣長期站在聚光燈下。金雪華認為,大部分干部沒有和媒體接觸的經驗,一旦在網絡上受到大量關注會恐慌。
一開始,金雪華還會和“黑粉”辯駁,直播久了之后,他可以淡然地面對一些負面評價,“該刪的刪,該不回應的不回,該解釋的再解釋?!?/p>
新疆昭蘇原副縣長賀嬌龍是粉絲最多的一個“網紅”官員,在抖音上的粉絲數已經超過了300萬。她此前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說,“全國網民都在監督我們,包括對我們進行人肉搜索。網友把我的家人都搜出來,把我的簡歷全部都曝光在網上。”
走紅之后,很多人圍堵賀嬌龍,“我不跟他們照相,他們就覺得我在耍大牌。作為一名公職人員,這是一件讓人很恐慌的事情?!闭烟K縣對此進行了冷處理,安排她到中山大學學習了一個星期。
境遇相似,這些“網紅”官員開始“抱團取暖”。2020年4月,陳燦平拉了一個微信群,群名為“全國各地基層干部帶貨交流”,群友是全國各地的“網紅”官員。當時有多位縣長、局長在直播平臺上私信陳燦平,建議“抱團發展、互相學習,這樣也更有安全感”。
金雪華看到,微信群里大家會互相鼓勵,看到有人取得成績后,其他人會在群里點贊。有時候也會在群里分享一些困惑,比如遇到黑粉怎么處理,大家會一起討論。
這些“網紅”官員還時常在直播時“連麥”,幫助對方漲粉、推廣農產品。在直播間里,陳燦平幫金寨縣副縣長蔡黎麗賣過六安瓜片茶,蔡黎麗也賣過安化黑茶。
2021年4月28日,陳燦平給南方周末記者發來該微信群的一段聊天記錄,有人分享了賀嬌龍升任伊犁州文旅局正處級副局長的消息,其他人紛紛祝賀、恭喜、點贊。
伊犁州委組織部一位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提拔干部是需要從多方面通盤考慮的,賀嬌龍的提拔和她在直播上的出色成績“應該是有關系”。
近期,群里的“好消息”不斷,除了賀嬌龍,山東商河縣原副縣長王帥等人也在2021年4月獲提拔重用。
陳燦平判斷,“未來組織上會給予我們這些敢于做‘網紅的基層干部更多支持?!币驗樵诜鲐?、帶貨工作上成績出色,陳燦平獲得了“全國脫貧攻堅獎創新獎”“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等榮譽。
不斷有人低調停播
雖然得到組織認可的“網紅”官員越來越多,但還在堅持直播的已經寥寥無幾。
早在微博時代,就有不少官員借助網絡幫助當地銷售農產品。經過新媒體及電商業的革新后,自2018年起,不少地方官員開始出現在直播平臺上。
2020年暴發的新冠肺炎疫情則為官員直播添了一把火。實體商業受損嚴重,多地農產品滯銷,不少地方用官員直播帶貨的方式解決問題。在直播平臺上,官員因為身份的特殊性,更容易獲得關注度。
疫情嚴重時,幾個知名網絡直播平臺都舉辦了助力農產品銷售的活動,邀請各地政府派官員參加。金雪華稱,當時不少官員都是在上級領導的安排下才參加直播的,活動結束后大多都沒再堅持。
金雪華還發現,能一直堅持直播的“網紅”官員都是很勤奮,并取得一定成果的,“走秀式、站臺式的縣長、局長逐漸都不做直播了?!?/p>
也有官員認為,疫情期間領導干部直播帶貨只是非常之舉。
安徽太湖的“網紅”副縣長唐翔曾表示,縣長帶貨只能起個表率作用,帶貨的主體最終還是應該回歸企業自身,官員應該借此機會提升企業的電商意識。
遼寧喀左縣副縣長陳士忠在疫情初期開始直播帶貨,幫助當地銷售小米、陳醋等農副產品。幾個月后,陳士忠低調停播,還注銷了新媒體賬號。
陳士忠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他認為領導直播帶貨是在疫情期間的一種應急措施,國內經濟已回歸常態,線下銷售已很火爆。此外由于他個人事務變得繁忙,業余時間不夠,所以不再直播。
停播的另一原因是,他覺得在大多數人眼里,直播、小視頻是娛樂項目,不是一種可以利用的工具,“參與太多怕影響公務員形象”。
眾多官員停播,還與“規范管理”的要求有關。
多名“網紅”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20年下半年,中央有關部門曾出臺文件,要求規范公職人員的網絡直播,官員開展直播須向組織報備。這一規定出臺后,堅持直播的官員就更少了。
地方也相繼出臺了對公職人員直播加強管理的文件。2020年6月,安徽省網信辦制定的一份文件就要求,參與網絡公益直播活動的黨政領導干部,要把握角色定位,注意自身言行,不得參加任何非公益性質的活動,不得收取任何形式的報酬。
安徽省網信辦還主張,黨政領導干部在參與網絡直播活動時要嚴格審核活動每個環節,防止出現流量注水、銷量造假、組織攤派等弄虛作假問題。
此類文件出臺的背景是,某些地方在領導直播帶貨活動中出現了“跑偏”的現象。2020年5月,陜西省某縣在開展“縣長直播帶貨”時,下發文件要求全縣干部最低消費50元。
“確實需要規范,有些地方在官員直播上的投入比帶貨賺得還多?!币晃桓笨h長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但上級部門一要求備案,基層領導就會有更多顧慮,擔心這不是一件好事?!?/p>
實際上,還在堅持直播的“網紅”官員們,基本都是在上級領導的支持或推動下才走到鏡頭前的。
賀嬌龍做直播的起因是,2020年5月,伊犁州委要求每個縣確定一名縣領導直播帶貨,昭蘇縣決定讓賀嬌龍去做。一開始賀嬌龍對直播有顧慮,縣委相關領導對她說:“你不要怕。”
支持不僅在口頭上,有位副縣長了解到,數位“網紅”官員背后都有專業運營團隊支持,由政府購買服務、策劃直播,官員只需出鏡。
還在堅持的掛職干部居多
有領導的支持,也有部分人受到了組織的認可,但“網紅”官員們仍有很強的不安全感。
相比網友的質疑,對他們來說,“體制內”的偏見更可怕,部分思想保守的領導覺得可能影響他們的仕途。
一中部省份的縣委書記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前的環境下,做“網紅”官員的風險很大,就算出發點是好的,一些上級和同僚也會認為是“出風頭”“自我炒作”,很容易成為“針對”的對象。
唐翔就表示,有同事提醒過她,要注意政治前途。安徽金寨副縣長蔡黎麗曾說,“直播就像在刀尖上跳舞。”賀嬌龍在粉絲激增的那段時間一度停播,她說“直播是有政治風險的”。
在一副縣長看來,主流干部群體普遍還是低調保守,不愿拿仕途去冒險,“因為在有的領導眼里,做‘網紅就是個壞事,直播是高調不穩重?!?/p>
官場上的一些案例讓部分“網紅”官員動搖。內蒙古多倫縣原縣長劉建軍不僅自己是“網紅”,還號召全縣各局局長都走進直播間,2020年6月,劉建軍也黯然辭職,轉行成為一名中醫。
南方周末記者發現,目前仍在堅持“直播”的縣長、局長中,掛職干部占了大多數,王帥是山東省科學院下派到商河掛職的科技副縣長,陳燦平是高校派到地方掛職的,金雪華是中國鋼研科技集團下派的掛職干部。
相比掛職干部,本地干部要更謹慎,顧慮更多。金雪華分析,他們在當地熟人比較多,有時會覺得不好意思,此外,“因為他們還要在這個地方一步步往上走,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對他們來說是致命的?!?/p>
“我們這些掛職干部,如果辦砸了,最多也只是一個‘污點,就算有一些不好的評價,影響也不會太大。掛職結束回到原單位后,不會像本地干部那樣受到直接的影響。”金雪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