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2021年5月6日,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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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第18版
趙冬梅:東漢以后出現的世家大族,日本學者會用“貴族”這個詞,但是我還是愿意用原來那個詞,門閥。田余慶先生說門閥政治是皇權政治的一種變態,它并不是一個正常的狀態,有很多偶然性的因素。在特殊的條件之下,司馬氏和瑯琊王氏共同建立了東晉政權,所以當時出現了幾大家族和王氏共同支撐皇室的現象。但是在制度上,它仍然是帝制,皇帝名義上仍然有制度賦予的無遠弗屆的合法權力,一旦幾大家族的支撐變弱,皇權就會尋找新的支撐,比如北府兵、次等世族。門閥政治缺乏深層次的制度性支持,在意識形態上也缺乏支持——依然是皇權獨尊。倒是在經濟上和社會地位上,我覺得世族的失敗比較晚,一直到隋唐時期,他們還擁有巨大的影響力。
南方周末:你提到在制度上,中國從來就沒有合法的權力來約束皇權,軟性的約束只有讓皇帝畏懼歷史、祖宗制度和所謂的“天”等三種。天人感應學說被宋儒改造之后,皇帝從對自然神的畏懼轉移到了對道德律的畏懼。從宏觀上來看,宋代以后自然科學逐漸發展,使得畏懼一個作為自然神的“天”逐漸難以自圓其說,宋代以后皇權逐漸增強的原因是否和這一點有關?
趙冬梅:首先我要強調古代中國人的“真實觀”。我覺得古代中國人不追求客觀真實,包括像《史記》這樣偉大的歷史著作,也不追求客觀真實,追求的是“美善的真”。古人是把美、善放在真前頭的,其實這就是合乎道德的真。追求合乎道德的“真”是難以孕育自然科學的。
宋人對自然界的認識確實更進步了,但我不認為是“自然科學”的進步。宋代最優秀的那批人,在遇到自然災害的時候,會很理性地來救荒、救災,但同時,他們也會拿這個“天”去約束皇帝,這是沒得商量的。我覺得不能把他們的這種行為看成他們在把“天”工具化,這是一種庸俗化的理解。我理解為他們的一種敬畏,畏天,但不廢人事。直到今天我們自然科學這么發達了,我認為這種對自然的敬畏仍然是有價值的。
“澶淵之盟恰恰是該大書特書的”
南方周末:為什么最近五六年來宋朝歷史好像突然熱了起來?關于宋朝的影視作品開始變多,普及讀物也賣得很好,大眾媒體也開始有了大篇幅報道。
趙冬梅:以前大眾喜歡漢唐的歷史,但你仔細一想,發現人們喜歡的是漢武帝的漢和安史之亂之前的盛唐。安史之亂以后的唐,大眾其實很陌生。1840年以后,中國、中華文化受到了強烈的外部挑戰,某種程度上這是中國人失去文化自信的一個時代,人們在心理上需要去傳統中尋找那些更具擴張性的東西。這樣往回找的時候,宋朝就是一個不被待見的朝代。“澶淵之盟”因為歲幣等因素,很容易被視為一個不平等條約,引起人們對近代史的聯想。但是中國經濟起飛之后,我相信中國人的心態發生了變化,無論是學者還是大眾,總體上可以更加心平氣和地看待過去。這是一個重要的民族心態的轉變。
另外是歷史觀的逐漸轉變。我們傳統的歷史觀其實是以帝王將相為中心的,有時我在網上批評朱元璋,會有很多人來圍攻我,他們并沒有站得住腳的理由,只是因為他們覺得這些帝王不能被批評。但是有另外一部分人漸漸認識到,我們可以對自己更關注,我們關注個人的生活是一件合理的事情,這些上升不到帝王、國家的層面,當他們這個時候再回到歷史中尋找資源的時候,宋朝就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時代,那里有閃閃發光的個人,還有對文化的向往。
南方周末:你剛才提到澶淵之盟,之前我們好像都認為它是一個“不平等條約”。學界近年的研究對它的看法有所轉變嗎? 它在歷史中起到了一個怎么樣的作用,把它放到歷史的語境當中看的話,能不能把它稱為“不平等條約”?
被訪者:現在歷史學界的主流看法已經發生了變化。原先我們根據宋朝要交給遼朝的“歲幣”,就斷定澶淵之盟是一個不平等條約。但是現在史學界的主流看法是它對雙方都有好處,是一個較為平等的條約。
宋朝給少數民族政權的錢分成三種,歲幣、歲賜,還有歲貢。歲貢是向上的,歲賜是向下的(比如給西夏),只有歲幣是宋和遼之間的,它意味著平等的關系。宋遼兩個皇帝在條約中約為兄弟,其實是以最高統治者的擬血緣關系達成了兩國之間的平等。這筆錢給了遼朝,對宋朝有沒有好處呢? 后晉失去幽云十六州之后,中原王朝失去了長城防線,地利的優勢失去了,如果兩國處于敵對狀態,宋朝只能靠大量的軍隊鎮守,而養軍隊花的錢要遠遠超過澶淵之盟給遼的歲幣。
一紙條約,給宋遼兩國帶來了120年的和平,使邊境人民擺脫了戰爭,和平交往。我們甚至可以往大了說,這是中國歷史上不同民族政權之間的一次平等地通過協議來建立的和平,不是你死我活,而是通過協議來建立和平,這是一次偉大的嘗試,反映了華夏文明的政治智慧——宋遼其實是可以和平共處的,我覺得在今天,澶淵之盟恰恰是該大書特書的。
南方周末:你在書中很強調歷史偶然性的一面,認為偶然性在歷史當中會起到相當的作用。那么如果讓你選擇一個歷史性的偶然節點,讓你穿越到宋朝,你會選擇哪個關鍵的偶然事件去改變宋朝的命運?
趙冬梅:真的要玩大的話,還是仁宗和英宗的皇位傳遞。我認為慶歷新政,而不是王安石變法,是抓住了宋朝真正的關鍵問題,改革也到了痛處。仁宗晚年那幫人其實想把慶歷新政繼續下去,但已經來不及了。如果仁宗晚年身體沒有那么糟,如果他有親生的兒子,情況就會不一樣。在那個時候,韓琦、富弼、歐陽修這些人都已經成熟了,有了足夠的政治資源,又與仁宗建立了比較穩固的信任關系,一個更加成熟的慶歷新政是有希望的。另外,如果“理財天才”張方平的父親不是那時候去世,他就不用丁憂,就可能走不到王安石那條路上去了。
脆弱的“黃金時代”
南方周末:南宋朝廷,權相輩出,理學家被權相排擠出政府,失去了對皇權的直接影響,進而選擇進入基層社會來傳播思想與教育,最后的成果相當令人矚目。那么當時的這種選擇是有意的,還是一種歷史的無心插柳?
趙冬梅:討論南宋權相,我覺得還是要追溯到北宋王安石。權相是什么意思? 權相就是一個得到了皇帝高度授權的宰相,他的權力壓過了其他所有的副相和臣子,其他官僚的言論空間被大大壓縮,如果我們這樣定義的話,那毫無疑問就是王安石和神宗開啟了“權相”的“模式”。理學運動的下移,是近十幾年宋史學界非常關注的一個話題。這種下移,其實是共謀吧,我也不能說是無心插柳。春秋戰國時候是文化的第一次下移,孔子出,興私學,有教無類。第二次比較大規模的文化下移是北宋,科舉對幾乎所有男性敞開大門、雕版印刷的流行,是兩個重要的推動因素。從長時段來看,南宋其實是在北宋的延長線上。理學的傳播與壯大也在這個脈絡里面。朱熹、黃榦等理學家當然是很能干的,理學的傳播造就了南宋后期的一個理學家群體,但是他們的學問可能跟國家實際的需要是脫節的,國家真正要解決的是財政問題,還有面對蒙古軍事壓力的問題,這些人在這些重要問題上是沒什么用的。
南方周末:南宋后期每年的軍事支出要那么多錢,養兵、養官,這些支出都是削減不了的,而國家的財政來源卻是相對固定的,如果古代國家沒有一個技術上的突飛猛進,我覺得不可能解決這個問題。所以你拿這個問題來苛責理學家群體,是否過于苛刻?像賈似道這么能干,他也無法解決這些問題。
趙冬梅:對,賈似道也沒有解決這些問題。但是這些人連做支撐性的工作都做不了,他們對于做實事的人,通常還持批評態度。這個東西往上追,要負責的人,可能就是司馬光了。在范仲淹那一代人里,往往是德才兼備的,像韓琦等人,非常能干,能解決問題,同時也被認為是道德君子。再往前,胡瑗在湖州創立的學校,提出了分科教學,各種實干的科目被列入教學內容。可是到了司馬光跟王安石的分歧之后,應當說“才”跟“德”再次分家了,道德君子就只有道德,沒有能力。司馬光沒有足夠的政治才能,也沒有施政經驗,但他被抬到了道德的高位,不得不在神宗去世后出來主政,其負面影響是很深遠的。
中國帝制時期儒家政治的最好狀態,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逝去了,這是我最惋惜的地方。至于說司馬光和王安石這兩個人,我對他們兩個都寄予了深刻的同情。他們在道德上都很高尚,但是國家的風氣卻恰恰壞在了這兩個人手上。王安石開了壞頭,司馬光沒有能力掰回來,開了一個更不好的頭,他的追隨者們在闡釋這件事的時候,把道德和能力,特別是和理財的能力割裂開來。
南方周末:你剛才說的“帝制時期儒家政治的最好狀態”,或者說“士大夫政治的黃金時代”,它是如此的脆弱,幾個偶然的因素就能使其衰亡,是不是也可以說明它的衰亡其實是某種必然?
趙冬梅:對,那是我們本土文化土壤里生長出來的東西,但是它從一開始就不牢靠。《法度與人心》里很大篇幅談的就是皇帝制度。皇帝制度,它脆弱就脆弱在高度集權于一個人,而這一個人其實又沒什么選擇。這個人如果要做昏君,沒有任何力量能攔住他。那怎么辦?實際上這就是個死結。北宋前期能有好的狀態是因為在位子上那個人是好的,從一開國建立的傳統就是好的,然后士大夫再努力發展出一些可以約束皇帝的東西來,但是這些東西到了王安石這兒,他和神宗合謀把這些東西全打破了——“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權力越大,越無所畏懼,就越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