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趙文琪 西藏大學2019級中國少數民族藝術專業博士研究生

當雄機場通航 次仁旺加 布面重彩 90cm x 113cm 2013年
西藏布面重彩畫(Tibetan coloured paintings),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形成的一個新畫種,該畫種的“年齡”非常年輕,是融合了西藏區域本土特色和漢地因素、西方繪畫語言結合的優質特點產物。當代西藏布面重彩畫在一批扎根藏地厚土默默耕耘的老藝術家前輩們的帶領下、一批批中青年藝術家的推動下,得到了非常好的開拓、繼承發展與弘揚創新。近年來愈發呈現出欣欣向榮的蓬勃之姿態,在中國民族美術之林煥發出動人的輝煌色彩與勃勃生機。
西藏傳統繪畫唐卡屬于藏族地區卷軸畫,多畫于布面上。唐卡的繪制極為復雜,用料極其考究,色澤艷麗,并且具有濃郁的雪域高原風情。西藏布面重彩畫在所選材質與表現題材及色彩風格運用等方面,均一衣帶水地傳承于西藏傳統繪畫唐卡。另有一些西藏布面重彩畫,則直接模仿運用了傳統唐卡卷軸畫的畫面布局排版樣式。如畫家次旦久美在作品《歡騰的牧場》中,分割出東西南北四面的類似唐卡絹裱的四道寬邊,寬邊上各繪有藏族宗教特色鮮明的藏傳佛教寶瓶、寶蓋、雙魚、蓮花、右旋螺、吉祥結、尊勝幢、法輪八寶,[1]并分別在四方四角之上繪有與其創作主題相關的人物活動形象,這樣的畫面構成不僅在色彩上與西藏傳統繪畫唐卡遙相呼應,并且在畫面的整體設計構圖上讓人一眼就辨認出與西藏傳統唐卡繪畫之間的異曲同工之處。
西藏布面重彩畫在整體畫面的大布局與故事性的敘事方式上,均承繼著西藏傳統壁畫帶有故事性敘事風格的表達方式。如韓書力等畫家在大尺寸的布面重彩畫面中,就直接運用了藏地寺廟壁畫中的局部形象進行裝飾變形的連續紋樣作為一個具象畫面構成整合,以其獨特的造型表現方式和強烈的引人入勝的故事性內容敘述層層情節遞進發展,使人走入畫面的故事中去。這讓我想到布達拉宮中的故事性壁畫(如法王松贊干布時期在藥王山上建造王妃宮殿圖;十二名放牧的苯教徒拜見從天而降的吐蕃第一代贊普聶赤贊普的情景;文成公主及其隨員赴吐蕃圖;吐蕃贊普赤松德贊派巴·色囊、森果拉隆等前往天竺迎接蓮花生大師入藏圖)等[2],都能從與大型布面重彩畫的比較中找到和西藏寺院傳統壁畫在繪畫形式上的類似之處。另有其他借鑒西藏傳統壁畫的布面重彩畫代表作品如計美赤列《北京—拉薩》,次仁旺佳《當雄機場通航》《有云彩的風景》,石達《吉祥哈達(青川藏通車)》,次旦久美《羅布林卡》等。它們都以宏大的概念性敘事、連貫流暢的畫面情節、具體生動翔實的人物及故事情景描繪,引人入勝地使人被畫家們一步步帶進一個個他們希望觀賞者共同走進的畫面中去,因而產生了與西藏傳統寺廟壁畫達到異曲同工的共同目的效果。

歡騰的牧場 次旦久美 布面重彩 134cm x 94cm 2015年

吉祥鳥 巴瑪扎西 布面重彩 80.5cm x 60cm 2019年

放生 次仁朗杰 布面重彩 190cm x 90cm 2008年
工筆重彩畫擁有著自己一套傳承有序、嚴謹細致、理智的表達程序,而現當代工筆重彩畫也富有前瞻性靈性的詩意。現當代工筆重彩畫既不失濃郁凝重的色彩表達,又有平面的裝飾性,在兩者之間均不失畫面節律的表達。西藏布面重彩畫也同樣吸收了工筆重彩畫的優良特點,并以其獨特的題材呈現,讓裝飾性的畫面感因玩味而變得耐看。
中國畫是講究詩書畫印一體性的,在西藏布面重彩畫作品中,還能看見某些作品將書法印章文化引入作品的形式。書與印,可起到一個平衡畫面、與作品內容交相輝映的效果,這也是借鑒了傳統中國畫特有的審美情趣與表達方式。傳統中國工筆重彩畫講究九朽一罷、三礬九染,在西藏布面重彩畫中也能夠看到這樣的表達處理方式和創作精神,一一推翻、層層罩染,不找到一個畫家最心儀、最和諧統一、最恰當深淺的顏色誓不罷休,甚至能從中看到最具中國畫技法筆墨典型特點的“皴”法技巧的應用。
西藏布面重彩畫善于接收和借鑒內地新生事物,并善于運用一個各族人民都通俗易懂的語境,而并非僅僅是藏族人才能理解的語義去表達其作品名稱以及內涵。在構圖上,部分作品也會借鑒傳統中國畫構成中的散點式構圖,使得作品“形散而神不散”,使畫面呈現出傳統工筆畫面形式富有重彩張力的秩序感、節奏感、緊湊感。在西藏布面重彩畫的表現手法上,不單單運用藏域唐卡傳統制作手段呈現技法,在某些作品中,還能找到類似于水墨“渲染”的痕跡,加強了畫面本身在布面平面性之上的層次豐富和色彩色調靈動之美。至于在某些線性表達環節之中,我們甚至能夠從中發現不少傳統中國工筆畫基礎“白描”技法的身影出現,將之大量運用在一些色彩非常豐富、色調濃郁的作品之中,使得中國畫講究的留白之美躍然紙上,“疏可跑馬、密不透風”,給人留以無盡的美感想象空間,并著重凸顯出“畫眼”濃重的色彩及其故事性表達。因對藏地家鄉的抒情性感受而使觀者心悅、感同身受,其西藏布面重彩畫不是表面顏色的空洞美麗,而更富有風格內涵。
西方寫實繪畫強調事物形態的真實性,在一些西藏布面重彩畫中,可以看到畫家受到西方寫實繪畫的影響,在畫面中的人物、風景的表現中著重于精準的素描關系,給觀者帶來直觀、理性、準確的感受。而現代繪畫中的解構、重組、夸張等意識形態的迸發以及表現手段的應用則在西藏布面重彩畫的運用中更為普遍。[3]藏族畫家巴瑪扎西在這一西方現代繪畫方面就很具有代表性,具有20世紀西方現代表現主義、野獸派、立體派等的形式與內涵體現,甚至冷抽象表現主義等西方繪畫形式語言的影響。如其代表作《太陽你好》《吉祥鳥》《綠面具》《故鄉》《夢游》《英雄格薩爾》《高高的崗巴》等,另有如韓書力的《外面的世界》,余友心的《樂空雙運》《騰飛》,次仁朗杰的《DNA》《放生》《感恩》《世相》,次旦久美的《記憶》系列等。
部分西藏布面重彩畫在畫面構圖布局上并不滿足于傳統畫面布局形式,而是將大塊面切割的設計感也一并運用進來,設計裝飾性的符號圖像明顯在畫面中占據主導地位,從而增強了畫面本身的當代感與情感表達的現代性、主觀意識能動性。將畫面中主體形象的現代感加強,體現在和傳統重彩裝飾畫的對比上更加著重表現貼近老百姓社會主義新生活的事物和場景上,不再重點描繪虛無縹緲的鬼怪神佛,而是將重心放在表現人民群眾的現實生活上。在色彩、畫面色調的表現力上,一些布面重彩畫參照了西方油畫的表現形式,進一步“將厚重進行到底”,一重再重,將布面厚重的特點充分涂抹發揮到極致,進一步追求和嘗試在傳統基礎要求之上如何打破藩籬與再度創新。在一些人物形象的夸張表達上,我們甚至可以看到西方“波普藝術”的影子,變形卻又不失“藏味兒”。

外面的世界 韓書力 布面重彩 89cm x 79cm 2019年

太陽你好 巴瑪扎西 布面重彩 60cm x 81cm 2019年

樂空雙運 余友心 布面重彩 170cm x 120cm 2002年

英雄格薩爾 巴瑪扎西 布面重彩 150cm x 150cm 2019年
2019年欣逢西藏民主改革60周年,8月份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了“雪域祥云—西藏布面重彩畫展”,展出了來自雪域高原的13位畫家的當代西藏布面重彩畫新作。同年10月,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一批西藏本土畫家聚首拉薩介觀藝術中心,匯集成“不染—西藏首屆布面重彩作品聯展”。北京、拉薩兩次集中展出的西藏布面重彩作品,無論是對表現主題挖掘的深度廣度,還是對傳統繪畫的審美特征及材質手法的借鑒運用,以及對外來藝術的取舍吸納,畫家們都做出了很有意義的創作實踐。西藏布面重彩畫反映了西藏濃郁的自然和人文氣息,全面展示了改革開放以來,西藏幾代美術家植根高天厚土,謳歌共產黨、謳歌祖國、謳歌人民、謳歌英雄的藝術實踐,體現了畫家們在繼承弘揚民族傳統藝術和汲取借鑒世界優秀文化方面的努力探索。
在工具材料的品評層面,在西藏地區,唐卡卷軸畫通常也是使用布面材料進行創作。筆者認為西藏布面重彩畫對于創作工具材料的選擇,也受到當地唐卡藝術的影響。通過布面這一材料力求表達出本民族文化本質和民族精神內涵。[4]黑格爾在《美學》著作中說到:“在藝術作品中各民族留下了他們最豐富的見解和思想,美的藝術對于了解哲理和宗教往往是一把鑰匙,而且對于許多民族來說,是唯一的鑰匙。”西藏布面重彩畫的創作,也將是人們打開大美西藏的一把鑰匙。在西藏布面重彩繪畫作品中,能明顯地看到民族文化與現代理念的融合,民族文化的精神一直貫穿在畫面里,同時也融入了當代的理念。畫家們一直在尋找一種更好的平衡與融合,一直在追尋一種唯美的表達。畫面中具有突出鮮明民族特色的藏族服飾、首飾等構成了天然的具有典型藏族傳統色彩的畫面;一個個生動生活化的典型性或宗教色彩或普羅大眾社會生活故事場景性描繪,構筑了一個民族文化與現代理念的融合貫通的畫面元素。[5]

DNA 次仁朗杰 布面重彩 200cm x 150cm 2013年

羅布林卡 次旦久美 布面重彩 150cm x 100cm 2016年
西藏布面重彩畫對吸收西方現代繪畫因素有著更大的天然優勢,能夠更好地運用重彩畫的材料語言特質進行深入的造型塑造創作。重彩作為一個有著幾千年歷史的古老畫種,投射到西藏布面重彩畫的層面上,其精神意蘊和思想情感包含了這兩個方面——繼承和發展。繼承是保持西藏布面重彩畫這樣一個有獨特地域性民族文化審美的歷史文化底蘊的畫種其文脈的延續性;發展是對當代藏族人民生活的精神體驗和情感表達,是時代審美的需要,也體現出西藏藝術家群體在傳統基礎上的創新能力和獨到之處。近年來各類各地域地區籌辦的大型西藏布面重彩畫的展覽,進一步推動了西藏本土畫家們積極參與到現代重彩創作之中,提高了西藏布面重彩畫的影響力,促進了布面重彩畫在未來的興旺繁榮發展。古老的布面重彩藝術,在幾千年深厚的傳統文化和當代先進的材料以及豐富的表現技法的支撐下,理應在21世紀重塑輝煌,一并展現中國重彩的正大之氣,凸顯西藏民族美術事業的獨立文化品格和精神氣象。

綠面具 巴瑪扎西 布面重彩 61cm x 50.5cm 2019年
注釋
[1][英]羅伯特·比爾.藏傳佛教象征符號與器物圖解[M]向紅笳,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4:1-29.
[2]旺加.尋蹤世界文化遺產—布達拉宮[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5:11-96.
[3]次旺扎西.20世紀西藏美術史[M].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8:114-253.
[4]康·格桑益西(中國唐卡文化研究中心編).康·格桑益西文集(卷三)藏族傳統美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264-284.
[5]林惠祥.文化人類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379-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