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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秋事

2021-05-14 09:15:18
大理文化 2021年2期

黃了。黃了。秋天已來,樹葉還有什么理由不黃?

秋天的顏色,有著金黃的質地,反射出金燦燦的光。秋風刮過,莊稼就會把豐足的頭垂向大地。稻香漫天,沃野無邊,秋天原本到處都是善良的面孔。

但是,也是多事之秋。樹葉染上黃色的時候,有的被地面吸了下來。慢慢的,秋天就剝光了樹木的衣裳,向著冬天邁進,就開始沉默,沒有鳥,沒有葉子。一年四季,季節的開始和結束,如同人生。在這個空間里,會遇到各種不同,陰晴圓缺,都是經驗,都是生命!而秋天,更有形形色色的滋味。

或許,一切都需要做好準備,習慣結束,或者開始。

之一:喊魂

墳頭的草青了又黃了,里面埋的,卻不是人,只是幾件衣物。是否真是空空,空空,又空空。

一場秋雨,令群樹明亮的綠,變得有些暗淡。樹葉成群結隊,紛飛,涌向地面。

這四季里的自然啊!不是呈現給人,而是給人以警醒。時限到了,生命終將退場,是開端,也是結束。四季交替,比之人的生命,生命漫長。但是,漫長又有多長?在歲月面前,萬物不都是標注著有效期?

天地交融,人與自然不可分割。當然,不可分割不是不分清楚。天空是神的居所,所謂四季輪回,是上帝讓春夏秋冬交換江山座椅的儀式。人又不是上帝,人的肉身和精神寄宿的居所,只能是大地。人是大地上的子民,或羔羊。人只能順天,人該干人的事情。

后河灣的水已枯竭。后河灣沒什么特別,就是河流前出現了村莊,河流在村莊后面拐了一個彎,完成了對一條河流的命名。后河灣至今還叫后河灣,人卻換了幾十代。

因說起后河灣,陳先生開始吹牛聊天。死了的和活著的,都被他說得活躍,說得風生水起。據他說,無數年前,這片大地除了山河,一片荒蕪。先輩的遷徙,走到這里,見十萬群山里露出這樣一塊寬闊的壩子,便停了下來,安家落戶。從此,生生不息。

后河灣細水長流,不會大也不會小。當時,有兩個術士,一個趙氏,一個錢氏。兩人懂法術,技藝不相上下。趙氏為顯示自己法術更高,和眾人說,后河灣的河水明天枯竭,滴水不見。這話被錢氏聽見,和趙氏說,你的法術還不深,明天河水不但不枯竭,還會暴漲,漫過河床。趙氏蔑視一笑,回家去了。第二天,后河灣果然洪水暴漲,其猛烈程度,猶如墻一樣飛奔而來,蓋在了臨近后河灣的房屋上。接著是一座一座的房屋,冒出了煙霧,像屋子里藏著一個又一個的炸彈,爆破,然后轟然倒塌!導致無數的家庭變故,有的家庭從此消失在洪水里。

那是一個很多人突然消失的夏天,也是很多家庭突然休克的開始。

后來人們說,本來趙氏法術更厲害些,沒想到一比高下,就成為了壓死趙氏的最后一根稻草。錢氏贏了,卻贏得悲痛欲絕,父母為此氣絕身亡。最后,他封印法術,成了一個流民。可是,誰也沒想到,他出去后,從流民成為了流寇。人未回故鄉,人們又聽聞很多江湖傳言,一幫小弟,齊刷刷地跟他走。

多年后,據說他把各地把營的地方,都給了小弟們。金盆洗手后,他回到故鄉,一再地向人們示好,向小草,向小貓小狗也示好,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小羔羊的形象,重建家業,日子逐漸日常起來。

如果不是小弟們對他的敬仰,日子可能就這樣過下去了。但是,眾弟兄尋到他的落腳處,紛至沓來,門庭若市,惹起了官吏的調查。調查的結果,不言而喻,逮捕入獄。他做過的事讓人怵目驚心,多少人無聲消失、家破人亡,都與他相關。因為他有眾多江湖地痞,只有把他從此地拉到了彼地,秘密處決。

當然,也許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是個傳說。

但是,陳先生從茶水間流淌出來,變得有鼻子有眼。他還說錢氏的后人家里發生過一件事情,請他處理過,還背負著祖宗的印跡。

那是上個世紀的事情,村子里有過一個開小煤窯的人。有人說他也會法術,遮蔽了各級各部門對他的審查。有人說他是洪福齊天,沒有麻煩事找上他。他曾經開過的煤窯,沒有出生證,也沒上戶口,廠是黑的,出來走的也是黑市,一切都像烏鴉一樣全黑。但是,他卻在黑中發了很多悶財,只要他抬起手,十個手指至少有九個帶著亮晃晃的金戒指。身上的一根褲腰帶,夠村里的人買兩頭牛,一塊手表夠買兩輛拖拉機。在一個連自行車都是奢侈品的年代,他不說威震八方,至少在村子里走,也能嚇得人們笑臉相迎或者左右閃避。若誰膽敢在他身上惹點麻煩,其衣服角角都能扇死人。

或許,在當時,他屬于一個時代的漏檢產品。因此,他的小煤窯從未曝過光,就把鈔票嘩啦啦收入囊中。他是一個不服輸的人,在村子里,即便人們都認為他老了,他也要舉起手中的棍棒,把一條狗打得汪汪直叫。然后,咧開嘴笑,以此證明自己精神頭十足,威望還在。

但是,歲月不會高抬貴手。人在一生的盡頭,終將力不從心。想寶刀不老,哪又是寶刀?他當年的發悶財更算不上寶刀。或許,刀也有鈍的時候,刀鈍了,哪又有鋒芒?他在歲月里做過了無數的實驗,似乎也沒通過最后的考試。他最想回到故鄉的土地上來,但是,連回到故鄉的愿望都沒有達到,永遠留在黑的深處。在黑中,生命的脆弱暴露無遺,只剩下了黑。有說死于黑煤窯里,有說死于黑吃黑。無論是哪一種黑,最后黑到連尸首也沒有。

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秋天。家人捧回來的,只有幾件黑色和煤染黑的衣物。再沒有當年的威武,沒有似王者歸來的架勢。他的家人,夜晚總是不得安寧,天一黑,屋子里就莫名其妙地鬧騰。

他家人找到了陳先生。陳先生說,穿過陰陽后,看他的前世今生,發現并不是人們說的他懂法術,或者洪福齊天,而是承擔了祖宗八代的罪孽。據陳先生說,從他的祖宗開始,靈魂就一直飄蕩。到了他死后,每時每刻,無數鬼魂在他周圍尖叫,讓他痛苦不堪。陳先生說,他想躲回故鄉的地下。在陳先生的安排下,他的家人,只有用他生前的幾件衣物,埋葬于高高的山上。然后,在每一年秋天,他祭日的那一天黃昏,用紙剪一件衣服,順著屋檐旁的一棵樹木,爬上東邊的屋檐,面向北方,揮舞著為他喊魂。再然后,把衣服燒于墻下。這樣,召回了他的魂。但是,有效期只有一年。也就是說,每年秋天,他的家人都要做一次這樣的事情,過期不做,天黑后屋里又開始鬧騰。

似乎再沒有家。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家東邊屋檐旁的那棵樹,因年久都變黑了,喊魂的姿勢,還一直繼續。

之二:捕蛇者默

這里。那里。一眼望穿。只有草,只有風吹草動。可是,仿佛人們一眨眼,就看見了一條蛇。誰也不敢作聲,回頭拼命跑,跑回去喊朱二憨。朱二憨一到,的確奇怪,蛇沒有掙扎,蛇一點也沒有掙扎,就被他捕捉了。但是,隨后發生的一幕,讓所有人匪夷所思!

這是我的爺爺曾經講過的故事。

那時村莊的前面,是一片荒野。沒有樹,沒有灌木叢。在秋天夕照的光影中,粗獷、肅穆而寧靜。

然而,在這個秋天,人們又看見了蛇,又說起了傳說中的朱二憨。秋天是五谷豐登的升平世界,在故鄉,土地還算寬廣、肥沃,有著最大的深度和力量。大地上的果實,鎮定劑一樣安撫人心。這是一種自然偉力之手的創造,醞釀無聲的溫暖,讓人們生活感到單純、幸福,平平靜靜。曾經,蛇的出現擾亂過人們的生活。那是毒蛇,太多的毒蛇。食物滿足不了它們貪欲的胃口,它們爬向了村莊。所以,現在人們看見一條蛇的出現,又開始懼怕起來。蛇像以前那樣出現,卻不知誰又敢站出來,像朱二憨那樣捕蛇。當時,我的爺爺說,朱二憨實際上是一個走路都怕把螞蟻踩死的人,見了老鼠、青蛙、癩蛤蟆這些小動物,他都會打冷寒噤。至于蛇,別說親眼所見,就是聽人提起,他身上也會起一身雞皮疙瘩,或者驚得一身涼汗出來。

故鄉的人都懼怕蛇。人們說起蛇都心驚膽寒,不僅是有的蛇帶毒,是蛇的冷讓人骨頭酥。蛇的數量多,會讓人失魂落魄。

蛇大膽。邪惡。出其不意。人就被咬傷了。村里很多人不是被蛇咬過就是被驚嚇過,牛羊、雞鴨都曾遭過殃。朱二憨被蛇嚇過,也被蛇咬過。他小的時候,大家都只有一模一樣的童年,喜歡在石窟、墳頭、田間地頭捉蟋蟀。那是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小伙伴們在一座墳邊聽到蟋蟀的叫聲,但是,每個人聽到的方向都不一樣。他判斷蟋蟀叫聲在一個洞里,于是,獨自輕輕悄悄走過去,把手伸進洞里。轉瞬,他連跑帶爬地發出尖叫,尖叫!把月光震碎一地。蟋蟀的確在洞里。只是他伸手進洞時,蟋蟀跳出來了,他的手,觸碰到了一種軟軟的東西,一種冰涼感一下浸透全身,嚇丟了半天魂。當小伙伴喊他走了,他才回過神來,指著離他有幾米的地方說,那洞里有怪物。趁著同伴有膽量,他撿了一根棍子和一個石頭,把洞里軟軟的冰涼的東西奪出來。原來是一條小蛇,他打死了它。

后來,朱二憨在割草的時候,從一片小灌木叢中鉆出一條粗大的蛇。他被嚇得傻了眼,卻不知道躲藏和奔跑。蛇吐著信子,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那是一條毒蛇,差點要了他的命。傷口纏纏綿綿近半年時間,才得以愈合。不幸的是,他又被村里的狗咬了一口。但是,狗卻死了,嘴里流淌著黑色的血。原來,是他沸騰騷動的熱血里,帶毒,帶劇毒。從此以后,再惡的狗見了他,也不敢下口,只敢在遠處汪汪吠著。

安靜需要勇氣,沉默也是!蛇打開和關閉了朱二憨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血液帶毒,羞于和人們在一起,強迫讓自己成為閉目塞聽的孤獨者。一個人寂寞時,抽煙喝酒,太寂寞時,抽太多的煙喝太多的酒,極少出門。那是一個秋天,蛇突然多了起來,有的人不小心就被咬,有時,還不僅山上,村子里也出現了蛇。人人懼怕蛇,一個村莊已達到了談蛇色變的境地。

近乎于一個化學性的變化。朱二憨突然喜歡那個秋天,那個秋天令他興奮。毒蛇出現,他主動去捕蛇,是蛇令他興奮。實際是,他為除掉了毒蛇而興奮。那時,只要人們見了蛇,就跑去找他。他不怕,即便蛇張開血盆大口,圓睜著可怕的眼睛,他也不怕,人們說他憨膽子大,就叫他朱二憨。奇怪的是,蛇不敢咬他。人們猜測,可能是蛇畏懼于他身體的血液里存在著帶毒的蛇血。蛇只要見他,就乖得不成樣子,不跑,不動。有一條蛇見了他,藏于叢林里,蛇身與秋天褪了顏色的雜木混同一色,背上還有幾根茅草。可是,他都能把它捕捉起來。一般在九月九的重陽后,蛇要把糧食儲藏于洞內,開始進入冬眠。但是,只要遇上他,別說蛇要冬眠,它將度不過最后的秋天。他似乎就是專門為消滅毒蛇而存在的。一到秋天,只要毒蛇出現,他幾乎拋盡了現世生計,把驚擾人們的蛇全部除掉。

大自然依舊,土地寂靜。人們終于恢復了安寧。

但是,安寧的日子沒過幾年。那個秋天,木草豐盈,樹葉還不見黃,莊稼也不見成熟。人們在村對面的路上又發現了一條毒蛇,那條蛇盤踞在路中間,誰也不敢從那兒走過。人們跑來找朱二憨,一幫人跟著他跑來,蛇就順著荒野處跑。那是一條帶劇毒的蛇,他追到荒野上,最終捕捉到了蛇。人們的心終于落了地,再不用提心吊膽,再不用怕會受到傷害。

說是荒野,卻也有些草,只是沒有木。草也不多,不深,還蓋不了人的腳背。人們正在高興,突然間像是誰用魔杖點化,窸窸窣窣從周圍鉆出了很多蛇,那么快,那么閃亮而來,像浪潮的涌動。一時間,荒野成為了蛇的國土,蛇眼射出挑釁的目光,燃燒著欲望之火。蛇腰扭動,仿佛連空氣也流動著四伏殺機,席卷而來。

此時,誰都猶如被閃電擊中。如果清醒,誰都清楚蛇攻擊的危險。人們都被嚇蒙了,在蛇面前,瞬間變得荒謬的弱小。恐懼的強烈,人們的汗水像光澤的玻璃珠子,一顆又一顆順著額頭往下滾。隨著骨頭酥了,人們的雙腿折成顫抖中的面條,軟在了地上。他們聲帶的沉默,發不出驚恐的尖叫,身體也無法動彈。

即使能發出,誰又能聽見?

人們覺得得救的幾率幾乎遙不可及,已是窮途末路。

只有朱二憨看著這些蛇,他沒像其他人一樣,也沒有沉默,而是喊他們快點跑開。他回過頭時,卻沒有誰跑。他也沉默,然后,走進了儀仗隊的蛇群中,抬著頭,在沉默中繼續沉默。他已經做好保持與死亡相匹配的尊嚴,準備以一人之身,為他人建構安全。

誰也不曾想過,一聲炸雷,沒有余音就戛然而止!隨后,地上鋪了幾條蛇的尸首,有幾條艱難蠕動,其余無影無蹤。

之三:夜晚,夜晚的

秋天。風和草木的氣息,手牽著手,一同圍住了人間。天空藍,藍得帶青,棉悠悠的云朵,像往下墜又像往上升。無邊無際的天空,高得再沒有那么高了。遼闊的大地,也蔓延到蔚藍的天邊。

天空。大地。分離,又連在一起。

在村莊,生活仿佛是平平靜靜的。幾只雞在秋天的陽光中,有的在地上立定,有的在樹上打坐。人們從屋子出發,果實從土地出發,匯成了實實在在的生活。在這個季節,誰誰相遇,交談起來的,一開口就是糧食,就是豐收欠收,再往里說,就說到人間煙火。幾個年輕人,在草垛旁聊天,聊起了一個在鄉村里的新鮮詞語,試管嬰兒。一個年長的人,像打鳴的公雞,紅著臉驚訝地問,你們說的用試管的形式,就可以代替做那個?幾個人在秋天的陽光下咯咯咯笑。

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喏!不可思議的事太多了。人人說志國老人瘋癲,只有天知道,那不是人人自以為是嗎?天高地廣啊,這世界,哪樣怪事容納不了?志國老人說他在夜晚看得見一個美女。可是人們偏偏要說那是妖魔鬼怪,說只有神能看得見人類,妖怪和鬼魂。

這事我也聽說過。開始有人說他神,后來就說他神經病。

志國老人小時候,作為童男去迎親。誰也沒看見的人他看見,誰也不知道的事他知道。但是,從志國老人嘴里說出來,像秋天的溫柔,讓人們驚艷,又像秋天的驚雷,更讓人驚恐和戰栗。

坡那邊,離城市更近。坡那邊的人們,都稱我們的居住地為二半山區。可是,友旺要娶的新娘,就在坡那邊。村人們贊嘆:“哪里離廁所近,哪里都要肥點,自古哪有那邊的女人嫁到這二半山區啊!友旺太有本事了呵!”

當時,人們剛收完地里的莊稼,友旺就結婚了。后來志國說,這個世界人神鬼是共居的。他說他親眼見過,友旺接新娘子那一天,一個新娘變成了兩個,用不著刨根問底,信不信由你。因為迎親那一天,天還沒亮,車馬就迎了新娘子在路上了。車馬剛爬上紅石巖的半山腰,馬不走了,趕馬車的人怎么喚都不走,使勁拉著馬韁繩,馬吃力地走了幾步又停下。停了大概一袋煙的工夫,馬突然像脫韁的野馬,開始飛奔起來。那速度,跟著去的一條狗都追得直喘息。當把新娘子迎進新房后,志國看見了兩個新娘子頂著紅蓋頭坐在床上。他還要了喜糖,兩個新娘子每人給了他兩把。志國覺得稀奇,高興得和人們像傳播一個新聞一樣。大人們都阻止說:“小孩子家家,滾一邊去,別亂說話。”但是,志國賭咒發誓說是真的。有人一邊說他一邊好奇地擠進新房里看,誰都只看見一個新娘子。出來后,都罵志國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他是不是起早了被鬼摸了腦殼。

那天,一個照相的人,聽聞村子里有喜事,跑來找生意。友旺高興,就照了一張。拍照的時候,照相的人喊,三個都靠攏,靠攏。新郎官轉著頭左右看看,說哪有三個,就往一新娘子身邊靠。照相的移開相機,才喊出,右邊這個往左……話沒喊完,自己也傻眼了,的確就是兩個人。當照相的人摁下快門,讓他也驚訝的是,照片通過暗房洗出來后,的確是三個人,左右分別站著一個新娘子,一模一樣的臉龐,不同的是,一張臉上有笑容,一張臉上有淚水。所有人都驚訝,說照相是攝魂的,咋可以倒把魂照在上面。

事實上,在鬧洞房的晚上,人們都證實了志國說的是真的。

昏黃的煤油燈下,兩個新娘子,一模一樣,漂亮,害羞,風姿綽約。人們開始驚艷,后來覺得奇怪,詢問真假。兩人像真假猴王一樣,都說自己是真的,對方是假的。親朋好友都驚恐這奇怪之事,若是鬼魂現身,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下示人。當時,志國正拿著一根比樓高的竹竿,準備把鞭炮繞著上面點放,伴郎突然說,友旺的妻子是爬竹竿最厲害的人,能爬上竹竿的,就是真的新娘子。

其中一個新娘子就搶先一步說,我先來吧!竹竿豎在地上,還不穩,她就以驚人的速度爬上了頂端。竹竿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巨大柱子,十分平穩,她端坐于竹竿頂端,像玩雜耍一樣。說她只想當一回新娘子。然后,仿佛隱入空氣的黑暗,無跡可尋!人們虎視眈眈的目光,只看見一片漆黑。

人們聽得見她說話的聲音,看不見人。而志國說,他看見她在婚禮的上空獨自狂歡。后來,他說他理解她,所以她現身。

在友旺結婚的幾年前,紅石巖處埋過一個女子,年方二十。傳說中是因為她隱藏很多秘密和故事,災難中斷了她生命內在的任務,被一槍斃命。子彈像她帶著的秘密和故事一樣,藏在身體里,一起埋葬。人們就說她身上有鐵,后來成精了,隨時會神出鬼沒。

但是,志國卻一直認為它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人。志國經常說,每天,夜晚的黑,卻會閃爍五彩的光點,照耀著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人們跟著他抬頭看,有時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有時啥都看不見。開始有人說,志國亂講。但是,志國說得真真切切。他說她的生命,別說秘密,簡單到什么都可能還沒發生就已結束。她活著的家人,在淚水中,忍受生命的背叛和離別。他說她有家,她的家是一座寂靜的墳墓。他說她現在長得太高了,一般的人看不見。人們就說志國神,連傳說以外的話他也知道,并且,說他有時說話還像個圣人似的。

但是,后來他們都說志國神經出了問題。因為他總是在夜晚重復一個聲音:“說愛,幸福,悲憫,生命本身,這些都是人最高貴的東西。可你們這些人類,冷酷,不辨真假,也辨別不了真假,帶著仇恨活著。”

人們喊他別胡言亂語。他卻說他是在替她講給他們聽。人們再也懶得理他,由他去說。直到老去,他都喜歡夜晚。

夜晚的寬廣。模糊。有人也說,他可以在夜晚滋生更多的幻想,那是他生活中失望和痛苦的唯一慰藉。

之四:喂養秋天

樹木。房屋。土地上的陽光。這秋天的色彩與形狀,像一條涌動的河流,令人陶醉。不,李譚華不這么看,它是過度地單調。因為在他生命里,仿佛是無窮無盡的秋天。為了生活,顧不得去認識有沒有其它季節,然后,就老了。

時間似乎具有神秘的奧義,沒有變,也沒有走,只是他的生命在延伸。如果李譚華有一把鑰匙,那就是秋天。他每一次鑰匙的轉動,就是他人生的一個記憶,昨日的朝氣勃勃,突然就老態龍鐘。他自己也分不清這是分裂還是連續,就像命運。

真是這樣嗎?是的,也許是這樣。

李譚華從記憶里,知道什么是食物開始,花兒已經謝了,周邊萋萋野草。他的母親,在鋪滿稻谷的田野里,把洋芋,嚼碎了送進他嘴里。那時,土地一直在吸吮著濃重的朝露,他嘗到的第一種味道,是洋芋。

在高高的谷草垛上,李譚華爬高上低,把草垛弄垮。他第一次被母親用柳條枝抽,屁股和小腿上,全是蚯蚓一樣的痕跡。后來,也是草垛里,和隔壁的小媳婦抱著比力氣,卻被小媳婦按翻在地,一對雙乳擠得他透不過氣來。那次,他像欲火焚身遺了精。枯黃的落葉,鳥一樣翻飛,然后落在地上,他拉著新娘子踩著落葉走進了洞房。然而,再后來,金黃黃的稻谷,全都低下了頭,他的兒子出生了。

季節從沒有走啊!綿綿的秋雨,不會停,仿佛天漏了個洞。他的老伴,隨著秋雨埋在了土里。然而,他的牙齒,是由于嘴饞,在收割包谷稈的時候,當甘蔗一樣咬開吃,咔嚓,牙齒脫落。

歡樂。憂傷。悲憤。一生的季節,全是秋天!秋天!秋天!!春天沒有經歷過。夏天沒有經歷過。冬天也沒有經歷過。所有的時間,一直沒有走,停滯的,一生都在與秋天同呼吸,共命運。但是,奇怪的是,他門前的一棵樹卻長得很高大。他真想找個人問問,他是怎么長大又怎么變老?

可是,問誰呢?他身邊的人都沒他老。村子里的人們,誰都認識他。但是,認識他的時候,他仿佛就這個樣子了。他說他沒有見過其他季節,卻是很多人來為他證明,春天花開,夏天萬物生機和冬天的蕭條,還有,和他說他春天下地,播種,夏天除草,冬天生火。

關于人們所有的描述,李譚華都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記得,他所記得的是天空,不是暗淡地閃著藍光,就是寂寞的黃昏,催人欲睡。他記得,還是枯黃、火紅的秋色。他記得夜空有星星,明亮,夜晚散發清涼和寒冷,卻也不是冬天,那是秋天的景象。為此,有人拿他小時候的照片給他看。照片周圍是怒放的花,是剛插下的秧苗。但他看了說不是自己,倒像自己的孩子。人們有足夠耐心,讓他再好好看,好好想。可結果還是一樣。人們覺得他現在不是老人,倒像一個迷途的孩子,更像是從墳墓溜出來的幽靈。因為他一口咬定,他就在秋天里出生,突然就變老了。有人問,你就記不得你做過什么事嗎?李譚華卻響亮地說,做過啊,補鍋匠!

人們說,那就對啦,你春夏秋冬都在補鍋。李譚華卻否認,他說他就補過一次,還很失敗,從燒好的鐵桶里倒不出鐵水。他記得,陰陽先生老陳家的鍋,借給別人家炒豆,結果把鍋炒爛了,通了一個洞,拿來找他補。老陳為了要一口新鍋,他說這鍋補不好了。可李譚華說比這大的洞都能補好,他的補鍋水平獨一無二,十鄉八里的人都會來找他。老陳說,不是技術的問題,我相信神靈。李譚華說,哪有神靈,那是迷信,世界是物質構成的,要唯物主義。

土地上還彌漫著收割后草木的氣息。

當時,老陳用一根小棍子在地上戳了一個洞。然后,老陳就坐在他戳過的洞上面。當李譚華燒好了鐵水,從鐵桶里要倒出來時,老陳就起來蹲著,用手按住自己的屁眼。然而,李譚華燒好的鐵水,怎么也倒不出來,鐵水仿佛有向上的引力,剛到口就不會往下淌。李譚華重復了無數次,直到鐵水變硬了也沒倒出來。他不得不又回到爐子里,繼續拉風箱,努力燒。燒化了,再倒,老陳又重復先前的動作。李譚華卻不放棄,一絲不茍,反復如此多次,太陽都要落山了,他燒鐵水的炭也快用完了,他還在使勁拉風箱。最后一次,老陳把手拿開,鐵水倒出來了,補在鍋上。

但是,老陳突然一屁股坐在他用棍子戳的洞上,又站起來。李譚華補好的鍋,剛把手伸開,鐵塊又從鍋的漏洞處脫落了下來。

老陳說,咋樣?連地上生長的萬物,天地都自有安排。李譚華看了他一眼,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敬天敬地,如果遇到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成,會感謝老天爺爺的慈悲給的恩賜,一年吃了還留有剩余。當然,莊稼欠收,我也不能與老天算得一清二楚。李譚華把沒補好的鍋收拾了放在籮筐里,他不服氣,準備回家再補。老陳要把鍋提走,說不用補了。李譚華沉默,嘴里再撬不出一個字,挑起東西走了。

李譚華回家去后,鍋當然補好了。他知道老陳用過奇門遁甲之術。他送去給老陳,和老陳說,知道海水為啥是咸的嗎?肯定是魚類掙扎的汗水或者它們痛苦的淚水。老陳念了一輩子東去東拿財,西去西會來的順口溜,這一次卻無言以對。也就是從那一次,李譚華從此再沒有補過鍋了。

這一天,一陣風,吹來一地的枯枝敗葉。李譚華看見兒子站在自己面前,很激動地說:“哦,原來我還年輕。我們都是綿羊,其它的所有季節,全在身體里,用身體喂養了秋天。”然后,他一一和眼前的人道別。道別時,他像從骨頭上撕下了肉,將一生變成了一個謎。

之五:呼吸的水塘

原本是一個愉快的秋夜。

水塘的水,帶著一種溫柔的表情。從傍晚開始,若隱若現的鼓點乘著秋風,從村前水塘的水面上傳來。

咚咚咚,叮叮叮。

是的,就是羊皮鼓聲。喚醒了村前水塘秋水的回聲。這聲音出現在村莊里很正常,不會起啥波瀾。但是,對于只有十二歲的朱石青來說,心里卻翻江倒海似的。他的日常生活并未平衡,聽見鼓聲,又扯心扯肝地想母親了。他母親復活的想象,一直成為他精神缺失的護工。

水塘旁邊還有棵柳樹站在那里,比朱石青的年齡還大。據老隊長說,之前是一排,可朱石青的父親挖水塘,就把柳樹挖掉了,獨獨剩下一棵。后來,朱石青的母親死了,他家的日子過得有點山窮水盡。

目光。口吻。像關愛有加的親人。朱石青坐在老隊長面前,他從老隊長同情心的脹大,仿佛感到了老隊長對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友愛。老隊長和他說主要是看著他很可憐,所以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幫他了卻這個美好的心愿。朱石青很感動。他坐在老隊長對面,平靜地懷抱著對未來的希望,讓曾經貧瘠的憂傷,永遠不再覆蓋著他。所以,從老隊長嘴里冒出來的每一句話,他充滿了不可言喻的信任。在這一刻,村前的水塘,他已有過虛幻的戰敗。他沉下去,水塘變平,且寬廣無邊。然而,母親就在遠處。他找到了甜蜜,多么天真和鼓舞人心啊!于是,他赤裸向前,奔向母親。同時,他也感到路面在一會兒擴張,一會兒坍下。

這是朱石青親口和我說的,他說他的確看見了他的母親。因為那天,我和他聽著鼓聲,順著鼓聲的方向,就徑直走進了老隊長家里。老隊長很高興。那個瘦成根筋的老頭,脖子細長,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掛在衣架上,看著處處鉆風。可是老頭也精明得要命,他不過是看了一眼朱石青的眼睛,就明白了他對他的信任。曾經,在村子里,他是唯一一個可以把算盤珠子撥響的一個人,有過權威,也受人尊重。然而,他又十分迷信。他家里供桌柜子上,白天黑夜,香的煙霧從不間斷,忽飄忽散,像幽靈在到處移動。那天,老隊長的客氣,超乎尋常。可以說,是我記事以來見到的從未有過的熱情,特別是對朱石青。當然,對我也不例外,不但喊我們吃飯,還說晚上用燒紙燒雞蛋給我們吃。這是破天荒的事情了。他燒的雞蛋,不是誰都可以吃到的,因為辟邪,有人拿著雞蛋請他去燒,還要看運氣和他是否高興。人都有貪欲的特點,由于雞蛋的誘惑,我內心激動地想天快些黑下來。

村前的水塘,不知從什么時候有的。水說不上清,卻是人們日常生活的必須,洗衣,淘豬菜,家鴨野鴨在里面洗澡、脫毛,隨時笑聲咯咯。水塘也歡樂有聲。可是,老隊長未學到風水這一手之前,曾請過一個跳神的端公,說要讓水塘沒有呼吸,不然破壞了風水。按照端公的說法,這不是水塘,是一個無底洞,塘里的水,通到了地獄的疆域里。這消息一傳出,全村人,除了朱石青的父親打死也不干,其余一致同意填了水塘。照說他同不同意,已無關緊要,可他以命相搏,就變得緊要起來。于是,水塘依然呼吸。再后來,老隊長又找了端公,說還有一種方法,葬下一個童子娃娃依然可以扭轉乾坤。

蓄謀已久。老隊長出師后,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辦法清除這個水塘。現在,老隊長和朱石青,一老一小,在說水塘的事情時,仿佛兩個年長者的商量。老隊長說,水塘的存在,是一種相沖,特別是對你家里不好,你媽媽不在了就是一個證據。朱石青頻頻點頭。老隊長說,如果填了,你媽說不定就回來了。朱石青眼里放光。老隊長嘴角上露出了一種笑,卻笑得有些像他家供桌柜上燒香的青煙,縹緲不定。

水塘里淹死過小孩子是事實。曾毛毛是摔下水塘的,周圍沒有人,就這樣被淹死的。小黑三是下去洗澡,也神不知鬼不覺就沉下去了。但兩個人都撈了上來,肚子都像青蛙,圓鼓鼓的,很嚇人。由于我見過當時的場景,現在回想起來,也還心有余悸,加之老隊長家里籠罩的煙霧,感覺仿佛無處都在移動著無數的幽靈。可企盼吃到老隊長燒的雞蛋,恐懼感又縮小一些。

夜很黑。多數的人家都睡了,偶爾有幾聲狗吠穿過黑夜。老隊長站起來,打開了一條門縫,夜色墨一樣地鋪在門外邊,燈光像把刀子插進夜的心臟。他向外看了看,然后把門關緊,又看著朱石青笑了笑。自從記事以來,我就從未見他笑過。他的笑,總讓人感到莫名其妙,長鼻子和胡須圍繞著的薄嘴唇,都好像要大笑的樣子,每一處都包含著笑的欲望。事實上,他的那種笑,更像是呲嘴,仿佛帶著深仇大恨要爆發的瞬間。

供桌上燒著的三炷香,已經燃到了根部。老隊長又過去點燃了三炷,又笑,又開始說話。自言自語說子時已到。然后拿了三個雞蛋,用燒紙點燃,放在雞蛋上燒。紙灰不斷地往上飄飛,像黑色的銅錢。雞蛋熟了,老隊長嘴里一陣嘰里呱啦,聽不清他說什么。只聽到最后他慢條斯理說的話,已開光,吃下雞蛋后就是吃下了吉祥。

沒有想到的是,到了后半夜,老隊長分給我們的雞蛋,我的沒有吃,朱石青的吃了。他告訴我,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在拉他。他喊著媽媽,然后躺在了水塘邊,一動不動,像一張秋天的落葉。

后來我猜測,老隊長可能是來看究竟的。當時,他的身影黑得像黑夜。不,比黑夜還黑。但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還未走到朱石青身邊,仿佛一個人從水里鉆出、跳起,像從樹上拉著樹枝摘果子一樣,把他扯進了水塘里。“噗通”一聲水響,再無任何聲音。突然,水塘隆起,再無水,成為了一個土丘。原本這個水塘是村里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像村莊的眼睛,卻突然沒了。那一刻,周圍非常安靜,全都留給了黑夜。黑夜還會讓人害怕,從未有人膽敢污染。

之六:在黑暗中尋找自己

這確實是真實的事,真實的人。好像不這么說,就是沒有說開,就仿佛他只不過像個異人,有些軼事,耳朵能洞穿迷障,能窺視一個發動機的內核,甚至是,生活的世相。或者,就是讓人難以置信,如此而已。

事實當然不是。記憶是他唯一的光,摸索是他對未來光的探索。這是我在一個細雨綿綿的秋天,見到他本人,和他對現實對生活向往的最深感受。他叫楊俊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雙目失明。可能是人體存在的各種微量元素,多了或少了,導致他在九五年出生三個月后,眼睛就一直閉著。再后來,他上小學時,天晴的日子,能看見白。這么說來,應該是再亮的太陽,也不過像微弱的火把維持的光亮。即使這樣,那也是他最后的光。因為還未上完小學,就是白,他也看不見了。

是什么原因,迫不及待地將楊俊錫徹底拉入黑暗之手,拒絕了光。誰也說不清。他的母親說,他出生后缺奶吃,又吃了假奶粉,而帶去看醫生,醫生只說缺鈣,就沒有下文。后來直接啥也看不見了,父母只得再次帶他去醫院檢查,可醫生給他們的結論是無法治了,說有四種病。具體哪四種,他的父母也說不出來,只得放棄治療。從此,他的世界里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準確說是一家人的生活里都出現了黑寒,仿佛只有垂敗之花,甚至承受不住一個眼神稍微帶來的蔑視。但是,他不斷確認自己的位置,黑暗和陰影沒有給他帶來膽怯,反而以陽光的內心來照耀和慰藉他的家人。

淡定,有時恰好是激情的分泌物。我見到他的第一眼,第一感覺他很安靜,仿佛每一秒都在思考什么。我想起崔健有一首老歌:“那天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也不知他是否幻想還有著熱烈的顏色。但是,我問他對白天和黑夜或者心里有沒有顏色的概念時,他的回答如此簡單。他說如果不摸手機上的時間,他不知道白天和黑夜,他的世界里全是黑。或許,也有一種白,那是光,是他的幻想,其余的,就啥也沒有,所有的色彩或者骯臟、斑點,也不存痕跡。但是,我發現他對生活永遠充滿陽光,以此來對抗黑暗和沉寂,或者是未來的不確定性。他讀書時,專門用耳朵聽,考試是請老師念題目,再根據他給出的答案填上。小學畢業時,他考上了昭通市民族中學的特級班,但他放棄了。理由是他認為自己看不見,遠離家后生活還要讓父母去跟著操心,他已進入一個陷阱就不能再拖累父母進入陷阱。于是,他倔強又平靜,任憑父母怎么說他堅持再也不去讀書。據他的父親說,他們家祖輩從貴州搬過來,安居于虎丘村三家寨,性格都倔強。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在開大貨車,他就跟著父親跑大車。發動機正常運轉的聲音,彌漫在他聽覺和記憶的版塊里。當時,他并不知道也從未想過,黑暗中發動機傳播的聲響會成為他生活和精神的一束光。他世界里的黑和白,也像黑白交替的琴鍵,奏出美妙和鏗鏘的旋律,卻比琴聲還遼闊。

我很奇怪,他有一套完整的記憶和聲音的定位系統?事實證明,是的。他十多歲,還是一個孩子時,就開始想到了為生活找出路。他說他要養雞,父母開始覺得不靠譜,但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最終還是給他買了一些小雞。慢慢的,他精心喂養,后來規模擴大,從幾十上百只發展到了五百只。每一天,他都會聽雞群的歌唱,用手摸雞身的溫度,以此在心靈的深處洞悉診斷它們的健康與疾病。比如哪只雞拉白痢,哪只雞呼吸道有問題,哪只雞又患了蛔蟲病,他都一清二楚。他讓他的父親按照他說的話配藥、打針。一天之中,他在自己身邊灑下兩三次的包谷或者碎米,雞就都會足足地圍繞在他身邊,啄盡地上的包谷或者碎米,然后在他的手指下,不躲,不跑,甚至于還紛紛涌來,乖乖地低頭壓尾,顯得很有雞教。他之所以每天撫摸那些雞,他似乎能從指間感受或聞到雞的體溫和氣溫,以此監測它們的健康。那是他的四季,土地,是他渴望建設的更大的家園。他做得很快樂和很有意義。

但是,災難,像一枚有毒的核,帶著致命的殺傷力。在2012年9月7日那天上午,一場地震,他喂養的五百只雞,一個也沒放過。這是他后來回憶起來最傷心的一件事情。他說,他從小長這么大,唯一一次讓他掉眼淚的事,就是雞的死亡,給他的打擊極大。在他養雞期間,準確說他是養成功了,他的父親也沒再去跑大車,買了一張摩托車回來,把他養大的雞馱到縣城去賣。誰也沒有意料災難毀掉了他擁有的資本。殘聯的來幫助過他,讓他去搞按摩。他拒絕了,他說伺候人不周到,會讓人家看不起,他覺得人該有自己的尊嚴,自己做事會更心安理得。

誰能占卜命運?誰又能帶自己脫離塵世的苦難?他哭過,傷心過,抱怨過,要么啥都不現實,要么啥都是現實,對生活的抱怨改變不了自己的生活。以至于想象也無法丈量和抵達。那就回到自己的內心里。雞是無法再養了,可他對機電很早就有興趣。他父親那輛摩托車,卻像一個神異的開端。一次,父親沒在家,他一個人悄悄把父親的摩托車全部拆散,知道了摩托車發動機和線路的構架,又把它原封不動地裝上去。他很高興地和家人說,他要修車。這怎么可能?他什么也看不見,父母堅決反對,想方設法打消他要修車的念頭。誰又能想到,他的決定和想象無限接近天際,他不想被自己終身囚禁。于是,他蒙蔽了家人,像中了魔法似的自個兒以電話咨詢的方式,摸清了殘疾人貸款的過程,獨自貸了十萬的款買來了修車的設備。

就這樣,他帶著喜悅、驕傲和未知,開起了修理廠。他讓他的父親和哥哥一起,幫著他拿遞一些工具,拆裝一些大的部件。他的父親雖然開過大車,并且一開就是三十多年,但是,車壞了,他也聽不出是哪里有問題,對發動機一竅不通。說是幫著他修,實際不過是大幫小補跟著敲敲打打。

然而,在龐大無邊的黑暗里,楊俊錫成為了修車師傅。修理廠的牌子一掛,路過的車輛有問題自然就找上門來。但是,開始生意很冷淡,開車的師傅一看他的樣子,也不放心拿給他修,有的開走了,有的勉強留下來。他對每一個小問題都極為認真,一邊摸索一邊做到最好。他以聽啟動發動機的聲音,和啟動后的聲音基本判斷車是哪里出了毛病,讓每輛有問題的車開進來,正正常常開著出去。加之他修過的車輛,好用又便宜,消息自然散布在開車人的耳朵里。一些開車的師傅聽聞后不服氣,車壞了故意來試探和考驗。原本就知道是A處壞,偏告訴他是B處。但是,他一聽聲音,堅定地說開車師傅說錯了。拆下發動機驗證,每次都如他判定。一般情況,監測機電,用電腦測試儀簡單又便捷。但是,顯示屏上顯示什么他也看不見,他只能靠一種非凡的記憶。他的記憶有正常中的非正常,又似乎是非正常中的正常,他的感覺跟一臺電腦測試儀沒有感覺不同,一樣地準確。

細微的感覺都在神經上,在感應上。每次,只要他用耳朵一聽,他就明白故障出在了哪里。據他說,有的是開車的師傅自己清楚,直接和他說,有的確實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而有的是故意不說,但都瞞不了他。你無法說清,他來路不明的技術,緣于他的摸索還是天性的才能?仿佛一言傳,就成為一個異人。所以,我曾在開頭寫道:這確實是真實的事,真實的人。之所以有這句費口舌的廢話,是因為確乎平常,因為他永不沉寂到黑暗里。

聲音帶著光亮,記憶帶著光亮,觸感也帶著光亮。在遇到一些復雜或者線路的問題上,他先聽聲音,解決不了,他再用以前手電筒的小燈泡,接上去,燈亮就證明路線是通的。他判斷燈泡亮不亮,靠手感,燈亮時燈泡會發熱。他憑借摸索過的程序一一排除,然后找出問題的根源。時間一長,修車的漸漸多了起來,并且,每次修車的來都要指定他修。在這個修理廠,除了他的父親和哥哥幫著他,另外還多了幾個小工和學徒。現在小工的工資也能掙到五六千一個月。對他來說,這是他的一個新的天地。他在自己的天地里,有自己的制度和原則。任何車輛到了他這兒,一些零件拆下來,如果他摸著還可以用,就堅決不更換新的讓人家破費。有的師傅看著他眼睛不好,有時也會多給他二十或者三十元錢,但是,他堅決不收。他說他對每個人都一樣,從不多收,也不少收。有一身技藝的他,依然保持著人的最初的心和對人的基本信任。無疑,這是一種品質和底線,與敲詐無關,與施舍也無關,人都不過是相互的救助和溫暖。

索求有度,計謀和獵取,在商業模式中,是最難以把握的零界點。我親自看著他對一輛摩托的檢修,車主推著來說發動機壞掉了,請他拆下來修理人就走了。可是,他不斷地發動,不斷地聽聲音。聽一會,他又把點火器扯下來,啟動按鍵對著耳朵繼續聽,再對著發動機的一個小孔吹氣。然后,他喊他哥去重新提個電瓶來,把線接上去,發動機器正常運轉了。他說,在他心里,大車,小車,或者摩托,不過是發動機大小而已,原理都是一樣的。他仔細聽了聽發動起來的聲音,就摸出電話,打電話喊車主回來騎摩托,說發動機是好的不用修理,電瓶充點電還可將就著用。他手里拿著一個手機,要撥打誰的電話就是對著耳朵聽聲音,如果是新號碼,他也是像看著手機屏幕一樣,摸在數字上就把號碼撥出去了。他的所有汽車修理的配件,全是從昆明進貨。第一次,是他的父親和哥哥拉著他去,后來直接用電話聯系,對方發了貨,打款他就是從手機的支付寶支付,別說錯誤,連失誤都沒有。

令人驚訝。他的心里仿佛有一個地圖的經緯度。明細。精準。我仔細觀察過他的修理門面,里面堆滿了車輪胎、零配件、修車工具。配件是不用標價的,也沒有單獨的記錄,一切全在他心里。工具是一堆地放在地上,他需要什么樣的工具,就會讓他哥或者小工去找來。而有一次,他哥去找他指定的三號扳手,拿來都不對,他就親自走過去,手一摸就拿了出來。拆卸和安裝車輛的發動機零件,只要沒有人動過他放過的位置,他是順手就準確無誤地伸手拿來安上。我想起《百年孤獨》的第一頁,有這樣一個細節。在表演了磁鐵的魔力后,神秘的吉普賽人黑爾基阿德斯,對老布恩地亞講:“任何東西都有生命,一切如何喚起它們的靈性。”我真相信,他把他用手摸過的東西,都喚醒了靈性。一切東西在他手里,是敏感的,明朗的,都足以一一對應,運用自如。

我想說的是,他有最大的什么也看不見的陰影,卻也有最大的光明。

生活里很多樂趣在于,一些事情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的理解。他最得意的是一臺在其他地方修不好的發動機,在他手里,他把它修好了。于他而言,雖辛苦卻可算作他的一個節日。

當然,黑暗里有哭聲。黑暗里也有笑聲和歌聲。

光在他的生活里,是禁忌。他眼前的每一步,仿佛都是門檻,又仿佛是無望的邊緣。昭通市公安局的扶貧掛鉤點就在虎丘,從一開始了解他的情況后,都希望能為他解決一些問題。或許,生命就是因為留戀,所以有更多的感恩。他非常感激,但并不需要,原因之一是尊重了他,他覺得對一個殘疾人有著平等的尊重,給了他尊嚴,已經足夠。他有一個富于色彩的夢,自己能自立自強,還可以養活家人。他現在就是一家人經濟來源的頂梁柱,生活的支撐,掙錢一大家人用,把房子也修好。最開始,他希望找個媳婦,安靜地經營自己的修理廠,過普通人的日子。我見到他時,聽說媳婦已經找到了。他現在就是希望把修理廠的門面開到縣城,然后再開幾家分店。

有些事物,非凡在于能夠隱蔽于平凡之間。他也不急,像他修車的過程一樣,每一個細節,他做得一絲不茍。慢。實。以致于他對生活的態度沒有匆忙,沒有焦慮,沒有不安。每到過年節,他還要喊一家人出去旅游。出去時他哥給他講,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一些實物,領著他用手去摸摸。如果在野外,哪里有鳥雀的叫聲,或者風吹草木動,他一樣地從聲音和觸摸中感受到光在對他絮絮不休地講著話語。他手感觸摸到的那些真實的存在,從聲音里用心感受幻想中的美妙,早已勝過黑暗。他所用的,是精神之眼。

我相信,他看不見的黑暗或者說蒼白里,有著自由的逍遙。不管怎么說,他已獲得了極大的自由。他眼前的黑暗世界里,所有開放出來的花朵,都是如此溫馨,散發出黑色的芳香。

之七:黑石山

翻過山去,夕陽又在前方的山頂上。這光芒不紅,是金黃色的,濃艷的,充滿著某種迷幻,又那么真實、明顯和溫柔。一路上,我望見牛身上是耀眼的金黃,屋頂是耀眼的金黃,樹木是耀眼的金黃,玉米是耀眼的金黃,石頭、石頭縫里的草、灌木叢都興致勃勃地泛著金黃。回到老家,我正見到小黑穿一件金黃的衣服,跟在一群金黃的彎月羊角的羊身后緩緩地向村莊移動。哦,沐浴在這色彩絢爛的金光里,太令人驚奇!所有的豐富的茁壯的金黃色,我恍惚感覺這個世界在黃的色調中成為了一體的巨大搏動。直到小黑的羊群進入了村莊,風吹得樹上的葉子在哆嗦,落葉在地上倉惶疾走,我才忽然意識,啊,深秋時節已經來臨。

但是,小黑和小黑背面的黑石山,炫耀著一種依然像夏日的熱烈。那些石頭,全部撐破泥土的皮,堅挺地裸露在天空的鐵板之下。而在這里,我要講述的不是小黑,是他的父親,一個晚年后常年與山為伴、是我們村里一個生活特殊的老人。他的父親長得高大,看上去五大三粗,有一身的力氣。腳板厚實,一年四季不穿鞋。腳底的老繭,踩上刺戳不進,踏在碎玻璃上也劃不破。他的頭,看上去像是落滿秋霜的石頭。他的女人,也就是小黑的母親跑了后,他搬到了黑石山幫人看石場。石場有一個小工棚,很狹窄。但是,裝下了一張床,一根繩,一頭豬,一套極其簡單的生活用具。他死后,也就留下一張床,一根繩,一頭豬,一套極簡的生活用具。

有那么一瞬,小黑背面的黑石山的輪廓為我提供的角度和視野,我把他當成他的父親又活回來了。從我記事起,黑石山就深深印在我的眼底和心底,我的感官一直被它圍著的這塊土地供養。我覺得它是我啟蒙的班主任,甚至是我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精神導師。我常常幻想,神話和奇跡的時代,從山巒中回到人間。但是,小黑的父親所說的事件,聽上去卻是那么殘酷和悲涼。黑石山上的是石頭,用以前小黑父親的話說是,石頭很善良。他說他看見了每一個石頭是一根骨頭長成,他聽見了每一個石頭都在喊冤。也就是說,一個個石頭的記載,一個個石頭的講述,他全清楚。當然,那時我和小黑還小,我們去山上捉迷藏、燒洋芋、玩打仗的游戲,聽小黑的父親一本正經地說他看見和聽見的東西時,我們說他簡直就是一個十足的瘋子,完全瘋了,瘋了。

黑石山上有個窟坑洞,里面堆滿了白骨。那是歷史上某個事件的發生,一個小地方,殺了幾百人。后人說那些人死得冤,陰魂不散,有人時常聽見鬼叫,看見鬼火,天黑后經過那里像進入一個迷宮難以走出,陰氣太重。所以,村里上山打柴之人,或者趕路途經之人,他們都必須在天黑之前離開此地,從未有人膽敢在黑夜來臨時逗留。但是,小黑的父親卻不怕,他晚上也住在這個地方,一個人守著一座山。他常常下到洞里去,把一根一根的白骨拾了上來,復原一具,他就在石頭的縫隙里刨開土放進去,又重新把土縫合。他說如果他不這樣做,不僅石頭會繼續變得更黑,到處都將變得一團漆黑,如果黑色主宰一切,那里之后白骨會更多,或者重復,窟坑洞是永遠填不滿的。那年秋天來臨,他拾完了洞里的白骨。三百多具白骨,一架一架復原,然后,一一在石包后挖一個坑葬下去。那天,當他完成最后一具白骨的埋葬后,天已經黑了。突然,一陣秋風掃來,他驚出了一身虛汗,他看見所有的黑石全都亮了起來,而那些石頭,全都變成了一座座骨架的墓碑。他自己坐在一個石包上,也仿佛變成了一個銀光閃閃的石頭。那個晚上,對面的村里人,有一大部分都看見黑石山是亮的。人們遠遠看去,那些黑石像是全都變成了發光的螢石,并且在晃動。也有人說,他們看見的是一架一架的白骨,到處帶著光芒。在黑夜里,黑石山的耀眼,像一座自由飛翔的山坡。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一場霜。黑石一夜都是白的,連整個黑夜都變白了。第二天,黑石依然是黑石。

但是,春天來臨,青草、野花、灌木叢,是否靠骨骼喂養?不知道,但都從石頭和石頭縫隙相伴而生,破門而出,抱成一團地升了起來。當村子里的雞叫聲清脆響起時,就已告訴沉睡的人們,破曉了,起來吧,起來繼續生命。于是,大人和孩子,都在晨曦的微光中睜開了眼睛。然后,牛踩著踢踢踏踏的腳步,羊咩咩哼著歌曲,孩子的牧鞭嘚嘚伴奏出現在了黑石山。黑石山一時活泛得生氣盎然,風的腳步聲踩在草木上、踩在花朵上;牛的哞哞聲、羊的咩咩聲、放牧的山歌聲鉆進了石頭的縫隙里;山雀鳴囀著沖向天空,陽光洗干凈了黑石的臉,堅硬和浪漫的氣息在空中飛揚、竊竊私語,遙遠而無窮。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場景和時光,它給我留下的印象太美好,青草的氣味、野花的氣味、灌木叢的氣味、泥土的氣味、石頭的氣味、牛糞羊糞的氣味、河流煙柳的氣味,陽光的氣味和溫暖。還有黑石山前面金黃的玉米和稻谷的氣息,哦,還有什么氣味有著這些天然的芳香呢?整個大地像十月懷胎的孕婦一樣變得懶散而舒心。盡管那時大人的體力活重,重到常常是天空中的星星低低地掛在他們回家的頭頂上。可每個人都帶著一份理想,它會激發起生活的美感,定要在生活的莽荒中找出一點秩序來。

小黑的父親一字不識。小黑的母親上過學,能看懂一些文字,對生活抱著幻想和希望,當年嫁給小黑的父親是嫁他一身的力氣,可是他的力氣也沒有給她帶來豐衣足食的生活。她有兩個姊妹在貴州石門坎,隔上一兩年她都會去那里走一轉親戚。石門坎是一個寒涼的地方,曾經有一個外國人在那里生活過27年,那里修建了一個足球場,還有浴池,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生活的衛生習慣。這個小地方雖在山中,但即使從歐洲寄信,只需寫中國石門坎即可收閱。有一年她說是去石門坎走親戚,去了后就再沒有回家。知情的隔壁鄰居嘆息說,她哪是走親戚,那是一個借口,她是過不起飽一頓饑一頓黃連裹身的日子,跑了。

苛刻的命運為他們一家選定了四分五裂的生活,給予他足夠的貧窮,每吃到一次食物,饑餓似乎越是厲害。從那以后,小黑父親的臉上陰得像隨時要下雨。后來,他去了黑石山,常年住在了山上幫人看石場。自從他把洞里的白骨全都葬在石崗后,他的內心光亮起來,臉也光亮起來。每一年,他都會離開幾天,去石門坎找小黑的母親。他三次到了石門坎,可每一次回來,他的臉上都掛著失落和沮喪,但他的面孔始終是亮的,沒有再出現過那幾年的陰沉。再后來,小黑的哥哥出去尋找母親,也沒有半點音信。

山野上的草木生長一再提速后,小黑的父親買了一頭小豬喂養。白天,豬自由自在地在山坡上吃草、啃泥;晚上,豬在小黑父親的雙腿上哼哼。這是小黑父親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課,梳理著他抱在身上的豬的毛說你該睡了,于是,豬不一會兒真就在他身上打起了呼嚕。空曠的黑夜里,世界安靜得就只有豬的呼嚕聲和他的呼吸。事實上,置身于山野的黑夜中,豬的呼嚕聲和他的呼吸幾乎可以等于零。若是冬天,他常把雙腳捂在燒火后還有熱氣的灰燼里,身上抱著小豬坐上一陣。他要上床時,拿過繩子把豬拴在床腳,然后,躬身走出工棚巡視一遍打石的機器,才回去躺在床上。他喂養的每頭豬都很乖,自己從未舍得喂大宰殺了吃。每頭豬從小在他身邊相伴,長成架子豬后,他就賣了。豬在長大,他抱豬的力氣也在增加。在挨著黑石山的旁邊,有一座觀音廟。觀音廟也是一座山,是因三個石頭像天然的三尊觀音佛像,人們就在那里建了一座廟,山也因此叫觀音廟。通往觀音廟的一條小路,他硬生生把一個一個的石頭,抱著去鋪路,每天鋪一截,一直鋪到了觀音像處。他舍不得花一分錢,也舍不得吃一頓豬肉,誰都說他可憐,他是真正見過豬跑沒有吃過豬肉的人。之所以這樣,是黑石山、觀音廟與時間給了他一個夢。這夢,或許是愧疚,或許是愛情,或許是家,他的妻子是因為吃不飽肚子才離開了家,兒子卻一直在尋找,他攢起的每一分錢,是他等待小黑的母親和哥哥回來的一種愿望,也是他夢的希望。但是,他的夢卻孤獨而又疼痛地留在了黑石山。

石場不斷地開發,黑石山又成了單色塊,光脊梁。但是,那些草木的根須,穿進了埋葬入土的骨頭。

小黑的父親在當時已積下了一筆不少的錢。但是,他的愿望一直沒有實現,甚至于連小黑的哥哥也至今未歸,留在他鄉成為了異鄉人。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這一代人與故鄉在哪里交叉開始分的歧。各種的豐富性,開始我還感受到的一種興高采烈之感,隨后卻是一種不勝哀愁之感。因為回到老家后,我看到山的輪廓一直沒有變,可周圍的人們都變了,我也變了,我似乎從故鄉的主人變成了客人。即便我們的血液像村前的那條河流跳動,我們的感官依然來源于黑石山圍著的土地的供養。但是,哪怕在故鄉的土地上,我們何嘗不是異鄉人,事實上,更多的人都在大地的胸膛上流浪。只是曾經天然的感觀和氣味,說不清楚,又錯不開,忘不了。我看到勃洛克的黎明:我信任太陽的約言,我看見遠方的晨曦;我期待世界的光明,從春色的大地上升起。我有一種感激和喜泣之情油然而生,因為他在文字里留住了我的童年的故鄉,河流、山川、遼闊的聲音和寂靜。

在我最深記憶的歲月里,最深記憶的一件事,是小黑的父親在白天炸石的炮聲和轟隆隆碎石的機器聲過后,是一份寂寥的始終串連著他。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秋天的夜晚,月亮把滿山的石頭像霜一樣鋪成了白色。小黑的父親太熟悉荒野,他像往常一樣,梳理了豬的毛,坐一陣,巡視一回,躺在床上睡覺。第二天,太陽金色的光芒照在石頭上時,他的工棚里,只有豬的悲壯的哼哼聲,再沒有他的呼吸。誰都嘆息心疼說頭一天還精神旺盛的他,咋就說走就走了。有人說起他守財奴一樣守藏的錢下落不明,人們發現石場的老板表情上帶著驚恐。石場老板為了顯示他的同情、大度和厚愛,他花了一筆安葬費用,比小黑的父親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守候的夜晚的孤寂的石場的工錢還高。那時,誰也不會想到死因是什么?只是認為孤寂的重量太重了,可能是他再也扛不住了。如果石場老板真出于真心,或許只能這么認為,在大地上生活,每個人都欠著愛和慈悲,似乎死后的葬禮可以彌補。所以,他的死亡比他活著消費得還帶著光芒。那種光芒,在那個時候,如同我現在所見的金色的光芒一樣,閃閃生光。他被葬在了沒有被炮炸過的亂石崗里,與黑石山連為一體。盡管他的身軀高大,但是,隨便搬開一個石頭挖下去,葬他,已足夠空蕩,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小黑一直在外面打工。這么多年過去了,去年回來后,他買了一群羊來喂養。只是我不知道小黑老得那么快,他的頭發不像他的名字,卻像羊毛一樣白。小黑趕著的羊群已經進入了村莊,我再一次仔細觀望他身后的堅硬和浪漫的黑石山,那黑石,好像也帶著魔術般的金色時間之光。猶如那年秋天,它成為了我記憶中的一部分。黑石山仿佛未曾改變,一如十年前,或者百年千年以前,永遠站立不動。它的穩定與變化的永恒結合,令我想起小黑的父親說過一句話,石頭善良。我把他說的這句話看作是黑石山的靈魂,是的,善良的東西會發光。

編輯手記:

作家朱鏞的散文《故鄉秋事》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故鄉,那個自己精神的依托之地,也是自己情感的寄托之所。作家的故鄉與當下眾多的故鄉一樣,都在劇烈的變遷面前,發生了強烈的變化,作家所關注的便是變化中的那些愛與痛,那些消失與再生,那些死亡與新生。作家不斷進入那些如夢似幻的過往中,以一種因悲憫而感傷,因溫情而復雜的姿態抵達生命之謎。秋天,秋事,既寫真實發生于秋天的事,同樣秋也是象征也是一種意象,里面有著作家在秋風中觸摸到的生命那種悲涼的溫度,同樣也有著希望在季節的更迭面前,能夠喚回生命與精神的那種厚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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