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一只貓》 青銅 2017
2017年,蔣鐵驪階段性集大成的個展“無觀”在中華藝術宮開幕,這是官方認定的一次重要的展覽機會,對于鐵驪來說,也是他在人生關節點上審視自己、調整自己的一個驛站,從而盤整創作穩步前行,使自己的藝術道路更加清晰而堅定。蔣鐵驪用多年的作品完成了內心的表述和致謝,在滿場靜寂而煊赫的壯麗交響中,抵達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他終于以自己的真誠和努力,向上海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從小動蕩流徙的生活,可能是鐵驪敏于自省、疏于人事的原因之一。他一直記得多年前有位高人給屬馬的自己算命,戲稱他是一匹“驛馬”。信如其言,蔣鐵驪屬于“索倫騎射甲天下”的達斡爾族,鐵馬秋風時節生于北京,而成長在內蒙古偏遠的小城市烏達,又曾在黑龍江廣袤的密林中,跟隨守林人過著打漁、狩獵的日子。然后轉去河北保定讀書,又隨全家遷到宣化,再搬往石家莊。后來因考學調劑至江西景德鎮陶瓷學院,接著北上沈陽,在魯迅美術學院攻讀研究生,畢業后便南下上海謀生。因緣聚散,兜兜轉轉,這才塵埃落定,在上海一待就是25年。
不善收拾的鐵驪的大工作室總是龐雜無章,就像博爾赫斯所說的“草稿”,也許,這樣的空間才是安全的,人可以無所顧忌地隱匿其中,并專注于心手之間。雕塑家大概是藝術領域中最接近苦行僧的職業,創作的過程往往孤獨而漫長,在終稿完成前,也不需要任何旁觀者在場。跟人與人的交流相比,他更愿意與自己的作品對話,在那里延伸著靈魂的遼闊原野,移步換景,生意盎然。
雖然不愛扎堆也不輕易開口,鐵驪卻是藝術家中難得的口才與文才俱佳,又具有敏銳且深邃思考力的人。“八五”新潮之后,大批現代派作品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往往推翻了舊有的樣式,又伴有強大而玄奧的理論觀念,令人耳目一新躍躍欲試,而具象的架上雕塑卻日漸邊緣。德國哲學家沃林格在《抽離與情移》中,認為具象的現實世界充滿了變化和不確定因素,讓人們內心無法安寧,而唯有抽象藝術可以把客觀物象從搖擺不定的偶然性中抽離出來,變成一種永恒的形式。
在紛紛雜雜變幻萬千的信息社會中,鐵驪對國內外當代雕塑始終保持著專業的敏感和開闊的視野。在遍覽國內國際雕塑現狀之后,在現代與當代的雙重沖擊之下,他卻偏偏迎難而上,一如既往地堅守著架上具象泥塑的陣地,就像一個人的孤獨博弈。在南來北往漫長而寂寥的旅途中,具象雕塑一直是他以內心脈動感知萬物之形色、體量的生命形式,他始終能從具象雕塑的塑造過程中體會出莊嚴的儀式感,依舊會不自覺地以具象雕塑的口味來判別同道之人。他在專業上披荊斬棘毫無猶疑,源于他內心的信仰與執著,他甚至認為某些“反復推敲”也是掩蓋不敏感與不自信的理由,寧愿將黏膩的雕塑扒掉重做,而不肯犧牲作品的精神及自己的標準。心心在一藝,雖萬千人吾往矣。
以學院派有條不紊的系統與嚴謹為開端,鐵驪的學術道路清晰而堅定。第一條線索是做累積的加法。在魯迅美術學院就讀研究生期間,他熱愛音樂與文學,愛讀朦朧詩,無邊的輕愁也需要切實的載體,布德爾式堅實緊致的人體進入他的視野。古典藝術與現代藝術形態殊異,而精神血脈相連,這是布德爾的表述方式之一,也是鐵驪的心得。研究生畢業的作品《倒立者》便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他追求這樣一種形體的飽滿感、建筑感與體量感,也將淡淡的情愁凝聚其中,仿佛越古而來今,安然平靜而真氣充盈。

《一束鮮花》創作于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 2002

《宋慶齡》 中華藝術宮收藏 2011
理性而又詩性的他后來并沒有在布德爾的基礎上走向更為概念化的紀念碑形式,而回歸于抒情的象征主義,他的內心充滿歌聲。創作于1998年的《快樂步伐》象征著體育精神,帶有平淡而輕快的抒情格調,作品中的裝飾性趣味開始顯現,如詠嘆調一般,開啟了唯美的節奏。后來又有《行云》《遠行者》《相守者》等等,寧靜優雅甚至帶點感傷的氣質一脈相承。作品的專業塑造依舊謹嚴而講究,沒有被抒情所干擾。這種詩性的象征主義一直延續到二十年后的作品《時光之旅》,人物不穩定的疊加鋪陳出夢囈般的穿越感,在寂寥的詩意中,兼具寧靜恒遠的古典氣質,風格更接近曼祖。鐵驪的感知力與轉化力之強,使他的具象雕塑,往往兼取羅丹的激情與人性、布德爾的力量與硬度以及曼祖的洗練與抒情,這受益于魯美的系統訓練,更來自于極致的敏銳及果斷的取舍。
第二條線索是做濃縮的減法,找尋塑造力的敏感點,用自己的強項全力出擊。鐵驪開始回溯民間傳統泥塑手法沉著而踏實的手感,這是陶院時期就打下的基礎,并與魯美的法蘇泥塑學統融會貫通。《六祖慧能造像》《弘一法師》和《瞿秋白》堪稱這一階段的代表作。這批作品在造型上簡化了衣紋,弱化了動作,簡之又簡,呼喚出精神與靈魂。表面上大刀闊斧寫意放松,實際則步步為營,講究到每個細節的以少勝多。對應于冷靜細致的塑造技巧,那些如游戲般劃刻的泥痕,更像是對傳統寫實技術的挑釁與戲謔,這顯然不是塑造的馬虎與敷衍,而是旁逸斜出的才情的印跡。身心投入的過程似乎將原本虛擬的有關塑造的“劇情沖突”,幻想為一場真實存在的記憶,映照出生活與現實的另一端。這樣的作品在安靜與恒常中充滿源源不斷的生命之力,施展出氣定神閑的王者氣象與不落俗套的禪意。
第三階段心隨物轉,不增不減,如隨筆般記錄下平凡的日常,是一種松弛通透、自由蕭散的狀態,卻無處不閃耀著真氣與詩性思維的光輝。遍看人世繁華,鐵驪發現那些往往被忽視的平凡,甚至略帶保守的東西才更具有平靜的力量。這個階段的作品更像是在沒有特別任務或創作計劃之外的儲備庫,留待進一步的完善與思考,在不懈怠的日常中保持思考激發心智。其造型更依賴于泥性與手感,而不是端嚴的解剖結構或造型分析,甚至以形寫神,接近聊以寫胸中逸氣的文人畫創作狀態,散漫而隨性。
鐵驪大概是直接用鑄造蠟來進行規模化系列創作的第一人。這批作品往往用速塑的手法一氣呵成,保留了創作剎那的精氣神,也避免了翻制過程帶來的損失。這種手段帶給他前所未有的對塑造的敏感和對“過程”的特別留意。以往塑造過程中許多令人滿意的表達,常因翻制工藝的繁雜瑣碎而喪失殆盡,而如今保留更多的不僅是塑痕肌理之類外在的可見信息,重要的是使藝術家更加專注于雕塑本身的問題。以作品《生活日記》系列還有小型的佛造像、動植物群像為代表,材料與作品映照出藝術家鮮明的藝術觀念,更呈現生活的態度與日常的過程。塑造得不算完整的過程恰恰充滿了純粹的個體經驗與最真實的情緒表達。作品與人與萬物齊生長,這是一種自由而愉悅的狀態,包涵著內蘊豐厚的景致和靜默如謎的詩意。
(本文雕塑作品作者為蔣鐵驪)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